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安多吉尼的礼物ABO(上部)》作者:水在镜中   文案:   无尽的星河之中,一场灾难悄然而至。   主cp 白泽x冬青。   没精打采长眠不醒武力值爆表幸运值满点军官a x 大难不死活泼乐观撩人不知美貌小天使o。   星元5601年,广阔的银河系中,人类文明与其他文明共同存在着。   谋杀犯,幸存者,政治家,人造生命,普通上班族……   处境截然不同的人们被看不见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而在平静或不平静的星系之间,一场面向整个银河系的生化灾难悄然而至。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人类命运走向的变量。”   剧情文,星际abo,银河时代人类画像(伪),站不住脚的软科幻。   本质仍是恋爱文。   群像长篇故事。多线叙事,多CP,每个人都是自己舞台上的主角。   阅读提示:本文慢热,出场人物多。保证不坑。认真求收藏,鞠躬。   PS:根据站上新规,安多吉尼可能面临解v,所以暂时以上部完结的形式中止连载   作者微博id:菜叶子爱好者。   标签:ABO 科幻 HE 第1章 序   “星元历5601年,第七星域联盟,三号副行政中心,行星提亚马特。   提亚马特最高法院,第一法庭。   海茵·拉夏尔谋杀案庭审记录(一)……”   “法庭组成人员:查看权限。”   “公开程度:非公开。”   “庭审前流程:略。”   “开庭时间:星元历5601-153-TY09000000”   “审判长:被告银河身份系统登记中的全名?   被告:海茵·齐·拉夏尔   审判长:身份系统登记性别?   被告:第一性别,omege;第二性别,男。   审判长:被捕前职业?   被告:卡利加高等大学安森族研究者,安森语教师。   审判长:因何被捕?   被告:故意杀人。   审判长:本次审理,被告享有以下权利:一,申请回避权。二,提交证据权。三,辩护权。四,最终陈述权。被告,上述权利的具体内容可以通过你面前的悬浮屏查看。你将有600标准秒的时间进行详细阅读。如无法阅读,人工智能系统Forseti将为你进行讲解。现在开始计时……   被告:不必了,阁下。   审判长:这是正常程序,请被告配合。”   600标准秒计时结束。   “审判长:被告是否提出回避申请?   被告:不,阁下。   审判长:再次确认,被告是否提出回避申请?   被告:不,阁下。   审判长:被告,现在你面前的悬浮屏上是本次庭审的起诉书内容。”   “起诉书:查看权限。”   “审判长:你有200标准秒进行阅读,并将内容与你提前收到的副本进行核对。Forseti将协助你进行核对。现在开始计时。”   200标准秒计时结束。   “审判长:起诉书与你提前收到的副本是否一致?   被告:一致,阁下。   审判长:你对本次起诉所指控的犯罪事实有无不同意见?   被告:没有,阁下。   审判长:公诉员,现在你可以向被告进行讯问。”   “公诉员:海茵·齐·拉夏尔,你被指控以残酷手段谋杀了你的合法伴侣,哈瑞斯·德·布利萨克中将。现在请你如实向法庭陈述你的犯罪经过。   被告:提亚马特流星节的前一日,潘帕斯要塞换防,布利萨克申请休假,在流星节当天回到了我们住的地方……   公诉员:你们住的地方?除了卡利加的蒲公英别墅,你们还有其他住处么?   被告:对我而言,没有。我所指的正是那里。   公诉员:你可以用“家”来作为代称。   被告:我想我们对家的理解有所不同。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布利萨克回来后,要求我履行作为伴侣的义务。我拒绝了他,并向他第二十一次提出婚姻解除请求。他再次拒绝,对我进行侮辱,并且……强迫了我。   公诉员:强迫你什么?   被告:强迫我履行作为伴侣的义务……   公诉员:抱歉,可以请你在回答讯问时采用更通俗的语法么?   被告:……他强暴了我。   公诉员:体检证据表明,你当时正处于发情期……   被告:是性激素高水平期。   公诉员: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根据现行婚姻相关条例,你的说法并不成立。你当时生理和心理均处于一个特殊时期,布利萨克中将只是履行了他作为法定伴侣的义务。   被告:(沉默)   公诉员:请继续陈述。   被告:结束后,我将alpha三级抑制剂放进了他的酒瓶。他喝了下去。我把一根超纤晾衣绳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绳子的另外两端之前已经绑在了家务机器人的机械臂上。他开始殴打我,并试图解开绳子。我逃到了院子里。直到房屋内安静下来。他躺在地板上,没有了呼吸。我将一把剔骨厨刀插入了他的心脏……   公诉员:布利萨克中将是一位Alpha男性,并且受过严格的军事能力训练。体检耐药测试结果显示,他对于各类Alpha抑制剂均有较高的耐受性。根据你的供词,你当时使用的alpha三级抑制剂剂量无法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也就达不到你所描述的结果。我们有理由对你的供词真实性提出质疑。   被告:我没有必要说谎。   公诉员:你被捕之后的体检结果表明,你并没有受伤。   被告:我使用了家用治疗仪。   公诉员:家用治疗仪上没有相关治疗记录。   被告:每一次在我使用治疗仪之后,布利萨克的人工智能坎普都会删除家用治疗仪上的记录。   公诉员:我们没能在坎普的日志里检察到与你证词相符的执行记录。我们确认,坎普在事件发生当日,一直处于休眠状态。   被告:我不知道。人工智能并非我的专业范畴。   公诉员:事实上,家务机器人的日志上也不存在案发时的运行记录。   被告:(沉默)   公诉员:你在院子里做了什么?   被告:看流星雨。   公诉员:只有你一个人?   被告:是的。   公诉员:请继续你的陈述。   被告:布利萨克死了。我将他拖进了浴室,放了水,在水中放了蛋白质分解剂和离子溶解液,然后将浴池设置了自动定时。做完这些,我回到书房,整理了最后一部分《安森语的声学研究基础》。我关好房门,来到屋外的草坪上,服下了最后一盒Alpha三级抑制剂。一共六支药。它是甜的,所以我喝得很快。后来我失去了意识。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再次醒来。醒来时,我已经被捕了。   公诉员:你的意思是,你在杀死布利萨克之后自杀了?   被告:是的。   公诉员:你提前做好了自杀的准备,还是在谋杀了你的伴侣之后临时起意?   被告:(沉默)   公诉员:为什么你会拥有Alpha三级抑制剂?你是omega,在提亚马特,你无法在医院以外的地方通过合法手段获得任何Alpha专用的抑制剂。   被告:Alpha三级抑制剂,也是用于治疗Omega严重失眠的镇静类药物。是医生为我开的。   公诉员:你是否知道Omega长期使用这种药,会产生耐药?   被告:知道,但我想偶尔服用它并不会造成耐药。   公诉员:据我所知,如果不是重度失眠,医生不会为Omega开出这种处方。如果你存在重度失眠,就需要长期服用这种药物。你会感受到耐药性的增长——需要服用的剂量越来越大。如果你不存在重度失眠,也就不需要频繁地服用它,也就是你所说的,“偶尔服用”。你的话存在前后矛盾。   被告:最初我需要睡眠。但我很快意识到,睡眠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它什么也改变不了。醒着让我可以有更多时间工作。   公诉员:你是如何确认布利萨克死亡的?   被告:感觉。   公诉员:在你的刀插入他的心脏之前,他死了么?   被告:我不知道。   公诉员:在你的刀插入他的心脏之前,你希望他已经死了么?   被告:(沉默)   公诉员:请回答我的问题。   被告:我不知道。   公诉员:整个过程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么?   被告:布利萨克很重,我请了家务机器人帮忙。   公诉员:请注意你的用词。你的意思是‘使用’么?   被告:家务机器人帮助我将布利萨克拖进了浴室。   公诉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这场谋杀的?   被告:我不记得了。   公诉员: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合法伴侣?   被告:因为他一直在杀死我。   公诉员:请你用更通俗的语法进行表述,否则……   被告:他殴打我,干涉我的工作……   公诉员:没有任何记录和证据显示他曾殴打过你。你婚后唯一的医疗记录只有因失眠就医。   被告:我说过了,我会使用家用治疗仪。我不想带着伤出门工作。   公诉员:家用治疗仪的日志上没有相关记录。   被告:(沉默)   公诉员:有证据显示,布利萨克中将非常爱你。你们的感情也很好。但你在去年因为意外事故发生了一次流产。是那件事改变了你们的关系么?   被告:不。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就是虚假的。   公诉员:你们的结合经过了红鸾系统精准的匹配。在结合前,你们经过了1.2个标准年左右的自由恋爱。一切流程合法合规,婚姻真实有效,并受到来自各界的祝福。有证据显示,你们的婚姻很和谐。我们想知道的是,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这样极端的事?   被告:(沉默)   公诉员:请回答我的问题!   审判长:公诉,这里是法庭,请注意你的语气。被告,请你如实回答公诉的问题。   被告:很难用一两句话阐明这件事。我想我只是希望能够找回作为人的尊严。   公诉员:……你做出这件事,是否出于他者授意?   被告:没有。这件事完全是我个人的意志。   公诉员:是否有他者在这个过程中为你提供了协助?   被告:没有。   公诉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   被告:我不知道。那个念头其实一直很模糊。我想大概是第十五还是十六次我向他提出婚姻解除请求的时候吧。我只是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觉得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放过我,但我仍然对他抱有希望。   公诉员:在抱有希望的同时囤积了大量的蛋白质分解剂和离子溶解液?   被告:最初,它们是用来为别墅提供防护的。那里去年遭受了一次骨甲兽潮。化学药剂来自于社区的统一配发。   公诉员:但你在兽潮结束后没有将剩余的药剂送还。   被告:是的。   公诉员:那时就已经决定要杀死布利萨克了么?   被告:我不知道。   公诉员:……你是否为杀害布利萨克中将这件事感到悔恨?   被告:不,我不后悔。   公诉员:……”   “审判长:公诉,你还有其他问题么?   公诉:没有了,阁下。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被告失去意识。   “审判长:鉴于被告的特殊情况,本次审理暂时休庭。”   审判长确认:确认。   审判员确认:确认。   书记员确认:确认。   Forseti确认:确认。   “休庭时间:星元历5601-153-TY09352700” 第2章 夏丹 1-1   “今天是星元历第159个标准日,传统历星期一,本日第6.783个标准时。现在为您提供本地基础信息:您此刻位于四号副行政中心星系,恒云星系,首都帛书星。标准重力1.0390,标准气压4.26,一昼夜时间:49个标准时,恒星升起时间为……   “我只想知道今天的天气。今天,航空港到大学城这个范围。”夏丹平淡地打断了人工智能冗长的基础信息播报。   “今日区域天气,晴,云量中等,降水概率5%,相对湿度51%。当前气压,21.85标准大气压。风力7.6级。今日气压和风力较大,建议穿戴基础防护服出行……”   “好的,可以了。”   整整三个标准日的航程让她觉得有些困倦。如今星际长时间航行会为旅客提供睡眠舱服务,但夏丹本人对休眠气体敏感。对于一个习惯了保持充沛精力的人来说,困倦实在算不上什么愉快的体验。   她从音速传送车下来,大步流星地走进普通旅客通道,穿过熙攘的航空港。航空港内部通道是个极其宽广的空间,顶部甚至可以容纳中型民用星船通过,但是因为旅客密度太大,这里仍然显得相当喧嚣嘈杂。   因为客流量过大,浮盘领取处的浮盘已经暂时没有了。迟来的旅客只好步行通过旅客通道。   帛书的航空港在第七星域联盟中并不是最大的。但在七联的第四卦限的星域中,它的安全等级评估是S。这里是七联三大科技中心之一,也承载了很多与其他文明进行友好交流的工作。从规模上来说,它很普通。但从地位来说,它是第四卦限不可替代的核心。   第七星域联盟,简称七联,是银河系中由人类统治的重要星域之一。   七联拥有一个行政中心和八个副行政中心,势力范围遍布三个星区,登记辖区直径跨度约一千九百光年。目前下辖73个行政区,9颗农业星球,121个太空要塞,同时拥有5个自由贸易区。下辖的行政区与诸多外星文明有交叠。人口的主要构成是人类,并有接近1%的常驻居民来自其他文明。在银河联合议会中,拥有一个被全银河文明承认的席位。   通俗点儿的来说,七联是银河系中一个不错的地方。而恒云星系和帛书星是七联中非常好的地方。   但是今天是传统历的星期一。夏丹漫不经心地想,就算是到了再不错的地方,只要一旦开始应付麻烦的工作,都很难让人保持心情愉快。   她刚从实验星系格鲁伊纳出来,还没来得及休假,就要回到恒云大学开始新一学年与各路人马的斗智斗勇了。   夏丹·洛希,39岁。星元时代,人类的正常生理寿命约为130标准年。若以旧人类的寿命作一个同位换算的话,夏丹很年轻。事实上,她也是恒云大学生命科学院百年来最年轻的教授,而且在两年之前就任了恒云微生物与基因研究所副所长。   她的肤色是很淡的象牙色,瞳色和发色都是纯黑。顺直的黑发在脑后结做光滑发亮的一束,垂至腰际。以人类学的角度看,她的外貌带有明显的古地球东方人种的特征。古人种早已在漫长的历史中融合了,所以在星元时代,带有这样明显的某一族群的特征是很罕见的。   她看上去也并不太像一个学者,而是像那种从事隐秘工作的特工或者星际佣兵之类的。   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夏丹个头高挑,身材匀称,腰身几乎称得上纤细。这种身材会让大多数人对她的性别产生少许迷惑——她究竟是一个beta,还是个身高过人的omega?   但如果疑惑者能够直视她的眼睛,就再也不会对她的性别产生任何疑问了——她是个货真价实的Alpha——她的眼神所流露出来的气质说明了一切。   一只巨大的粘虫托着包裹从她身前蠕动经过。夏丹身后扛着行李的旅客用外星语发出了尖叫。一阵风袭来。夏丹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回手接住了那个沉重硕大的行李箱。   她身后是一个赛法斯旅客,身高有夏丹的四倍。它的三只黄色巨手同时捂住了眼睛,此刻巨手的主人正悄悄张开指缝往外看。   夏丹把行李放到了他脚边,用发音标准的通用语平静道:“请您小心。”   对方赶忙放下手,用不太流利的通用语结结巴巴地道歉。很快有两台工作机器人赶了过来。其中一台机器人对那个仍在地面上慢吞吞移动的粘虫旅客吐出了一连串外星语,并展开了一个浮盘。   旅客拒绝登上浮盘,仍然在慢吞吞地前行,并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道似有若无,气味怪异的粘液。   原体星人。夏丹毫不在意地踩着粘液走了过去,心想:恒云与它们的母星环境相差太大了。   她淡淡道:“红茶。”   左耳上的银色耳挂立刻道:“在。”   “我的车位。”   人工智能管家红茶飞快报出了一个编号。   夏丹走出航空港的大厅。离开气压风幕,恒云星清爽而猛烈的风立刻将她的发束高高吹了起来。夏丹抬起手,在手腕上拨弄了一下。她那长长的银色旅行外套上飞快地浮出了一层薄膜,像凭空出现了一件透明的紧身衣,把她的头发束缚在了背后。   周围的行人几乎都穿着绿色的基础防护服,头上戴着透明的套子。夏丹眯起眼睛,迎着风,向浮盘停靠处快步走了过去。   她花了足足0.6个标准时才到达停车场。反重力飞车驶入空中全息快车道后,她终于能腾出手来开始处理一部分今天的工作了。   红茶开始在她耳边播报重要新闻,而夏丹则在悬浮屏上翻看着自己今年的教学任务。一心两用做事是她的日常。   “第七星域联盟与原体文明签署星际门建设协议。谢尔顿代表出席了签字仪式。这标志着,最快在三十年后,人类与原体两大文明之间三千光年的距离将有可能缩短至30个标准日……”   所以原体人最近在恒云的数量增加了。夏丹心不在焉地想着。到时候去他们的母星做学术交流就不用再取道闪波和海族两大文明了——一来一回起码要花上大半年时间不说,与那两个文明的智慧生命交往也很麻烦……   “一小型流浪黑洞进入仙后座γ星系,当地民众正在紧急避险,预计向其他星系永久转移……”   天灾。夏丹黯然了一下,手指划过悬浮屏的投影。   “第七星域联盟行政中心和副行政中心共同举行厄休拉星震20周年纪念活动,缅怀在灾难中逝去的同胞……”   夏丹的手指停住了。   红茶的声音也停顿了片刻,然后询问道:“需要我为您查询最近的纪念活动地点么?”   夏丹的手指再次划过投影:“不用了。下一条新闻。”   飞车自动驶入恒云大学停车场时,红茶播报了最后一条新闻:“海茵·拉夏尔因谋杀伴侣布利萨克中将,在三号副行政中心最高法院接受审判……”   夏丹一直表情淡漠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震惊:“拉夏尔博士?”   车门开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机器人正在等候:“夏丹·洛希教授,开学典礼将在本日第8个标准时举行。您马上就要迟到了。”   夏丹只得将新闻放在一边,跳上浮盘。   开学典礼每一年都大同小异。校长和各位院长的讲话年年都差不多。教职工们大多是从各个其他星系赶来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星际旅行的疲惫。   夏丹在座位上翻看自己今天的日程,她要完成一场面对学院新生的科普讲座——很好,她知道这完全是浪费时间;给各相关院系的低年级的新生上5节大课——好极了,学院的讲师难道都辞职了么?   还要面对自己今年的科研班——谢天谢地,五年了,她终于有机会为自己招收新的助手了。这是她今天唯一期待的事。   关掉悬浮屏,夏丹悄悄离开了典礼大厅。   科普讲堂空无一人——学生们都在大礼堂。夏丹开始阅读最新的生命科学研究论文。   当她重新从悬浮屏上抬起头来时,先前空无一人的科普讲堂几乎已经坐满了。这是个能容纳七百人左右的大教室,现在教室里嗡嗡作响,因为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聊天。   夏丹看了一眼讲桌上的悬浮屏,讲座时间已经到了。   她心不在焉地又翻了一篇新论文看。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大声道:“……恒云也不怎么样么,教授都是这么没有时间观念的么?”   夏丹没有理会。旁边的人道:“……我的智商测试有215,他们建议我去卡利加大学就读,天体学和数学才是人类的未来……”   夏丹飞速地浏览了一下参与这次讲座的数字签到表。还差一个人。她想。时间观念真差。不过,在教室安静下来之前她不打算讲任何一个有用的字。   她身边坐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女孩,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夏丹没有回答。   这时,门被敲响了,最后一位申请参加讲座的新生终于到了。   教室里安静了一下。   那个人看上去畏畏缩缩的,戴着一副沉重可笑的方形黑框眼镜——星际时代,有赖于发达的医学技术,视力缺陷已经十分罕见了。除了手术,先进的覆角膜凝胶也可以弥补患者的视力。这样的时代,又是在帛书这种科技中心,戴着眼镜出行,就像是穿着兽皮衣服来上课一样。   不光是眼镜,那个人的气质与年龄看上去也和教室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棕色的头发里掺着白色,脸上毫无年轻人的朝气,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中年人了。   夏丹身边的金发女孩——刚刚查到了她的名字:尤妮——向他小心地确认道:“请问,您是夏丹·洛希教授么?”   那个人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我……我迟到了……”   “教授还没来。”尤妮松了口气,友善地提醒道:“快找个座位吧……”   她身后的人大笑:“beta果然很蠢啊,那是个omega!洛希教授可是个Alpha!”   尤妮脸红了一下。   最后一位学生向座位走去,这时候,开始有人明显向一旁躲闪:“别坐这儿行么,你身上有气味……我是个Alpha,请你理解……”   发情前期。夏丹轻轻吸了一口气。被标记过了。有点奇怪,伴侣不在么。不过这个年纪的omega出现在这个教室,确实也是罕见的事。   她最后看了一眼时间,站了起来:“坐这里吧。”   对方迟疑道:“那你坐哪里……”   夏丹不容置疑:“请坐。”   她在一片闹哄哄里走上了讲台,冷淡地俯视渐渐安静的台下:“我今天不会讲任何与基础科普相关的东西,入学考试低于1800分的人可以选择现在立刻离开这间讲堂,或者在接下来的0.95个标准时里紧紧把嘴巴闭上。我没兴趣把时间花在维持纪律上。”   望着所有人震惊的目光,她淡淡道:“现在,把你们的悬浮屏拿出来。” 第3章 夏丹 1-2   “你收到了学生的匿名投诉,今天才是开学的第一天。”温德说道。他的一只腕足戳弄着悬浮屏上的校内教师工作表。   同时,他还有3只腕足在悬浮屏上飞快而灵活地书写着一套新生入学测试的标准答案,另外两只腕足则慢悠悠地研磨着一碟红茶粉。至于最后两只腕足,正闲闲地搭在扶手椅上,梳理着靠垫上装饰用的小流苏。   没错,温德是个奥博人。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他简直就是一只淡黄色的,皮肤上遍布着蓝色圆环的大章鱼。   夏丹有时候会开玩笑,称呼他为“章鱼先生”。   温德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但如果夏丹以外的人这样称呼他,他的颜色会变深——那表示他在生气,并随时打算用他的腕足揍上对方一拳。惹恼一个奥博人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们力气很大,并且在生气的时候,腕足上会分泌毒液。   极端状况下,只要一击,对方就呼吸衰竭了。   这导致温德先生在申请恒云大学的教职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当然,后来双方想出了一个温和的解决方案——上班期间,他的腕足必须佩戴腕足套。   凝胶质地,柔软灵活,保证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规定的执行已经不怎么严格了。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会把凝胶套摘下来——这里只有他和夏丹两位教师。   作为一个以高分通过了耐药测试的Alpha,即使温德发了大火,把八条腕足都捶在夏丹的脸上,也仅仅会让她觉得有点儿头晕而已。   何况夏丹是温德的朋友。他这样做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夏丹正在整理科研班的教学提要,听到温德的话,她手中的触点笔并没有停顿:“没关系。”   “会被校方约谈的。”温德正色道:“你不能拿军队那一套对待他们,他们还是孩子。”   “人类在十八岁生理成年,二十四岁法定成年。”夏丹坚持道:“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我像他们那么大时,可不是那种蠢样子。”   “你是天才嘛。”温德劝说道:“而且成长环境也不一样。你是在军校长大的,他们可不是。科普讲座变成了你一个人的论文批改会,他们反映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而且你还用入学考试分数作为威胁要把他们赶出去……宇宙啊,能达到1800分的考生每个学院一年也没有几个吧……”   “我只是觉得标准应该稍微提高一点儿。”夏丹平淡道:“那样我们都会省下很多力气不是么。我只想要最好的那些,实验室也需要最好的那些。我们缺人缺得厉害。格鲁伊纳的P6实验室每年都有人离开,可是却迟迟招不到合适的新人。”   温德不甚赞同:“你太着急了,总得给他们一点儿成长的时间……而且就算是不那么优秀的学生,只要能从这里毕业,也依然会为整个银河系作出贡献。”   “人类的寿命只有130标准年,而你的寿命是300标准年甚至更长……”夏丹直白道:“你可能没办法理解我的焦虑。我并不想把一生消耗在微生物研究上,我最初来到这里工作的目的是人造子宫……”   “但你需要微观生物学,材料学,遗传学,人类学,生命演化学,数学,统计学,宇宙辐射学……总之是很多相关学科的支撑。”温德叹息道:“你看,我们总要一步一步来……不仅需要经费,还需要同事,需要……很多很多支持。”   夏丹摇了摇头,放下触点笔,对红茶道:“我要一杯加浓的黑咖啡。”   红茶飞快道:“已订,100标准秒之内会送到您手边。”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窗外闪烁了一下。   温德的一只眼睛转了过去:“啊,今天是厄休拉星震20周年纪念日……”   夏丹沉默不语。   温德小心翼翼道:“如果你想去参加,可以早点下班。我会替你完成剩下的工作。”   夏丹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不用了。”   温德也沉默下来。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人类是感情非常丰富的生物。情感有时候会影响理性……但是……二十年过去了,又是那样级别的宇宙灾难……你弟弟他不可能……”   “他还活着,我知道。”夏丹轻轻道:“我们可是双胞胎啊。”   温德不再说话了。   夏丹的手指在液体锁上划过,抽屉慢慢打开。整齐的奖牌和证书上面,有一只合金相框。   老式的液晶照片上,有两个相貌十分相似的孩子站在一起。他们都有浅象牙色的肌肤,以及黑色的头发。只是其中一个更矮小瘦弱一些,墨绿色的眼睛里流露着羞涩和乖巧。他手上戴着一个绿色的手环,那是年幼omega的性别标志。   夏丹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那个孩子立刻在相片上快乐地笑了起来。夏丹闭上眼睛,把抽屉推了回去。   办公室的门开了,送咖啡的小机器人和一位大着肚子的omega女性一同走了进来。   夏丹无奈道:“梅……”   被称为梅的女性挑了挑眉毛:“我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她从机器人手上把咖啡杯拿下来,递给夏丹:“我来当面回答你的疑虑。”   说着她转向温德:“嗨,好久不见了,温德教授。你需要的教学样品我已经上报了,估计三天内就能送到你的教学实验室。”   温德愉快道:“多谢啦。”他戳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很大的保鲜盒:“奇奇果,新鲜的,对孩子的神经发育有好处。”   梅并没有避讳他的腕足,而是很自然地接了过来:“谢谢你,温德,真是帮了大忙了。这个季节恒云很难买到它们了。”   夏丹看着她,觉得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孕期的omega如果身体健康,会释放一种令人情绪安定的信息素。看来梅的丈夫把她照顾得不错。看着梅的肚子,夏丹眼神柔和下来:“宝宝快要出生了吧?”   梅扶住了腰:“早得很呢。如果是omega,我还得再坚持0.3个标准年;如果是alpha或者beta,就能早点儿出来了……不过希望这一次是个omega或者beta。老实说,照顾alpha宝宝简直令人发疯。家里已经有两个大的了,我和约翰每天都在担心他们会把房子拆掉……”   星元时代的人类因为宇宙辐射和基因改变的原因,怀孕时间从地球时代的十个地球月增长到了惊人的1.5个标准年。对于生育率很低的beta来说,在130年的寿命里花上一年半时间怀孕似乎不是什么令人无法接受的事,但对于易孕的omega来说,这意味着在他们最好的年纪,除了生育几乎没有时间考虑其他。   在恒云,AO家庭通常会生育4到5个孩子,BO家庭则一般是2个。这已经是多年来有识之士为了保护omega作出巨大努力的结果。而在更偏远的地方,一对AO伴侣可能会生育十个以上的后代。有研究表明,Alpha都有很强烈的生育本能,他们会有意无意地彼此攀比各自后代的数量。   Omega和alpha未必都是从AO家庭诞生的,但总体来说,伴侣一方是alpha或omega,后代是这两个性别的概率也更大。   夏丹一度怀疑过自己的性别。因为作为一个alpha,她半点也没有想要攀比后代数量的冲动。事实上,当她看见有alpha吹嘘自己拥有多少孩子时,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要翻白眼。   温德猜想这或许与她的第二性别有关。毕竟在地球时代,人类只大略划分为男性和女性。也许是她骨子里的基因知晓生育的不易,所以才对此有所排斥。   夏丹认为这很荒谬。她觉得自己内心清楚原因所在,但那段记忆太过不快,她不打算同温德进行交流。   从人的肚子里生人实在是太原始也太血腥了。夏丹想,人类已经实现了星际航行,走向了银河系,居然仍在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繁育后代。这简直是一个文明的耻辱。   “……我们就方便多了。”温德愉快地说:“想拥有后代的话只需要把卵产在孵化点里,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养育和教育是政府的事。”   梅露出了有点儿微妙的神情:“那你们会错过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   “哦没关系,那正是我们的文化。每个个体与世界的联系是它们靠自己建立起来的,而不是出生时世界强加给它的。如果有缘分,也许我们会以朋友的身份相遇……啊,也可能是敌人,甚至短期伴侣……想想就挺激动的,不是么?”   夏丹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理解温德的兴奋,但她真心觉得那种繁衍方式也挺不错的。   梅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温德的话,而是转向了夏丹:“我来这里,是向你说明伊维·金的情况。”   伊维·金正是那个带着黑框眼镜的omega。最令夏丹不解的是,他在今天晚些时候,与另外二十个学生一起出现在了她的科研班里。   夏丹帮她拿了一把椅子,把模式调整成了“孕期专用”。   梅坐了下来:“伊维是合格的新生。”   夏丹眯了眯眼睛:“合格?”她还自己自己看到伊维入学考试成绩和科研班考试成绩时的惊讶。入学考试录取分数是1200分,科研班则是90分。伊维在两场考试里都是刚刚达到录取线。   “我看过他的档案。”夏丹直白道:“他没有接受过初等大学教育。在这种前提下,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意味着他很优秀,很努力,也很走运……但中间的一大段教育缺失会影响到他的学习和工作。你知道,能进入科研班,意味着本身已经是学者了。但他显然还不是,他甚至连一个合格的学生都还不是——很多常识性的知识他都没有接触过。我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那两场考试的……他甚至连一个最基础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离开科研班,作为普通新生读书,是对他本人负责。”   “如果他没办法留在科研班,也就没办法留在这里了。”梅认真道:“科研班有薪水,提供免费食宿。而普通新生是没有这些待遇的。”   夏丹尖锐道:“所以他是谁的亲戚之类的么?”   梅摇了摇头:“只是个普通的穷学生。他通过了两项测验,除非重大违纪,否则你无权让他离开科研班。”   夏丹思索了一下:“但你知道,第一年,我们每个月都会有测试。末位淘汰。”   梅点点头:“我知道。如果他下一次无法通过测试,我们会按流程为他办理转班的手续。”   夏丹评价道:“我们的流程有些繁冗。”   “繁冗的流程确实讨厌,但也能确保一些公正。”梅总结道:“那么,还有其他问题么?”   “没有了。对了,拉夏尔教授的事……”   “所有人都很震惊。”梅皱起了眉头:“他不可能杀人。拉夏尔教授是我见过的最理性同时也是最平和的人。提亚马特那边肯定搞错了什么。不过我相信他们会还他一个清白的。教师联合会那边正在提交申请。如果有必要,我们愿意为他出庭作证。”   夏丹点头:“征集签名时把我也算上吧。”   梅点头:“当然。”   “对了。”梅在起身的时候忽然道:“潘帕斯区那边有消息过来,说是有探索者在星际旅途中遇到了小型瘟疫。他们想把微生物样本送到恒云的实验室进行检测。”   夏丹想了想:“没有做过初步确认的样本,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先送到格鲁伊纳的P6实验室去吧。”   梅犹豫了一下:“还有件事……”   夏丹抬起头:“怎么了?”   “政府公布的消息,厄休拉星震的死难者名单昨天已经全部整理和确认完成了。你父母和弟弟的名字都出现在了最终名单上。”   房间里一瞬间变得很静。半晌,夏丹轻轻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梅离开了。   夏丹把最后一部分工作完成后,直接走进了休息舱。   她几乎一碰枕头就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岁,拉着弟弟冬青在牧神星一望无际的紫蓝色鸢尾花海中奔跑。然而冬青很快松开了她的手。夏丹回过头去,发现他不见了。紧接着天幕倒转,花海也消失了。   她从维生舱里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所见,只有一片漆黑的宇宙。 第4章 白泽 1-1   白泽在漆黑一片的胶囊舱里静静躺着。狭小的舷窗外,能看见一颗岩灰色的星球正缓缓经过。那是图伦-11,一颗钚矿行星。舷窗外的宇宙并不总是这样空旷。再过两个标准时,潘帕斯要塞会公转至图伦-11的轨道外侧。那时候,他就能看到更多,更亮的星星了。   星星看上去冰冷而遥远,却是潘帕斯要塞唯一能见到的风景。   不过,不管在哪个太空要塞,情况大致上都是差不多的。潘帕斯作为一个A级要塞,其实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人工智能控制下的戴森云包裹着这个星系的恒星,为整个星系的人类活动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F0级的主序星图伦能量级别很高,可以保证在这个星系工作的人都能过得不错。   唯一的缺点是,能量级别越高的恒星寿命越短。图伦自被发现起就已经处于壮年的末期。所以这里不可能作为永久的人类定居地。专家预计再过一百标准年,人类就该着手撤离这个星系了。   并没有什么可惜的,那时候所有可用的矿产和能源肯定都已经被开采完毕。银河系如此广阔,到处都是尚未开发的星系。要塞和飞船可以转向新的能源星系。   人工智能砂糖在一片安静里发出甜美而平板的声音:“您的性激素总水平已超过标准上限0.5倍,alpha类激素已超过标准上限2.3倍,建议尽快采取措施进行调节。需要我为您预约缓解室么?”   白泽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困了。   睡眠没能持续太久。有人在敲舱门:“少校?林少校?”   白泽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含混道:“怎么了?”   “开会了。”   白泽眼睛半闭着,胡乱套上了制服。   潘帕斯本地驻防军中三分之一的校官和尉官都到了第十会议厅。他们都隶属于科尔斯准将麾下的别动舰队。会议厅里一片昏暗,只有全息投影下的星图在发光。   “作战方案已经确定,之后会发送至各位的终端。最后一支舰队将于明日13时抵达潘帕斯。离正式行动还有112个标准时,在那之前,请诸位做好舰艇养护和能源充入。这一次扫除行动是本行政区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各位务必严肃对待——这可是立功升官的好机会。”准将鼓励道:“军阶与个人能力评估挂钩,也就与基因评估相关——为了能在红鸾系统中得到满意的伴侣,不用我多说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响亮而愉快的笑声。   白泽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   红鸾。当今七联应用最广泛的人工智能系统之一。每个第七星域联盟的公民在出生时都会被纳入系统,进行性别检测和一年一度的健康评估。评估后会将基因存在缺陷或不适合生育的公民进行隐藏。而继续留在系统中的公民,个人信息会实时更新,直到通过系统匹配,与伴侣结合。一旦婚姻通过了登记,双方的信息也同样会被系统隐藏。   通俗点说,它是个以促进生育,提高人口素质为目的的婚配系统。最初用来辅助监测人口健康状况,力求消除先天性疾病。后来应用范围扩大,成了如今的样子。系统中每个人的各项信息都会经历一系列复杂的数据测算,然后匹配到最合适的人。这样可以确保后代的身体完全健康。   从结果上来说,它确实大幅度降低了先天性疾病的出现率。   但白泽对此并不太感兴趣。   军人在七联中是个很特殊的职业。因为历史原因,他们在社会上非常受人尊敬。但是由于驻地的分配具有一定的随机性,加上军队几乎完全由alpha构成,这导致红鸾很难为他们匹配到合适的伴侣。   甚至有人在太空要塞待了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个活的omega——毕竟原本omega在人口中的占比就很低,有些星系的人口性别结构又格外极端。   “满意的伴侣”听上去就像个美梦。   白泽心不在焉地想着。比起惦记那种虚无缥缈的事,如何想办法活过这场战争还比较现实。   他并不是在恐惧。事实上,心理评估结果显示,白泽的心理素质远远优于常人,他的情绪波动也很小。恐惧对他而言是种非常陌生的感受,哪怕是生命在不止一次受到极端威胁的时候。红鸾系统曾提示这与他染色体上一个家族遗传的特殊基因有关。报告很冗长,并且是在白泽小时候出具的,他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了。   不过,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另外的事。   情报显示,星际恐怖组织圣殿已经攻占了七联的两个太空要塞。虽然银河系的局部战乱一直不断,第七星域联盟的军人经常要上战场,但这种没有先兆突然确认的消息还是让他感到古怪。   那两个要塞毫无疑问已经不在七联军事力量的控制之下了,但是要塞具体是如何失守的,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在任何时候,“不明”都是应当引起警惕的。   潘帕斯要塞去年刚刚经过了一次大规模的人事调动。要塞首席长官布利萨克中将突然被调职到了副行政中心提亚马特。很多人认为那是中将失权的表现,但白泽根据军事部署和个人直觉意识到,情况可能恰恰相反。   果然,没过多久,他所在的部队就从原要塞调到了潘帕斯。现在,潘帕斯也要打仗了。   白泽的运气一向很差。不论他在哪个要塞,那里都肯定是要打仗的。白泽的运气又一向很好,哪怕幸存者只有个位数,他也能成功活下来。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父亲林上将一模一样。   林上将因为无数次死里逃生加上同僚死光,结果一路坐到了上将的位置。   而白泽的哥哥们就没有那种好运气了。   想到这里,他垂下了眼睛。   以行政中心盖亚为原点,潘帕斯要塞位于第八卦限,星域内侧有有两颗农业星球和一个自由贸易区。这是个绝对不能出事的要塞。上面用了“清剿”,是想借这次机会把扰乱银河系多年的星际恐怖组织圣殿一网打尽,根除后患。   第八卦限行政区的六个主要要塞各自都抽调了三分之一的兵力,组成联合舰队,在潘帕斯要塞会师,只等112个标准时之后扑向对方主力舰队。   从军事力量本身来说,这场仗完胜的概率可以达到80%以上。   他正思索着,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其他要塞赶来会师的军官。白泽抬起头,才发现食堂已经人满为患了。这也难怪,因为其他舰队的到来,潘帕斯要塞的人口数量短时间内几乎变成了原来的三倍。   白泽冲他点了一下头:“抱歉。”说着就想走过去,没想到却被一把拖住了手臂。   对方气恼道:“道歉好歹真诚点儿吧。”   白泽回过头,加重了语气:“抱歉。”说着扫了一眼那个人握在自己上臂的手。   没想到对方彻底生气了:“你这小子,是瞧不起人么!你看不见我的军衔么?对待长官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   Alpha聚集的地方就是容易发生这种事。信息素彼此影响,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火药桶。   白泽能感觉到空气里浓重的同类信息素,这让他烦躁:“我道过歉了。”   旁边开始有人起哄:“上校,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潘帕斯这边有人上前劝说:“算啦算啦,大家都是战友……”   人群里有人低声道:“这里谁都知道,千万别惹林少校……”   克劳利眉头一皱:“既然你不懂得尊重上级,那我只好给你上一课。”说着,他的手猛然收紧,一脚扫向白泽下盘。   没想到白泽一直半眯的眼睛倏然睁开,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跃上墙壁,然后借力腾空,将对方抡起,狠狠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毫不犹豫,扑上去将对方的脸按在了地上。   人工智能砂糖声音平板:警告,信息素达到危险值,信息素达到危险值,请立刻采取措施……   白泽慢慢收回了手,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快步离开了一片寂静的食堂。   果然还是不能太懒,白泽烦躁地想。   吃饭时间,缓解室外的等待的人并不多。因为信息素的缘故,他对一些微小细节的敏锐度被放大到了极致。   比如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边那个alpha身上精液的味道。这让他想要揍人。对方看了他一眼,非常识趣地往边上挪了挪。   终于有一间舱门开了。有人心满意足地提着裤子走了出来。   白泽看了一眼自己前面的那位。那人不情愿道:“你先。”   白泽冲他点了下头,算是道谢,然后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舱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机器人刚刚换过,包括空气。但是白泽仍然能闻到同类令人气恼的味道。他把一切调成自动,戴好凝胶套,然后扶住把手,让自己进入那个人造的洞穴。   这太蠢了。他的理智想。   这太棒了。他不属于理智的那一部分想。 第5章 白泽 1-2   星际时代,解决生理问题的办法很多,也很方便。要塞作为地位特殊的所在,提供的服务质量相当高。缓解室拥有精度最高的全息投影,最逼真的器具,和最先进的调节素——人工合成的beta和omega信息素。   “就像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系统中可选择的人物形象来自光脑合成,也可以由个人提供自己心仪对象的影像。缓解室内的一切隐私信息都是保密的。   不光是要塞,银河系所有的人类居住区都有这一类的设备。   虽然一直有人抗议,声称这类系统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使用了自己形象,是对自己私人权利的侵犯,但是效果不大。   “你不能阻止人们的想法。想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办这事儿的时候当然也是。”开发者如是说。   白泽面前的“人”没有五官——设置成全自动就会这样。   全息投影不光提供影像,也用光和微电流制造逼真的触觉。他的理性知道,这个房间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的身体确实能感受到另一个人。   一个假人,一个不存在的人。   绝大多数使用者表示,这种设备与真实体验相差无几,甚至更好——因为你不必照顾另一个人的感觉。   白泽并不这么想。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最开始觉得很棒;然而没过多久,当神经细胞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那种很棒的感觉就消失了。   军医认为这是他不够放松和投入的缘故。   白泽很怀疑。他同样怀疑这种事其实本来就没有被描述的那么极乐。事实上,它的快乐程度大概等同于喝一杯好酒——并且最好喝的酒永远在第一口,仅此而已。   只要高潮结束,一切就都变得乏味起来。影像没有消失,他的身体也还在燃烧着。数据栏提醒他,他的激素水平还没有恢复到正常值。   所以他没精打采地又拿了一个新的凝胶套。   因为数值下降不及预期,系统提示他有相关影片可供欣赏。白泽随手翻了翻,挑了个近期播放量最高的——拍摄公司叫拉斯特,似乎在业内颇有名气。   他心不在焉地选择了“确认”。   他在缓解室呆了很久。结束之后只觉得一切都很无聊。   因为在要塞内与人动手,白泽收到了警告。那位克劳利上校比他级别高,原本还应该有处罚。他道了歉。科尔斯准将特地为他说情,将处罚推延到了行动结束之后。   一场风波就这样暂时过去了。   食堂只剩人造肉和固体营养剂了。白泽各拿了一份,回到休息舱,然后一面吃,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悬浮屏上的战场星图。在他不远处,另外两个校官正在聊天。   其中一位看到白泽,遥遥道:“准将没有为难你吧?”   白泽摇头:“至少得先等这场仗打完。”   对方似乎有些兴奋:“你那一招太漂亮了,不愧是当年格斗评级拿了S的精英。”   白泽对称赞兴致缺缺,低声道:“运气好罢了。”   那位校官走过来,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背:“怎么这样没精神?”他冲白泽挤眉弄眼:“可悠着点儿。全息影像都是假的,不值得把力气花在它们身上。下回我们一起去图伦-9,你可别傻乎乎地在乐园门外站着了……”   另一位则靠在椅背上,宽容道:“没什么,战前放松嘛。反正到时候在休息舱睡足了就没问题了。可惜战前不能轮休,不然大家还可以去图伦-9上快活一下。”   见白泽不讲话,他们很快放弃了和他交谈的打算,聊起了其他的事。   白泽放开悬浮屏,轻轻敲了敲太阳穴。   很快,又有几个校官加入了那两个人。他们开始聊起缓解室里提供的影片。其中一位兴奋道:“我最喜欢拉斯特家的片子,看上去特别带劲儿,就跟真的一样……比乐园里的那些可棒多了……”   哪有那么多真的。白泽想。这世上假的东西太多了。他现在吃的饭是假的,全息投影是假的,红鸾系统所谓的匹配没准儿也是假的……他对这世上一切看不到如何运行的东西都忍不住感到怀疑。   包括这次战斗。   潘帕斯作为A级要塞,本身拥有十分先进的防御和武器系统。反物质防御膜,光粒子炮和纳米级建筑材料保证了要塞内部的安全。而要塞整体在结构可变的同时还配有跃迁动力系统。可以说要塞本身就是一艘超级星舰。   要塞内部用于执行任务的机甲与机动舰艇也全部都是最新型号。与白泽原来所在的那个小要塞相比,这里真是有钱到了夸张的地步。议会每年对这里的投入也颇为慷慨,毕竟潘帕斯行政区是重要的能源和金属产地。   按照作战计划,本次行动的战场当然不在这里。军队会直接切断敌军的运输线路,然后攻打被占领的其中一个要塞,普西诺。   战场不在此处,也就等于脱离了潘帕斯要塞的保护范围。如今,银河系区域间的远近并不是以时间单位,而是以交通路线等级衡量的。距离上千光年的星系间,如果有星际门,那么就比相隔1光年但是没有任何交通连接点的区域更近。   但是这种关于远近的尺度衡量只是基于人们的感受。事实上一千光年与一光年之间的差距仍然在。如果距离数光年的交通线路发生意外,那么偏离交通线的人仍然能够回到原来的航线上;如果距离上千光年的交通线出现问题,那么偏离交通线的人可能会被永远遗留在茫茫宇宙之中,直到时间尽头。   普西诺距离潘帕斯要塞约93光年,是个几乎完全依靠外来资源的荒芜星系。它维持日常所需来自被攻占的另一个要塞石塔。   在能源充足,交通线路稳定的情况下,这个行军距离当然并不遥远,而且潘帕斯要塞可以保障后勤供给。但是一旦交通线路出现问题,而普西诺又没有在预定时间被攻打下来,那么这84万人组成的联合舰队就成了宇宙中一碟渺小的沙子。敌人如果战术得当,甚至不用对他们动手——只要等待能源耗光就可以了。   在战略部署上,长官们肯定有着比白泽更丰富的经验。他本人能够想到的,将军们应该早就想到了。服从命令,是职业军人最基本的素质。   然而白泽总是觉得不安。这是一种直觉。他对于危险总有着难以描述的直觉。他把预定战场的星图放大到了最大,然后又开始查看周围星区的情况——这个工作量很大。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整个休息室都已经空了。   尽管已经调来有一段时间了,白泽仍然没有融入这里。一方面,潘帕斯要塞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重要军事据点,有一套与白泽原先所在要塞完全不同的内部文化和行动准则,白泽对他们的一些行为和理念感到无法接受。另一方面,他自己却是也在有意地回避交往。   他总是在失去战友。有时候可能上一刻还在一起吃饭,下一刻那个人就消失了。这种事经历得多了,人就会对人际交往变得很漠然。   白泽不知道自己会在潘帕斯要塞停留多久。如果能顺利活过每一场战争,并且一直没有升任到少将以上,他可以在45岁时申请退休。当然那是非常奢侈的念想,以他遇到战争的频率来看,他有相当大的概率活不到他两位兄长牺牲的年纪。   他收起悬浮屏,一个人去了舰巢。尚未出港的战舰和机甲密密麻麻地停满了整个空间。白泽在浮空盘的悬浮屏上输入编号,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那艘战舰。   他原有的机甲在上一次参与战斗时被毁,如今进入新的编制,只分配到了一艘普通战舰。当然,潘帕斯要塞的一切都是最新的,战舰看上去很新,各项指标也处于完美的状态。   白泽识别身份,打开控制组程序,开始检查和调试各方面参数并做记录。   中途有轮值的技师过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白泽询问是否可以加装小型粒子推进引擎。对方很为难,说这种新型战舰为了减轻负担,舰型被重新调整,没有备用引擎接口。而且私自改装战舰一般是不被允许的,需要上报审批。   白泽最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离行动还有72个标准时,他去了军需处,要求提供900部舰外镜面防护装置。军需处的人没说什么,只是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防护装置没有意义,少校。那玩意儿只会影响战舰的速度。失去速度,在战场上反而不利。”   白泽不为所动:“申请报告我已经提交了。”   离行动还有48个标准时。镜面防护装置到位,白泽给自己麾下的900位士兵下了指令:为每艘战舰安装镜面防护装置,并携带定额量二倍的备用能源和便携式休眠舱及固态营养剂。   指定下达,频道里就炸了。   “太重了!这样绝对会影响飞行速度!”   “我们会被其他编队笑话的!”   “少校是被之前的战斗吓坏了吧,不是说99.8%的阵亡率么……”   “速度受影响的话生存率也会受影响的,少校!战舰可不是机甲,靠的就是灵活性……”   白泽声音平静:“我是P0000040号别动队长官。立即执行命令,否则按违规处理。”然后他关掉了通讯。   离行动还有24个标准时,白泽结束了体能训练,测试了身体数据。除了性激素总水平仍然低量超过标准线外,其他一切正常。他将胶囊舱设置成了深度睡眠。   离行动还有1个标准时,白泽按时醒来,进行最后的整理和休息,然后来到了舰巢。   战舰引擎开始预热。砂糖在他耳边提示道:“是否需要和上将及夫人联络?”   白泽静默片刻,轻轻道:“不。”   封闭门缓缓打开。   万千战舰和机甲同时加速,越过封闭门,飞向了茫茫宇宙。 第6章 毕方 1-1   自由贸易星系渥金,港口行星金湾,对外港口OH003153。   大小飞船密密麻麻地悬停在港口空中,等待穿过狭窄的入港通道。无数飞船的引擎声震耳欲聋,所有人只能带着耳罩,靠悬浮屏和人工智能进行交流。   一个刚从域外来此的行商愤怒地将悬浮屏摔在浮盘上。悬浮屏顽强地重新飘起来,上面显示着一行愤怒的文字:“我说了没有危险品,进入星系时在渥金-33已经接受过检查了!再耽搁下去这批绿仙兰就死了!就死了!价值八十万渥金元!我从两千光年外辛苦带回来的!你知道能换多少信用点么!”   工作人员,一个红皮肤,长了六十多个眼睛的弗比特人,连一只眼皮都没抬。悬浮屏上打出了一行字:“鲜品可暂送至冷链库保鲜。现在,排队去。”   那个人一把扯掉耳罩,看上去还要再争取。然而引擎声太大,他还没等说出一个字,就慌忙捂住耳朵,然后痛苦地倒在了浮盘上。   机器人很快冲上来把耳罩给他戴好,然后拖着这个已经昏过去的可怜虫排队去了。   周围的人用悬浮屏交谈:“啧,年轻人,肯定是头一次来渥金。”   “几十万的货有什么了不起,泽维尔上次因为爆仓损失了六千多万……”   “要规划好时间。这是进入渥金的第一步……”   “没错,渥金七王侯之一的妖瞳就是靠掌握时间发家的……”   “嘘……什么妖瞳,那是鹤影大人!”   “这名字真够……东方的。”   “听说人也邪门得很……是个星际通缉犯……”   “闭嘴吧,你还想不想留着命赚钱了……”   一艘红色的星舰混杂在无数形态各异的货船中,静静停着。华丽的舰舱内吵吵闹闹,仔细听去,竟然是入港处那些行商们交谈的言语。文字被转换成了声音,在舱内嚷嚷成了一片。   黛西道:“我可以关掉它么,鹤影大人?”她是个短发的omega,穿着淡紫色的裹身裙,看上去像个刚从宴会厅里出来的富家千金。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缀满宝石的深红色大转椅背后传来:“关掉做什么,多有意思啊。”   黛西优雅地在软沙发上坐了下来:“有些吵嘛。”   他们说话间,另外两个年轻的omega男性走了过来。芮白在黛西身边斜躺了下来,流霞则给自己倒了杯气泡酒。   他们都穿着漂亮的礼服,看上去非常年轻动人。流霞喝了酒,就跑到转椅背后去了。   空气里飘起了细微的水声,和很淡的omega信息素气味,好似某种尚未成熟的水果。   芮白下意识地夹住了腿。黛西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他。芮白蹭了蹭她,握住了她的手。   黛西另一只手冲悬浮屏招了招,屏幕立刻飞了过来。行商吵闹的交谈声停止,一行行当日汇率和商品数据飞快地从屏幕上滑过。   她翻着翻着,突然有通讯请求接入。黛西没有回应,而是冲转椅道:“执政厅那边在催了。“   转椅后面的声音仍然是慵懒的,拖着一点富有磁性的尾音:“不用理会。图伦-3的晶矿船到港了么?”   黛西搜索了一下:“到了,2标准秒之前确认入港。”   “封船。”   黛西输入了一串指令:“已经执行了。但是……不可能让他们停留太久,有规定在。”   “所有的规定都依赖于解释。”   他们交谈间,新的通讯请求出现了。黛西皱眉道:“是石塔的行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通讯……”   “也没什么稀奇的。”   黛西再次选择了忽略通讯。   这是转椅后伸出一只戴满宝石装饰的手。五根修长有力的手指上每个都套着一枚硕大的宝石戒指,戒指与宝石链子连在一起,延伸到手腕那只同样满是宝石的宽手镯上。   悬浮屏飞了过去。转椅后面的流霞似乎呻吟了一声。   舰舱内重归于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舰舱最前面的操作台上浮起了另一块悬浮屏。新的通讯请求出现了,仍然是来自执政厅。黛西看了一眼舷窗外:“如果按正常流程排队,您肯定要错过今天的会议了,鹤影大人。”   “不会。”转椅后面的声音仍然慢悠悠的:“说了多少次了,叫我毕方就行。”   一直背对舰前的转椅终于慢慢转了过来。宽大的椅子上斜躺着一个美艳的红发男人。   美艳,并且妖异。他的头发是深红色,两只眼睛一金一绿,眼角上挑,似笑非笑地半眯着。黑色的长袍上满是金色的纹绣。胸前衣襟大敞,在宝石项链的映衬下,他的皮肤似乎比最白的omega还要白皙些。   流霞婉娈地趴在他的膝盖上,似乎很困。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流霞的后颈。空气中的omega信息素仍然淡淡地飘着,气味宜人。   “我们只需要在最后时刻到达那里,就可以了。”   0.5个标准时过后,没有人留意到,红色的星舰在青天白日下悄悄消失在了货船之间,就像融化在了天际一般。   150标准秒之后,渥金中心行星金泉,执政厅。   红色的星舰赤轮出现在了停舰坪上。   毕方慢吞吞地走下来,踏上了浮盘。黛西随之下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们随着机器人走进执政厅,看着那华丽沉重的门一扇又一扇打开,然后听着它们一扇又一扇在身后关闭。   直到最后,议事厅的大门开了。   六位姿态与种族各异的大商人分坐在华丽的长桌两侧,正在听执政官叙述提案。毕方的出现,让空气顿时一静。   毕方摇晃了一下,被黛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喘息几声,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抱歉,诸位……我来晚了……”说完用帕子掩住嘴,开始咳嗽。   坐在最下首的人留着整齐的黑色胡须,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冲毕方严肃道:“你错过了很多议案。我们已经做好决定了。”   毕方点点头:“我年轻识浅,大事还是要仰仗诸位。”   那人道:“既然进了这个厅,自然有你该肩负的责任,与年长年轻无关。”   毕方冲他行了一礼:“是,鹤影受教了。”   坐在那人对面的商人讥讽道:“若是扛不动,直说便是。你那张椅子,惦记的人可不少啊。”   毕方正欲说点儿什么,最上首的人正色道:“时间宝贵,正事要紧。”   毕方用帕子掩着口鼻,皱着眉头在空椅上坐了。   执政官并不看他,而是带着几分谄媚,对最上首的人道:“神圣殿堂的首脑向七王侯问好,并诚挚希望能获得3亿渥金元贷款,利息按渥金通用利息计算,抵押物是图伦和石塔两星系共4颗行星的开采权……”   毕方微微皱了下眉头。 第7章 毕方 1-2   神圣殿堂,有个更被银河系熟知的名字:“圣殿”。   这个组织最初是从星际海盗起家。星际海盗,顾名思义,就是在银河系的交通线路上四处流窜的势力,以劫掠过往舰船为生。而这个“圣殿”似乎更有追求一点,他不知怎么弄了个宗教,认定自己将是银河系的拯救者。于是从星际海盗中独立出来,开始有组织有目的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银河系太大了,天体与区域条件复杂多变。直到如今,未知的区域仍占据星图的85%以上。许多地区处在没有任何文明管辖,或者长期战乱的状态,于是就成了圣殿这类势力的温床。   毕方本来对此不置可否。一来他早年生计所迫,在游牧文明与星际海盗中都混过,并不认为某一个文明天然就应该占领某个区域形成国度。更迭是宇宙中最常见的事。哪怕是同一个星球,有时候往返一次的时间,就足够统治那里的生命换了一种。   令他厌恶的是圣殿本身。不讨论文化与观念问题,单就生意角度来说,与这帮人打交道是很累的——他们并不是可信的契约对象。   毕方这边正在飞快地思索,议事的其他商人已经讨论起来。下首那位严肃的黑须老者叫西摩,他坚决反对:“众所周知,圣殿正在与七联的军队交战。我们渥金处于七联的保护之下,没道理为圣殿提供贷款……”   他对面的那位尖细脸,总是语出讥讽的巨商叫斑点,此刻仍然是满脸讥讽:“得了吧,我们可是自由贸易星系。按照银河最高法,我们不属于任何政权管辖。渥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赚钱,是带来更多的财富。战争是个好机会。想想吧,无事发生时,七联的舰队只从我们这里购买日用品。而现在,他们向我们订购机甲耗材和星舰组装件。同时,我们还可以赚取圣殿的利息。不管哪方赢了,我们都是稳赚不赔。当然啦,最好他们能长长久久地打下去……”   他旁边的商人是个安森族,名叫紫叶,闻言胸前发出了一阵细小的窸窣声。桌面上的悬浮屏出现了一行字:“长久的战争会为贸易带来负面影响。”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毕方清了清嗓子,慢吞吞道:“联合舰队与圣殿的战况如何了?”   他对面一位叫猊的赛法斯商人忧虑道:“在打。目前我们还没有收到最新的消息。按照实力来说,七联的舰队很强大。我们测算了数据,除了其他六个要塞,主行动要塞潘帕斯这次出动了四分之三的兵力。理论上来说,赢的概率在99%的以上……”   “那么现在应该赢了。”毕方思索道:“可是竟然没有消息,这不是很奇怪么?”   “战场离这里有两百多光年,加上交通线路等级的原因……消息有延迟也是正常的。”   “图伦不是潘帕斯要塞目前所在的星系么……”一个商人突然想了起来:“如果他们用图伦的行星做抵押,那就说明……”   “什么也说明不了,很可能是个幌子。诈骗是贸易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最上首的商人,也是七王侯的首脑,金斯坦,向执政官沉声道:“还有更多信息么?”   执政官赶忙道:“他们希望能从渥金订购一批C级星舰组装耗材和日用物资。这批商品价格预计12亿渥金元。这部分他们可以提供现款。用晶体矿和一批omega奴隶进行折算……大概有2万人。”   会议桌上立刻哗然。毕方眯了眯眼。   人口买卖在第七星域联盟当然是非法的。但是有些情况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这种情况几乎遍布整个银河系。除了七联那些稳定发达的星系外,各个星系都存在这一类的地下贸易。omega作为一个特殊性别,一直都是这类非法贸易中的商品。   七联政府对此采取两手政策:对可以武力解救的进行武力解救,对于距离太远无法进行武力解救的,会采取赎够政策。后者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饱受批判。反对者认为这助长了恶性绑架,浪费了纳税人的钱,同时也为心怀叵测者提供了机会。   “人口出生率。”突然有人开口道:“哪个行政区的什么星系来着?近十年好像一个omega新生儿都没有吧。之前不是还悄悄来渥金询问,是否有外域的年幼omega需要赎够……”   斑点立刻答复道:“对,出价很高。说是遵循民众的意愿……我们与他们星系有粒子生成器配件的交易……”   “那个星系有80亿人口,alpha占千分之一以上,2万个omega怎么分?剁碎了么?”毕方讥讽道。   “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斑点靠在高背椅上,敲了敲桌面:“我们只是做生意,而且这不违法。”   “好了。”金斯坦专向执政官:“还有其他信息么?”   执政官恭敬道:“圣殿的使者正在渥金-33的入系港口等候,希望能与七位面谈。”   猊谨慎道:“面谈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紫叶面前的悬浮屏上显示:“不如先来决定,是否贷款,是否交易,是否会面。”   金斯坦点头:“那么开始投票。”   会议桌中心浮起一块悬浮屏。   贷款   赞同:3;反对:3;弃权:1   出售物资   赞同:4;反对:2;弃权:1   会面   赞同:2;反对:5   “贷款搁置,会面否决。”金斯坦道:“贸易提议达成。具体事项还需要一点时间拟定。最快大概0.5个标准日。拟定后即刻调配发货。就这样回复他们吧。诸位,请留意终端,具体文书随时会下达。那么,今天的正事就先到这里……鹤影。”   毕方抬起头。   金斯坦不动声色道:“解释一下,今天为什么来迟了。”   毕方一脸苦痛:“金湾的入口……您该看看那个入口外的情况。我试图申请优先,但是一打开舱门就晕倒了……”   猊心有戚戚:“那里是应该重新设计和规划了。目前的效率满足不了货物吞吐量,有很多商人反应他们的东西在等待的过程中损毁或失效了……这对渥金来说也是巨大的损失。”   “改造需要花钱。”斑点精明地说:“那意味着整个金湾星都要重新规划。动工的话港口就得完全停摆,损失太大……”   金斯坦道:“表决一下吧。”   金湾改造   赞同:4;反对:3   斑点怒气冲冲:“这很莽撞。”   “为了未来。”紫叶的悬浮屏上言简意赅。   “7个标准日内会出改造方案,到时候大家再一起讨论。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金斯坦总结道:“去忙吧,诸位。”   离开执政厅时,黛西从旁边等候的房间走过来,挽住了毕方。毕方在她颈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很暧昧的动作,因为那个位置是omega其中一处性腺所在。黛西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低语时却很冷静:“斑点大人很生气。还有……石塔的行商对您发出了邀请。”   毕方搂住她不放手:“正好顺路去看看晶矿。”   黛西烦恼地闭了下眼睛:“您这样我不太舒服。”   毕方一副柔弱不堪的样子:“我也不舒服……整个执政厅充满了alpha的臭味……”   黛西不得不提醒他:“您也是个alpha。”   毕方低低笑了,笑声里毫无暖意。   他们回到星舰上,芮白和流霞偎依在一起,已经睡着了。毕方俯下身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握住流霞的手腕,把那只垂落的手放到了沙发上。他走到控制台前,默默查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赤轮。”   左耳的红宝石耳挂闪烁了一下,赤轮在他耳畔道:“系统一切正常。”   “回金湾。”   红色的星舰原地起飞,在空中改变形态,向交通点飞去。   300标准秒之后,晶体矿中转仓外。毕方点了点悬浮屏,松散的长袍变成了从头到脚将人牢牢裹住的银色防护服。舱壁上的暗柜自动打开,一个透明头套浮了出来。黛西同样换上了防护服。   毕方看着她:“留在舰上吧。辐射太大。”   黛西不甚在意:“有防护服。”说完戴上了头套。她检查了手腕,腰侧和小腿,又额外拿了一柄电棒似的小东西,放在了手肘上。那东西一碰手肘,就被防护服吸纳,成了一个蓝色的装饰——看上去像个护肘。   他们一同走下星舰。沿途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们,毕恭毕敬地行礼,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毕方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和黛西走过一重重货仓和闸门,最后在一处无人的货仓前停了下来。机器人报出编号,舱门打开,里头停着一艘巨大的货船。   货船上立刻有好几个人穿着防护服挑了下来:“你是谁?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通行证?”   毕方淡淡道:“买家。”   这时,为首的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他有些惊慌:“你是……妖……不,鹤影大人!”   毕方和和气气道:“我能看看货么?”   那人赶忙换上了一副恭敬至极的脸:“可以,可以……船上是图伦-3最好的银晶矿……“他对毕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打开了舱门。   毕方穿过压力层,隔着防护服碰了碰矿石。极度低温和高压下,即使隔着防护服,也能感受到矿石的温度——很热,带着银晶矿特有的能量场。赤轮在他耳边报出了一串数据,最后道:“纯天然矿,未加工,超过优质标准,评级:极优。”   毕方道:“附带伴生矿么?”   那人试探地看着他:“带是带的……”   “我只要伴生矿。”   行商们慌张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为首的人咬咬牙,坚持道:“不行……图伦有规定……”   毕方不带感情地笑了笑:“规矩是人定的嘛。”   那人向身边瞥了一眼,慢慢道:“如果价格合适……可以交换。”   毕方看着他:“我不和做不了主的人谈生意。”他嘴角翘着,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坦诚一点儿,大家都节省时间。”   片刻之后,从行商中走出来一个矮小的老人,冲毕方客客气气道:“鹤影大人。”   黛西从腰上飞快地抽出了手枪:“潘森!”   潘森挑了下眉毛,向毕方道:“宠物就应该关在笼子里,带在身边,容易出乱子。”   毕方抬手,压下了黛西的枪,勾唇一笑:“我这个人,最喜欢乱子了。”他搂住黛西,抚摸了一下她的肩:“黛西很好,我很满意。”   潘森用打量货物的眼神看着咬牙切齿的黛西,淡淡道:“满意就好。做生意,总要双方都满意。”   毕方笑了笑:“出个价?公道一点,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潘森咧开干瘪的嘴,露出一嘴蓝钻镶嵌的牙:“当然,我们都是有信誉的人。在我们商量伴生矿的价格之前,我想给你看样好东西。”   他们离开了那处仓库,乘坐地下线路,来到了另一处仓库。   相比于先前那间到处都是冰冷无机物的仓库,这里简直就是个宝藏构成的魔窟。成堆异种金币,闪闪发亮的珠宝,古地球时代的珍玩,各个星系的艺术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宝贝就那样满满地堆在从地板到天棚的大小透明格子里。   然而毕方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兴致。他随口道:“今年拍卖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潘森弓着背走在他前面,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特别’。”   他们走过奇花异草,珍稀虫兽,还最后在一间关闭的门前停了下来。潘森验证了瞳孔,门开了。毕方没有回头,对黛西道:“你在这里等我。”   门内是数百个高度直达的天棚的巨型玻璃培养罐。里面关着来自异域的生物。或珍稀,或危险,或两者同时具备。   察觉到有人靠近,一只利维坦冲毕方冲了过来。玻璃拦住了它,但房间里仍然出现了恐怖的巨响。   毕方饶有兴味地看了它一眼:“玻璃如果碎了,它会把整个金湾都吞噬掉吧。斑点为了赚钱,还真是什么货都敢进。”   潘森意味深长道:“相比于您,他那点儿胆子,就不算什么了。”   毕方拖长了声音:“哪里……我是最胆小不过的了……”   潘森走到最后一处被帘子遮挡的培养罐前,按下了按钮。   黑帘无声分开,光一瞬间充满了整个仓库。   毕方眯了眯眼,然后又慢慢将眼睛睁大了。   他在银河系中往来穿行,见过很多东西,但眼前的这个生命展现出的美丽仍然让他有片刻的震惊。   玻璃后是一只金色的人鱼。它的每一枚麟片都在发光,鱼尾和耳翼在水中轻轻飘着,像个巨大的梦境。它似乎有一种魔力,可以吸引人一直注视着它——哪怕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美极了。它碧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向着玻璃边缘游来,将带蹼的手轻轻按在了玻璃上。   潘森一直留意着毕方的表情,得意道:“很美吧。”   毕方冷静下来:“银河系已知物种中没有人鱼这种生物。基因改造物么?这是非法的。”   潘森摇头:“是基因融合。阿达拉族的基因,人类的基因,还有一些其他的好基因……”他狡黠道:“只是实验时不小心……也就弄坏了六十多万个胚胎吧……才剩下这几个成型的。”他仰头看着那只美丽人鱼:“人造的美梦,造价高一点也值得……它最少值一颗行星……当然啦,愿意为了美梦付钱的人很多。”   毕方仍在打量着人鱼:“对于需要的人来说,它也可能价值整个宇宙。我不喜欢绕弯子,我想我们彼此的时间也都很宝贵。”   潘森清了清嗓子:“伴生矿的主人委托我来完成这笔交易,是希望大人能够在做某些决定时更……宽松一些。”   “比如?”   “比如针对圣殿的贸易问题。”   毕方不动声色:“决定是执政厅里的列位大人共同作出的。”他笑得意味深长:“我资历尚浅,其实……没什么话语权。”   “哪里,您也是七巨头之一啊。圣殿对渥金一直抱有热切期盼,只是缺少了一点儿深入交往的机会……”   毕方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圣殿不知怎么买通了潘森这些能在他们七人跟前说得上话的行商,借贸易的机会前来打探和示好。自己如果遇到了,旁人就更不必说了。   他顺水推舟道:“那么,圣殿的诚意……”他抬头看了一眼人鱼。   潘森不太自在地干笑了几声:“这个太贵重,也太脆弱了。不过,我们愿意赠送一个小的。如果您觉得不错,再做决定也不迟……”   毕方在心里冷笑。圣殿显然找错了人。潘森这种奸商,连替人行贿时都不忘捞上一笔。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好奇:“哦?”   潘森打开了旁边地上的一个小罐子。帘子之下,一条瘦小的白色人鱼蜷缩在浑浊的污水里,看上去不知死活。见毕方皱眉,潘森赶忙道:“样品,就是小了点儿。但品相很好。有omega的基因,如果你有这方面需求的话,他很棒。”   “它快死了。”毕方嫌恶道。   潘森赶忙道:“不会,这只免疫系统发育特别好,含有自愈基因。”说着,他打开罐子,把小人鱼的一只手从水里捞了出来,用刀在他手背上狠狠划了一下。蓝色的血慢慢涌了出来,小人鱼颤抖了一下。潘森用袖子擦去了血。片刻之后,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瞧。顶级基因融合的产物。每个个体都附有基因谱和说明书。”他打开悬浮屏,一份长长的文件在屏幕上飞过。   毕方斟酌了一下,勉为其难地打开了自己的悬浮屏:“那我就先看看……”   潘森把文件传给他,露出了难看的笑容:“您会喜欢上它们的,我保证。”   他们接下来花了不到200标准秒,站在一屋子玻璃培养罐前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了伴生矿的数量和价格。双方确认交易,签了契约。仓库完成了调配和收货,确认货品安全移交。   毕方保持着面具式的笑容:“那么,我就回去了。”   潘森与他握手:“那么,拍卖会上再见了,鹤影大人。”   毕方收回手,感到自己手心里沾到了人鱼湿滑的血。这令他不快。   他离开了仓库。黛西看着浮盘上的大水罐,惊疑之后就是愤怒:“他又弄了什么……潘西这个混蛋……”   毕方摇了摇头,把手按在玻璃上,厌恶道:“银素,检查一下微生物指标。”他手腕上最大的那颗水晶闪烁了一下,一个温柔的女声道:“未发现有害微生物。”   黛西松了口气。   他们回到星舰上,芮白不知怎么还在睡,流霞正在悬浮屏上观看一部影片。见毕方和黛西回来,他恭敬道:“鹤影大人。”   毕方给自己倒了杯气泡酒,在桌前坐了下来。流霞低下头,忽然看到那个罐子,忍不住厌恶道:“那是什么,好腥……”   毕方微笑着注视他:“流霞,过来陪我喝一杯。”   流霞的笑容有些勉强,娇声道:“刚才都喝了好多了……”   毕方仍然挂着那种微笑:“怎么了,你不是很爱喝这个么?”   芮白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见黛西,迷茫道:“鹤影大人回来了?”   毕方起身靠近流霞,把酒放到他嘴边:“怎么不喝?”   流霞惊慌地推开了杯子。酒杯落在地上,液体流在了地板上。清洁机器人跑过来,开始喷撒隔离剂,酒液飞快地析出了紫色的晶体。   毕方看着他:“金斯坦把你送到我身边两个多月了,我待你不好吗?”   流霞神色数变,最终柔顺的面具消失,脸上只剩憎恶:“原来你都知道了。你杀了贝尔因,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成了七王侯之一。我杀了你,替我丈夫报仇,这很公平。”   毕方看着他:“是啊,如果你只杀我,当然很公平。但你杀了别人,盗取他人的性腺做了移植手术,以此掩盖自己被标记过的真相;又杀了为我做事的行商,向我的员工假穿指令,想拉黛西和芮白陪葬,还想用我的星舰把半个金湾都炸掉……这就不太公平了。”说着,他出手如电,卡住了流霞的脖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流霞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你是怎么知道的……”   毕方轻轻道:“因为赤轮和银素是大销毁之前的人工智能。还有,我的嗅觉比别人好一点儿。”   流霞目眦欲裂:“妖瞳,你……”   毕方手中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咔”。   芮白尖叫起来。黛西难过地把他的头搂进了自己怀里。   毕方松开手,流霞的尸体落在了地板上。他对赤轮道:“清理掉,不要留痕迹。”   机器人把流霞拖走了。   毕方转过身,忽然看见一双碧蓝色的大眼睛,正从浑浊的水罐里望着自己。 第8章 歌利亚1-1   “《取消红鸾系统评分判定职业方向的功能》。”白发苍苍的托德叹了口气:“你太冒进了。议院不可能同意这种提案。比起这个,为没有收入来源的omega增加补贴更实际一点。”   “但是补贴议案被否认了。”歌利亚的嗓子是哑的,他刚刚在议院里吼得声嘶力竭,拍桌子拍得手也肿了。他不自在地清了一下喉咙,结果嗓子痛得更厉害了:“之前的五十年间,一直在发放各种补贴金。统计结果证明补贴根本没有用。有多少omega的补贴能真正由他们自己支配?而且所有的钱都来自纳税人,beta和alpha公民已经不止一次提出反对了。这是个恶性循环,没有一方领情,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损害。omega出生率越来越糟糕,就业率始终低下,而alpha的犯罪率连年攀升,beta不断向议会抗议。那是因为人人都视omega是一种负担。社会只想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而不想承担对他们的责任。根本原因还是基本权利没有得到保障,光靠补贴金是没有用的。”   “红鸾系统从研发至今,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数据库很完善,也确实为七联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但它的手伸得太长了。”歌利亚浅棕色的卷发在风中摇晃着:“一直以来,alpha在这个社会中分到的蛋糕都太多了,红鸾加剧了他们的获利,但这获利不论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好处。是该让他们稍微懂得谦让的时候了。”   托德无奈道:“你不能总是站在性别的角度考虑问题……这对你的政途没有一点好处。要更有大局意识……我们的目标是在下次大选中获胜,或者至少取得足够的支持,让真正有能力的人能够进入圆桌会议。巴兹尔一派已经把持议会长达百年,关系网使得选拔本身丧失了公平性,行政的各方面正在失去活力——这有违第七星域联盟建立的初衷。”   “我也不想。”歌利亚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但是从我出生起,这个社会就强迫我按这种思维考虑问题。我正视它,也是为了做出改变。”   人工智能莉莉在他耳边道:“1标准时后盖-提航线将出现粒子流,为免航行时间延误,请尽快登上星舰……”   歌利亚冲托德议员微微欠身:“那么,我先告辞了。”   托德不放心道:“拉夏尔的事涉及到军人保护法,你在提亚马特如果被人问及看法,发表言论时务必保持谨慎……”   歌利亚神色黯淡了一下:“我知道。”   航行花费了3个标准日,歌利亚没有选择休眠,而是正常处理工作。公务星舰上配备了4个保镖,但他的保镖队长阿尔玛不在。临时的保镖队长是个alpha,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歌利亚。不时找机会与他攀谈——想要亲近的心思是显而易见的。   歌利亚只好把舱门关了起来。   他是个漂亮的omega。出身良好,举止优雅。当初能够参选议员,外形也帮他笼络了不少人气。但是等他真正走入这个圈子,才发现从前的助力变成了负担。他收到的暗示数不胜数,那些人不在意他的身份,只在意他的性别。起初他觉得烦恼,但很快就释然了。做一个引人注目的议员,总比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议员要好。   星舰的航行速度是既定的。到达提亚马特后,歌利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法院,仍然错过了开庭。   他验证了身份,然后在旁听席的角落悄悄坐了下来。隔着重重人群,歌利亚只能遥遥望见海茵的背影。   他比歌利亚上次见到他时单薄了很多,头发甚至已经出现了白色。以现今的医疗和健康管理水平而言,这是很反常的事。海茵原本正值盛年,却明显流露出了暮年的仪态。   如果没有意外,今天这次庭审应该会宣布海茵案件的最终判决结果。   法庭中途宣布了一次休庭,但是没有人离开。歌利亚静静坐在那里,望着海茵的背影,心中感到说不出的沉重。   即使已经看过案情相关记录,他仍然想象不出海茵是怎样做到的。案件的疑点很多,并且直到最后也没有定论。唯一能确认的事就是谋杀本身。海茵社会信用记录极佳,没有前科,又曾经是七联引以为傲的外交家……如果有证据显示他的确受到了来自伴侣的暴力行为,并且精神状况欠佳,那么他的判决会轻很多……问题在于,军方和布利萨克家族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什么样的判决结果似乎都是能够自圆其说的。歌利亚悄悄握紧了拳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审判长终于重新回到了法庭,开始宣读判决。判决书内容冗长,歌利亚聚精会神地听着,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综上,根据被告海茵·齐·拉夏尔在犯罪中的地位,作用,情节和对社会的危害程度,依据《omega保护法》《军人保护法》《刑法》等法律判例,判决结果如下:   提亚马特最高法院第一法庭,以一级谋杀罪判处被告海茵·齐·拉夏尔无期徒刑,终身不得减刑,不得保释……”   判决结果宣读完毕,旁听席上安静了片刻,很快有人开始高喊:“这太草率了!”“这不合理……”“死刑!”“无罪释放!”   海茵很快被带离了法庭。当他从歌利亚身边走过时,歌利亚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海茵的目光向下垂着,看上去憔悴,温和而平静。   与歌利亚记忆中的海茵并没有太大差别。   他们擦肩而过。   歌利亚在法庭中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旁听席几乎空了,他才慢慢起身。这时候,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高大的银发男人。   林含光上将从座位上起身,正好与歌利亚目光相对。   他的眼睛是少见的灰色,看上去有些令人害怕。歌利亚微惊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们并不熟悉,但是仍然彼此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法庭。歌利亚的保镖跑了过来,不安道:“大人,提亚马特的重力系数超过了您座驾的承载上限。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正在为您联系租车……”   歌利亚没有说话。如果阿尔玛在,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林上将沉声道:“提亚马特入夜后温度下降极快。如果不嫌弃的话,我送您一程吧。您在哪家酒店下榻?”   莉莉在他耳边提示道:“温度正在下降,请穿好防护服,或进入建筑物。”   歌利亚从善如流:“云天。”   林上将点了点头:“刚好同路。”   歌利亚客气了一下:“那就麻烦您了。”   军方的交通工具性能很好,只是舒适性上差了些。林上将挺拔地坐在硬座上,歌利亚只好也维持着笔直的坐姿。这实在有些累人。于是他不得不试图找话题聊一聊,来分散注意力。   “谢谢您为海茵作证。”话一出口,歌利亚心中微涩,不由得带上了十足的真诚:“真的非常感谢您。”   林上将似乎并不是个健谈的人,闻言也只是稍一点头:“我只是据实而答。”   海茵的案件太重大,证人请了很多。林上将的证词在当时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因为他评价布利萨克中将急躁易怒,并表示曾亲眼目睹中将在出席晚宴时对海茵·拉夏尔动粗。鉴于上将本人的身份,他的证词是很有分量的。   公诉员的表情很难看,但显然并不敢对林上将本人提出什么质问之辞。据在场的人说,当时上将的气场太过强大,周围的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歌利亚认为这是个夸张的说法。他如今就坐在林上将本人身边。上将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有些严肃的军人,甚至气息比一般的alpha还内敛温和许多。   他们一时都沉默下去。   过了许久,歌利亚忽然听到林上将慢慢道:“拉夏尔教授的事……是整个七联的损失。我很遗憾,没能帮到他什么。”   歌利亚有些意外:“您认得他?”   林上将摇了摇头:“不,我与他本人并不相识。但当年如果不是他临危受命,出任了安森的外交大使,我和诸多战友,想必已经与石塔要塞一起成为宇宙尘埃了。”   安森文明历史上一直与人类文明多有战争。虽然在星元5133年基本结束了大型战争,但是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危险。星元5576年,边境星系再次发生冲突,大战一触即发。当时年轻的海茵孤身一人前往安森的中心星系面见安森女王,最终采取外交手段消弭了争端,避免了两大文明之间的毁灭性战争。   仅从这件事来看,说海茵·拉夏尔是英雄也不为过。   “好的外交官能避免很多无谓的牺牲。”上将惋惜道:“那个位置非他莫属,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放弃……”   “因为他是个omega。”歌利亚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抿了抿嘴唇,慢慢道:“他的性别决定了,他在一些事上的选择范围是很小的。”   “红鸾啊。”上将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他们很快到达了酒店,进入大厅的时候,林上将的副官突然飞奔着追了上来:“上将!”   林上将锐利地看了他一眼。   副官停下脚步,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眼圈有些发红。他冲林上将敬了个礼,站在那里不动了。   酒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林上将的声音很沉稳:“怎么了?”   “潘帕斯联合舰队的先锋舰队在普西诺要塞附近遭遇敌军粒子武器袭击,全舰队生还率仅3.39%。林白泽少校所在舰队……确认全部牺牲。”   上将很久都没有说话。   歌利亚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林上将沙哑的声音:“夫人……知道了么?”   副官强忍泪水:“蓬莱离盖亚交通距离很近,消息应该比提亚马特这边到得更早……”   上将立刻道:“现在返回蓬莱。”   “直达交通线附近有射线暴……”   “那就绕路。”上将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副官追了上去。   歌利亚站在大厅里,直到保镖催促道:“大人,我们要回去么?”   歌利亚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想到林上将前不久才说过的话,只觉得内心压抑极了。   保镖也叹息道:“这是林上将和林夫人的最后一个孩子吧?”   歌利亚沉默地走上了电梯。他也听说过一点。上将和夫人一共育有四个孩子,大儿子据说不是上将亲生的,在多年前失踪了。二子,三子均在星际战争中牺牲。林白泽是最后一个。   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上将对海茵那样惋惜。   没有一个人希望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战争中死去。即使身为军人,也期望着和平。   歌利亚走下电梯,忽然感到眼前有光一闪而过。身边的两个保镖飞快地扑上来:“小心!”   轰地一声,刚刚还平稳安静的电梯,在他们身后爆炸了。 第9章 歌利亚 1-2   云天是提亚马特规格最高的酒店,入住者基本都是银河系各界的政要和名流。发生爆炸,所有人都很震惊。   消息迅速登上各大媒体,歌利亚的终端上始终闪烁着通讯请求。他开启了莉莉的秘书功能,由人工智能代为处理一些他不想理会的人。   安全局和酒店方飞快地展开调查,最终确认袭击是一位alpha工作人员的个人行为。   对方承认对歌利亚本人感到厌恶,袭击是出于恐吓的目的——他希望能把歌利亚赶出云天酒店。这点在后续的调查中基本得到了证实——炸弹是消毒液制成的,威力并不大,仅仅是损坏了电梯内部的装饰。   “他对你提出的《推广Alpha二级抑制剂使用议案》感到严重不满。”安全局的一位官员歉意道。   “这个议案不是我提出的。”歌利亚匪夷所思道:“是由斯宾森议员提出的,并且议员本人就是个alpha。”alpha二级抑制剂是非处方的激素调节剂。有些alpha在伴侣孕期和哺乳期会受到激素影响,表现出很强的性欲和攻击性。医生为了让他们保持情绪稳定会开出这种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稳定的情绪对伴侣双方和新生儿都是有益的。   那位官员似乎有些尴尬:“他认为这种药的推广是对alpha尊严的伤害。”   歌利亚的教养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说爆炸物是消毒液制成的对么?”   对方点了点头:“嫌疑人已经交代了。”   “消毒液制成的爆炸物在爆炸前会发光么?”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很机敏道:“光的传播比声音要快。”   歌利亚注视着他。   对方满脸诚恳:“我们搜索了整个酒店,也调查了嫌疑人的社会关系。他确实只是个普通的酒店后勤管理者。家庭就在本地,今年初刚刚就职。之前的档案里没有什么不良记录……哦,红鸾系统中的评分一般,所以至今还没有确认伴侣……这确实是一起孤立事件,我们今后一定会加强酒店安保工作……”   歌利亚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等到安全局的人离开,歌利亚把保镖也赶了出去。他独自坐在卧室里,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私人通讯上有了消息。莉莉道:“是阿尔玛先生。”   歌利亚立刻直起身子:“帮我接通。”   阿尔玛看上去胖了一些,气色不错,但神情很严肃:“我看到了调查报告。这起袭击有疑点。”   “它当然有疑点。”歌利亚几乎想要发火,可想到眼下的状况,他又飞快地克制住了自己:“但那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我需要你,我非常需要你,阿尔玛。如果当时你在场,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我还没有迈进电梯时你就会发现不对劲……”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阿尔玛愧疚道:“对不起,我只是……我想留下这个孩子。你知道的,对我们来说,怀孕太不容易了……”   歌利亚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回来帮助我呢?”   阿尔玛的声音很艰难:“恐怕……歌利亚,我今年已经62岁了。对于保镖来说,这已经绝对不是个黄金年龄了。何况我只是个beta……我知道你肯定要说beta也没有什么,但是从生理指标来说,有些客观规律是我不得不面对的。我在十年前就想过要离开盖亚,只是因为你才留了下来。但我如今确实很难胜任这份工作了,你需要新人。”   “别这样说。”歌利亚低声道:“我没有责备你。我们是朋友啊。我知道我这个人矫情又麻烦……”他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露出微笑:“所以……你肯定找好了继任者,对么?”   阿尔玛似乎松了口气:“对。”提到新的继任者,他的脸上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悦:“是相当优秀的人。曾经在雀湖要塞服役。退伍前的军衔是少校。”他抬手在空中划了划,歌利亚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份资料。   “我在一年前就选中他了,从两百多位候选人里。不过他本人当时并不太想接受这份工作……所以我只好继续调查其他人……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我向你保证,不会有比他更合适,更可靠的人了。”   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丢下我跑去怀孕了。歌利亚几乎有些伤心地想着。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他叫雷蒙埃德·布兰德特。我已经将他的个人信息更新到了守护者数据库。”屏幕上出现了一位英俊的金发男人。   “这名字真够拗口的。”歌利亚挑剔道:“我很担心我在见他第一面时就叫错名字。”他翻看着资料,忽然道:”等等。他是个alpha?还是未婚?”他断然拒绝道:“这不行,绝对不可以。没有其他人了么?备选方案之类的?”   “你不能搞性别歧视那一套。”阿尔玛认真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种事不会发生的。”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难过:“他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受过专业训练。只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他会像我一样照顾你的。”   “那正是我担心的事。”歌利亚皱眉道:“我们会时刻呆在一起……”   “你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的。”阿尔玛好脾气地解释道:“相信我。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保证你的安全。”   歌利亚看着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余地了。   他不情愿道:“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过来?”   “原本是十天后在你的私人住宅等你。不过袭击的消息曝光后,他就出发了。我想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好吧。”歌利亚深重地叹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无奈的事实。他看着屏幕里的阿尔玛,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宝宝出生的话,记得告诉我。我要为他准备一份礼物。”   “歌利亚……”   “我会往前走的。”歌利亚正色道:“你也要快点跟上来。”   阿尔玛郑重地点了下头:“我会的。”   通讯结束,歌利亚打开了一瓶气泡酒,脸上信心满满的神色消失了。他在落地窗前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外间的保镖敲响了门:“大人,有位布兰德特先生正在门外,要求见您。”   歌利亚没有开门,而是翻了翻自己的悬浮屏,调取了认证密匙:“去认证一下他的身份,做基因采样和全身扫描。确认无误的话,他就是你们的新上司了。”   他回到窗前,把气泡酒喝了个干净。提亚马特的夜幕降临了,歌利亚凝望了一会儿,眼皮开始打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一个磁性十足的声音:“我要是你,就会离窗户远一点儿,尤其是在刚刚经历过一次袭击之后。”   歌利亚猛然惊醒,扭头看见一位穿着夹克衫的alpha正靠在自己对面的墙上。   他下意识掩住了睡衣,恼火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谁允许你进到我的房间里来的!”   雷蒙埃德轻佻地上下扫视了他一下,然后笑了笑:“阿尔玛说我的工作是时刻保障你的安全。我想如果要做到那一点,首先,要确保你必须在我的视线之内。”他向歌利亚伸出手:“我叫雷蒙埃德,先生。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雷蒙。”   歌利亚没有伸手,而是警惕地看着他。   雷蒙走上前来,很轻易地把他从窗台上拉了起来,然后合上了窗帘。   歌利亚甩开他的手:“你是怎么打开房门的?”   雷蒙正在从窗帘的缝隙里向外张望:“门锁对我来说是开着的。”他扭头看了一眼歌利亚的睡衣:“睡衣很漂亮。介意脱下来给我用用么?”   歌利亚脸色一沉。阿尔玛这次大概是看走了眼。 第10章 冬青 1-1   冬青抱着旅行包靠坐在舷窗边上,窗外能看到一片遥远的红色星云。那是厄休拉星震的在这片星域的遗迹。   他注视着它,心中有种茫然的悲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维生液中沉睡太久的缘故,他现在思维非常迟钝。不管受到外界什么刺激,他能给出的反应都是很缓慢的。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要做的事,然后需要停在那里,思考一会儿,才能慢慢回忆起来。   但也有一些事,不必努力回忆,就一直清晰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比如母亲的吻。   “我们会死,对么。”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向父母确认。   父亲把他和母亲搂在一起,用平静而悲伤的声音道:“是的,我的孩子。”   冬青那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在十个标准日前刚刚接受了一场手术,为了修复他的身体机能。从十岁开始,这类手术就一直伴随着他。它们把他已经崩溃的身体抢救回来,让生命计数从1%缓慢地上升到了80%。这个指标代表他的免疫系统和用以生存的重要器官基本恢复了正常功能,生理机能接近健康人的水平。日后只要好好休养,不经历严重的疾病和损伤,就可以和普通人一样,活到那个大家都能活到的平均寿命。   他的父母在医疗舱外喜极而泣。然而十天之后,他们多年来的努力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中子星厄休拉毫无预兆地开始了星震。预警来得太晚,而星震的等级又太高。空间扭曲和高能射线暴使得通往外域的交通点受损,500多万人来不及迁移,被迫留在这颗行星上,在倒计时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冬青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可是是因为家人在身边,也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在面对死亡,比任何人都了解人类处在生死边界的感受。很多次,他感到自己的意识站在虚空之中,注视着死亡。死亡有时候是梦,是无尽的星河,有时候是逝去亲人的笑容……更多时候则是永恒的寂静。   他唯一的感受是悲伤。他们再也见不到夏丹了。夏丹该有多么难过呢。   母亲看了一眼不断闪烁着红色倒计时的液晶屏,轻轻道:“我们也回去吧。”   父亲表示同意。他们弄来了一只小浮盘,让冬青坐了上去。   医院空了大半。剩下的那半一片混乱。有人惊慌失措地在走廊里奔跑,碰倒了无数机器人;有人在角落里绝望地哭泣,身边的医疗机器人却仍然在平板而温柔地发出提示:“请尽快回到病房,马上就到今天的输液时间了……”   也有的病房很平静。门开着,病人和亲人一起安详地躺在床上。生命计数仪显示的数字是“0%”。直到走过那个房间,冬青才意识到,他们都已经死了。   当他们经过医生办公室时,看到有血顺着门缝流了出来。   母亲捂住了他的眼睛。   行星的大气层和重力系统正在瓦解,小型飞车的自动驾驶系统已经无法应对这种路况。到处都是事故。父亲很艰难地把车开回了家。   相比于外面的混乱,家中就整洁多了。鲜花在瓶子里,保鲜柜里的还有食物和水。当然这没什么用,1个标准时之后,当伽马射线暴扫过这里,整颗星球都会解体。所有的有机物都会还原成原子,包括人。   冬青躺在床上,母亲一直握着他的手,并试图接通夏丹的通讯。不过一切都是徒劳,通讯已经完全中断。她很快就放弃了。   父亲走了进来。冬青的头开始发沉,那是空气组成成分正在发生变化的缘故。他在迷蒙里听见母亲说:“……我们还有一艘小飞船……记得么?你在吉莎尔科考取样的时候用过……”   “……它太小了,功能也很简陋,军方淘汰的试验品……射线暴已经到了,任何飞船都无法离开这里了……”   他们有很小的声音讲话,似乎在商议着什么。冬青听不清。   “……至少我们在一起……哦,幸好夏丹宝贝儿不在这里……”最后,母亲开了个玩笑。   父亲笑了一下,笑声很短促,紧接着就是哽咽。   冬青睁开眼睛,看见他们在他床边拥抱着。父亲正在亲吻母亲。   冬青也微笑了一下。父亲和母亲俯下身,一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冬青小声道:“再给我讲讲安多吉尼的故事吧。”   母亲低头吻他:“那个小东西。它们是透明的,柔软的,在吉莎尔的原始海洋里游动……那里的很多生命都比它们大,比它们厉害,但没有它们,不会有那么丰富的生物群落……它们的存在改善了那里的环境,因为它们懂得利用藻类制造氧……它们也是吉莎尔最早进行有性生殖的生命……虽然它们本身完全是雌雄同体的……”她遗憾道:“我们在它们身上发现了一种内切酶,可以用于修复dna损伤……只是样本无法送出去了。不过没关系,还会有其他人到吉莎尔去的,我们在星图上标注了它,也向银河联合议会申请了行星保护……”   “它们很漂亮么?”   “是的,它们美极了。如果海洋也是一个宇宙的话,它们聚集起来就像超新星爆发一样美……同样美丽,但不那么致命……”父亲说道:“总之,对那个星球来说,它们算是近乎奇迹的存在。”他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了抽屉。里头是个密封盒子,液体锁弹开,一只锥形的安瓿瓶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这个就是它们的体液提取物。”父亲把它嵌进了一个合金吊坠里,挂在了冬青的脖子上:“今晚让它陪着你吧。”   冬青摸了摸那个坠子,凉凉的。   真想亲眼看看啊。他想。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这是句让人难过的话。   母亲以为他在害怕,安慰道:“我们会变成原子,然后在某个契机下重新聚合,成为星星的一部分……又或者运气更好些,那颗星星也像吉莎尔一样,有了海洋,或者其他能让生命诞生的环境……那么我们就有机会进入一个物质循环,成为新的生命……可能要花上很久。但只要时间足够,那件事总会发生的。也许有一天你会重新睁开眼睛,思考自己是谁——那就是新的一生了。”   冬青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了她。   “好了。故事讲完了。”房间开始震颤。她把冬青每天睡前会服用的安定剂溶解在水里:“晚安,宝贝儿,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冬青接过那杯药,然后把它喝了下去。他对自己说: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和往常一样。他和家人道晚安,准备休息。   大家会一直在一起的。父亲,母亲,他。要是夏丹也在就好了。   不,幸好她不在。他很快又想。夏丹会不高兴么?夏丹总是不高兴,因为父母与自己居无定所,往来于银河系中,而夏丹只能一个人留在雀湖的军校里。他们平时在通讯屏上见面。信号在宇宙中要走很久,收到的消息都是有时差的。   冬青很想念她,虽然她老是不爱搭理他,理由是不想让自己的情绪被感知。双胞胎就是这点有些麻烦。   困意袭来,冬青最后的记忆是落在额头上的吻。他呢喃道:“爸爸,妈妈,夏丹,晚安……”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冬青从回忆里惊醒。舷窗已经不见了。他们所乘坐的密闭客运飞船上并没有窗户这么高级的东西,那不过是一小块模拟飞船外景的全息投影。他们确实正在飞过那片星区,但是谁又说得准呢,搞不好是放了其他东西。毕竟乘客在飞船上时是看不到外面的。   “就快到了。”正在嚼着肉干的经理沙朗先生说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交通点。”他看上去很憨厚,但冬青能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到隐藏得很好的不耐烦。   狭小的隔间里有十几个人,omega,beta都有。他们大都像冬青一样,衣着陈旧甚至破烂。飞船穿越交通点时会要求乘客进入休眠舱。现在大家都是刚刚醒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困倦。   仿佛意识到他们精神不佳,沙朗先生吝啬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把肉干:“饿了就先吃点儿。”   冬青没有接过来,他吃不下。沙朗先生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如果你被筛下来了,回去的船票就自己想办法吧。”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冬青慢慢道:“先生?我们的合同……”   沙朗向隔间看了一眼,确认外面拥挤的旅客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凑近冬青,警告道:“我当然知道合同,但你最好听话一点。听话才能赚到钱,懂么?没人想用不老实的员工。”   冬青茫然了一会儿。他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沙朗先生在说什么。   他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了。   37个标准日前,他在一个太空垃圾回收场里醒来。那是个很旧的垃圾回收场,操作员没有合适的工具,只好把维生舱送到粉碎机下破拆。对方表示从来没见过这么结实的维生舱,并悄悄询问冬青是否可以将这个维生舱送给他——金属和操作系统可以换钱。   冬青没有说话。他很长时间无法说话,一直躺在那个小行星上的福利医院里——是那个好心的操作员把他送到那里去的。   福利医院,顾名思义,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开设的医院。在冬青醒来的那个小行星上,它只是个象征性的存在。医院里唯一有用的设备是一种非常落后的射线治疗仪,只能用来处理不太严重的外伤。穷人和濒死者会被巡逻机器人送到这家医院来,然后由医疗机器人照顾,直到生命结束;或者侥幸活下来,离开这里。它是那个星球上唯一免费的医院。   冬青在那儿躺了15个标准日,身体才慢慢恢复了活动能力。他离开医院,想要寻找夏丹。然而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   救助站的人把他当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探险者。银河系很广阔,探险者驾驶飞船,致力于扩展已知星图的边界。那是个高风险高回报的行业。死亡率名列七联各大职业排行榜的第一位。   然而出于《基本社会福利条例》,他们还是给冬青找了一份工作——养护这个区域的清扫机器人。一天工作15个标准时,工资30信用点。这点收入只够冬青三餐吃液体营养剂,并睡在环境维护机器人的仓库里。   冬青起先一直很混沌,后来意识终于慢慢清醒了一点。他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意识到自己首先要想办法恢复公民身份,否则他无法使用任何网络和通讯工具,也没办法购买交通票,离开这个偏远的小行星。市政的工作人员给他做了基因采样,告知他需要等待480个标准日才能核实身份,理由是这里距离第七星域联盟行政中心盖亚实在太远了。   在那之前,冬青只能好好工作攒钱。然后,等他拿到身份证明以后,可以想办法去寻找夏丹。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冬青每天一次,到飞行站去看票价。票价是浮动的,他把它们记录下来,想找一个相对便宜的路线。他的思考能力似乎也出了问题,有时候会分不清数字大小。但那也不要紧,他想,他可以慢慢来。   直到有一天,这位沙朗先生在飞行站热情洋溢地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一份工作。   参与一场真人秀,只要5个标准日,就可以赚上一大笔钱。有钱的阔佬们最爱看这个——平凡人的真实生活。正规公司,签订具有七联法律效力的合同……当然在那之前要经历一些筛选和检查。   冬青还没来得及仔细想一想,就被这位舌绽莲花的先生强行拉走了。   体检中心看上去很正规,最初有几百个人,但最后只剩下十几个。包括冬青。   他们签了所谓的合同,拿到了第一笔钱——每人500信用点,然后就被带上了这艘飞船。   广播声音温柔:“各位旅客,飞船已抵达石塔-15,请各位携带好行李,准备离船……祝您旅途愉快。”   沙朗先生拍了拍手:“好了各位,拿好你们的东西,排成队,我们要下飞船了……”   冬青抱着背包,慢慢走在队伍的后面。   石塔-15的飞行站看上去很简陋,外面天色昏黄——这里风沙似乎相当大。   他们在飞行站外的角落停留下来。一个面上有疤的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排衣衫褴褛的男人——全部都是alpha。   冬青和其他的旅伴忍不住往一起靠了靠,惊慌地看着来客。那些alpha看上去个个面色不善,有人冲他们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一艘中型飞车停在了他们跟前,沙朗开始催促他们上车。车厢被栅栏分隔成了两部分。沙朗带的人占了一边,那群alpha占了另外一边。   有个银色头发的alpha佝偻着身体,走得很慢。冬青惊慌地看着他的手指在往下滴血。那个带队的疤脸男人踹了他一脚,他踉跄了一下。冬青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他。   这不太容易。那个alpha很高大,几乎把冬青压倒。   有人吹了口哨:“这就憋不住了?小美人?”   那人低声道:“谢谢。”说着微微抬起头。   冬青与他目光相对,不由得浑身一抖。   那人有一双锐利而冰冷的灰眼睛。 第11章 冬青 1-2   飞车外黄沙滚滚,街上偶尔能看见装甲车,还有持有武器的人。半机械改造人随处可见,冬青看见一群人围住一个小贩模样的人,把那人的机械眼球扯了出来。他呆了呆,才意识到自己胃在翻滚。   旁边一个瘦小的beta抓住了冬青的手,用非常细小的声音道:“我想回家……”   冬青也很害怕。但他仍然轻轻拍了拍她,算是安慰。   隔着栅栏,他对面的那个alpha正在试图处理伤口。他的左半个上身血肉模糊,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猛兽啃过一样,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头。他想把衣服扯开包扎一下,但是那些肮脏的衣料却结实得不像话。旁边的alpha们嘲弄地看着他,没有人帮忙。沙朗不满道:“你弄来了个什么东西?他不会入选的,第一条规则就是身上不能带伤……”   “有人喜欢这个。”疤脸男人坐在驾驶舱里遥遥回应道:“特殊要求。他长得挺不赖,眼睛颜色怪稀罕的。”   冬青觉得他们像是在谈论牲口。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了一件衣服。那是他从维生舱醒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洗了一次,只是因为没有洗涤剂,维生液滑腻的触感依然留在上面。这是他身上除了吊坠之外,为数不多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了。冬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衣服顺着栅栏递了过去:“这个好撕些。”   对方沉默地接了过去,没有道谢。   沙朗瞥见了,眼珠转了转。   冬青重新缩回到同伴身边。对面的alpha们又开始发笑,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那笑声绝对不是善意的。   飞车最后停留在了一栋整洁的建筑前。alpha们被带走了。   有人询问这里是那里,接待的人语气平平:“拉斯特石塔分公司接待处。”   这里似乎舒适又安全,甚至还有一台很大的超波电视,上面正在播放一档模仿名人的搞笑节目。   “……你为什么杀害你的丈夫?”   “因为他没有买我新出的书,还拒绝承认他的安森语说得不地道。”演员细声细气地说。背景音是一片哄笑。   “你是怎么杀死他的?”   “哦,我也不知道。流星雨飞过,他就死了。也许是流星听到了我的愿望。”背景中的观众继续哄笑。   冬青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他身边一个看上去明显智力存在障碍的omega小声道:“流星真的能杀死人么?”   冬青迟疑道:“如果你在一颗有大气包围的星球上,通常不会。只是有人相信它们能实现愿望。”   “那我许愿每天都能吃饱。”   仿佛回应他的话,有机器人为它们送来了水和食物。不是营养剂,而是真正的食物——点心,水果,纯水,低度酒和维生素糖果。   有人试探着尝了一口,惊喜道:“好吃欸!”   于是大家纷纷围过去拿。所有人都露出了开心的神色。路上的恐惧和不安似乎一下子就被冲淡了。   接待的人用一种很好笑的目光看着它们。当他转身走过去时,冬青听到他用通用语低声鄙夷道:“乡巴佬。”然后那个人提高了声音:“吃饱了就马上去洗澡,要开始工作了。”   冬青吃了一些水果,并喝了很多水。可能是因为还没有适应离开维生液环境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老是有点儿发渴,并且没有胃口。   浴室的热水非常舒服,进去后整个人仿佛都软了下来。水里似乎加了消毒液,不过气味很好闻,让他想起一种叫做柠檬的古老香料。他曾经在父亲的实验室见过那种东西——它的表皮是绿色的,提取液据说可以吃,只是味道相当酸。牧神星的居民喜欢把它的水分烘干,然后切成薄片,和其他香料混合,挂在身上。   牧神星是个很美的地方。农业星球大部分都是那样的:气候宜人,风景如画,人们操控大型机械设备工作。人口不多,对外乡人热情友善。   冬青在水中沉了下去,几乎不想出来。他在恍惚里想着,这是不是一个梦呢?等他醒来,会发现自己躺在牧神星传统的海绵床上,夏丹正在他床边喝一杯新鲜的牛奶。他的父母则忙着把大包小包的实验器材堆在小飞船上,准备出门做生物采样。   他在水里攥紧了拳头,然后用力睁开眼睛。   什么都没有发生。灰色的浴室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他吸了下鼻子,给自己打气:会好的,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飞快地把自己仔细洗干净,然后换上了机器人递过来的衣服。内衣很紧,做工精致。外衣则是漂亮的长袍。他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一个有着垂肩黑头发的omega少年,绿色的眼睛大而茫然。   他碰了碰镜子。明明什么都没变啊,他想,可是为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冬青在小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吊坠藏在衣领里,感觉思维又一次停滞了。小机器人在他身边转来转去,问他是否需要食物和水。冬青下意识地向它道谢,又喝了一大杯水,并吃了几颗维生素糖。   糖分似乎让他的大脑醒来了一些。不安感重新出现了。   他悄悄离开了浴室。   外面空无一人。他走过光洁的地板,想找沙朗先生问一问拍摄的具体内容。   很快,某个小房间内传来了沙朗先生的声音:“……没办法,只能找到这些……其他人都有身份证明,不好办啊……”   “有什么关系,石塔现在不归七联管了……得趁这个机会多囤点货,现在可是难得的发财机会。”   冬青停下了脚步。囤货?那是什么意思?   沙朗的声音有些紧张:“其他人倒是好处理,那些alpha怎么办?都是些亡命徒……”   “尝到了甜头,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我们的升职体系是很完备的……”那个声音让冬青头皮发麻:“他们会爱上这份工作的。想想吧,他们中有多少人本来一辈子都碰不到异性的毛。而在这里,永远都有新鲜的小玩意儿供他们享受……”   冬青迟钝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最后那个声音道:“结束后要是有活下来的猎物,就送到图伦-9去,还能再赚一笔钱……”   冬青这一次听懂了。他们有危险,他们会被卖掉!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转身就跑。只是还未跑出走廊,就见那个先前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突兀地出现了:“你要去哪儿?”   冬青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我……我想方便一下。”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一把抓住了冬青的手腕。冬青挣扎起来:“我只是……只是想去下洗手间……”   对方往地方唾了一口:“来不及了,时间到了。”   他像拎小动物一样把冬青拎了起来,在他手上挂了一副电子镣铐。   30标准秒之后,冬青被粗暴地塞进了飞船。余下的十一个同伴每个人都带着同样的电子镣铐,脸上写满了惊恐。   沙朗先生的声音在船舱里响了起来:“好了,小宝贝儿们。我们的拍摄就要开始了。这一期的主题是《狩猎》,只要能活过5天,你们每人就有5000信用点可以拿……哦,不对,是4500,因为有500已经提前支付过了。你们玩儿过《荒星大冒险》么?,这回是真人版的。场地里有物资包,包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为了让节目更好看,你们要提前接受一点小小的帮助……”   工作人员走近他们,用一个小仪器在每个人颈后做检测,然后给他们注射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轮到冬青时,那人咧嘴笑了:“你倒够乖,不用药激素水平就已经这么高了……不过嘛,也不差这一支药了……”说着,针头刺进了冬青的脖颈。   他们不知道飞了多久。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人被推下飞船。   冬青是倒数第三个。   他摔在茫茫荒野里。等他抬起头时,发现电子镣铐已经自动脱落,而飞船早就不见了。   冬青爬起来,呆呆地环顾四周。巨石,枯树,灌木和废弃的小型建筑。这就是他能见到的全部了。他感觉头晕,身上发冷。恒星挂在天空正中,不知道还有多久会落入地平线。他也不知道这里的日夜温差如何。   他折下两根枯枝,一根插在地上,用于观察影子的偏移;另一根则被他握在手里。冬青凭借回忆时间差在地上划了张简陋的地图。飞船似乎是按环形放下他们每个人的,也可能是螺旋形。每个人彼此间的距离大致相等。他不知道,只能猜测一个大概。可惜数字对于他不再那么简单了。他计算了很久,最后只觉得头晕,无法确认自己结果的准确性。   但不论如何,他得试试看。也许他可以找到其他人。结伴的话生存率肯定比一个人高些。   他按丢石子的方式在三个方向里选了一个。顺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空气越来越冷,而恒星明明还挂在天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片风沙里看到了建筑的影子。没有其他办法,冬青决定到那里去碰碰运气。至少在那支不明药剂发作之前,他得弄到一点儿吃的。   空气里能闻到轻微的同类信息素气味。冬青感到稍微安定了些,他没有走错方向。   然而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迈进去时,忽然听到了可怕的喘息声。他从堆得很高的废旧箱子缝隙里看了过去,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五个alpha围着一个omega,正在重复那件曾出现在冬青噩梦中的事。   而那个omega冬青是认得的。他在不久前曾经问过冬青,流星是否可以杀人。此刻他小小的躯体毫无生机地躺在地上,脸正对着冬青的方向,神色茫然而空洞。   一只沙蝇落在了他的眼睛上,而他的眼睛甚至没有眨动一下。   冬青记得,他叫麦豆。那是个朴实而常见的名字。   他捂住嘴,感到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空中有个黑色的小球一直围绕着他们旋转。其中一个alpha突然抬起头,困惑道:“你们有没有闻到……另一股气味?”他向着冬青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只食腐的沙鼠窜了过去。那人停下脚步,唾了一口:“操,晦气。”脚步远了。   冬青在箱子背后紧紧捂住嘴,感到自己全身已经僵硬了。他慢慢在地上匍匐下来,在寒战与眼泪里顺着来时的路逃了出去。他在接近入口时拾到了一支带血的麻醉针管。里头还有半管药。他把它攥在了手心里。   离开那栋废弃的建筑,冬青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恒星开始下沉,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寒冷和高热轮番袭击着他。   他在昏沉里走进了一片满是岩石的谷地,想要找个背风的角落休息。阴影越来越深重,他向着一个狭窄的石缝走了过去,却结结实实被绊了一跤。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冬青惊恐地闻到了alpha信息素的气味——比那些废旧仓库里的人加起来还要浓烈。   他握紧了手中的针管。感到阴影向自己压了下来。   有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掐住了冬青的手腕。针管掉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轻响。   之前见过的那个银发灰眼的男人对着冬青打了个呵欠:“是你啊。”   120秒之后,冬青的身上多了件衣服,并且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白泽。 第12章 冬青1-3   夜晚气温下降很快,荒野里的风穿过石谷,像是野兽的哀嚎。   冬青披着白泽的外套瑟缩在石缝最里面,那里比入口处低很多,是个深深的斜坑。坡度阻挡了寒风,他的寒战感减轻了不少。外套上的气味也很好地安抚了他。唯一糟糕的是,他感到自己隐秘处又湿又粘,并且身体里有种难以启齿的痒。这种感觉让他坐立难安。冬青把头埋进了膝盖。   他的发情期到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个。   Omega的激素波动期通常始于13岁-15岁左右。但冬青之前一直没有经历过。他的身体机能在10岁时因为一场残忍的意外被完全破坏掉了。之后就是漫长的手术和恢复期,以及大量的用药。这导致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各项生理指标与健康人都有所不同。   而现在,他之前因为不幸而逃过的麻烦们似乎一股脑全找上门来了。   他并紧了双腿,心中却没有什么绮念。只有麦豆空洞的眼睛浮现在他眼前。   冬青感到恐惧,悲伤,并且愤怒。他抬起头,果然,在石壁上看到了两个个黑色的小球,和之前在那间废仓库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盯住它们,悄悄抓起了地上的石子。   “没用的。”白泽在石缝口靠坐着,打了个大喷嚏。他揉捏着自己的鼻子,低声道:“毁掉了还会有新的出现。”说着扭过头,重新躺了回去。   冬青看到他内衣下露出来的左手——白泽的左手仍然缠着自己那件衣服撕成的绷带。   他静默片刻,还是把石子丢了出去。摄像球甚至都没有动。他的力气不够,石子碰到墙壁,又落回了地上。白泽挠了挠耳朵。   冬青低声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白泽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死不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去。   黑色的小球缓缓转动,摄像眼对准了冬青。冬青低下了头。   也不知到过了多久,他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向石缝外走去。就在他要迈过白泽的时候,那个人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皱眉道:“怎么了?”   冬青攥着衣角,小声道:“我想去方便一下。”   白泽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他抬起手,不自在地用手背挡住了鼻子:“你闻不到么?”   冬青茫然道:“什么?”   白泽似乎笑了:“你会把方圆十公里的alpha全都引来的。”他站了起来,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腰带。   冬青后退了一步。   对方舔了舔后牙:“等会儿。”他出去了,外面响起了石头搬动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在石缝外冲冬青招手:“这里。”   冬青迟疑着走过去,发现在外头另一个背风的角落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小坑。白泽拍了拍手,没精打采地回到石缝里去了。   冬青很快解决了问题。这让他小腹下面的焦灼感减轻了不少。风很冷,人也被吹得清醒了些。他用石块把那个坑仔细埋了起来,然后闻了闻自己——他身上只有风沙和汗水的气味。   冬青垂下了眼睛。他的嗅觉正常,唯独对信息素不敏感。这也是早年受伤的后遗症。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冬青慌忙跑回石缝里,发现白泽握着两个已经碎了的摄像球,正在拆卸里面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捉到的。摄像球虽然小,里头当真有些玩意儿:电池,摄像头,芯片……甚至还有一枚纽扣炸弹。冬青认得那个,看着不起眼,可一旦被引燃,足够把方圆100米清空。   想到摄像球里居然有这种东西,他再次不寒而栗。“那个是纽扣……”   “炸弹。我知道。”白泽把它攥进了手心。   “你阻止我,为什么自己又……”   “机会难得。”白泽言简意赅。他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很不舒服。当冬青走过去时,他掩住了鼻子。   冬青歉意道:“对不起。谢谢你的外套。”   白泽摆了摆手,把脑袋伸到石缝外呼吸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重新靠着石壁坐了下来,开始不断舔自己的后牙。   冬青尽可能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小声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白泽捏了捏鼻子:“弄到补给和交通工具,离开这个鬼地方。该死……我出发前明明打了封闭剂……”   冬青眨了眨眼睛,迟疑道:“是alpha信息素一级抑制剂么?”   用于抑制alpah发情的抑制剂分三类:一级,二级和三级。一级的等级最高,又叫alpha性腺封闭剂,能完全抑制发情和被动发情。这是一种特殊抑制剂,通常只有特殊职业从业者在执行任务时才会用到。它严格来讲属于神经毒素,想要恢复需要服用解毒剂。副作用很大。   白泽有些意外:“你知道?”随即他似乎有些难以抑制的烦躁:“肯定已经失效了,拉斯特的人在飞船上给我了一针……”   冬青点了点头,努力回忆道:“解毒剂是一种神经兴奋剂,同类药物都是管制药品……使用不当的话会成为毒品。”他思索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些人给你打的针剂是什么颜色么?”   白泽回忆道:“红色的,好像叫……迷失岩浆。”   这个名字冬青似乎也听过,可是却想不起来了。他低落下去,手指在地上划了划。   白泽慢慢道:“得尽快离开这里。”   冬青小声道:“要怎么离开呢?就算能逃出去,也没有钱买飞船票……”   白泽警觉地向外张望了片刻,用极低的声音道:“这附近……有个机械设备拆除厂。”   冬青不解道:“你是怎么知道……”   白泽没有回答,而是飞快地说下去:“那原本是大销毁之前的星舰改造场……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到交通工具。问题在于……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计划……”他看了一眼冬青的衣服。   冬青茫然地回望过去。   白泽叹了口气:“我们身上被装了定位芯片,所以才总能被摄像球找到。”   冬青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就是一件普通长袍,白泽的外套款式也差不多——很像旅行服。他在镶边的地方摸索。白泽看到了,摇头道:“在内衣的束腰上,我检查过了。”   冬青困惑道:“拆掉不就可以了么……”   白泽再次摇头:“会被发现,然后他们就会察觉我们想要逃跑的念头。”   “那怎么办?”   “等。”   “等……等什么?”   “等有人来袭击我们。”白泽冷静道。随后皱了皱眉,将一条腿很不舒服地蜷缩起来:“到时候照我说的做就行,遇到危险的话就回到这里趴下……你能把身体裹严实一点么?颈后腺和大腿那里。”   冬青感觉有股暖流淌了出来,浸湿了衣料。他的脸开始发烫,竭力让自己紧紧靠在石壁上。寒战的感觉再度出现了。这时候,幽微的夜色里,两只新的摄像球飞了进来。   白泽鼻尖抽动了几下,探头向外闻了闻。过了一会儿,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摄像球。   他出去了,其中一个摄像球也飞了出去。外面再次响起了石头翻动的声音。   冬青低下头,他无法克制地开始慢慢扭动身体,并竭力嗅着白泽外套上的气息。他想要被拥抱,被抚摸……对异性的渴望从未这样强烈。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向他招了招。冬青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连白泽的外套落在地上他都没有理会。他步履不稳地跑了出去,摄像球也跟着飞了出去。   白泽站在石缝外,冲他张开了手臂。   冬青仅存的理智让他迟疑了一下。但白泽的目光很坚定,令人安心。他慢慢走过去,进入了那个人的怀抱。   白泽有些难耐地在他颈窝里蹭了一下,不过很快离开了。他在冬青耳畔用极小的声音命令道:“把内衣脱掉。快!”   冬青清醒了。他挣扎了一下。白泽咬牙道:“快点儿,相信我……”   说着他一只手松开了冬青,开始撕扯自己的内衣,受伤的身体很快就完全暴露在了冰冷的夜风中。   冬青迟疑地褪下了外衣。   就在这时候,白泽把他扑到了地上。   冬青的心跳漏了一拍,正要挣扎。忽然听到咻地一声。紧接着就是爆炸。   有激光束落在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   白泽抱着冬青在地上打了个滚,回到了石缝里。   冬青在夜色里看到高处出现了几个alpha的影子。扛枪的人往地上唾了一口:“操,躲得够快。”冬青认出了那个人,他在不久前差点儿发现自己。   为首的人冲白泽道:“介意分享么?这样大家都能混个积分。”   白泽慢慢站了起来:“你们提出建议的方式可不怎么友好。”   “或者换个说法。”那人冲白泽傲慢道:“要么滚,要么死。”   白泽沉声道:“没有第三种么?”   “比如?”   “加入你们。”   冬青惊恐地看了白泽一眼。   对方有人道:“要出东西的。你身上有什么?”   “补给包。”   对面的小团队立刻一阵骚动。首领很警觉:“东西先拿出来。”   “你们先保证守约。”说着,他瞥了冬青一眼,用口型道:“衣服。”   冬青咬牙把自己脱光了。果然,他在束腰的料子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片。   那些人似乎有些不对劲。有人难耐道:“好香……要么我们先……”   首领坚持道:“闭嘴,去和他确认一下东西。”   “一枪打死他算了……”   白泽举起了手里的纽扣炸弹:“用激光枪的话,热量会让这玩意儿会炸开的,那样所有人都活不了。看清楚了:纽扣炸弹,最新型号。”   双方在夜风里陷入了僵持。过了一会儿,对面道:“先看东西。”   白泽很自然地拿起了冬青的内衣,顺势用口型道:“趴下。”然后他把内衣挡在赤裸的身体前,走了出去。对面也出了个人。双方缓慢接近,在空地中央碰头。在距离对方还剩不到一米的时候,白泽却忽然停了下来。   对方催促道:“快点儿啊。   就在这时候,白泽忽然把内衣向那人丢去。然后在对方愣神的刹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夺下了枪。   情况瞬间倒转,那人被白泽死死卡在手臂间,只挣扎了几下,就失了力气。   白泽用激光枪指着首领:“不好意思,实在是有点儿不放心。”   对面所有的枪立刻都指向了他。   冬青战战兢兢地趴在石缝的斜坑里看着他们彼此僵持。   白泽语气镇静:“自相残杀没有意义。左右大家都是被骗来这里的。武器我留下了,你们走吧。”   首领嗤笑:“什么骗不骗的。要不是冲着有钱赚,又能‘狩猎’,谁会来这种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就是想把猎物独吞。”   白泽冷冷道:“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回应他的是落在身边的激光束。   白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知道讲不通。算了。”话音未落,他把手里的人猛地推了出去。   激光束立刻落下,白泽向外一滚,把手中的纽扣炸弹猛地抛了出去,举枪射击。   纽扣炸弹在空中闪烁,随即轰然炸开。   冬青在爆炸里死死趴在地面上。感觉强光伴着冲击的热浪猛地向自己压了过来。天地摇晃,爆炸声轮番响起,岩石碎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才渐渐平静。他从碎石和沙土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咳嗽了几声。   方才还满是石头的谷底,此刻空空荡荡。所有人都不见了。   冬青呆立半晌,喃喃道:“白泽……”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声音颤抖:“白泽?白泽!”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石块在他不远处动了动,一只缠满绷带的血手从沙坑里伸了出来。   冬青抓住它努力向外拽。片刻之后,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白泽带着满身的碎石和沙子,从深坑里爬了出来。他不停地咳嗽,直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然后翻身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冬青惊慌道:“白泽?”   白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你能……把外衣先穿上么?”   冬青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都没有穿衣服。   他跑回山洞,把白泽的外套披在了身上。等他再出来时,发现白泽已经不在原地了。找了一会儿,才看到白泽正在翻捡尸体,身上穿着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破碎外袍。   这明明是很可怖的情景,但是白泽的表情太过平静和理所当然,冬青一时间几乎忘记了恐惧。   察觉他走近,白泽把一支激光枪扔了过来:“还能走么?”   冬青点头。   白泽将另外两只枪别在束腰带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们走。” 第13章 冬青 1-4   这一次没有任何摄像球跟着他们了。   旷野里夜风呼号,冬青艰难地跟在白泽身后。没想到这次是白泽先坚持不住了。他缓缓走到一棵枯树前,扶着树坐了下来。   他一直在咳嗽,嘴角始终挂着血。连琐爆炸威力巨大,能活着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何况这个人原本就带着伤。   冬青慢慢靠过去,白泽勉强道:“你最好离我远一点,我现在恐怕……”   冬青直白道:“强暴我么?”   白泽露出了一点笑意:“不好说。”他咳嗽了几声,自言自语道:“还不如那会儿死了,现在可真是麻烦……”   冬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白泽叹了口气,靠在树上,皱眉捂住了伤处。   夜里温度本来就低,白泽又是重伤,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得想办法弄点儿吃的。冬青思索片刻,走到白泽身边,用力把他身上一块带血的残布扯了下来。白泽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冬青折了些枯枝,然后把自己的项链摘了下来。他做了一个简陋至极的陷阱,诱饵就是白泽那块带血的衣料。   当白泽看到他拎着沙鼠重新出现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眨了眨眼睛。   冬青把沙鼠递了过去:“不太好吃……只能弄到这个了。”   白泽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一口咬断了沙鼠的喉咙。他吮吸了片刻,把沙鼠递了回来:“你也喝点吧,不然会脱水。”   冬青就着他咬出的口子吸了几口沙鼠的血。味道很腥,但干渴的喉咙总算是暂时得到了解救。他放下了沙鼠,白泽重新接过,利索地把皮剥掉,撕咬起肉来。他仍然时不时会咳嗽几声,有时候会突然停下,皱眉捂住胸口。有新血从衣服里渗了出来。   冬青低声道:“其实你……早就准备好了那个掩体坑,对么?任何一个人过来,你都可以袭击他,然后利用爆炸给监视者制造死亡的错觉……只要摆脱那个,就可以顺利逃生了……你一个人的生存几率很大。”   “你是个好目标。”白泽艰难地喘了口气,承认道:“但我不能那么做。”他不适地屈起一条腿:“谢谢你的衣服。没有那上头残留的维生液,我这会儿可能已经死于感染了。”   冬青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空。尽管风沙很大,夜晚的石塔-15仍然算得上明亮——这个天区星星很多。他折下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下了几个估算距离的数字。但是因为小腹下一波一波的难耐感,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最后冬青把地上的数字擦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离这里还有多远?”   白泽手里的沙鼠只剩骨架,他正在咀嚼骨头:“西北方,正常步行距离2个标准时左右。天明之前我们得赶到那里。”他把不能吃的部分丢在地上,用石头盖住,站了起来:“我们走吧。你稍微离我远点儿。”   他呼吸比刚才急促了一些。冬青这回闻到了他身上的信息素——带着血的气味,比先前强烈得多。因为失血,药剂正在飞速起效。而一个失去理智又身负重伤的alpha,危险度并不比纽扣炸弹小多少。   冬青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跟上了白泽的脚步。   白泽嗓子发哑:“砂糖。”   另一个声音很小地响了起来:“能量不足。”   白泽咒骂一声,拖着腿向前走去。   在旷野里跋涉让冬青想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他们的飞船曾经坏在了一个只有冰川的星球上。他和父母在冰凌风里走了一天一夜,才到达救援点。父亲和母亲都背着设备,而他背着食物。他那时候只有十二岁,有几次跌倒在地上,认为自己再也走不动了。母亲一直在鼓励他:“别想那个距离。你只要想着,再迈一步,多迈一步……”   冬青在心里默念:一步,两步,三步……这次比那时好多了,起码没有负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一片头晕眼花里被狠狠绊了一跤。冬青摸着脑袋爬起来,发现白泽倒在了自己身后。他昏昏沉沉地爬了过去,摇晃道:“白泽?白泽?”   白泽双目紧闭,没有回应。冬青摸了摸他的脉搏,只觉得他脉搏跳得飞快,皮肤也烫得吓人。冬青不小心瞥见了他敞开的衣袍,又心惊肉跳地收回了目光。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写在alpha基因里的本能居然仍急切地想要完成使命。   冬青吞咽了一下,努力爬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巨大的阴影。废弃的工厂就在眼前。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白泽拖到了掩体后面,感觉自己眼前阵阵模糊。高热让他头昏脑胀。冬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声道:“我进去看看……你不要乱跑。”   工厂很大,操作台上落满了灰尘和沙子。冬青握着枪,贴着墙壁慢慢摸索。汗水顺着额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把指甲狠狠掐进手心,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越往里走光线越黯淡,废弃的机械零件散落在地上,除此之外什么几乎都没有。   冬青找到了一辆手推车,操作屏已经碎了,但轮子还勉强能用。他握住扶手,想用它把白泽带进来。外面风太大了,温度一直在下降。就在这时候,他发现扶手的触感有些不对。冬青迟钝地搓了搓手指,忽然意识到那是半干涸的血。   就在这时候,风把信息素的味道送了过来。冬青想要举起枪,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被人狠狠压在了地上。   刺目的光落了下来,他看见了狩猎者们肮脏的脸。   “这是第几个了?”   “第三个……总算有个omega了。”有人掐住冬青的下巴,扯下了他的外套:“先前那些太脆弱,没两下就死了。”   “等会儿。”一个人抽出了刀:“先把他的颈后腺挖出来,有冷藏箱。等我们出去,可以拿那个换钱。圣殿在收购那玩意儿。”   两个人摁住了他,冬青咬牙道:“等……等一下!”   那人恶意道:“没有麻醉剂,忍着点儿吧。”   “不……”冬青喘息道:“放过我,我能带你们离开这里……”   “我们早晚会离开这里。”那人嘻嘻笑着:“得先拿到钱。我知道你想活命,不过你们这种能流落到这儿的omega肯定都已经没有作为omega的价值了……我可不是头一回来这儿‘狩猎’了。”他揉捏着冬青的后颈,在他的颤栗里狞笑:“你会死得很舒服,我保证。”   他低头嗅了嗅冬青的后颈,突然停下了动作。旁边的人也凑了过来,很快在地上呸了一口:“真不走运,居然是个被标记过的烂货。”   “换不了钱还可以换积分嘛。”有人无所谓道:“再说可以先挖下来,到时候讨价还价。”   黑色的摄像球悬在他们头上,像很多只冷笑的眼睛。   有人把手伸向了冬青的项链:“这是什么?看起来也能值几个钱……”   冬青挣扎起来:“不……”   那人试图把项链从他脖子上扯下来,可是合金太过结实,冬青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深深的勒痕。   “等下再拿。”他旁边的人道:“先把颈后腺挖出来。”   冬青被脸朝下摁在地上,一只手伸过来,把他的项链拽了上去。弹簧刀轻响,他奋力扭过头,狠狠咬住了一个alpha的手。那人嚎叫起来,有人狠狠揪住冬青的头发把他扯开,然后给了他一记耳光:“混蛋!还敢咬人!”   冬青感觉耳朵嗡地一声,眼前很快被温热的血糊住了——他自己的血。   被咬的人甩了甩受伤的手,狞笑道:“我改主意了。一个一个太没意思了,大伙儿一起来怎么样?”   所有人同时围了过来。冬青被仰面摁在地上。摄像球聚在一起,黑色的眼睛同时向下,隔着一片血红注视着他。   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了另一股味道——带血的,暴虐至极的信息素气味。   有人抬起头:“等……”话音未落,红色的激光束已经洞穿了他的脑袋。   尸体径直落下,倒在了冬青身上。   摄像球像被惊动的虫蝇般四散。空气里只剩下咒骂,惨叫和激光束烧穿组织的焦糊气味。冬青挣扎着从尸体下面爬了出来。头顶激光束乱飞,他爬到操作台下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听到了熟悉的连环爆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喧嚣声小了,只剩下拳头击打在肉上的声音。冬青艰难起身,在昏暗中看见两个影子缠斗在一起。最后一个扼住了另一个的脖子。冬青举起了枪,拼命在模糊的视线里辨认他们。   空气中传来一声碎裂的轻响,赢了的人松开手,尸体落在了地上。   冬青看着白泽沉默而缓慢地穿过阴影,向自己走来。   他颤声道:”白泽?”   白泽没有回答。冬青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向他跑去。没想到就在他快要跑到白泽身边时。白泽动了。   他一把抓住冬青的肩膀,将人狠狠摁在了地上。冬青在剧痛和昏沉里感到白泽正撕咬自己的肩膀,并在自己的颈窝里像野兽般喘息。   所有的alpha都是一样的,白泽与那些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个念头带给了冬青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他很热,很难过,想要被拥抱。但他同时也想放声大哭。   冬青一面无力地挣扎,一面低声啜泣起来。   白泽停了下来。他粗重地呼吸了几下,然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血落在冬青脸上,白泽慢慢从他身上翻了下去,声音嘶哑至极:“抱歉。”   冬青坐了起来,用手撑着地慢慢向后退。白泽闭上了眼睛:“得把……最后那个人身上的芯片……毁掉。”   冬青无法自制地抽噎了一下,然后向着尸体爬了过去。他很快找到了芯片,然后用一块碎砖把它咂烂了。   等他回到白泽身边,才发现那个人手上多了一个极小的圆柱状物体。   白泽无力道:“砂糖,补充……”血沫从他嘴角涌了出来。白泽艰难地呼吸了几下,才慢慢道:“补充能源。”   人工智能的声音响了起来:“已确认无线能源充入点,正在补充能源。倒计时,5,4,3,2,1。能源恢复至2%,请指示。”   “搜索……可用交通工具,解析代码。”白泽咳嗽了几声,哇地吐了口血。他脱力道:“还有……医疗设备。”   “搜索中……代码解析成功,是否立刻开启?”   “是。”   金属沉重的移动声响起。地面上缓缓出现了一道门。微弱的光线落进门里,废弃的星舰改造场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冬青把已经无法站立的白泽艰难地架在了肩上。   白泽苦笑:“我……”   冬青没有说话。他委屈地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咬牙撑起白泽,两个人一起蹒跚地走了下去。   地下几乎完全是空的。最后他们只找到了一排废弃的老式星舰,并且没有一艘能够顺利启动。好在当时的人在遗弃这里时,也丢下了一点儿其他的东西。冬青检查了所有的星舰,找到了一个便携式医疗舱,很破旧,但居然还有3%的能量。他毫不犹豫地让白泽躺了进去。   他也在其中一艘飞船的驾驶舱里发现了几罐过期的营养剂和饮用水。冬青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渴,他没有碰营养剂,而是慢慢喝了些水。   砂糖在他们下来之后重新封闭了金属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浓重的倦意涌了上来,冬青在白泽的医疗舱旁,几乎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冬青感到自己的脸上有点发痒,他伸手挠了挠,然后猛地醒了过来。白泽正用一个小型射线治疗仪对着他照射,见冬青醒来,他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早。”   冬青摸了摸自己的脸,昨天挨打的地方已经不痛了。只是身体仍然很虚软。这场糟糕的生理期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过去。   白泽舔了舔牙齿,偏开了视线:“我计算了一下,大概22个标准时之后,石塔-15会公转到离交通点最近的角度。错过的话需要再等很久了……不过……”他声音低了下去:“这些飞船大概没办法送我们离开这个星球,只能暂时离开这片区域……”他起身,背对冬青调整了一下腰带:“你先吃点东西吧。我找到了点儿还没过期的固体营养剂,还有几件旧衣服。”说着他跳下飞船,去拆卸零件了。   冬青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盒营养剂。固体营养剂是无缝包装,保存时间极长,只是没有工具很难打开。白泽已经体贴地帮他开出了一个口子。冬青吮吸了几口,是甜的。   他吃完那盒营养剂,把过大的旧衣服套在外袍里面,也慢慢爬了下去。   白泽已经将十几艘飞船里的能源设备差不多都拆下来了。他对砂糖道:“检索能源转换器结构。”   砂糖声音平板:“无法连接环网。”   “相似原件结构呢?”   悬浮屏上出现了数百个复杂的设备结构图。   白泽一直冷静的表情终于碎了。他沮丧地叹了口气。   冬青在他身后看了片刻,低声道:“这是积木式能源转换器么?”   白泽意外道:“你能看懂?”   冬青有些怀念:“能看懂一点点,看型号是很老式的飞船能源装置了。”他在设备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白泽皱眉道:“当心辐射。”   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一个能源块被完好无损地拆了下来。冬青做这些事时很慢,但是很镇定。他其实有些记不清具体的图纸了,但是机械记忆仍然在——那是经历过无数次重复后留下的。   最后所有的设备都被拆开,然后重新组装拼接成了两部完好的能源转换器。白泽将他们安在了两架基本修理好的飞船上。砂糖连接检测,两艘飞船的操作台都顺利启动了。   “1号飞船能源值83%,系统运转正常,自动航路系统正常,定员数:1人;2号飞船能源值75%,舱门修复中,温控系统修复中,自动航路系统无法运行……”   “你坐1号。”白泽认真道:“1号有自动驾驶,系统自动回航地点是阿克那星系,那里环境比较安定。”   冬青不安道:“那你呢?”   “我可以手动驾驶。”白泽语气轻松了些:“而且我还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暂时无法离开这里。”   冬青看了他一会儿:“我能问下你的身份么?”   白泽迟疑片刻,最终摇了摇头:“有人在追捕我。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他捏了捏鼻子:“很高兴认识你,冬青。你还有10个小时可以休息。恒星再次落下的时,砂糖会送你离开这里。只要到达阿克那,你就平安了。”   冬青点了点头:“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还有……谢谢你,白泽。”他伸出手,拥抱了白泽一下。   白泽僵了僵。冬青感觉有点儿不对。白泽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去船舱里休息一会儿吧,又降温了。”   冬青爬了上去。扭头看见白泽在飞船外裹着外袍坐了下来。悬浮屏上的修复条缓慢地前进着。   冬青躺了一会儿,却睡不着。船舱内的悬浮屏显示外界温度是-5度,而白泽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外袍。   他打开了舱门,鼓起勇气道:“那个……外面太冷了,船舱非运行时可以供两个人休息的。”   白泽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冬青有些失落。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舱门被敲响了。冬青扭头,发现温度已经下降到了-25度。他打开舱门,白泽带着一身寒气爬了进来。   他们背对背重新躺了下来。白泽呼吸有些不安稳,他低声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不太谨慎。”   冬青小声道:“没有。”   白泽叹了口气。   狭小而封闭的空间里,信息素的气息渐渐浓重起来。冬青感到热浪开始像潮水一样袭击自己。这可能是不太谨慎,他昏昏沉沉地想。不过他不再为此感到绝望了。   冬青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向后伸出了手,没想到刚好碰到了白泽的指尖。   不知道是谁先转身的。空间如此狭小,他们呼吸拂过彼此的面颊。   白泽似乎在拼命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你确信么?你会受伤的……   “不会。”冬青感到自己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向白泽伸出了手臂。   吻落了下来。 第14章 海茵   “不和家人朋友告别么?”监视官问道。她叫玛莎,从海茵走上这艘飞船起,就一直试图和他说话:“还有1.3个标准时星舰就要抵达卡戎了。之后你就再也无法和他们联系了。这是你人生里最后一次能和他们进行交流的机会。”她劝说道。   海茵闭上了眼睛。   玛莎不肯死心:“卡戎是整个第七星域联盟级别最高的监狱之一。一旦星舰降落,你的社会身份就完全消失了。拉夏尔,你是无期徒刑,这意味着你永远都不会离开那里。最后的机会,请务必珍惜。”她把悬浮屏推到了海茵面前:“你的父母,他们一直盼着能和你说话。还有你的学生们……希尔议员提交了好几次申请,盼望着能和您联系。”   海茵礼貌道:“不必了。谢谢您冒着风险在星舰抵达前进入押送舱。”   玛莎被当面戳穿,神色变得尴尬而失望,但她的语气仍然恳切:“那么,如果您需要,随时可以叫我。”   她离开了。   守卫机器人站在海茵对面,护理机器人在海茵身边,整间舱室都在摄像空间之中。海茵低头看了眼电子镣铐。自被捕起,它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手腕。他会在余下的生命里一直戴着这个。   其实从进入婚姻的那刻起,又或者更早——从进入红鸾的那刻起,他就永远地失去了自由。只是最初,那链条尚且够长,一时半刻没能让他窒息罢了。   “我想看看外面。”他说。   身边的墙壁上出现了全息投影的舷窗。卡戎就在窗外。那是颗灰色的岩石巨行星,围绕着卡戎星系的双恒星卡戎-α和卡戎-β公转。大气组成中氮气和氩气占比93%以上,氧气极其稀薄。双倍恒星风的吹拂让这颗行星丧失了产生生命的可能。永寂曾经是它的归宿,而现在,它把这个归宿给了关押在此的囚犯。   卡戎是重刑犯监狱。关押在这里的囚犯,40%以上会陆续执行死刑,余下的则是无期徒刑和长到惊人的有期徒刑。这就意味着,没有人类能活着走出这里。海茵也不会例外。   但他不在意。实现自由的方式还有最后一种,也是最便捷的一种。海茵想,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飞船很快降落。这一次玛莎没有出现,他身边只有机器人。海茵站了起来,浮盘移动到他脚边,他走上去。束缚具立刻将他的双脚固定住了,他手上电子镣铐的链条也迅速收紧,迫使他的双腕紧紧贴在一起,被反铐在腰后。   他就这样被带离了船舱。   经过一段长得惊人的通道后,海茵被带入了一个小房间。悬浮屏出现了,人工智能的合成语音冰冷而机械,提醒他还有最后一次与外界联络的机会。这是囚犯的基本权利之一。按照规定,这次联络是隐私,不会被监听。   海茵知道,规定在很多时候仅仅是一段文字罢了。不过他并不在意,已经没什么需要在意的了。   他想了想,认为自己确实不需要和任何人联络。他已经坦白了所有的真相,并在他人尚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单方面的告别。而井井有条的生活习惯,也让他早在流星节那天就已经把所有的身后事都处理完毕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可做的,想说的。唯一的疑虑是坎普。他不知道是谁删去了坎普的运行日志。布利萨克没有那个权限,事实上,谁也没有。高级将领使用的人工智能的程序复杂,在使用期间只会完全服从拥有者的命令。删去一条记录,就像是在一个人脑海中删去某天做过的一个动作。唯一的解释是黑客入侵,并且有更高级别的人工智能作为辅助。即便如此,那也是不现实的操作。   退一万步,假如这件事真的可以做到,可是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家务机器人的某条运行日志呢。   而那本来是唯一能证明海茵在婚姻期间受到过折磨的证据。   可是即使证据仍在又如何呢?律师一定会辩解那是布利萨克莽撞,不小心。性别差异会让这些伤情合理化。毕竟omega确实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的存在。他们被伴侣无心之中误伤的事要多少有多少,律师能轻而易举拿出大把统计数据证明布利萨克也只是无数粗心人中的一员。   海茵看着空白的悬浮屏。其实有一个人,他是很想告别的。不,严格来说那不是一个“人”。安森的智慧生命在人类看来更接近“虫”。   只是他不能这样做。   海茵主动关掉了悬浮屏,用清晰的声音道:“海茵·拉夏尔放弃最后联络权。”   人工智能向他确认之后,问他是否还有其他请求。海茵平静道:“我想注射一次长效抑制剂。激素高水平期到了。”   机器人过来检测了他,给出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您目前的情况与omega长效抑制剂使用条件不符。驳回请求。这是您入狱前的最后一项权利,请慎重提出请求。”   “那么,请为我注射临时抑制剂。”海茵说:“至少在入狱第一天,我不想因为生理原因给其他人带去麻烦。”   这次机器人过了很久才给出答复:“批准请求。”   注射很快完成。海茵被带离了那里,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接受身体清洁和体检。生殖系统检查结束后,他因为脱力而摔了一跤。机器人没有上前来帮助他,而是直接在他颈侧打入了一枚芯片,并强制拉起他的四肢,给他套上了囚服。   他和当日抵达的其他囚犯一起,排着队上交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   有人不情愿道:“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反正也出不去了。留在身边有什么用呢?”他身后的犯人催促道:“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你懂什么!”   “安静。”监视官拖长了声音:“给你们一个忠告,精力在这里很宝贵,要用在有用的地方。现在……排好队,到那边去等。”   他跟着机器人离开了。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很快有了说话的声音。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beta打探道:“这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可是卡戎啊。”有人抹起了眼泪,开始咧嘴嚎哭:“我不该来这里……判决有问题……我只是骗了点儿钱,并没有杀过人啊……”   没有人接他的话。只骗了点儿钱的人不可能会被送来这里。   “卡戎也没什么不同。”一个人慢条斯理道:“做工,用做工的钱换积分,再用积分换日用品。当然啦,与外面的自由人相比,这里的工作收入微薄,而且谁也没办法离开。”   “Alpha和beta当然很惨,来时看到外面那些矿口了么?那是卡戎的黑钻矿。所有人都要下矿工作。不过听说omega在这里待遇特别好。”有人神秘道:“只有他们不用挖石头。这是七联对omega最好的监狱。”   “能进这里的omega本来就很稀有吧。物以稀为贵嘛,待遇好点儿也不新奇。”   “没什么好羡慕的。”那个讲话慢条斯理的犯人道:“我宁可去挖矿。我听说……”   他没能说完。   门开了,玛莎玛莎重新出现了。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另一位监视官,是个中年男性alpha,名叫朗格。   “好了,跟我来。”玛莎的表情很冷,与飞船上劝说海茵的那位简直判若两人。   电子镣铐和束缚具再次启动,浮盘升空,强迫屋子里的所有人沉默而顺从地跟上了他们。   沉重的隔离门旋转,错位,缓缓升起。吵闹声扑面而来。被关在栅栏后的囚犯们大声聊天,彼此唾骂。看到监察官带着新人走近,他们短暂地安静了一下,然后更放肆地吵嚷起来。   “那不是拉夏尔么?”   “真的假的,居然来了卡戎?”   有人冲海茵道:“喂,布利萨克干得你不舒服么?你看我怎么样?”   走在前面的犯人纷纷扭头打量海茵。玛莎厉声道:“跟紧!”   海茵垂下了目光。不用看,他也大致能知道侮辱他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会讲出那种话的alpha们都差不多。所以他没有抬头。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肩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有人把一个空的营养剂盒丢在了他身上:“叛徒!七联的叛徒!没有你,我们早就打下安森了!”   朗格高喊道:“退后,不然立刻扣分!”他调出悬浮屏,调整了几个数据。伴随着细小的蜂鸣,方才那间往外丢东西的囚室前立刻升起了透明的隔离膜。里面的人不甘心地向后退去,可谩骂并没有停下来。   直到他们走过那片监区,乘上了超音速车。   悬浮车依次停靠,海茵前面的犯人逐渐被机器人和浮盘带走,连玛莎也走了,最后只剩下了带路的朗格和海茵自己。他面前闪过的监区也逐渐从拥挤肮脏变得空旷整洁。最后车子停了下来,大门打开,纯白的监区出现在了海茵眼前。   一个个玻璃幕后面的监室看上去干净舒适,有的甚至装饰了鲜花。不过海茵很快意识到这里不可能有鲜花,那些只不过是全息投影。监室内的omega都很平静,当它们走过时,没有人抬头看向他们一眼。   朗格打开了一个监区,对床上的omega道:“芬妮,这是你的新室友,海茵·拉夏尔。”   芬妮慢慢坐了起来,冲海茵点了下头:“你好,拉夏尔。”她脸色有些苍白,不安地看着朗格。   朗格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医生晚些时候会到。”   芬妮点了点了,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光彩。   朗格还想说什么,他的悬浮屏突然闪烁起来:“紧急情况:X监区omega服役室发生意外,来访者失去生命体征……”   “糟糕,又是7439……”朗格咒骂一句,匆匆离开了。   芬妮似乎松了口气。她喃喃道:“不知道琥珀这次又做了什么……”   海茵慢慢走到她对面的空床上躺了下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发虚,力气正在飞快地流失。抑制剂开始起效了。这里的环境安静而规整,让他想起安森的巢。   他闭上了眼睛。   “你是什么原因进来的?”她问道。   海茵声音很轻:“杀人。”   芬妮的声音立刻变得小心翼翼:“也是杀了alpha么?”   海茵嗯了一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沉,并不想继续讲话了。   “琥珀也是。”她自言自语道:“所以这事儿可能没那么难?你是怎么做到的?”   海茵已经没什么力气讲话了,但他不想让眼前的人这么快就看出自己的不对劲:“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   “我可不敢。”芬妮把声音压得很低:“他是个疯子。”   “我可能……也是。”海茵想起了布利萨克死去时的脸。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但他无法把那一幕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出去。   芬妮打量着他:“你看着可不像。”她疑惑道:“身体不舒服么?”   海茵立刻否认道:“没有。只是……星舰坐久了。我想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海茵在失去意识的边缘听到了玛莎愉快的声音:“芬妮。”   芬妮的声音有些惊慌:“是。”   “来访者对你的资料很满意。来吧,赚积分的机会又到了……”   “我预约了医生……”   “很快的,亲爱的。不耽误你看医生……”   “求你了……玛莎监视员,玛莎大人……我……”   芬妮的声音消失了。紧接着就是玛莎的咒骂:“该死……拉夏尔……我该想到的……”   糟了。海茵失落地想。被发现了。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全身带着束具被绑在床上。护理机器人正在测量他的生理指标:“……血压恢复,血成分恢复……生命计数72%,基本恢复生命体征……”   玛莎坐在海茵对面,满脸痛心:“拉夏尔,你怎么可以这样轻视自己的生命?”   海茵重新闭上了眼睛,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海茵没有回答。   玛莎的声音终于冷淡下去:“那么,请好好休养吧。”说完,她就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茵听到了一个非常甜美温柔的声音:“你还好么?”那个声音非常友善,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感,让人很难装作没有听到。   海茵慢慢转过头去,看见了对面床上同样被束缚着的那个人。   是个omega。海茵一生中见过很多人,不乏很多美人。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仍然让他感到震惊。   那个人冲海茵笑了笑,笑容就像盛开的玫瑰:“我也不太喜欢玛莎。”   海茵想,那大概是因为纯白色的房间太过明亮的缘故。 第15章 夏丹 2-1   纯白的视野里,无色的蛋白质分解液被准确地滴到了纳米载片上,将一只水熊虫的尸体包裹起来。目标在显微镜下被分解剂拆解,结构变得越来越越分散,越来越细小,最后完全溶解。随着液体的蒸发,纳米载片很快重新恢复了洁净,就像那里什么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如果你们把载片放到更高倍的镜下,能看到残留其上的那些破碎的大分子。”夏丹淡淡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实验。希望你们能记住它。”   “这个实验有什么意义呢?”翰森不解道:“太简单了,只是滴溶剂而已。它甚至都算不上是个实验,只是实验中的一个步骤……基础教育阶段每个人都做过无数次了。”他是科研班的优等生,号称智商有215,今年以高分通过测验,一路进入了夏丹为实验室培养新人而成立的科研班。   夏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翰森与她目光相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但出于一个年轻alpha自尊心,他又竭力维持着什么都没有察觉的表情。   夏丹环视了一圈儿,冲认真望向自己的尤妮点了下头。   尤妮慎重道:“您是想让我们记住,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此刻不存在不代表过去没有存在过或者未来不会存在,对么?”   夏丹的眼神终于柔和下去:“还有呢?”   尤妮迟疑道:“还有?”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夏丹看到了伊维犹豫着举起又放下的手。她冲他点了下头。伊维愣了愣,然后居然回了下头。夏丹盯着他,没有说话。   伊维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我……我认为,这个案例是让我们注意,进行实验操作时要注意规范,不可直接接触任何试剂和样本,以免出现危险……就……就算是面对最熟悉的样品,也要保持谨慎,因为熟悉里可能也隐藏着一些未知。”   教室里有人开始发笑。但碍于夏丹在场,又不敢笑得大声,只能拼命忍耐。   夏丹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冲伊维点了点头:“很好。以上全部就是我想说的,你们最好把这些常识记在心里。这个班上的学生,未来都会进入生物安全实验室工作。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会去往格鲁伊纳。也就是说,我们有一天会成为同事。相信你们和我一样,不想被蠢货连累着丢了性命。”   按照危险性不同,人类目前把进行生命科学研究的实验室分为六个等级。格鲁伊纳的生物安全实验室等级是P6,这意味着那里的样本有能力在银河系范围内消灭基因存在关联性的一切物种,并且没有有效的预防和应对方法。简而言之,稍微出一丁点差错,整个七联完蛋不说,还要拉上不少有交流的文明一起陪葬。   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夏丹平淡道:“你们有五个标准日的假期,可以好好休息。回来后我们会开始接触安全性一级到五级的代表性微生命体。到时候有大量的数据分析要做,还有实验报告要写。结束后每个人要上交一篇论文……总之,我的建议是,抓紧这五天时间放松和休息,后面你们每个人都会很忙。本次课后没有作业。尤妮,翰森,菲利克,千柳,莹,赵靖还有伊维留一下,其余的人可以下课了。”   教室很快空了下来。被叫到名字的七个人惴惴不安地看着夏丹。   夏丹从悬浮屏上抬起了头:“看下你们的入网测验结果。”   大家纷纷点开自己的悬浮屏,然后就是一片丰富多彩的表情。夏丹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看到了戳着悬浮屏,但是悬浮屏纹丝不动的伊维。   她向伊维身边的菲利克道:“帮他弄一下。”   菲利克摆弄了几下:“这不就……”结果伊维的悬浮屏黑了下去。   菲利克尴尬道:“我可什么都没碰啊!”   伊维赶忙摆手:“不……不是你的错,它似乎有点儿问题……”   翰森向他们瞥了一眼:“型号太老了,网络接口不稳吧。该换新的了。”   夏丹没有说什么,直接开始评述每个人的测验结果。最后她讲完了,所有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夏丹嘴角翘了翘:“内网不是那么好进的。没有成为科学家的决心,只想借着内网的数据在学习上找捷径的话,不如干脆转行去做人工智能管理好了。不过嘛……总算是勇气可嘉。之前没有说,测验结果与奖学金申请挂钩,各位或多或少都能拿到点儿加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所有人走出教室,只剩下伊维还在苦恼地摆弄着他的悬浮屏。夏丹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伊维。”   伊维慌忙站起来:“是!”   夏丹严肃道:“假期之后我会给你开实验室权限,请你把基础教育阶段错过的所有基础实验依次都做一遍,然后提交实验报告给我。具体实验列表我稍后会发到你的终端上。”   伊维脸上明显空白了一下。   夏丹补充道:“如果你想拿奖学金的话。”说完,她走了出去。 第16章 夏丹2-2   恒云的微风假期即将到来。天气转晴,风终于不再那么凛冽,人们可以短暂地脱掉防护服,穿上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校园里洋溢着放假的气氛。   夏丹迈上浮盘,接通了梅的通讯。悬浮屏那边的梅看上去有些疲惫:“夏丹,有什么事么?”   夏丹开门见山:“新生的补助金到账了么?”   梅有些意外,但还是耐心道:“前天应该就到账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夏丹摇了摇头:“不,没什么。你怎么样,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梅歉意道:“宝宝闹得厉害,我几乎无法休息。夏丹,我可能很快要开始休孕产假了。如果你和温德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最好在这几天集中交给我,我会在休息之前把所有的工作安排好。”   夏丹体谅道:“没关系,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对了,我托一个原体星的行商弄到了绷叶床,大概这几天你就能收到了。虽然卖相不好,但那东西理论上来说对缓解骨骼和肌肉压力很有帮助,希望你能轻松一点儿。”   梅感动道:“夏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一定管用。”夏丹诚实道:“你知道,理论和应用在很多时候存在差异。”   梅笑了:“好吧,总之还是谢谢你。”   结束通讯,夏丹在贩售机上买了大份的鸡肉蔬菜饭团和薄荷汽水,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去星空图书馆。”红茶开启自动驾驶,提醒道:“您的银河交通年票已到期,将于下个通行日为您续订充值。请问您要新增航行目的地么?”   “不用。到时候另外购票。”夏丹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饭团,吃到了厚实多汁的鸡腿肉和脆嫩的蔬菜片:“把格鲁伊纳P6实验室的近期检测项目表给我看看。”   列表飞快地出现了。她一面吃一面翻看,喃喃道:“今年第八卦限的危险微生物案例数据好像不太对……低于平均值这么多……”   “受战事影响,数据统计可能存在延迟。”红茶提醒道。   夏丹放下了饭团:“数据是由各地的人工智能自动统计的。不是说只有两个星系被圣殿占领了么,数据不该差出这么多……如果有异常,也该是统计数据增加而不是减少……”她沉思片刻,对红茶道:“草拟一份风险提示报告,分别发送给微生物研究所和联盟生命科学院。”   “那么,最终结论是什么?”   “统计数据异常,建议重新评估监测环境,并采取合理手段前往当地进行调查。”   飞车在空中车道上拐了个弯,穿过开阔的广场和一望无际的试验田,最后进入了一片雄伟的建筑群。   七个大小不一的银色半球状建筑物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广阔的大地上。有的几乎完全呈球体,有的只是小半个球体,看上去就像大小不一的星球正从地平面上浮出或者沉没。   这就是四号副行政中心恒云最大的图书馆——星空图书馆。它是整个第七星域联盟最大的三座图书馆之一,在其他临近星系也设有分馆。   飞车在其中一处巨型建筑前停了下来。夏丹擦净了手,走下飞车,轻车熟路地迈入了图书馆。她在入口验证身份信息,然后迈上了浮盘。这种浮盘不是他们日常出行会使用的那种小型交通浮盘,而是尺寸更大更稳定的智能浮盘。白色的浮盘像云朵一样将夏丹高高托起。夏丹清晰道:“工具酶图书阅览区。”   浮盘上的绿色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微型反重力场开启,载着夏丹向图书馆内飞去。   藏书的星空大回廊采用的是螺旋状书架结构,这种结构能极大地节省空间,容纳更多的藏书。当然,唯一的缺憾是,这种设计对恐高症患者实在不怎么友好。浮盘从书架间的通道里穿过,很快就把夏丹带到了她指定的藏书位置。那几乎已经是回廊最高处了。低头望去,地面上穿梭的机器人似乎都成了小蚂蚁。   夏丹调取了浮盘配置的悬浮屏,熟练地点了几个按钮。浮盘上立刻升起了两根立柱,然后立柱分拆,在她眼前变换形态,扭曲折叠成了简易的桌椅。她需要的图书也在书架上闪烁。夏丹抽出书,坐下来开始阅览。   星元时代,大部分的资料都已经数据化了,但实体书籍始终没有被淘汰。相反,作为一种资料载体,它是各大图书馆和博物馆不可或缺的藏品构成。草木浆纸张被更结实的高分子材料替代。新时代的书籍变得更加柔软,能耐水火,也更易于保存。当然,造价也随之上升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讲,一个图书馆实体藏书的数量也反映了图书馆的实力。   从这点来说,星空图书馆确实是一座了不起的图书馆。   夏丹非常喜欢这里。她常常坐着浮盘飘来飘去,在高高的书架间飞过,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图书馆也提供简餐和饮品,允许读者在浮盘上边读书边享用。如果不小心弄脏了书,只要发信息给清洁机器人就可以了。他们会把书洗得干干净净,当然,读者要为此额外支付5个信用点。至于手印什么的,完全不必担心它们会把书弄脏——书籍的材料保证了阅览者在正常阅读的情况下很难在书上留下什么。   并且公共阅览区所有书架上的书籍都有数据备份,读者可以随时借阅数字版本的图书。用俗气一点的话说,这里确实是一片广阔的知识海洋。   夏丹把上次没有读完的书读完了。那里面有个内切酶为细菌提供新型防御机制的案例,是她打算在节后课上用到的。她把书归还到书架上,确认了指纹。正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下方传来了一点小小的动静。   “……可是我已经归还了图书啊……”那个人压低声音,急切地解释着:“我确实还了书……”   机器人管理员机械地重复着提醒:“书籍尚未归还,不可阅览。如需阅览,请及时归还图书。如有异议,请到服务台申诉。”   夏丹认出了那个身影,是伊维。 第17章 夏丹 2-3   大销毁时代之后,人工智能技术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倒退。在各种主观与客观条件的限制下,人类的生活中已经不存在强人工智能和超级人工智能了。所有的人工智能理论上来说都是弱人工智能——没有自我意识,只能按规定好的程序办事,区别只在于运算速度和执行指令的水平。   类似红茶这种能和夏丹聊天,可以贴心处理生活琐事的人工智能属于应用人工智能中比较高端的。但是它同样没有自我意识,一切都只是设定好的程序罢了。   对着这样的机器人,伊维哪怕讲上一万遍,也不会得到另一个处理办法。   伊维很快沮丧地停下了解释。他不太熟练而又满身紧张地操作浮盘,试图离开那里。夏丹眼看着他转身时一脚踩空,跌出了浮盘。不过因为有保护性的反重力场,伊维并没有从高处掉落,而是在浮盘附近失重般地漂浮着。他看上去吓坏了,手忙脚乱爬回浮盘上后,就一直蜷缩着蹲在上面,很久都没有动。   夏丹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帮他一把。这时候,伊维的浮盘重新动了,它穿过书架间的通道,向服务台飞去。   夏丹不太放心地远远跟在他后面。   服务台的管理员是人类,看到伊维连滚带爬地从浮盘上跌下来,体谅道:“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只要向自己的浮盘说出指令就可以了,它们的智能化程度相当不错。”   伊维喘息了一会儿,终于能够开口:“我……我是第二次来这里……我借阅了电子图书,已经归还了,但是……机器人管理员一直说没有归还……”   那个管理员礼貌道:“我可以看一下您的终端么?”   伊维打开了手腕上的悬浮屏,把屏幕向她推了过去。管理员操作了一会儿,安慰道:“是数据终端型号的问题,解析之后需要手动操作,导致数据流程没有完成。我这边已经帮您处理了。请问您需要借阅新的资料么?”   伊维点头:“是的,有一个列表,上头有20本书和376部影像资料……”   对方微微吃惊,好心提醒道:“但是借阅有规定时间,30个标准日内需要归还。您的等级也暂时不支持这么多资料的调取。还有,这其中的大部分资料是只能在馆内阅览,不可以下载到私人终端带出的……如果您确实有需要,必须提供身份信息,由图书馆进行审核,审核后要另外缴纳一笔借阅费……抱歉,流程有点繁琐,这是为了保证资料的安全性,请您理解。”   “要……要另外交钱?”伊维很没底气道:“那么,借阅费是多少呢?”   “要看具体的内容。您这份列表来看,普通读者要缴纳600信用点左右。如果您能提供联盟认可的学术机构的任职信息,那么这些资料只需要象征性支付一个信用点就可以了。”管理员耐心解释道。   伊维看上去有些低落:“那么,就请按照上限数量帮我借阅列表最前面的资料吧。”   “好的,一共是5本图书,30部影像资料。现在传输至您的终端……啊,不好意思,您的终端好像不支持这些资料的阅览格式呢,空间也严重不足……”   伊维本来就不太笔直的背又弯下去了一点。   管理员贴心道:“我尽可能压缩了数据,帮您借阅了5本书,12部影像资料。”他关切道:“但是这些在阅览时可能仍然会影响到您的终端使用……您最好能尽快换一个适应本地公共设施的新终端。这种老旧的型号后续可能会给您造成危险……”   伊维有些不安:“什么危险?”   “天气。”管理员善意道:“恒云的气候不太稳定。终端与防护服和其他公共设施需要兼容。如果遇到极端天气而又无法顺利进行防护,那么……造成的损失可能是无法挽回的。”   伊维明显被吓到了:“那么……请问我可以去哪里买到能够在这里使用的终端呢?”他不太好意思地补充道:“便宜一点的,或者二手的那种……”   “哦,拱星商业城那边有个日用机械市场,有一整条街都是卖组装和二手终端的。这是地址,你可以去看看。祝你好运,希望你能喜欢帛书星。”   伊维向那个好心的管理员道谢,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向外走去。   夏丹没有跟上去。她回到高高的书架上,打开了自己的通讯屏。0.3个标准时之后,她找齐了自己要借阅的资料,离开了图书馆。   伊维在恒云快要降落到地平线的时候走进了二手街上的最后一家小店。   他几乎一进门就呆住了。根本没有什么小店,入眼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寒风裹挟的冰粒向他吹来。更可怕的是,在他发呆的片刻,眼前的地面轰然裂开,一个覆盖着灰白色皮毛的球状物浮了出来。紧接着它抬起身体——没有头部,皮毛下是长满触手和牙齿的血盆大口。   伊维后退一步,跌倒在了地上。   一个手持微型激光炮的猎人冲了出来,对怪物迎面轰去。冰雪炸开,怪物从雪雾和碎冰里冲了出来,在伊维眼前把那个人吞掉了。   伊维发出了一声惨叫。   冰川消失了,光头的alpha把眼睛上的护目镜摘了下来,骂骂咧咧地摔在了柜台上。他扭头看了一眼呆坐在地上伊维,冲他扬了扬下巴:“买货?”   伊维浑身发抖,抱着旧书包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光头店主喝了口黑蜜酒,再次冲伊维道:“买什么?”   伊维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买……买终端……”   店主打量了他片刻:“需求呢?”   伊维声音还在抖:“能……能阅览数据资料,还有……接入公共设施就行了……”   店主点头:“嗯,基础款……”他在货架上寻找:“有了……这几个都行……上世纪20年代的本地货,结实耐用,防水防火,美中不足是反应速度稍慢,报价9200信用点;阿克那产的回收件组装货,可以随时拆卸更新原件,能升级,运算速度也可以,就是用的时候得小心点儿,避免撞击,报价8100信用点;图伦货,各方面性能均衡稳定,基本不受任何使用条件干扰美中不足是无法充能,基本上100天要换一次能源块,配套能源块单个报价350信用点。终端本身报价8700信用点……”   伊维似乎终于缓过来一些,他犹豫道:“没有……更便宜的了么?”   “哦,有。但是买回去可能十天就坏了……除非是想要里头的原件,不然没人买那种。本店是二手商品店,售出商品不退不换不免费维修。”   伊维开始讨价还价:“阿克那的那种,稍微便宜一点怎么样?”   “你想多少拿?”   “6000?”   店主提高了声音:“你疯了吧!满街打听打听,哪家的货像我这么物美价廉?我猜你是把整条街的店挨家进了一趟才走到我这里来的吧?终端是什么?生活必需品!6000买终端,你怎么不自己做一个啊?”   伊维被说中,脸一下子就红了。   “诚心买的话就给你抹个零头,快到关店时间了。”店主开始收拾货架:“我以alpha的尊严保证,你不会找到比我这儿更便宜更耐用的货了。售后给你提供一次免费维修。行就拿,不行就别耽误时间了。”   “7000……7000可以么?我钱实在不多……”伊维小心翼翼道:“我刚刚来帛书……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在店里做工……我学什么都挺快的……”   店主皱眉看着他:“这儿又不缺人。”   伊维带着点讨好看着他:“以后……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也会再来这里买东西的……”   店主摇了摇头:“算了吧,做你一份生意已经赔死了。”他从货架上把终端拿了下来:“7300,能拿就拿,不能拿就算了。”   “7200行么?”   店主把盒子扔了过来:“试好了再出门,不退不换。”   伊维赶忙把手上的终端摘下来,换上了新的。   店主摆弄着他的旧终端:“卖么?这个给我,终端7000你拿走。”   伊维摇了摇头。新终端的悬浮屏反应灵敏,精度也高,屏幕看上去柔和又清晰。伊维试了几个基本功能,都没有问题:“那就这一件吧。”   店主点点头:“回去把身份信息录了,就能正常使用了。”   伊维付了钱,把旧终端仔细收入盒子,放进了背包:“请问,这附近有租衣店么?”   店主疑惑道:“租衣店?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能租信息素隔离服的地方……”   店主恍然,随即大笑:“你是不是想多了?这里可是帛书,帛书的治安环境是整个七联最好的。放轻松点儿,你都这个年纪了。”   伊维愣了愣,随后低下头:“谢谢。”他站在店门口,向四周谨慎地张望了一下,然后才迈了出去。外面天色已经擦黑,街上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确认他已经离开了,店主才吹了声口哨:“真是够呛,这居然是你的学生?他看上去能当你小妈了。”   夏丹从内室端着黑蜜酒走了出来,跳上了柜台旁的转椅:“乱说话可是会挨揍的,托雷。”   托雷把关店的牌子冲外,熄灭了牌匾和入口的灯:“你要帮他,东西当面送他就好了,何必这么迂回呢?七千二买市价一万五的货,就算你出了剩下的七千八,他自己不还是要花钱的么。我看他那样子是真没什么钱,付完帐界面都出余额低的提醒了。”   “你不明白。”夏丹摇晃着酒杯,目光有些悠远:“提供帮助的方式如果不妥当,帮助可能反倒会给人带去困扰。而且,这个人以后说不定会是我的同事。”   托雷摇头道:“不懂,我觉得是你性格太拧巴了。”他皱了皱鼻子:“对了,他闻起来怪怪的,好像在发情又好像没有……我很多年没遇到过这种状况的omega了。”   夏丹沉吟片刻:“是发情期紊乱吧。”   “哇你们学校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差了么?”   “他入学体检是健康的。估计是疲劳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夏丹沉思起来,喃喃道:“我是不是给他太大压力了……”   托雷看着她,目光逐渐怪异起来:“喂,你不是真的看上他了吧?他看着起码比你大20岁……而且已经被标记过了。”   夏丹斜了他一眼:“实验室就是我的伴侣,我这辈子可没打算出轨。”说话间,红茶闪烁几下,开口道:“格鲁伊纳实验室消息,退休研究员拒绝了返聘请求。目前研究员岗位出现空缺,请各项目负责人积极提交新人名单。”   夏丹托腮,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第18章 夏丹2-4   实验室缺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格鲁伊纳实验室所有的副主任和老主任一起开了个通讯会议。 最后老主任西拉斯对夏丹道:“实验室打算给你们学院一个参观的机会。眼见为实,可以让年轻人们先来看看格鲁伊纳的样子。”   “格鲁伊纳进出有严格的规定。哪怕参观只花一天,但是一来一回,加上出入境时隔离观察的时间,也要30天了。” 夏丹摇头道:“教学进度不允许。而且我带的这一批都是今年刚刚入学的新生,理论教学还没有完成,现在过去恐怕不太合适。”   “以恒云入学选拔的先进性和严格性,我相信他们的素质是完全能够胜任初级研究员工作的——能进入恒云就意味着都是各个初等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何况所有进入实验室的新人都是先从助理研究员做起的。实践与教学结合对他们的成长会很有帮助。”   夏丹最终道:“这需要一些时间。”   西拉斯点头:“可以理解,毕竟这是在为未来50年选拔合适的人才。谨慎一点是必要的。”   结束通讯,夏丹戳了戳教学进度表,不动声色地增加了实验课程教学的内容。   短暂的假期结束后,科研班迎来了繁重的学习任务。七天之后,有人主动提出想要转入普通班。夏丹并不挽留,大笔一挥,签了同意。余下的人仍在咬牙坚持。   这其中最辛苦的大概就是伊维。除了正常的课业,他还要想办法补做基础教育阶段落下的大量实验。 有好几次,夏丹觉得他可能会挺不住,主动来找自己,报告无法完成作业。但是伊维并没有——他最后彻底在院内的实验室住了下来。   他看上去即憔悴又疲惫。信息素的味道一直缠绕在他周围——那让他闻起来就像潮湿的木头。   信息素的味道与omega的健康状况是相关的。一个健康的,得到了良好照顾的omega,从青春期到晚年,身上的气味虽然会有变化,但总体来说始终是令人愉悦的。   伊维显然不是这样。他似乎只吃营养剂,每天睡眠不到2个标准时。夏丹觉得他看上去摇摇欲坠,但交上来的所有作业都完成得认真又仔细。   可能达不到完美的标准,不过仍然算得上优秀。夏丹在A+和A之间犹豫,最后还是只给了A。 她考虑了一下,最后为那次作业拿A及以上的所有人送出了一份奖励——校内茉莉简餐厅的免费券。持券人可以免费去那里吃三次套餐。   班上的学生都惊呆了。   夏丹没有解释,只是轻描淡写道:“它家食材很好,不要浪费了。”然后在所有人还在交换惊奇目光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宣布了一个消息:“考虑到校内实验室的硬件条件,五级微生命体实验存在风险。我们接下来会动身去格鲁伊纳。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大家可以去亲眼看看传说中的格鲁伊纳实验室。我们中的许多人未来也许会在那里工作。”   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夏丹轻快道:“就这样。旅途会很轻松,我们会在星系外围的格鲁伊纳-12上进行为期三个标准日的隔离。没有作业,很多人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或者打打游戏什么的。好了,除了终端,什么都不必带,我们现在就出发。”   班上的学生再次惊呆了。然后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夏丹像赶羊一样赶上了接人的飞船。 第19章 夏丹 2-5   航行花费了三个标准日,睡眠舱给了所有人一个恢复精力的机会。伊维看起来脸色好多了,只是醒来后一直东张西望,明显有些紧张。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毕竟这里是格鲁伊纳——银河时代人类历史上与灾难,毁灭,和希望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实验星系。   夏丹想,其实按照古地球的说法,称呼这里为潘多拉也许更合适一点。   她转过身来,在各自在隔离泡内不安张望着的所有人道:“接下来务必要认真听从机器人的指示,一个字都不要遗漏。如果你们中有谁出了什么岔子,骨灰是不可能被带离的,只能就地在这里销毁。”   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菲利克底气不足道:“教授……我们来这里之前,好像并没有签安全协议之类的东西吧……”   “进科研班的时候签过了。”莹提醒他:“我们签了很多份协议,还记得么?”她和伊维是整个班上唯二的omega。与伊维总是沮丧而毫无活力的样子不同,莹是那种标准的年轻又甜美的omega,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也乐于充当情绪调节器。   菲利克安静下去。   一连串隔离泡被传送装置运载着,从航空港送下了高高的井梯。   格鲁伊纳给人的第一感受是寂静。航空港内的旅客本就不多,随着隔离泡进入通道后就再也看不到除了他们以外的人了。隔离泡里的参观者们很快被送上了超音速悬浮车,然后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地下旅程,来到了隔离区。   机械手臂把每个隔离泡送进一个小房间,然后就消失了。房门锁定,机器人开始提示:“请脱掉身上所有衣物,终端和饰品,放到消毒盘上,配合体检。”   隔离泡自动脱落,被地板上伸出的机械手臂回收。夏丹从容地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连同发绳在内。体检,淋浴,消毒,然后换上统一的白色隔离服,进入一个类似微型公寓的小房间。   没有床,只有胶囊舱和配备了临时终端的桌椅,以及一个小卫生间。墙上的暗门打开,机械手臂送来了压缩食品,营养剂和纯净水。   夏丹打开了悬浮屏,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出来:“……机器人划伤了我……流血了……”   “这里的机器人真的太粗暴了。”翰森也在通讯频道里抱怨:“我只不过是脱衣服慢了一点儿……”   尤妮惴惴不安道:“教授,受伤会不会带来什么风险?”   夏丹安慰道:“不会,当时就会被医治的。离开这里时你们还会接受片刻治疗光线的照射,确保身上没有小伤口。现在休息就可以了,或者可以放松一下,终端是联网的。”   通讯频道里安静下去。   夏丹验证了身份,开始处理实验室的工作。隔离绝对不能算得上舒适,但她觉得这和在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同。总归都是要工作的,这里甚至更安静一点儿。   第八卦限的数据列表显示“正在复核”,这意味着短时间内数据不可能核实并恢复。这不是个什么好现象。战争往往伴随着瘟疫。在古地球时代,瘟疫来源于没能妥善处理的尸体;而在如今,瘟疫来源于社会秩序的混乱。数据一行行跑过,夏丹陷入了沉思。   其实在圣殿占领的消息尚未进入人们的视野时,石塔附近就有过一次小规模的瘟疫爆发了。人工智能上报的致病因素是蜥流感。那种病毒正常对人类而言并不致命,顶多是会让人打两个过敏造成的喷嚏罢了。实验室的研究员怀疑是病毒出现了变异,要求石塔行政区的卫生部门提供感染样品。样品花了很长时间才运送过来,最后确认那的确就是普通的蜥流感病毒,没有变异,没有复合,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基因改造。只是感染者本身的免疫力极为低下,才使得这么一种对人类来说很弱的病毒带来了死亡。   样本来自于一个omega,检验得到的数据能推断出他当时的生存环境环境相当糟糕。死者营养不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激素调节系统也完全混乱了。负责做检测的研究员得出了一个沉重的结论: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在感染病毒前很可能在肉体和精神上都遭遇了严重的虐待。   本着严谨的精神,研究员有索要了其他感染者的样本再次检验,得到的结论是一样的——感染者都是omega,死因是免疫系统不工作。他们在回函和上报的文书里据实说明了结论,并给出了显而易见的治疗方案——补充营养,改善生活环境。至于后续行政部门怎样处理,那就不是实验室的工作范围了。   七联太大了,星系与星系之间发展水平也是天差地别。就算是在帛书,也存在生活境况惨淡的居民。研究员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原因造成的疫情了。所以这件事很快被新的工作淹没,没人再提起了。   如今想来,那大概并不是一场由贫困造成的疫情。什么情况下会造成一个omega的免疫系统出现那种情况呢?营养不良,极大的精神压力,恶劣而密集的生存环境——缺一不可。那么又是什么条件下同时满足这些条件呢?   夏丹想到了一个可能:规模化的人兽交易。   实验室在外出采样时遇到过一次珍稀动物走私,集装箱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可怜的小动物。活的和死的,食物和粪便……所有的东西都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夏丹很容易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直觉并不能算作是证据。   石塔的真实状况如今谁也不知道。按照新闻的说法,联合舰队已经重新夺回了一些星球——星球,而不是星系,也不是要塞——并正在向当地增兵。夏丹预感这场战争大概不会结束得那么容易。   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当年因为厄休拉星震,她可能现在也在某个要塞,甚至可能正在战场。人生的际遇确实是无法预料的。   她想到了冬青。从星震纪念日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了。她也不再感到胸口发闷。或许是因为那份最终确认名单,让她的潜意识终于接受了冬青和父母都已经离去的事实。   夏丹垂下了眼睛。她依然想念他们。   隔离日结束,房门从另一面墙上打开,所有人都拿回了自己原来的东西——已经通过了检查,并消过毒。他们再一次乘上了飞船。   这一次航行时间就短得多了。他们只花了10个标准时,就降落在了格鲁伊纳-6上,然后换上了统一发放的防护服。   出乎所有人意料,格鲁伊纳-6是个看上去很干净也很平静的星球。建筑物全部都是金属外面,高度一般,但是设计排列规整,带着无法描述的几何之美。   “和著名的潘帕斯要塞一样,格鲁伊纳-6的所有实验室建筑都是纳米级材料构成的。它是整个七联造价最高的星球之一。”夏丹翘了翘嘴角:“配套基础设施也很完善,除了干活儿,我们没有任何事需要操心——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学生们紧紧挨在一起。尤妮迟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实验室里的东西泄漏怎么办?”   夏丹悠然道:“不是没这个可能。不过你们一时半刻进不了六级实验室,所以暂时不必想太多。”   飞船掠过高塔和空地。夏丹指着一处半球状的巨型建筑向他们道:“那就是六级实验室,构造和星空图书馆有点儿类似。”   一排脑袋趴在了舷窗上。莹不安道:“我们今天……”   “不去那里。”夏丹干脆道:“你们还不够格。”   大家松了口气。   “我们去五级。”   学生们交换了一下不安的眼神。   飞船停了下来。他们穿着防护服走了下来。传说中的五级实验室和学校内的四级实验室有些相似。只是能看得出条件更好,地面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大家跟着夏丹接受了身份验证和一系列的仪器检查以及消毒,终于得以走了进去。   路上碰到了好几位研究员。他们有的认出了夏丹,颇为惊奇道:“诶,洛希教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夏丹冲他们点点头:“带学生参观。”   于是对方了然,冲学生们友善地笑了笑,离开了。   夏丹没有带他们直接进入实验室,而是乘坐电梯来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推开门,能看到几个研究员穿着与他们身上样式截然不同的防护服在忙碌。没有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菲利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来回走动的研究员,正要道歉,忽然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   “这是全息监控室。”夏丹耐心道:“对应下面的一间实验室。现在那里的人研究员正在工作。”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快结束了。”   果然,没过多久,所有研究员开始收拾仪器和试剂,并离开了房间。全息投影中的人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学生们。   夏丹向他们道:“现在每个人到操作台前,去尝试完成一个刚才你看到的实验。”   “但是我们什么都摸不到啊!”翰森忍不住道:“这里只有空气。”   “你是想直接那些微生物么?”夏丹看着他。   翰森闭嘴了。   夏丹走到房间的角落,调出悬浮屏,调整了一些参数:“现在,到实验台前去。”   菲利克震惊道:“诶,我好像可以摸到东西了!”   夏丹靠在了墙上:“每人有0.5个标准时,现在开始计时。”   模拟实验并不是太顺利。尽管有触觉配合,但一切仍然是在想象中操作的。有时候临近的人会不小心碰到一起。最后计时结束,夏丹把全息投影回放了一遍。这一次投影上只剩下学生们了。   大多数人完成得都还不错。   夏丹最后关掉了投影。房间恢复成了一片空空荡荡的灰色。她拍了拍手:“好了,看样子你们的基础还算扎实。”   大家脸上的表情明亮了一些。   夏丹难得笑了笑:“其实今天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告诉你们。六级实验室出现了空缺,格鲁伊纳打算招收新的研究员。在校生可以从助手开始做起,薪酬和福利都不错,表现优秀的话毕业后可以直接留在这里工作。如你们所见,格鲁伊纳是个很清净的地方,各方面条件也都是顶尖的。好了,每个人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思考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大家彼此交换着忐忑而意味深长的目光。   夏丹平淡道:“决定报名的人明早来这个房间找我。如果不感兴趣的话,留在飞船上就可以了。”   与预想一样,第二天早上并没有太多人回到这个房间。   不过夏丹中意的几个人倒是都出现了。翰森信心满满;尤妮似乎有些忐忑;菲利克看上去非常紧张;莹的下巴扬着,似乎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   还有伊维。夏丹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渴望。   她拍了拍手:“很好,那么就这样吧。今天就开始干活儿,先从核实数据开始。不懂的可以在通讯频道问我。”她步履轻快:“先从最简单最安全的工作做起。”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接通了温德的通讯:“我在格鲁伊纳带新人适应环境,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恒云。课程会以通讯的方式完成。如果有实验课之类的,就拜托你了。”   温德很无奈:“你早就算计好了吧?”   夏丹坦然道:“你回奥博的时候我帮你代了一整年的课,还记得么?”   温德只好道:“嗯,有来有还,很有道理。”   结束通讯,夏丹久违地抻了个懒腰,开始查看她负责的一个项目的研究进度。   专注某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夏丹正想着要请未来的新同事们吃什么,伊维有些发抖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了起来:“教授……”   夏丹坐直了:“怎么了?你有什么不舒服么?”   “不是我。”伊维听上去有些惊慌:“是一份来自潘帕斯某个探索者的样本……样本里好像有费瓦病毒……”   夏丹的后背瞬间就冷了。 第20章 歌利亚 2-1   “恒云微生物与基因研究所上报了一例费瓦病毒感染的案例,来自潘帕斯行政区的边缘星系。这种情况下继续与敌人纠缠是很危险的。据我所知,这种病毒曾经在七千光年外毁灭了几个联系紧密的碳基文明。以七联为中心的星区在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这种病毒,它很可能是被圣殿从外星域带入的。我们不能够以常理推断一个疯狂的敌人,在没有研制出应对病毒的有效手段前,我建议我们暂时冷静观望。”斯宾森议员严肃道。他是个身材高大,脸庞红润的alpha,看上去相当温厚。   “这太荒唐了。外敌入侵,占领了七联的星系,你竟然要我们向敌人投降!这简直就是叛徒行径!”有议员愤怒道。   斯宾森议员努力解释道:“是暂时!暂时观望!如果这种病毒是他们作为生化武器带来的,我们更应该好好做出准备不是么?也许他们拥有应对病毒的方法,我们可以派出潜行者去探查……”   “只是区区病毒而已。”有人不屑道:“以七联如今的医疗水平,难道会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病毒么?”   “银河系很大。”有年长的议员慨叹道:“许多文明和生命是不能按照人类的方式去看待的。谨慎一点没什么不对。还记得第三星域联盟么?它毁于一颗从外域带来的种子。最后银河联合议会不得不通过了清洗方案,用射线炮让那个星系重新恢复干净。失去据点,居民被迫流散至其他星域,那个政权也就消失了。”   “费瓦也并不是普通的病毒。“白发苍苍的托德道:“按照现有的资料来看,它的致死率是100%。”   “如果是这样,冷静观望就更加讲不通了。被占领的星系存在危险,出于对七联公民的负责,我们也要尽快将其收回。担心传播的话可以加强防护等级。而且,按照恒云目前给出的报告,这起感染是孤例。搭载着感染者遗体的飞船是由人工智能回收的,标本采样全程也是人工智能做的。那颗小行星是一个太空垃圾处理场,上面没有人类。我们有理由相信,它被完全隔绝在了人类的领域以外。检测结果出来后,我们已经用反物质炮清空了那颗小行星,并在星图上标明了禁止航行。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它的出现与圣殿组织存在关联。”格雷议员从容道。   议会大厅里嗡嗡声响成一片,歌利亚不安地扯了扯领口。这里太热了,他想,热得人头都晕了。   格雷议员侃侃而谈。它手上有数个研究院和邻近文明的学者出具的报告。没有证据显示病毒与入侵者有关。   “所以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判断,这起感染只是孤例。当然啦,各地区近期要提高生物防护等级,加强出入境检验检测,这个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想,这件事不该影响军方的作战计划。”   议员们发出了支持的声音:“收回要塞!”“把星际海盗从七联的星域赶出去!”   “那么战事就依照原先的态度——议会将支持军方的决定。”议长裴德总结道。   歌利亚没有说话。军事这个领域他不了解,他不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轻易发表意见。病毒他同样不了解。不过他知道,提升各地卫生防护等级和打仗这两件事,都需要钱。所幸七联的财政状况目前一切良好。战争离行政中心盖亚也非常遥远——大概相当于古地球时代,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边境有个城市出现了武装冲突吧。   从整体来看,这种规模的战争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毕竟七联这么大。但对个体来说,又是另一番境况了。   他想起了林含光上将的背影。   “不过既然说到了病毒,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件事。”格雷道:“联盟科学院曾经做过测试性腺与免疫系统关联性的项目,有证据显示omega的性激素可以提升免疫系统的强度。他们如今希望能够重启这个项目,这也是考虑到人类如今所面对的风险……”   歌利亚几乎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把音量调到最大,用清晰而冰冷的声音道:“我反对。这是违反《omega保护法》和《第七星域联盟法律总则》的。”   不少议员们纷纷点头附和:“是啊。这个实验当年关闭就是因为它需要有omega捐献腺体或者作为志愿者参与人体实验……”   “志愿者参与科研一向是本着知情自愿的原则的,捐献者也是。”格雷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希尔议员,我能理解你对于弱势群体的忧虑。但是我们都知道,科技的发展是需要全人类共同推动的,这中间必然会有牺牲。之前你在明知道一些星系性别结构严重失衡的情况下强烈反对omega代孕役,后来又提出取消红鸾系统评分判定职业方向的功能……诚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过于强调个体的权益是不是会影响到集体的利益呢?”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我的理念会对七联的发展造成了负面影响。”歌利亚强硬道:“或许你愿意举出几个证据来,大家可以现在共同讨论。”   “我看不出自愿自觉献身科学实验和为他人代孕会损害omega的人权。”有人大声道:“不会有任何人强迫他们。这是高尚的行为,他们是为了全人类。事实上有不少omega是支持这些议案的,志愿参与科学实验的也不光是omega,alpha和beta占了大多数。”   “没错,只要制定严格的流程,确保一切都是自愿,没有人从中牟利就可以了。”   “那么代孕役呢?”歌利亚尖刻道:“假如您也有子宫,您愿意承受1.5个标准年的痛苦,冒着身体和心理受损的风险为他人代孕么?”   “代孕役之所以被称为代孕役,是因为它针对的对象是监狱中的omega。犯了罪,本身就已经侵害了社会。如果他们能通过这种方式弥补自己的罪过,又有什么不好呢?”   歌利亚冷冷道:“所以这一次把目标对象缩小了是么?”   那个议员面色不变:“这不是正在探讨中么……”   会议很快从平和讨论变成了唇枪舌战。一个beta议员甚至冲异见者丢了鞋子。会议持续了很久,歌利亚保持冷笑,笑得脸都僵了。最后关于代孕役的提案被大部分议员否决了,但是联盟科学院的项目重启却收到了很多赞同的声音。   歌利亚心情很差。他头晕发热,双腿间粘腻不堪,即使穿了隔离内裤也没有什么用。抑制剂对他来说只能抑制颈后腺散发信息素,却无法缓解他本身的不适。   现在他感到自己怒气冲冲,心态矛盾——见到一个英俊点儿的alpha,他既想冲上去给他们两个耳光,又想把人摁倒在地上做些禽兽勾当。   他竭力保持着仪态离开了议会厅。出门的时候,听见方才与他吵架的议员在他背后与其他人窃窃私语:“……希尔那个合金内裤……”   合金内裤是一些人给歌利亚起的蔑称。因为他冷冰冰的,看上去没有发情期,他们猜测没人能脱得下他的内裤。   下流。歌利亚愤懑地想。一群穿着衣裳的畜生罢了。   紧接着他感到暖流淌了出来。这让他腿软得几乎有些站不住。就在这时候,身边伸出了一只手。   雷蒙埃德迅速而不易察觉地扶了他一下。   歌利亚仍在气头上。他甩开了雷蒙的手,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雷蒙埃德对耳边的人工智能道:“检测飞车系统。”   “系统正常,硬件正常。”   雷蒙埃德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为歌利亚打开了车门。   车门关上后,他开启了防护和自动驾驶。车子平稳浮起,向空中快车道驶去。   雷蒙埃德一面用人工智能辅助监测周围的环境,一面毫不客气地指出道:“你发情了。”   歌利亚闭上了眼睛:“去‘蜜屋’。”   保镖诧异地扭过头来。 第21章 歌利亚 2-2   “蜜屋”是第七星域联盟合法提供性服务的场所。当然,按照法律来说,这里没有真人,一切服务都来自人工智能和全息投影。   问题不在于“蜜屋”本身是个什么场所,问题在于,omega通常不会去那里。出于本能,处于发情期同时没有伴侣的omega,一般会选择一个安全而隐蔽的空间独自呆着——家中的卧室就是个好地方;或者如果条件允许,他们更愿意寻求同性的陪伴——因为来自其他omega的激素本身就有一定的安抚作用。只是后者有时候会造成麻烦,因为好朋友们的激素也可能会彼此交替产生影响,造成两个人同时发情。   从地球时代末期到如今的星元时代,人类至少经历过两次大毁灭。每一次都几乎让这个物种的生存状态退回到原始人。在数万年漫长的时光里,人类如何走出地球已经不可考,如今他们的生存中心离地球也非常遥远。但是关于大毁灭与人类演化的关系,却有着确凿的证据。   古地球时代残留的资料显示,在当时的二元性别构成下,存在少量无法被确切划分至某一性别的人类。科学家们认为,他们就是如今的abo性别在进化史上留下的痕迹。   第一次大毁灭后,一部分动物——主要是犬科动物——独有的基因,以某种病毒链作为载体,进入了人类的染色体。这种融合提高了人类的嗅觉敏锐度,为新型生殖腺的产生提供了基础,也解释了为什么alpha在进行交配活动时会像犬科动物一样存在成结的现象。而在第二次大毁灭后,高剂量辐射在杀死了绝大部分人类的同时,也使得人类的生殖细胞在结合与复制时出现意外的概率大大增加——原本只是零星的染色体异常性别渐渐成为了更广泛的存在。   这就是abo性别在进化史上两个最重要的时间节点。   人类在一次次毁灭后重新发展,社会渐渐从无序趋向有序,道德体系也得以重新建立。但如同过去被湮灭过多次的文明一样,在如今的文明中,人类的动物性仍然野蛮地保留着。   性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类。   Alpha的性犯罪率一直居高不下。有研究人员解释这是出于繁殖本能——从维系物种生存的角度而言,它是有益的。可是进入文明社会,这种本能只能带来大量的悲剧,甚至为维系物种生存带来负面影响——遭遇性犯罪的omega有相当比例会发生死亡,这与他们的生理特性有关。   为了应对这个社会性问题,人们采取了种种方式。蜜屋这类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它也确实显著降低了性犯罪率。   对一个成年alpha而言,到那儿去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可对于omega而言,情况却是完全相反的。   蜜屋很少或完全不提供针对omega的服务。原因很复杂。一方面是技术,omega相比于alpha更难被机器设备抚慰,这个与他们自身的生理结构有关;另一方面是成本,很少有omega愿意主动到这里来。不管是社会还是自身,都给了他们一把大锁,潜移默化地告诫他们这不是一个对自己负责的omage该来的地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里没办法给omega提供足够的安全感,而对于发情期的omega而言,安全感甚至是比性更首要的需求。   关于最后一点,新闻上多有报道。不管是为三个性别同时提供服务的场所,还是试验性的只为omega提供服务的场所,都曾屡次发生过群体性的恶性强奸案。   雷蒙埃德揉了揉鼻子:“我觉得您现在应该考虑尽快口服或注射抑制剂,车上就有。蜜屋不是您该去的地方。”他戴上了透明头套。   “阿尔玛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话。”歌利亚的手指烦躁地搓揉着坐垫边缘:“金雨街上那家,快一点。”   雷蒙埃德不为所动:“不行。”   歌利亚感到自己的怒火又开始上升:“我才是你的雇主!”   “正因为您是我的雇主。”雷蒙埃德不为所动:“您的安全是首要的。蜜屋不是您这样的人该去的地方。”   “怎么,去那里有什么见不得人么?”歌利亚冷冷道。   “我没有那么说。”雷蒙埃德耸耸肩:“不过确实,除了安全,也涉及到一点其他的因素,比如您的公众形象什么的。这些也都在我的合同里。我对您本人没有任何意见,一切决定只是为了完成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保护我,不是限制我。”   “这两件事不是非此即彼的。”雷蒙埃德瞥了他一眼:“我上次向你借睡衣时你也是这么生气,警惕点儿又没什么错。”   “哦。”歌利亚讥讽地微笑了一下:“你拿走了我的两套睡衣,带着我换了两次房间,结果被反对方的议员撞见我大半夜和一个陌生alpha鬼鬼祟祟地进了以别人名字登记的房间……如果不是托德消息灵通提前打了招呼,现在许多人的终端上肯定全是我的花边新闻。”   雷蒙埃德毫不脸红:“新上手的工作嘛,总要有一段磨合期。”   歌利亚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果断对莉莉道:“接替所有车辆的自动驾驶,去金雨街的蜜屋。”   雷蒙埃德皱眉道:“喂!你这是乱来!”   莉莉的权限自然是最高优先级。通讯频道里,前后车辆里的保镖们都发来了询问。雷蒙埃德只能耐心道:“希尔先生……”   “我快忍不住了。”歌利亚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漠:“或者你愿意在车上和我做?”   雷蒙埃德一直游刃有余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像是耻辱,又像是愤怒和悲哀。片刻后,他的脸色灰败下去:“我知道了。”他滑动通讯屏,语气平板:“执行任务。”   接近目的地时,雷蒙埃德要来了权限,找了个隐蔽的死角悬停片刻,改变了车队的外部装饰。最后他们从地下通道的贵宾口进入了那家店。   歌利亚走下车,才发现自己的座驾从黑色变成了彩色,看上去像是那种过于叛逆的年轻人会对车子作出的改装。不过他没什么心思对此作出评判了。他很需要,非常需要,欲望带来的高热让他必须要花费极大的毅力才能保持清醒。   蜜屋与蜜屋不太一样。金雨街这家店看上去整洁干净,入眼都是绿色和白色,几乎有些冷感。歌利亚像个普通的顾客一样在机器人上验证了身份,然后跟随着引导机器人走入了通道。雷蒙埃德和另外一个叫凯特的保镖一前一后陪伴着他。   他们进入了一个类似休息室的房间。很快有水和食物送了过来。凯特似乎很不舒服,但还是熟练地用微型检测仪检查了一下,只是歌利亚并没有碰它们。   很快,一位beta女性从门后出现了。她冲歌利亚微笑,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热情与关心:“希尔先生,您有段时间没来了。房间正在准备,需要您稍等一下。”   歌利亚点了下头。雷蒙埃德看了凯特一眼,凯特会意,立刻如蒙大赦:“我需要去检查一下。”   那位女性笑了笑:“理解。您也可以提出要求,这里会尽量满足。”她并没有靠近歌利亚,而是在茶桌对面坐了下来。   歌利亚强打精神,对雷蒙埃德道:“这位是珍妮,这家店的经理。”   珍妮显然是个非常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她向雷蒙埃德诚恳道:“希尔先生是这里的老顾客了,我们为omega客人提供了最好的安全保障。”她体贴道:“不过,恕我直言,在这种时期,身边的陪伴者最好还是采取一点措施。”   雷蒙埃德含义不明地笑了笑:“您想的很周全。”   珍妮冲他微笑,然后像老朋友一样对歌利亚道:“德怀特先生一直定期来这里。也许今天你能遇见他。”   听到这个名字,歌利亚似乎清醒了一些:“怎么了?”   “听年轻人诉说相思之苦也是很不容易的工作。”珍妮叹了口气:“虽然我什么都没有提起过,不过他似乎知道您也会来这里。恕我冒昧,虽然有着种种客观因素的存在,但如果仅仅作为定期陪伴的固定伴侣,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您的激素指标一直不太好,这里的设备虽然已经是最好的,可对您的帮助实在不大。”   珍妮是对的,歌利亚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早就抑制剂耐受了,设备不过是比抑制剂稍微好那么一点点。而他为了这一点点,要定期冒风险到这里来。阿尔玛曾经也同样劝说过他,德怀特年轻有为,背景干净,又是红鸾选定的对象,任何人都说不出什么来。   歌利亚苦笑。由于职业特殊,他一直不想把无关的普通人拖进来。他和德怀特彼此见过,也聊过天。那个人眼里有显而易见的倾慕。歌利亚觉得虽然自己不爱他,但是很喜欢他,其实这就已经很好了。爱情本来就是个很虚幻也很奢侈的东西,人工智能凭数据做出的配对,唯一不会考虑的因素就是爱情。   他犹豫了。   珍妮的终端亮了。凯特也回来了:“一切正常,先生。”   歌利亚站了起来。   雷蒙埃德半真半假地对珍妮道:“您知道,我是刚刚接手这份工作……我知道很多地方都有观察间……”   珍妮的脸色变了:“先生,我们这里是正规合法的,并不是那种会向alpha出卖omega顾客的黑店……”   “我不是那个意思。”雷蒙埃德安抚道:“就是你们有个监控室吧,用于监控客人状态的。只要给我数据屏就行了。   歌利亚忍无可忍道:“布兰德特先生,你可以和凯特一起在舱门外等待。”他停顿了一下:“阿尔玛每次都是这样做的。”   雷蒙埃德微妙地扫了他一眼。   歌利亚闭了闭眼睛,大步流星地走了。   阿尔玛什么都跟他说了。歌利亚恼火地想。这可真是过分。我已经完全没有半点隐私可言。我甚至不能跟有好感的人像普通人那样结成伴侣。   舱房很温馨,有令人愉悦安定的清香。歌利亚脱掉衣服,走上了圆球内那个已经经过预热的座位。悬浮屏提示让他选择人物形象。歌利亚的手指挑剔地滑过那些明星,最后还是打开了自己终端。他翻找着近期存储的影像,发现雷蒙埃德和德怀特的影像并列挨在一起时,忍不住撇了撇嘴。   德怀特是个浅栗色头发的青年,和歌利亚年龄相仿,容貌端正,神情愉快。而他旁边的雷蒙埃德面色阴郁,看上去比真人更不讨人喜欢。   生理上的难耐感让歌利亚的手有些抖。他闭上眼睛,匆匆按下了确认。   就在这时候,一个低沉又轻佻的声音响了起来:“亲爱的歌利亚,我一直在思念你。”   那不是德怀特的声音。歌利亚慌忙睁开眼睛,结果看见了雷蒙埃德的脸。   我要投诉。他在高热和失神里愤愤地想。这家店的悬浮屏精度太差了。 第22章 冬青2-1   白泽说阿克那是个安全的星系——他的观点似乎没什么不对。眼前的一切和冬青记忆里某些繁荣的星球很相似——形状各异的高楼大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的全息投影和镭射灯在建筑和街道上闪烁着让人眩晕的光。飞车时不时会从狭窄的街道上空穿过,不知隐藏在何处地人工智能发出尖锐的警报:“限行!”“超速!”   很显然,这是个人口密集的繁华地区。空气算不上好闻,燃料和金属的气味格外明显。只是没有风沙,温度也不冷不热。   没有人在街上打架,没有人把另一个人的机械眼球扯出来,也没有alpha威胁着要杀人灭口。街上人很少,零星经过的本地人都是步履匆匆,脸上一副淡漠而略显疲惫的神色。所有的店铺门口都挂着时钟,除了时间,上面还显示另外一些着冬青看不懂含义的数字。这里的一昼夜是34.5个标准时。   冬青孤零零地站在街角,感到一筹莫展。   两个标准日前,自动回航的飞船降落在弗诺星上,星图编号名为阿克那-4,也就是冬青目前所在的这颗星球。   空管部门以登记信息过期为由扣押了飞船。冬青因为身份不明被扣留在了航空港的隔离室,和上百个外乡人共同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机器人过来将冬青带离了那里。接待员给了冬青食物和水,态度还算和善。然后就是盘问。冬青不知道自己是否表达清楚了——从飞船上的找到的终端很老旧,翻译功能似乎有点儿问题。而他又经历了太多复杂的事。   令人茫然的维生舱,空寂的回收厂,荒芜的平原,欺骗,杀戮和鲜血……回忆这些让他感到浑身发冷,在某个时刻,他很想大声哭泣,但他努力克制住了。   最后他想起了白泽,想起了飞船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寒冷的感觉淡去了,他的脸有些发热。当然这些是不必说的。事实上,他的叙述很简略,白泽在讲述里被隐去了。   石塔离阿克那有一百多光年。接待员显得非常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听到了一个蹩脚的故事。   冬青很快意识到那个人并不相信自己。因为当他提出石塔上那个组织违法的时候,对方只是轻飘飘地告诉他这里仅仅负责入境检查。   冬青无法提供任何一项身份证明,也没有担保人。入境是非法的。按照规定,他面临三个选择:被遣返至出发地;在收押所服刑90个标准日;缴纳一笔保证金。   冬青当然没有钱。但是飞船上有备用的能源块。他只好说谎,声称那些能源块本来就属于自己。幸好他熟悉它们的特性,能够回答接待员充满怀疑的提问。备用能源块换取了一万多信用点,眨眼间就被扣掉了。   然后冬青就被赶出了管理处。他现在几乎又面临着和刚从维生舱里醒来时的同样的境况了。这次甚至比上一次更惨,之前他好歹被安排了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而现在他得自己找工作了。   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他身上有了个旧终端——虽然因为没有身份证明导致大多数功能无法使用,不过好歹能让他听懂这边的人都在说什么。   冬青想要打听个可以暂时住宿的地方,但是几乎找不到可以问路的人。有几次他向路过的本地人走去,但人们要么加快脚步避开他,要么只是冷漠或者警惕地瞥他一眼,并不会驻足听他讲话。   他试图去敲一些店铺的门。有些店铺里面明明是有人的,可没有人给他开门。门口的安全装置提醒他出示身份证明,冬青拿不出身份证明。   这让他感到无措而不安。这时即使想要回到航空港去也不可能了。管理处的人赶他登上那班驶离航空港的飞车时,只说那趟车是环城线,可以免费带他去往城中。但他们并没有告知冬青:没有身份证明没办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显然,那班车只是为了把他们这些外乡人丢出拥挤的管理处,然后就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了。   冬青站在街角四下张望。天色很晚了,有些店铺已经熄了灯。最后他跟上了一个看上去很疲惫的beta女性:“女士,请问……”   那人警惕地回头看了冬青一眼,然后加快脚步,走入了广场边上的一间半地下室。   冬青徒劳地追在她身后:“我只是想问一下路……”   地砖很滑,他追得匆忙,在台阶入口没有踩稳,跌跌撞撞地摔了下去。   门居然开了。   冬青爬起来,揉揉摔痛了的手臂,走了进去。   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眼前是昏暗开阔的大厅,空气污浊不堪。形形色色的人或三两聚在一处,或独自一人在老式的电子屏幕上戳弄着什么。大厅上面有一排破旧的液晶屏,上面闪过各种商品广告,本地新闻,以及一行行表格。   冬青惊喜地在那上面瞧见了旅馆的报价。然而在认真看了片刻之后,他脸色的喜色就消失了。   最便宜的旅馆每日住宿费用是两百信用点。而他身上交完保证金后只剩下三百多信用点。这里的物价似乎很高,至少比他最初醒来的那个小行星高多了。   冬青正在思量的时候,有小个子的beta男性走过来和他搭讪:“需要帮忙么?”   冬青诚实地点头:“我需要找个住宿的地方,便宜些的……”   那人转头向人群道:“住宿委托!”   立刻有一群人围了上来。   冬青手足无措地被他们包围了起来。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因为那些人看上去都很不好相与,他们打量的目光让他觉得不自在。   “Omega,嗯?”有人意味深长道:“有伴儿么?有伴儿一个价,没伴儿又是另一个价了……”   冬青直觉这个人提供的不是什么安全的建议。他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老道一点:“只是住宿,不涉及其他。”   一个alpha打量着他:“安全第一?没问题,佣金一千,住宿费用另算。”   冬青咬了咬嘴唇。   “嘿,我说,你们可不能这么欺负外乡人。”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冬青转过头去,看见一颗金色与棕色头发混杂的脑袋从人群的缝隙里艰难地挤了过来。对方非常自然地拉住冬青的手,机灵的脸上露出了热情的笑容:“到这儿来。”说着,他就把冬青拽出了人群。   身后有人啐了一口:“小杂毛。”   那个omega看上去和冬青体型相差无几,年龄也相仿。可是手上力气却大得不像话——至少在冬青看来。   他费劲地抽出自己的手:“你是谁?”   “那不重要。”对方精明地上下扫视着冬青:“我能给你找到安全又便宜的住宿地点。”   对同类的亲近让冬青稍微放下了一点警惕:“那么佣金呢?”   “一百。”双色头发的omega少年歪了歪脑袋:“怎么样?稍微有点儿远,不过住宿费一天只要10个信用点。我刚好顺路。你有身份证明么?”   又来了。冬青无奈道:“我没有那个。”   对方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些许懊恼:“那可就麻烦了……”   冬青注视着他:“你有办法的,对么?”   那个omega瞥了他一眼:“当然……不过那样费用就要60信用点了。我可以现在就带你过去,觉得合适的话你再付我钱。”察觉到冬青的迟疑,他补充道:“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便宜的佣客了。”   冬青只得点了头。   他跟着那个少年离开了大厅,回到了看上去繁华实际上人流稀少的街道上。少年很爱说话,冬青从他嘴里得到了不少信息。   那个大厅是一个委托点。里面都是收钱替人办事的佣客。有雇佣兵,有佣人,也有像少年这样替人跑腿的闲人。   “我有其他工作。”少年瞥见冬青的目光,正色道:“这里是赚外快的地方。你知道,在弗诺生活是很不容易的……我们需要赚钱。当然啦,遇见我算你走运。我正好顺路要到那里去。”他拍了拍自己的包:“送点儿东西。”   “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工作么?”冬青最在意的是这个:“我需要钱……”   对方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当然,找工作是很容易的。广场,集市……这些都是找工作的地方,就看你想要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了。”他吹了声口哨,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没有身份证明也没关系。”   他们穿过那些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小路和通道,踩过厚厚的泥泞。少年走得非常快,冬青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就在他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少年终于停在了一栋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旧楼前:“就是这儿了。”   门前的摄像眼转动了一下,机械的女声响起:“身份证明。”   “去你的吧。”少年踹了一脚,大门开了。 第23章 冬青2-2   门内柜台后一个铁塔般高壮的alpha女性怒道:“又是你这个小杂毛,你妈妈没教过你礼貌么!”   “我没妈。”少年毫不在意:“给你带了份生意。哦,还有这个……老鼠在么?”   温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冲终端道:“3517号,杂毛找你。”   很快,一个缺了只耳朵的beta男人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冬青看着他们在角落交换东西。那人给了少年一只沉重盒子。少年看上去很生气:“我不要这个,我要信用点!信用点!”   “我只有这个。”对方露出一嘴黄牙:“你是赚了的,这玩意儿的价格比我们之前谈好的要高……”   “喂,你。”温迪冲冬青道:“住几天?”   冬青回过神来:“先住一天吧。是60信用点对么?我没有身份证明……”   温迪看上去很生气:“只住一天?60信用点?你在玩儿我么?”   冬青不安地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没有太多钱……”   “行吧。”温迪不满道:“临时住客,我只能给你安排最旧的睡眠舱。”   “没关系。”冬青赶忙道:“可以睡觉就行了。”   “先检查。上面最近才下达的新规定。”对方在液晶屏上点了几下,柜台对面的一扇暗门打开了,里面是个老旧的体检舱。“你最好没有什么传染病。”老板娘警告道:“不然哪怕你一天付我700信用点我也不能让你住在这儿。”   冬青走了进去,设备声音断续:“请脱……脱……滋啦……掉金……滋啦……属……衣饰。”   “把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摘下来留在门外。”温迪提醒道:“那玩意儿是合金吧。”   冬青只好把项链摘了下来,挂在了门把手上。老板娘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体检很快结束。当冬青穿好衣服出来时,却发现项链不见了。   正在整理小门牌的温迪很不耐烦。不过还是帮冬青查看了摄像记录。   双色头发的少年抱着盒子经过了那扇门,然后项链就不见了。   冬青立刻追了出去。身后是老板娘恼火的声音:“喂!你还住不住!这个时间跑出去可是找死……”   小旅店外是交错蜿蜒的小路,霓虹灯晦暗不明。冬青踩过污秽的地面,竭力在空气中嗅着。这无疑是徒劳的,那个omega不在发情期,微弱的信息素的气味早就消散在空气中了。   但他不可能走远。冬青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借着霓虹灯的光辨认街上的脚印,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两行差不多大小的脚印一同进入旅馆,然后另一行先行离开了。   冬青顺着脚印追了出去。辨认比想象要容易,那个人走的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只是换了另外的小路,大概是想到了冬青会来追他。   然而在跑上大路后,脚印就无法辨认了。冬青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心中只剩茫然的冰凉。   就在这时候,有尖锐的鸣声从他头顶经过。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一只巨大的,像没有皮肤的恐鸟般的生物站在离他不远的灯牌上。   灯牌不详地闪烁起来,那怪物向他张开了满是触须的血盆大口。   冬青的双脚比他的脑袋反应更快。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小巷中飞奔了。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时,身后的怪物已经不见了。冬青打开了终端,用颤抖的声音命令道:“路线回溯……”   话音未落,就听见黑暗里传来了一片脚步声。   “小美人,迷路了么?”   “没想到今晚会有意外收获……”   几个alpha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像狼群一样包围了冬青。   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事,冬青几乎是绝望地想。   就在这时候,离他最近的那个人鼻翼翕动,声音里流露出了迟疑:“你有alpha了?”   “管他呢?”后面的人迫不及待道:“反正那人也不在……”   “你自己来闻!那人很强!我们可能会有麻烦……”   就在他们争执的间隙,冬青猛地一矮身,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包围。可惜他没跑出多远就被一把拦住了。冬青在那人手臂里绝望地呼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就在这时候,不知何处有人高喊道:“夜蝠鸟来了!快跑啊!”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起来。冬青趁着那人走神的功夫挣脱出来,向小巷深处跑去。   他身后的人很快回过神来,恼火道:“是假警报……抓住他!”   阴影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将冬青不由分说地拖了过去。有人扯着冬青的手飞奔起来。   他们跑过高墙,建筑物的灯光落了下来。冬青看到了乱糟糟的双色头发:“是你!”   身后的人已经追了上来,将他们赌在了街角。有人吹了声口哨:“呦呵,买一送一……”   冬青发现自己再次落入了包围。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空气里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呼啸。   巨大的阴影向他们扑来。   冬青手腕一紧,被拉扯着扑进了路边地下室的台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碎玻璃就落了满身。那人再次以惊人的力气扯过他,一头冲进了那间地下室。   这当然不是先前的那个委托点,而是一个看上去已经废弃很久的仓库。他们磕磕绊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一路狂奔——带着冬青逃跑的那个人似乎不用看就知道哪条路可以走。他们跑下幽暗滴水的楼梯,最后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停了下来。那个人气喘吁吁地松开冬青的手,把掌心贴到了一个老旧的液晶屏上——那是狭小的空间里唯一发亮的东西。   门开了。他粗暴地拉住冬青跑了进去。他们爬上了一个陈旧的梯子,又钻过了两个破烂不堪的砖洞。然后才终于踩到了平整的地面。   眼前的空间幽深广阔,像是一条长长的隧道。   那人心有戚戚地回头看了一眼:“现在应该没事了……”   冬青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吊坠:“还给我!”   “这是我的!你付我的佣金!”对方气愤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傻瓜!我刚刚救了你一命!”   “那是另一回事!”冬青固执道:“还给我!你这个小偷!”   两个omega少年就这样在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滚做了一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冬青终于把项链重新攥进了手心。他的太阳穴火辣辣地疼,手上多了个流血的小牙印。对方也没比他好多少,向地上吐了一口血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蠢货……”   “是你先偷东西的。”冬青生气道:“谢谢你救了我,可如果不是你偷了东西,我根本就不会遇到刚才那些事。”说着,他把项链重新挂在了脖子上:“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   那人盘膝坐了起来,盯着冬青看了片刻。   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似乎传来了一点儿人声。那人利落地爬了起来,转身走了。   冬青犹豫了片刻,跟了上去。   隧道像迷宫一样复杂,越往深走就越明亮——拱顶上有灯,并开始出现零星的帐篷和人影。那少年最后在一扇破旧不堪的小铁门前停了下来。铁门像是被强行镶嵌在墙上的,看上去摇摇欲坠。   冬青打量着那扇门,看到了非常古老的钥匙孔,还有一个满是刮痕的小液晶屏——应该是指纹锁。   少年转过身来,抱起了手臂:“付钱。”   冬青看着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狠了狠心:“我不能付你钱。交易没有完成,你没能给我找到住宿的地方并让我住下来。”   “我带你过去了!”   “但我没有住下。”冬青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在狡辩,可是他没有其他办法,终端的路线回溯功能意味着他要原路返回,但外面看上去很危险:“你需要带我过去,等我办完所有的手续……”他看着少年愤怒的脸,飞快道:“或者……你介意让我在这里过一夜么?我把住宿的钱给你。”   少年看上去正在努力吞下舌尖上的骂人话。最后他讥讽道:“看不出来,少爷您很精明嘛。”   冬青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向对方伸出了手,竭力露出一副友好的表情:“还有佣金。我叫冬青。”   那人很不信任地看着他,最后勉强伸出手:“麦豆。”他嘟囔着把手贴在了液晶屏上:“我就不该救你……”   “可你还是救了我。”冬青真诚道:“谢谢你。”他认真道:“不然我大概已经死了。”想到这里,他神色黯淡下去。   不久之前他见过另一个叫麦豆的人。他和他们差不多大,已经死了。   那也是冬青几次险些遭遇的死法。   麦豆打开了门,向冬青一甩头,示意他进去。   那是个很小的房间。说是房间,叫“巢穴”或者“窝”大概更合适一点——它看上去就是从砖墙上被硬挖出来的大洞。看上去主人尽力整理了,但是因为空间实在太小,里面还是略显凌乱——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得实在太多了,从旧电池到营养剂罐子都有,甚至还有老旧的防护服。唯一称得上干净的是钉在墙上的一张窄床。它们是用破金属板拼成的,上面有条白色的被子——和医院里那种被子一模一样。   冬青礼貌地站在角落,没有动。   麦豆把门关好,落下了几把看上去很沉重的钢锁。他没有理会冬青,讲自己带回来的盒子塞进了杂物堆里,然后径自从箱子里拿出一罐水,喝了起来。   冬青抿了抿嘴,看着对方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带包装的吃剩的饭团,放到了光波炉里。几秒钟之后,炉门打开,麦豆拿出饭团,吃起了晚饭。   冬青的肚子很响亮地叫了起来。   麦豆翻出了一盒液体营养剂,丢了过来:“20信用点,住宿70信用点,加上谈好佣金……凑个整吧,200信用点。”   冬青放下了营养剂:“我没有那么多钱。而且这种营养剂不是只要2个信用点一盒么……”他仔细看了一下包装,发现营养剂已经过期了三个标准日。   麦豆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似乎是鄙夷,又似乎是怜悯:“2个信用点?你在说梦话么?”最后他不情愿道:“也许你可以找到工作后再付我。不,先把佣金付我!”   冬青妥协了,付了他一百个信用点,然后喝了那盒过期的营养剂——他确实又渴又饿。   麦豆几口就吃掉了饭团,他在一只软垫上抱膝坐了下来,警告道:“不许乱碰房间里的东西,要是我发现你偷了什么……”   “我不偷东西。”冬青认真道:“找到工作和住宿的地方我就离开。谢谢你。”道谢总是没错的,冬青想。对方救了自己,自己确实应该心怀感激。   麦豆不再看他,爬到了床上:“洗手间在屋角。”冬青进门时就注意到了——很小的便携式洗手间,看上去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像样的东西。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指着那只软垫道:“我可以睡这里么?”   “随便。”麦豆的声音闷闷不乐地从头顶传来。   冬青躺了下来。昏暗的灯熄灭了。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事实上他几乎一躺下就睡了过去。 第24章 冬青2-3   睡眠时间比想象要短暂,他第二天几乎是被麦豆摇醒的。麦豆要上班,不想让冬青单独留在他家里。他带着冬青穿过曲折复杂的隧道,从那些贫民和帐篷身边经过,重新来到了地面上。   天色还没有亮,冬青发现他们回到了先前委托点所在的那个广场。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你可以在这里等着,会有人来和你搭话,问你要不要做工。”麦豆告诉他:“或者你可以到委托点去,委托别人帮你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当然得付佣金。别怪我没警告过你,这里骗子很多。”说完,他就匆匆跑掉了。   冬青就这样留在了广场上。他在那里呆了大半天,讲话讲得口干舌燥。大部分用工者都对他毫无兴趣,因为他是个omega。为数不多对他感兴趣的人,要么看上去就不怀好意,要么一听他没有身份证明就摇着头离开了。最后天色将晚时,终于有个人雇下了他——因为冬青回答上了关于飞船能源装置的几个小问题。   那份工作的薪水是每天600信用点,日结,工作时长15个标准时。没有保险,没有合同,不提供住宿——总之就是什么保障都没有。两天之后开始上班。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工作,还是有很多人在拼命争取。那人给了冬青一个编号,然后把其他蜂拥而至的人驱赶开了:“走开,已经招满了!”   人群不情愿地散去,有人冲冬青愤恨地唾了一口。   冬青不知道那份工作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这个薪水看上去还不坏。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找到了一个不需要身份证明就可以进入的小店铺,想买点食物和饮用水。目光落到价签上时,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所有的价签后面仿佛都多标了一个0。冬青难以置信地看着最便宜的那种营养剂,一盒居然要20信用点。饮用水一小瓶也要10信用点。他还看到了麦豆昨天吃的那种饭团——70信用点一个。   这个星球的物价看上去简直像个噩梦。   冬青无可奈何,只买了营养剂和水。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回到了麦豆那里——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麦豆回来得比冬青晚。看到冬青,他满脸不情愿,又似乎有些微妙的高兴。冬青能看出他在拼命掩饰这种高兴。因为想不通缘由,所以冬青再次警觉起来,但并没有把这种警觉表现出来。   麦豆开门时,看到了冬青手上的水和食物。微妙的神色不见了,他像变脸似地切换成了一个看傻子的表情:“你居然花钱买这种东西?”   “我需要吃饭啊。”冬青不解道。   麦豆瞪着他,最后肩膀塌了下去:“随便你吧。”他打开门,从杂物堆里拽出来一个背包,扔给了冬青,自己也背上了一个:“我们走。”   冬青困惑道:“已经这个时间了……”   麦豆锁上了门,言简意赅:“不想饿死就跟我来。”   他们回到了地面上。另一处地面,不是那个广场,而是个看上去就很富丽堂皇的街区。古典的橱窗陈设华丽,里头放着看上去极其昂贵的商品。也有很普通的食物,水果和点心之类的。冬青发现自己很难把目光从那些食物上撕下来,他从来没发现自己对食物有这样强烈的热爱。   麦豆拉着他走进小巷,在某辆落满灰尘的飞车后蹲了下来,指着一扇门前白色的小圆台道:“看到那个了么?”   冬青点头:“一个垃圾桶。”循环式垃圾桶,垃圾倒进去会自动处理和分解,然后通过地下管道运送到不同的地方,进行二次生产和利用。冬青知道,大多数经济发展水平不错的地方都已经建立了这种设施。虽然具体的样式大同小异,但是工作原理相差无几。   麦豆再次露出了看傻子的表情:“垃圾桶?那是我们的阵地!”   冬青茫然地看着他。   麦豆深深地叹了口气:“反正,待会儿我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就在他们小声交谈的片刻,冬青注意到有更多的人悄无声息地在附近的隐蔽处出现了。他有些不安,但麦豆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恒星沉落,夜幕降临了。那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机器人推着小车走了出来,上面是堆叠得很高的箱子。   麦豆从背包里抽出了一根很长的超纤绳,绳子的一端挂着个金属钩。他一圈圈甩着绳索,把它丢了出去。金属钩轻巧地勾住了推车把手。   然而同时勾住推车把手的不止他一个人。小推车被四面八方的力拉拽着,失控地翻倒在地。麦豆被拽得往前一扑。   冬青呆呆地蹲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麦豆大吼道:“快拿!”   冬青终于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没有时间犹豫,藏在角落里的人都已经冲了上去,他只好也冲了上去,箱子翻倒了。大家疯狂抢着地上散落的东西。麦豆也奔了来。   有人给了他一拳,愤怒道:“这儿不属于你,小杂毛,这儿是我们的地盘!”   麦豆被打得歪斜了一下,但仍然顽强地把地上的东西扫进自己的背包。他动作飞快,最后踉跄着站起来,冲那个人啐了一口。   就在这时候,尖锐的警报响起了。有人从门后冲了出来:“人渣!小偷!抓住他们!”   几架飞行机器人向着人群扑来。   麦豆抡起包裹,把一个小机器人打飞出去,顺势拖过冬青的手。   他们再次一路飞奔,最后跳进了一个排水沟。那儿有个金属栅栏。两个omega少年仗着体型瘦小,从栅栏的空隙钻了进去。背包被刮开了一个大口子,冬青只好把它捧在怀里。   他们逃命般地回到了隧道里。直到进入家门,麦豆把门锁重新锁好,两个人不约而同扑倒在了地上。   冬青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发出抗议。他声音微弱道:“我们……刚刚……那是抢劫……”   “我们只是拿了他们本来就要丢掉的东西,还是冒着被夜蝠鸟吃掉的风险……”麦豆气喘吁吁道:“只要不被抓住就没关系……”   “万一被抓住呢?”冬青有些慌,自打他从维生舱醒来,似乎就一直在面对着一个相当疯狂的世界。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否则眼前的一切不会这样荒诞。紧接着他又想起来,从厄休拉星震里存活,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荒诞了。难怪从来没有人相信他。   “被抓住就会被罚款。”麦豆抹了一把汗水,把自己红得要命的脸贴到了背包上:“或者坐牢,二选一。”   他们一起整理这趟的收获,大多数都是包装快餐和冷冻食品,还有不少饮用水。麦豆很失望:“只有两盒罐头和三盒营养剂……这样我们根本撑不到下个月……也许明天得再去一趟……”他摸到了自己受伤的肩膀,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冬青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东西难以保存。麦豆家里也没有保鲜柜之类的设备。   他们一起把食物分门别类地放好,冬青提议道:“先把盒装水果吃掉,然后是包装快餐。冷冻食品可以放在卫生舱下面,那里有凝结的冰……如果你有盐,我们可以把蔬菜处理一下……往好了想,至少今天可以多吃点儿东西了。”   麦豆不太开心:“我当然知道这些,不要你来发号施令。”他站起来,看上去有些虚弱:“你只能吃你自己带回来的那些,不许动我的东西。”   冬青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而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的脸色不太对劲。”   麦豆生硬道:“快点儿吃,吃完了赶紧休息。这里没有那么多能源可以消耗。”   冬青从善如流。他吃了一盒水果和一个冷掉的汉堡。包装上的日期已经过了,但是东西吃起来还是挺新鲜的。他翻开价签看了一眼,水果150信用点,汉堡235信用点。这顿饭的价格要赶上他一天的薪水了。看起了简直是占了大便宜。   抢东西当然不对。冬青反省道。可是让食物浪费掉也很不对。至少今天他还活着,吃到了还不错的一顿饭,并且他找到了工作——没有理由觉得不开心,不是么?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默默鼓励自己。等到攒够了钱,他就想办法离开这里,去找夏丹。虽然不知道夏丹在什么地方。冬青记得她那时在一所军校,可是他记不起来那所军校的名字了。   当然,首先是要弄到身份证明。想到这里,冬青重重的地叹了口气。星系间的公民身份系统是联网的,他可能还要等上一百多个标准日才能收到回音——刚醒来那会儿他就申请过了。不过看看麦豆,他对此又不太笃定了。麦豆也没有公民身份。在这个隧道里居住的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身份证明的。   据麦豆说,在弗诺星要想拥有身份证明,首先得有足够的钱。冬青还没问过具体是多少钱,不过他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他躺在软垫上,数字在脑海中加加减减,很快意识到了某个残酷的事实。如果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几乎存不下钱。这里物价高昂,工资微薄。任何一点儿小小的变故都会轻易榨干他们的血汗。   隧道里和广场上有那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在艰难地维持着生存。   弗诺很繁华,这繁华显然不属于他们。   冬青翻了个身,决定停止思考。明天会是新的一天,他现在的任务是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空气里似乎有点儿香。他在半梦半醒间动了动鼻子,也许是水果包装盒上的味道……冬青忽然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不,那不是水果,是信息素的气味。   冬青揉揉眼睛,翻身坐了起来,试探道:“麦豆?”   回应他的是细小的呻吟声。   冬青摸索着打开了灯,看到麦豆蜷缩成一小团,正在窄小的床榻上发抖。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额头滚烫。冬青翻出了饮用水,扶他坐了起来。麦豆几乎没办法支撑自己。床铺上湿了一大片,他虚弱地靠在冬青怀里,眼泪淌了下来。   冬青立刻意识到他们有大麻烦了。他自己上一次发情虽然也非常难过,但是勉强还可以活动,远不是麦豆这种奄奄一息的样子。   麦豆用很低的声音道:“门……”   冬青反应过来,赶忙找出布料把所有的缝隙都塞紧了。   他紧张地看着麦豆:“你需要抑制剂。或者……或者你有伴侣么?临时的那种也算……”   麦豆急促地喘息着,摇了摇头。   “那就抑制剂。”冬青很笃定道:“告诉我药房怎么走,我去买……你多久没用过抑制剂了?”   麦豆短促而绝望地笑了一声:“没有……身份证明……”   又是该死的身份证明。冬青几乎对这个星球生起气来:“那就给我钱,我去委托点……那里肯定有人能弄到……”   麦豆捉住了他的手,哀求地摇了摇头:“别……别走……”   冬青搂住他,给他喂了些水,焦虑道:“可是……”   “会过去的……”麦豆声音微弱:“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开门,会有人闯进来的……我有点儿冷……”   冬青把所有的布料都翻出来,将麦豆裹紧了。怀里的少年看上去很不好,冬青记忆里,这种状态是需要送医的——闹不好可能会出人命。   可是眼下他们没有条件去医院。   冬青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有个很笨的办法可以应急……他拼命在破碎的记忆里搜索有用的知识。性激素波动期的缓解方式:抑制剂,伴侣……同性友人。   原理是信息素互相影响。信息素……   冬青咬了咬牙。从杂物堆里找出了一把小刀和一小块碎步。他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洗了小刀——但愿他的免疫系统工作正常……冬青默默祈祷。他刚刚度过了一次还算顺利的激素波动期。理论上来说他现在应该是比较健康的。白泽是个非常强健的alpha,他们那一次也很……快乐。   说快乐可能不合适。事实上,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即使是在那样糟糕的条件下。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意识到这一点,冬青觉得很难过。   他摇了摇头,努力把糟糕的情绪抛开。冬青竭力扭头看着自己的颈后。头发太长了,这有点儿不容易,他把小刀贴了上去。   金属刺破的皮肤,然后深入。冬青感到一阵让人眼前发黑的剧痛。小刀掉在地上,他用发抖的手将碎布贴上去,吸干了流出来的那点血。   他匆匆跑出来,把那块被鲜血浸透的小布片贴到了麦豆颈后。   至少这次我做了自己能做的。冬青把麦豆抱进自己怀里。请你一定不要有事。 第25章 冬青2-4   存在于血液中的信息素发挥了它的作用。麦豆在第二天早上终于停止了寒战,十二个标准时之后,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冬青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就栽倒在了床上。麦豆没事了,他自己却有麻烦了。碎布片显然不够卫生,他的颈后腺发生了感染。那里又肿又痛,他本人也发起烧来。   醒过来的麦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显得非常生气。冬青没有收到感激,反而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臭骂。麦豆认为他脑子坏掉了,然后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omega回来,把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涂到了冬青后颈上。   冬青试图看清楚那玩意儿是什么。麦豆很不耐烦:“一毫升970信用点,浪费了我可不会再给你买。”   他手上是一只花生粒大小的试剂瓶,上面贴着简陋的标签。冬青认出来了,那是一种常见的外用广谱抗生素凝胶。   “你得还我钱。”麦豆恼火地说:“你笑什么?”   冬青的脑袋晕乎乎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往上翘:“你是个好人。”   麦豆愤愤地闭上了嘴。   不过打那之后,他对冬青仿佛不自觉地亲近了许多,甚至和冬青分享了自己的食物。   抗生素很管用,冬青在上班那天早上发现自己退了烧。后颈的伤口也结了痂,用头发一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和麦豆一起离开了隧道,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新工作居然就在麦豆所在的那家工厂。   那是一家能源转换器生产厂,位于城市外围,再往远走,就是矿区和荒野了。弗诺是这片星区的矿产交易中心,本地的资源也以宝石矿和金属为主,城市与城市之间基本都是矿带,农业区面积极小。这大概就是这里生活物资价格畸高的原因。   工厂很大,beta雇员占了大多数,alpha则明显分成了两个层级。一部分是管理人员,另一部分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工人。只有两个车间有omega雇员。麦豆和冬青正好分别在这两个车间工作。麦豆的任务是调试不达标的产品,冬青的日常则是从各种回收的能源转换器上拆卸可用的原件。   待回收能源转换器有很多是污染品,防护服能提供的保护有限。但这并不意味着麦豆所在的那个车间工作就更好——那边经常发生致命的爆炸事故,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起。   工厂全天候运行,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每天工作15个标准时,这可不是因为老板考虑到工人需要休息,而是他们所在的那两个车间的机器设备在其他时间段有更紧急更赚钱的工作要做。   想要偷懒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工位上方都有自带数据分析的摄像头。不管是上洗手间还是吃饭饮水,都有固定的时间,以标准秒计时。工厂只提供一餐,餐食是营养剂,维生素水,廉价的人造蛋白和食用纤维,omega们的菜单上则多了一种非常难吃的小型黑色水果——大家都是勉强下咽,吃下去要喝很多水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呕吐。相比之下,工人们更偏爱人造蛋白,因为那个在市场上卖得最贵,而且不吃它很难有力气干活——他们实在太累了。   冬青认出了那种水果是奇奇果——从它多角星形状的绿色果核上。最初他几乎不敢相信。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这种水果外皮和果肉都是红色的,甜美醇厚,营养丰富,尤其对omega很有好处——它能养护神经,同时调节激素。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为什么工厂提供的奇奇果是这样的——在原产地,这种品相的奇奇果根本没人会吃,都是直接作为垃圾处理的。   工厂提供这种水果并不是因为格外善待他们这些omega,而是激素水平稳定的omega所释放的气息能让周围其他人的情绪保持平静。这里需要用一小撮温和顺从的人去辅助维持整个工厂平静的气氛,让工人完成工作。就只是这样而已。   冬青很久之前听母亲讲过这些。一个社会性群体如果想要保持稳定,omega的数量一定要维持在某个比例之上,否则群体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走向崩溃。   工厂的管理者显然对这方面颇有心得。而且那两个完全由omega组成的车间,所负责的工作都需要无与伦比的细心,对重复性工作的忍耐,以及高度集中的精神——听上去就非常适合omega。而且雇佣他们比同等情况下雇佣其他性别的工人更便宜。   冬青想,如果不是因为omega太少,又负担不了更高强度的劳动,这个工厂的管理者恐怕会把所有工人都换成omega。车间里的omega大都很年轻——在这种生存条件下,年纪更大的omega显然没办法承担这种强度的工作。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消耗品。   不完全采用机器人工作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在这种工厂里,机器人工作的成本远比活人高多了。弗诺并不是个人工智能技术发达的星球。   经过了最初令人崩溃的疲劳之后,冬青发现自己居然慢慢习惯了这份工作。这并不意味着工作本身变得轻松了,事实上当他每天和麦豆穿过长长的地下隧道回家时,他都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过劳而猝死。工作太累了,以至于他心中大多数时候只剩下吃和睡这两件事。   他开始由衷地佩服麦豆,因为麦豆在这种强度的工作之下居然还有力气出去抢夺食物。并且在那个经常发生爆炸的操作间,这个omega少年一次也没有出过事故。   但冬青也知道,麦豆的状况其实并不好。他和自己一样疲惫而营养匮乏。甚至比自己的情况还差一些——从那次糟糕的发情期就能看得出来。   冬青没有再提另外找住处的事,麦豆也没有。他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共同生活在了一起。冬青也渐渐了解了这里的情况。   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名叫弗里安,只是弗诺星上一个中等规模的普通城市,所处的地理位既不格外重要,也不十分偏远。总而言之,这种城市遍地都是,毫无识别性可言。硬要说弗里安有什么与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有一些中小型能源设备加工厂,以及一个级别很低的航空港。   冬青曾想过,如果自己的飞船降临到其他级别更高的城市,也许处境会与现在有所不同。但麦豆无情地戳破了这个幻想。他带着冬青在委托点观看新闻,这个星球似乎正在经历一场麻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大城市出现了骚乱,统治者已经发生了更迭。   相比之下,弗里安显然是幸运的。它如此普通,很容易就被那些高瞻远瞩的争夺者们忽视了,所以可以仍然维持着比较正常的秩序。   事实上,这里确实挺正常的。普通居民住在地面上,人手一个终端,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纳入了各种系统。即使某日不幸失业或者丧失了劳动能力,也可以继续安稳地把日子过下去——公民身份就是他们的保障。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好运。   在地下,有无数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进入社会保障系统,或者被系统剔除的人存在。他们居住在废弃的地铁通道里,像老鼠一样生活。地上的人大多对他们视而不见。有些看到了他们的人,会称呼他们为“鼠民”,但地下的人则更愿意称呼自己为“影人”。   弗里安确实存在一个影子城市。冬青很快就发现,隧道里什么都有。有流动的市场,诊所,车站,货币兑换点……当然全部都是非法的。麦豆说从前他们偶尔会面临城市管理者的驱逐,那时大家就要集体搬家。不过地上的管理者已经很久没来了。弗里安的地上从前是比较安全的,最近社会风气则似乎有了向地下城市靠拢的意味。夜晚在街道上停留变得十分危险。有些既不属于地下也不遵从地上规则的人出现在了这个城市,治安环境正在恶化。   麦豆对这种变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不安。不管地上发生了什么,影人的生活始终是老样子。。。他那间小破屋每天的租金是30信用点,长着黄牙的包租者15个标准日会来收一次。在他登门时,麦豆让冬青藏了起来。不过冬青还是被发现了。于是租金涨到了每天40信用点。好在如今是两个人一起承担,所以麦豆只伤心了一会儿就想开了。   比起租金,更让冬青觉得不安的是这里的人。他见过独身睡在废铁轨下面的omega被人拖走,也见过黑诊所里一排大着肚子的孕妇和孕夫。有好几次,他和麦豆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缠住,对方花言巧语,宣称有法子可以让他们赚到一大笔钱。冬青已经上过一次当,麦豆更是态度坚决。他们每次都是一路飞奔甩掉对方。   麦豆告诉冬青,如果答应了对方,他们就会被带走,变得跟那些黑诊所里挺着肚子的人一样。这里有相当数量的omega,只是把怀孕这件事作为生存的手段。报酬看似很多,代价也很高昂。这种恶劣的环境根本没办法保证健康,很多人赚完钱之后来不及花就去世了——生育一直以来都是高风险的事,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   冬青在悲伤之余,又从麦豆的叙述里听出了点儿不一样的东西。后来他才知道,麦豆就是一个代孕者的后代。他的母亲生下孩子后没有拿到钱,因为麦豆是个嵌合体。他身上有一半的组织器官不是那个买家的后代,于是理所当然遭到了遗弃。冬青这才明白他的发色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奇怪。后来他的母亲又接受了两次代孕,并在第二次代孕后去世了。   冬青试图给麦豆一个拥抱,但是被嫌弃地推开了。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到卡利加或者提亚马特……反正是哪个大的星系去。”麦豆坚定地说:“我还要想办法进入红鸾,那样就能找到可靠的alpha作为伴侣了。我才不会像那些傻瓜一样为了几万个信用点就把自己当成配种的牲畜。”   听到红鸾的名字,冬青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红鸾并不像麦豆期待的那么公正完美。不过拥有希望总是一件好事:“想要找到更好的伴侣……所以这就是你从来没有在发情期找过临时伴侣的原因么?”   麦豆一副很成熟的样子:“当然。那样很危险不是么?一旦不小心被对方标记了颈后腺就完蛋了,还可能会染上红斑病。”他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看看那些做皮肉生意的人就知道了。”   “成年人即使被标记了也可以通过手术把标记清除。如果你幸运地遇到一个配型合适的alpha,甚至不需要通过那个手术。新的标记会直接覆盖原有的标记。”冬青有些难过,话语却仍然耐心:“红斑病也不是传染病,它是反复遭遇严重性侵导致的免疫系统崩溃。”   麦豆很怀疑地看着他。   冬青认真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对我们来说,比起担心红斑病,担心营养不良更实际一点。”他把种在营养剂罐子里的奇奇果幼苗小心翼翼地剪下来两棵,递给了麦豆一棵。冬青每天都在捡拾别人吃剩丢弃的奇奇果核,然后带回家中种植。隧道里没有阳光,温度也很低,但这种环境刚好符合奇奇果种子破壳的要求。嫩芽同样能带来一些营养。   “这种东西根本吃不饱。”麦豆哀叹道:“虽然它确实挺好吃的,可我每次吃完都会很饿。”嘴上这样说这,可他把幼苗放进嘴里吮吸的姿态却很珍惜:“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伴侣呢?”   冬青摇头:“我没有伴侣。”   麦豆很精明地看着他:“别逗了。你被标记过了,我闻得出来。而且你显然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不,我和你没什么不同。”冬青低落下去:“我是在十岁时被标记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麦豆瞪大了眼睛,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我不知道……我……对不起……”   “没关系。”冬青冲他笑了笑。   他们收拾好东西,一起出门去上班。隧道里和往常一样,幽暗而混乱。麦豆路上遇到了回收能源转换器配件的商贩,去一旁打听价格了——他有时候会从工厂带出些坏掉的零件,卖给地下或者地上的商贩,换点小钱或者其他生活物资。   冬青在一个拐角处等他。通道上方在滴水,他向后退了几步,却听到了细小的鸣叫声。   冬青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只金黄色的,像小鸟一样毛茸茸的动物。说它像小鸟,是因为它的翅膀上并没有多少毛,只有一层很薄的肉膜。它让冬青想起牧神星上的金鹂。冬青忍不住走了过去,想仔细看看它。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麦豆不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冬青指给他看:“瞧,一只小鸟。”   没想到麦豆的脸色变了。他推开冬青,走上前去,将那只小鸟抓起来,一把捏断了喉咙。   冬青呆住了。   “夜蝠鸟的幼崽。”麦豆丢开小鸟的尸体:“但愿只有这一只,否则我们就得搬家了。”   “夜蝠鸟……”冬青的声音有些不稳:“可是……它什么都没有做……”   “等它做的时候就晚了。”麦豆拉住他的手腕,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上面的人养这种东西当宠物……只在它们小的时候养,然后在它们长大之前杀掉它们。否则它们就会成为夜晚掠食的怪兽……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把这玩意儿带进来的……真是太倒霉了……”   他们爬出隧道。外面天气晴朗,街上人流如织。杀死一只小动物的阴影仿佛被留在了地下。   冬青抬起头,看到了一艘红色的星舰正从空中掠过。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星舰。紧接着,他想起了这里的航空港。那种级别的航空港能停泊这样的星舰么?   他顿时不安起来。该不会是……有统治者来到了这里吧?冬青碰了碰麦豆:“你瞧。”   麦豆抬起头:“怎么了?”   冬青想要指给他看,却发现天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不……没什么。”他迷惑地放下了手。   他们像往常一样赶到工厂,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只是这一天,冬青还没做多久,就被管事叫了出去。   对方先是夸奖了他工作做得不错,然后表示打算把他调到麦豆那个车间去——那个车间缺人。   “待会儿会给你讲一下具体操作……”管事话音未落,终端就亮了。他咒骂了一句,对冬青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就匆匆跑走了。   冬青只得孤独而顺从地站在工厂的走廊上。车间在他身后,管道在他头顶,眼前则是巨大的中枢机械区,各种指示灯在规律地闪烁着,巨大的机械齿轮紧密咬合,缓缓转动。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机械区上方的走廊上,一个高挑的红发男人出现了。许多管理者们点头哈腰地陪在他身边,似乎在奉承着什么。那个男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落在围栏上,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下方复杂而庞大的机械设备。   冬青看着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像他第一眼见到白泽一样。这个男人身上同样有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围栏上的男人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了冬青身上。   冬青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只是金色,另一只是绿色。 第26章 毕方2-1   毕方俯视着眼前的能源转换器生产厂。   经理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介绍着工厂的产品,似乎生怕跑了这个大客户。这里的人或许根本就没听说过鹤影的名字,但是那艘星舰代表了来客的地位和身份。   赤轮华丽而耀眼,在弗诺这样的星球,确实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存在。   这也正是毕方的意图所在。   他要让圣殿知道,自己来过这颗星球。至于他们会怎么看待这场低调而藏头露尾的造访,毕方也能预测得到。   潘森代送的礼物他收下了,对方想必认为这意味着着某种程度的表态和默许。那么毕方接下来会给他们一个自己正在观察和权衡的印象。他甚至不吝于出让一些鸡毛蒜皮的利益,让那些人意识到自己是愿意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的。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眼睛在盯着自己。毕方对此并无不安。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于生来就带着面具的人来说,从面具后面审视对方的反应甚至算得上一件有趣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他嗅到了一点儿陌生而熟悉的alpha信息素。毕方心神微震,目光不动声色地循着气息望去。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omega,他正仰头看着毕方,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   尽管只有一半的组织器官来源于那个男人与母亲结合的受精卵,但是那个家族基因里某个不大不小的缺陷,不巧还是遗传到了毕方身上。其实严格来说那是一种先天优势,但在毕方看来,被恐惧确实就是个大大的缺陷——至少对他的处境而言。   一个容易被喜欢的人,可以更轻易获得他人的信任。而毕方与之恰恰相反。偏巧他又经常很需要获取他人的信任。   真是讨厌啊。毕方懒懒地想。   不过更令人在意的是那个omega身上的信息素。   有些像,但仔细感受一下又完全不像了。也许只是碰巧有些类似的信息素,很多alpha的信息素都存在或多或少的相似性。毕方看着那个omega被其他工人带走,否定了最初的判断。   这里离蓬莱太远了。   而且那个omega看上去实在是肮脏又憔悴。他穿着灰色的防护服,除了少见的绿眼睛和黑头发之外,看上去和这里任何一个为了生计而拼命工作的omega没有什么不同。   可惜了。毕方心不在焉地想。如果他更健康些,应该是个称得上漂亮的少年人。不过在这间偌大的工厂里,显然除了毕方,没人注意到他的脸。   “数据收集完成。”赤轮在毕方耳边,用只有主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毕方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围栏。   合同的签订很顺利。黛西全权代表毕方与工厂进行了交易。   最后他们回到了飞船上,黛西眉头微蹙:“这里的能源转换器质量很一般,有许多还是二手原件翻新的……您是打算用这些东西给圣殿的贸易合同凑数么?作为买家,星际海盗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毕方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货物是按照我的要求包装的么?”   “是的。”黛西正色道:“核心元件和外部构件是分离的。这里的原件勉强合格,但是因为采用了人工组装,精度不稳定。我们打算把它们带到全机械化的工厂进行自主加工。”   “很好。”毕方平静道:“赤轮的货舱里有一批催化器原件,用它们替换掉原有配套的催化器。”   黛西眉头皱得更紧了:“可是我们的备品很贵。”   “没关系。照我说的做。”毕方若有所思:“这是个开始。”   黛西离开了。毕方向着内舱走去。   赤轮其实很大。尽管这次出行为了携带货物,已经缩小了内部空间,但它看上去仍然像个小型的豪华酒店。   毕方走到芮白的房间前,门自动开了——这艘星舰的任何地方对于毕方来说都是敞开的。   芮白本来正在舷窗边吃东西,见到毕方,他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毯上。布丁碎了,在华丽的长绒毯上留下了一大片污渍。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清洁机器人冲了出来,飞快地开始打扫。   毕方跨过小机器人,把芮白抱进自己怀里。   呻吟与渴求并未如从前一般出现,芮白一直在发抖。   最后毕方把手从他的衣服里拿了出来。   有赖于发达的医疗水平,这个时代已经很少存在先天性疾病。但是很少并不意味着没有。芮白已经成年了,但他的智力水平只有正常人的二分之一。这导致他并不太懂得隐藏情绪。   他刚来到毕方身边时也很恐惧,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好一些。现在流霞死了,他又成了这个样子。   毕方注视着他。   凡事都有两面性。芮白自然有好的那一面。对毕方来说,他是个合适的宠物:美丽,乖巧,省心,没有背叛之虞。而现在糟糕的那一面暴露了出来——芮白并不能理解毕方的行为,他恐惧毕方会像对待流霞一样对待自己。毕竟在芮白的认知里,他和流霞是一样的。   毕方的目光冷淡下去。他喜欢芮白的身体,但他不喜欢芮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起身离开了。   银素温柔的声音在毕方耳畔响起:“也许您可以去看看那份礼物。换过水之后,它的状态好一些了。”   毕方冷淡道:“查到它的来源了么?”   “技术上看有斯特拉联邦的痕迹。但是这种程度的基因融合在斯特拉也是受到限制的,至少表面如此。不同进化链下的生物基因融合是很困难的。能做到这种完美的程度,需要顶级的学者,一流的实验室,还有大笔资金……我不确定……”银素的声音变得迟疑了:“这不是理性的实验,一切看上去都太疯狂了,并且显得非常……傲慢。当然,也可能是我的数据库没有得到及时更新,也许斯特拉联邦在基因领域的技术在我不知道时有了飞跃式的突破……”   “我倾向于同意前一种推断。”毕方讥讽地微笑了一下:“不必惊奇,人类本来就很疯狂。”   不过提到斯特拉,毕方沉吟了一下。金斯坦,星际海盗,来自斯特拉的礼物。这肯定说明了什么。航线与航线彼此交织,在毕方脑海中形成了一张复杂的网。应该有个交汇点,或者起点,总之是个关键。   正想着,眼前深红色的门开了。   狭小的培养罐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度几乎到达天花板的硕大圆形鱼缸,鱼缸一侧还附带了简易升降梯。   “我想您将来或许愿意和他交流。它可以在水面上呼吸。”银素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柔和:“它目前还在适应新环境。”   “够豪华的。”毕方挑起了眉毛。   鱼缸底部铺了底沙,藻泥和宝石质地的卵石,也用高分子材料仿造自然环境堆砌了不伦不类的造景。唯一看上去像点儿样子的是个仿真的巨大海螺壳,入口处镶嵌了贝壳形状的门。   整个浴缸看上去既简陋又昂贵。   这是毕方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水族造景。   “惭愧。”银素的声音听上去丝毫也不惭愧,还有几分少见的喜悦。   毕方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在鱼缸里转了一圈儿:“它在哪儿?”   “在它的小屋里。”银素耐心道:“您可以在悬浮屏上看到,我安装了摄像球。”   毕方正要说什么,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鱼腥味儿。他目光落在地毯上,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   “是排泄物。”银素的声音仍然耐心:“看样子它不想污染自己的生活环境。是我的疏忽。”   很好。毕方久违地感受到了恼火。不知道人鱼肉尝起来怎么样。 第27章 毕方2-2   人工智能对生物状态的判断标准可能和人类不太一样。反正当毕方观察悬浮屏里的人鱼时,觉得它的状态并没有比最初好上多少。   小人鱼抱着膝盖蜷缩在黑暗的海螺壳里,双眼空洞无神。尽管它有着长长的鱼尾,但那个姿态还是和人类太过相像。不知道为什么,毕方觉得有些不舒服。   “你说它好一些了。”他沉声道。   “是的。”银素解释道:“最初它不肯进食,已处于濒死状态。所以我在换水时加入了镇定剂使它短暂沉睡,并为它注射了最好的营养剂和免疫活化药物,以及采取了剂量适当的射线治疗。它的各项指标目前已经脱离了危险线。治疗舱的数据正在根据它的特殊性进行调试,调试完成后,我会尽快将它放入治疗舱。不过目前看来,它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阅读了基因说明书,它的食性和人类接近,水生动植物对他来说更合适。赤轮在补充物资时可以完成相关采购……目前唯一的问题在于它始终没有进食,排泄物是只是营养剂代谢的产物……”   “检查有发现什么异常么?”毕方打断了银素的话:“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没有在它体内发现任何人造物,微生物,或其他会对您和赤轮存在威胁的东西。它身上旧伤很多,有些相当严重。这些之后我会想办法为它进行治疗。”银素理性道:“它的生理机能运作方式和omega很相似,连腺体的位置都一样。但它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它的指甲很锋利。还有它的身体构造——理论上来说它可以发出次声波和超声波,这些对于其他生物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不过我检查了它的发声器官——它在被移送到我们这里之前进行了器官切除手术。手术很粗暴,以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帮助它恢复……”   银素是医疗和生命方向顶级的人工智能,如果连她都认为困难,大概率就是无法恢复了。当然银河系中存在一些医疗科技极其发达的地方——五千光年内,就有帛书,厄休拉——已经在二十年前被星震毁掉了,或者安森的首都和阿达拉族的母星……但是大多数地方对外来者都有诸多麻烦的限制。毕方不打算为了一只来路不明的生物付出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他是个商人,会习惯性地考虑任何事情的成本和收益。   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上一任主人对它做了什么。毕方看着悬浮屏里纹丝不动的人鱼。如果不是它灰色的发丝正在水中飘动,毕方会以为悬浮屏坏掉了。人鱼看上去苍白,瘦小,羸弱不堪,就像个单薄的影子。   “它是没有长成,还是生长完成后就是这个形态了?”毕方想起了金湾的仓库里看到的那只大人鱼。如果这一只也能发育成那种形态,自己将来可以把它转手卖个好价钱。   “按照基因说明书,它已经成年了。原本成年后还会有一段发育期,但是它的发育期在开始时就停止了。应该与发声器官的手术有关系。”   残次品。毕方毫不客气地想。留在船上没有意义。也许返程路上就可以考虑寻找买家了。   “我会尽力照顾好它。”银素说道:“但是飞船上缺少很多必要的东西,在弗诺星上获取这些资源也很困难。”   “我们暂时要留在这里。”毕方乏味道:“你看着办吧,不影响赤轮就行。”   屏幕上的小人鱼闭上了眼睛。现在海螺壳里只剩下一个虚浮的影子了。   真是令人不快。毕方想。他了解潘森,知道他在卖东西之前通常会给顾客一个“试用品”。这不稀奇,做生意就是这样,很多商品在正式交易之前都有样品。为得是之后能做成更大的生意。   想到这里,毕方突然道:“你说它有性腺。那么它被标记过么?”   银素明显迟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回答:“根据体内激素水平的紊乱程度来看,保守估计不少于四次。但我可以治好它。它的身体有很好的再生能力,只要药品到位……”   “即便那样,终究也和没有被标记过不同了,是么?”   “有些过程伴随着生物的发育,是不可逆的。”银素承认道:“如果它是在发育结束后被标记的,我有把握让它恢复。可惜它不是。”   那么它的估价又要下降了。毕方关掉了屏幕:“不要把它放在这里。太碍事了。弄到小房间里养着就好。”   “好的。”银素顺从道:“等到镇定剂生效后,我会给它换个家。”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毕方转身向前厅走去。   仔细想想,这件事非常有趣。毕方摩挲着手上的宝石。为什么是把这玩意儿作为礼物送给自己,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呢。他想起了那只更大的人鱼——毫无疑问,它非常美丽。如果是那一只的话,毕方不介意把它作为一件藏品,养在自己的行星上。不过饲养大概只是暂时的。他喜爱珍宝,但对珍宝一向缺乏占有的念头。这种喜爱是很浅薄的,来去都很快。经过他手心的宝物不知凡几,多是短暂停留,然后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从这点来说,毕方自认为是个负责的商人——他永远会给自己喜欢过的东西一个合适的去处。   圣殿。这也是个很值得琢磨的组织。星际海盗是一个统称,它们中又分成无数大大小小的势力,各自拥有据点。这些组织劫持航线上的飞船,抢夺行星,彼此之间也各有冲突和合作。自由而混乱,是他们的特征。生存方式决定了他们的平均科技水平不会很高。即便拥有一些先进的东西,也不过是通过劫掠手段获得的。毕方不认为圣殿会是例外。   以往也有过势力较大的星际海盗入侵其他文明的事。入侵一旦成功,会有两种结果。其一,是海盗夺取星系控制权后,当地正常的社会秩序迅速崩溃,最终成为非文明区,或在掠夺一空后被遗弃,或成为海盗的据点;其二,是海盗夺取控制权后,试图建立牢固的秩序,那么这种情况下,它们往往会被已有的某种制度同化,最终演变成银河系中一个新的文明社会。   从圣殿对弗诺目前采取的行动来看,他们的方向显然是后一种。   看上去野心勃勃而目标明确的首领,带领着相对有秩序的一群属下,做出的决定应该不会是心血来潮。包括赠送一件礼物。   毕方打开了星图,光线骤暗,紧接着,一片微缩的银河立刻占据了整个驾驶厅。   毕方从那些闪烁的星系间走过,最后抬手放大了以阿克那为核心的这片星区。他简洁道:“航线。”   赤轮的光在他耳边微微一闪,各种颜色和标识立刻在空中浮现出来。它们穿过遥远或临近的星系,密密麻麻,像一片绞缠在一起的乱网。   毕方不断放大和缩小星图,偶尔停下来,支肘思索。   赤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您在看什么?需要我帮忙计算么?”   毕方喃喃道:“多奇怪啊,还是没有要塞具体是如何沦陷的消息么?”   “情报显示,似乎是圣殿控制了当地管理社会运行的人工智能系统。”   “你信么?”   赤轮声音稳重:“很抱歉,我只是一艘星舰,无法对此做出评判。”   毕方沉默了几秒,忽然道:“圣殿首领的信息核实过了么?”   赤轮道:“是的。已经核实过了。资料显示只是一名普通的星际海盗,但是个人信息数据发生过多次替换更改,最早可以追溯到七联与斯特拉联邦之间的局部交火。据此,我有理由推断,这个人很可能是七联或者斯特拉联邦的遗落在战场附近的残兵。可惜没有dna信息,无法最终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和您当年使用的手段是一样的。”   毕方翘了翘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驾驶厅里静默片刻,毕方突然道:“你觉得我有什么弱点?”   赤轮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很久,他才用像往常一样平稳的声音道:“您是个人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弱点。”   毕方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讲笑话的,赤轮。”   “这不是一个笑话。”赤轮严肃道:“人工智能不这样讲笑话。”   毕方走到了宽大的座椅上:“金斯坦现在正在做什么?”   “数据分析显示他正在渥金处理和圣殿的交易,并且在反向监视着我们的行踪和贸易数据。不过我做了数据加密处理。他们只能看到我们明面上的交易信息。”   “能查到潘森手上另外一条人鱼的流向么?”   “可以。人鱼以“宠物”的名义交易给了罗兹的一名富豪。交易价格不菲。不过是完全秘密运送过去的。对方是一位生物收藏家,也是各种星际拍卖会的常客……对了,星尘公司发来信息,牧神星模型今日将公开发售,公司问您是否需要留下一个作为纪念。”   星尘是银河系最有名的天体模型制作公司,生产大大小小的模型。以产品精良逼真而闻名整个银河系。几乎每个人家里都会有至少一个他们生产的模型——用于飞车或者飞船导航。模型上附带的地图和星图非常详尽,信息更新也很及时。   还有很多用户会收集公司生产的模型——以工艺品的角度看,它们确实值得收藏。这种收藏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市场。每一次有新的天体模型发售,都会迅速一抢而空——产品是限量的。   毕方是这家跨银河系公司的股东,享有7.33%的股权。作为股东,他的其中一项特权就是,可以享受到模型的优先购买权。尽管他很少使用这项权利。   毕方静默了许久,才慢慢道:“把蓬莱那个地址发过去吧,不要留寄件人的名字。”   “留言呢?”赤轮细心地问道。   “永远幸福。” 第28章 毕方2-3   驾驶厅安静得如同深海,星图无声地闪烁着。毕方的手在星系之间灵活移动,他碰触那些天体,资料便在半空中显示出来。阅览地点离阿克那越来越远,最后来到了距离阿克那一千九百多光年外的某个星系。那个名叫“阔叶”的星系很小,发现和标注时间也不长。毕方的手指很随意地划过资料首页上“猎星者——鹤影,人类”的字样,点了进去。   阔叶是个很有意思的星系。它的恒星是一颗红矮星,亮度在宇宙中很不起眼。但它拥有三十多颗行星,并且大多数行星上都有生命。有些上面还诞生了初级植物文明。它就像个宇宙角落的花园。   发现之初,银河联合议会就把它纳入了保护范畴,限制了该星系内的生物资源开发。但限制不等同于完全不开发,这个星系一直银河系许多观赏植物的重要出口地。   阔叶-17上有一种分布广泛但数量稀少的植物,被人类译名为绿仙兰。这种植物的叶片像轻纱一样薄,伴随着细小蜷曲的触须在空气中飘动,捕捉空气中的某些气体分子作为营养。它还会顺应周围光线的变化改变自己的身上的光点,从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简而言之,是种非常漂亮的植物。   像大多数美丽的东西一样,这种植物生长条件苛刻,稍微改变环境就会死亡。为了提高它的存活率,种植者在包装时会在它的培养基里植入一枚控制核,以此监测它的生存状况,适时调整培养基里微量元素的含量。每个控制核上都有一个特殊的编号,这个编号也会刻印在植物的外包装上。购买者可以通过编号查询植物的各种信息,确保自己买到的这件贵重物品是真货——假货太多了,而且仿制得惟妙惟肖,因为假货本身就是一种拟态植物。只可惜后者的美丽外形维持不了太久不说,还会急速生长,毁掉买家的房子。当然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毕方手上其中一家公司,正是这种控制核的供应商。之前毕方购买银晶矿的伴生矿,也是顺手为这家公司进行采购——伴生矿是重要的控制核生产原料。   这种控制核的应用非常广泛,基本上需要人工智能的地方也都需要它。毕方当初选择收购这家公司,为的就是利用这种产品的广泛性。这让他能轻易地掌握到各行各业的相关数据信息。   不过眼下比起关注自己手里的产业,毕方更多的兴趣在于另一个地方。距离阔叶37光年左右有一处斯特拉的星际门,支持远距离星际穿越,是银河系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这才是毕方在星图上寻找的目标。   毕方很快把注意力放到了星际门的数据信息上。金斯坦手中掌握的一条贸易线与这处星际门密切相关,毕方怀疑他手中有一门非常赚钱但是非法的生意,只是始终没有足够的证据。正如他在调查金斯坦一样,对方也始终在监视着他。他们彼此都在进行侦查和反侦察。   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事。毕方和其他商人之间也存在这样的窥视。但是金斯坦又更麻烦一些。虽然他在议事厅的长桌上表现得非常公正客观,可是毕方非常清楚,那不过是一种粉饰太平的方式罢了。   金斯坦丝毫都不信任自己。毕方对此完全理解。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会信任一个有着星际海盗背景的商业间谍,何况这个间谍最后摇身一变脱离星际海盗成为了行商,并取代了七王侯之一的贝尔因,与自己几乎平起平坐。   对于渥金议事厅来说,高背椅上的人员更迭是非常寻常的事。不管是谁坐在那里,只要认同渥金的理念,能履行王侯的职责就好。但毕方知道金斯坦一直想杀死自己。   根据渥金的律法,金斯坦显然不能直接那样做。高背椅守则中第一条就是禁止七王侯自相残杀。所以金斯坦利用了流霞。流霞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贝尔因死后,赤轮和银素携手入侵了对方的资料库,为毕方获取了大量有价值的交易信息和通讯记录。其中有一部分与金斯坦的贸易有关,其中包括人口和毒品交易。一个代号为“老国王”的人似乎是金斯坦的重要支持者。显然这个人应当在七联中位高权重,只是毕方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   渥金是自由贸易星系,理论上来说几乎不限制任何交易,但是自由贸易星系同时也遵从属地原则。渥金处于七联的管辖范围内,特殊贸易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对七联的法律做出妥协。   金斯坦违法,毕方手握证据,等于获得了一个压制对方的砝码——仅仅只是一个砝码。   所有各方势力混杂的地方,要想维持稳定,都需要保持适当的平衡。砝码什么时候落下,如何落下,落在哪里,都是需要考量的事——毕竟天平的平衡才是首位的。   微小的变化可能引发难以挽回的大规模动荡。一旦渥金出现问题,影响会波及到银河系所有与这里有贸易往来的地方。而这种波及反过来也会毁掉渥金。   这是毕方和金斯坦唯一达成共识的地方。   就在毕方摸着戒指沉思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赤轮忽然道:“近期有批绿仙兰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流入市场。”   毕方随口道:“证件未通过审核?”   “不。运送货物的飞船因为船主突然失踪滞留在了金湾。例行安全调查只发现了这个人的血迹,金湾的安全员推断他可能遭遇了袭击。但是银素在阅览血迹检测报告时,发现了一些异常。她怀疑那个人是感染了某种烈性病毒。找不到遗体似乎是因为遗体未必是遗体被带走了,也可能是遗体处于某种特殊状态无法被机器人识别,从而直接被当作垃圾清理了。   “可以确定病毒种类么?”   “没有样本,无法确认。只能确认是一种烈性病毒。”   “发作起来很严重。”银素的声音突然响起:“这点很重要,可能会降低患者的生存率。”   “想办法把这个消息传达到议事厅和执政官,提醒他们加强医疗卫生安全检查。不要让他们知道是我们发现的。然后从暗线订购一批医疗防护用具和药品有备无患。”毕方很平静:“应该问题不大。感染源呢?那个人可能是从阔叶-17上感染的么?”   “阔叶-17上的微生物对人类不回造成这样严重的威胁。我查询了那艘飞船的航迹信息,飞船离开阔叶后没有选择最近的航线,而是选择了一条看上去更远的航线……飞船从安森边境得到补给后,曾短暂在斯特拉的一个自由贸易星系停留……这样来看感染源就难以确定了。”   “这个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毕方道:“七联的公共卫生部门会去思考的。”他扯了扯已经很低的领子,感到有些热。   诸多星系在他眼前旋转发光,毕方靠回宽大的座椅上,忽然道:“芮白的发情期到了么?”   “没有。”银素温柔道:“但您最近性激素总水平超标,建议尽快缓解。如果您的伴侣不配合,我可以为您安排全息投影。”   毕方起身挥了下手,驾驶厅里的银河消失了。   他回到卧室,却发现宽大的卧室里多了些东西。   一堵玻璃墙出现了,墙后是水,还有那个丑陋的海螺壳——银素居然在他的房间里养鱼!   毕方冷冷道:“星舰上难道没有其他地方了么?”   “有。”银素的声音始终温柔:“但是赤轮的实体结构有局限。您的房间舱壁上备用机械手最多,各种调节和控制系统也比较集中。放在这里,便于我照顾它——它确实非常需要照顾。您也承认了它的价值。如果让它这样死去,未免有些可惜。而且根据研究,宠物有利于调节情绪,帮助人类保持健康。”   毕方厉声道:“那就弄个帘子把它挡起来,我不想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抱歉。”   “只是生理原因。”银素体谅道:“请不必在意。”   帘子很快把水墙遮挡住了。   毕方拒绝了全息投影的建议。他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却始终毫无睡意。最后他坐了起来,点开了悬浮屏。   黛西已经完成了任务。那些被替换了催化器元件的能源转换器正在分批流向圣殿聚集的地方。如果顺利,赤轮可以追踪   它们,从数据里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毕方像往常一样浏览着海量的信息。房间里始终静悄悄的,连一丁点儿水波声都没有。   他有极佳的嗅觉,也有一个顶尖alpha应有的敏锐。可是他几乎感受不到这个房间里还存在着另一个生命。这是非常违背常理的。   最后毕方把数据关闭,打开了摄像球的窗口。   人鱼蜷缩在黑暗里,像失去了生命般一动不动。   毕方知道它没死。如果死了,银素会高速他的。   好奇心忽然探了头。   毕方起身走过去,隔着帘子敲了敲玻璃。   屏幕里的人鱼颤抖了一下。   很淡的信息素气味飘了出来。像是海水里混了一团腥甜的血。   它谈不上好闻还是难闻,只是给人一种阴暗又危险的感觉。   毕方却忍不住深深地呼吸起来。 第29章 毕方2-4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喜欢鲜血的气味。   毕方自认为不算变态。他总体来说是个非常理性的人,同时对危险缺乏恐惧。这种特质会让他比一般人更容易保持冷静,即使是在最麻烦的状况下。   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他只是喜欢那种气味。血的味道闻起来令人愉悦。芮白发情的时候,毕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反复标记他的颈后腺——从伤口流出来的血液和信息素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令人着迷。   如果换做一个普通的omega,这时候可能会哭泣或者挣扎——那个位置对omega来说太过敏感,尽管流血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但是恐惧有时候会比肉体伤害更加严重。好在芮白身上没有这种麻烦。他对恐惧的理解与一般的omega不同。在那种时刻,他只会遵从本能,沉迷在愉悦里。   这是毕方最喜欢他的地方。芮白会自然而然地投入,那么毕方也能获得些许放松和快乐。   问题就在这里。只有对方比他更沉迷,沦陷得更深,毕方才会获得安全感和快感,能坦然享受到一部分这件事带来的快乐。   银素认为他从来没有彻底放松过自己。对于一个alpha来说,缺乏放松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们本来就比其他性别更难释放压力。长期的不良情绪会导致一些严重的后果,比如突如其来的理性丧失和自毁倾向。   很少有人意识到,alpha其实比其他性别更容易发生精神问题。这种精神问题很隐蔽,后果则和链式反应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拿毕方自己来说,如果有一天他决定放弃平衡,干出点儿什么刺激的事儿来,那么半个渥金可能会随之遭受无妄之灾。   长期为他进行身体和情绪指标监控的银素显然非常清楚这一点。她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建议毕方寻求一位合适的伴侣。不是那种短期的,而是可以建立长期和稳定关系的伴侣。对方的存在可以帮助毕方缓解一些压力。人类是社会性动物,银素如是说。对于毕方这种人来说,亲密关系并不完全必要,不过试一试总是可行的。   毕方对此嗤之以鼻。   按照红鸾系统的评分标准来看,毕方完全可以拿到金字塔顶端的那个顶级。他非常富有,富有到能凭个人能力买下整颗行星。即使剔除外在条件,单用最原始的眼光评判,毕方也是那种顶尖的alpha——他体能和精神条件优异,在任何时候都有比其他人更高的生存几率。   但是这些有什么用呢?毫无意义。   他发现自己很难相信另外一个人。毕方认为这并不是什么缺陷,而是长期经历危险后留下的本能反应。他曾经无数次在约会时被刺杀,似乎人们都非常相信,在床上杀死一个alpha是最容易的——因为那时他们最脆弱。   毕方不是害怕。甚至有时候,他是明知结果,主动去面对这样的风险。冒险会让他心情愉快,看着对方从笃定到惊慌是一件享受的事。   只是这样的享受多了,也会变得无聊。游戏只在一个人想要做游戏的时候才是有趣的,其他时候,它仅仅是一种负担罢了。   毕方喜欢刺激,也喜欢冒险,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有信心掌控并享受全局。   谨慎与冒险看上去是完全矛盾的。有时候毕方会审视自己,觉得这种矛盾大概是出于另外的原因。比如他的傲慢。   银素无法说服他,于是给了他另外一个选项——饲养宠物。   毕方同样把这件事当做了耳旁风。后来他偶然买下了芮白。芮白曾经解决了毕方的一部分情绪问题。但他现在拒绝回应毕方。   这让毕方觉得不快,甚至有更暴虐的念头。当然他不会那样做。芮白正常时是很好,很可爱的小家伙。他带给了毕方很多满足和安慰。毕方认为自己是喜欢他的。就算有一天不喜欢了,他也会给芮白安排一个可以保证其后半生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的去处。这是芮白应得的。   缸中的人鱼在短暂的受惊后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姿态。毕方毫不留情地再次敲了敲鱼缸。人鱼这一次紧紧地蜷缩了起来。信息素的味道消失了。   毕方放下了手,突然对银素道:“他打算一直这样么?”   “我不知道。”银素诚实道:“他受到过严重的创伤和惊吓。我想,当他认为环境安全时,会展现出更多有趣的行为。”   毕方拉开了帘子。鱼缸里静悄悄的,缸底有一只小篮子,里头是未加工过的块状鱼肉——银素投了食,但人鱼似乎打定主意想把自己饿死。   “它的智力水平怎么样?”   “按照基因说明书的话,似乎和人类差不多。但是个体之间肯定存在差异……我不能确定。它几乎没有展现出什么自然行为。”   “可以听懂我们的语言么?”   “这要取决于他之前的生活环境。”   人鱼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像是不存在。它始终维持着那种木然的状态。毕方后来再敲击鱼缸,它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毕方怀疑它已经没有给出回应的体力了。   他的怀疑是对的。一个标准时之后,生命计数仪的指标突然掉到了死亡临界值。银素不得不再次向水中投放镇静剂,然后探入机械手臂,为他进行检查和注射营养剂。   那种淡淡的,血与海水般的信息素气味重新出现在了空气里。   舷窗之外,阿克那的夜幕降临了。毕方没有开启照明,而是让房间自然而然陷入了黑暗之中。舷窗外是阿克那的夜晚。城市在地平线的尽头,像一串闪耀的光点。而星舰近处只有岩石,被人造卫星的反射的恒星光所照耀着。   不知道为什么,毕方忽然觉得那光芒看久了令人有些眩晕。   银素在他耳边警告道:“性激素水平超标,睡眠严重不足。您已经超过一百四十个标准时没有睡觉了。意识暂停综合症的发生风险已升至89%。请您尽快休息,醒来后我会为您安排缓解项目或抑制剂注射……”   “不。”毕方言简意赅:“我很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意识暂停又不会死人,再说我还有你。”他低头看着悬浮屏上的催化器数据分析图:“等黛西回来再说吧。”他随手把监视人鱼的那块悬浮屏放到了工作用的悬浮屏边上。   机械设备撤离后,人鱼很快再次醒了过来。悬浮屏中,它的神色茫然而困惑,又似乎带着深深的绝望。就在毕方以为他要重新蜷缩起来的时候,它终于动了。贝壳的门被轻轻推开,人鱼看着外面。   毕方忽然起了兴致。它在看什么?外面明明就是黑的。   不知到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人鱼终于第一次在毕方的视线里离开了那间小屋。它摸到了缸底的篮子,动作停了下来。许久之后,人鱼把篮子提了起来,艰难地向水面游去。   房间里非常安静,一时只有帘后极轻的水波声。毕方在屏幕上看到它无声地浮出水面,试图将篮子推出鱼缸。   水面离鱼缸边缘有距离,它似乎没有力气把东西向外抛,只能以这种笨拙而艰难的方式行动。篮子几次差点儿脱手,可它还是固执地把它向上推去。   毕方踩着柔软的地毯,悄悄走了过去。他很久没有这种兴致勃勃的感觉了,就像是一只无聊的野兽终于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墙壁上的机械手出现了,毕方轻捷地跃了上去,让机械手将自己送到了鱼缸上面。   就在那个时候,人鱼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篮子被它的指尖高高顶到了鱼缸边缘,翻了出去。它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阴影便落了下来。   毕方一把抓住了它细弱的手腕。   四目相对,毕方从它灰中泛蓝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惊恐。然而恐惧似乎只有一瞬,很快,人鱼的神色重新被认命般的木然取代了。它没有挣扎,只是闭上了眼睛。   手心里的皮肤湿淋淋的,摸起来冰凉滑腻。皮肤下骨头的形状清晰可见。毕方抚摸着人鱼的颈后腺,掌心下的人鱼在轻轻发抖,属于人鱼的信息素气味飘了出来。与此同时,另外一些信息素的气味也飘了出来。   毕方皱起眉头。   银素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您要做什么?”   “看看它。”毕方言简意赅。说完,他就松开了手。   失去支撑,人鱼向水中沉了下去。它睁开了眼睛,眼里出现了一点困惑。毕方歪头看着它,人鱼如梦初醒,转身飞快地游进了海螺壳。   门关上了。毕方看见它在悬浮屏里重新蜷缩起来。   它想死。它在等待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毕方眯起了眼睛。还真是令人不快。他乏味地想,真是可惜了。也许随它高兴才是正确的选择。   就在这时候,星舰突然震动了一下。   赤轮道:“检测到地震,九千公里外出现核武器交火。正在搜集数据信息。”   打起来了么。毕方想。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奇怪的是,摇晃仍然在继续,毕方扯了扯已经很松的领子,对赤轮道:“或许你应该暂时悬停在空中。”   “我正是这样做的。”赤轮回答道。   毕方突然意识到,不是星舰在摇晃。眩晕再度袭来,他突然眼前一黑,跌入了水中。   在那短暂又无尽的下沉中,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母亲哭泣道:“他是个好孩子……他本应该是个好孩子……全部都是我的过错……”   “我们必须为此负责。他也一样。”那个男人声音低沉:“犯了错误,就要接受惩罚。是我管教不严……”他涩然道:“我原以为,多给他一些关心和鼓励会更好……”   “诶,我们有相同的基因标记啊!”小小的男孩子惊讶道。   “你不觉得他很可怕么?”有人悄声道。   “杂种!”有人冲他高喊。   “听说你妈被好多个alpha标记过?”有人嘻嘻笑道。   “这孩子的基因测试结果有问题。红鸾显示他有严重危害社会的倾向。可能和嵌合体发育时的畸变有关……当然,他的其他生理测验结果都是非常优异的,所以红鸾不会把他排除在外。成年后可以进行基因矫正手术,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很正常。毕方冷冷地想。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这时候,无尽的坠落里,一双手忽然拉住了他。   柔软细腻的手,没什么力气,却足够让坠落停止。那双手带着毕方向上浮起。   空气重新涌进了双肺。   毕方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只看到两只灰中泛蓝的眼睛。   机械手臂将毕方捞了起来。银素声音不再温柔:“睡眠舱开启,即将执行强制睡眠。”   毕方跳下了机械手臂,贴在玻璃上。   小人鱼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游回了海螺壳里。那一眼很平静,似乎又有些哀伤。   良久,毕方道:“让它活着。想办法治好它。”   “我会的。”银素平静道:“您该休息了。两个标准时后您还要参加一场星系博览会。”   作为照料者,银素相当优秀。毕方几乎是飞快地进入了无梦的睡眠。在意识得到彻底的休息之前,他忽然想,如果银素想要杀死自己,其实是非常容易的。   幸好直到目前为止,她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意识陷入宁静,毕方在下沉的轻松里合上了眼睛。   两个标准时之后,他准时醒来,周身轻松,感到烦躁的情绪也消失了。出门时芮白正好抱着食物经过走廊,见到毕方,他惊慌失措地僵在了原地。毕方没有生气,甚至还摸了一把他柔软的脸。   然后,这位隐藏了身份的王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离开了飞船。   星系博览会的举办地点就在弗里安的市中心广场。说是星系博览会,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交易会,绝大多数商品都来自于本星球,偶尔有些东西来自临近的行星,就算得上稀罕了。   毕方觉得它更像是一个传统集市——各式各样花哨的棚子占据了道路两边,矿石和食物堆在一起,买家和卖家也聚集在一起。   先前订货的工厂经理很殷勤地陪伴着他,在介绍交易会商品之余不停提起自己的产品。毕方觉得非常乏味。他手下有无数的公司,矿场和商队,涉及到具体交易,通常是有专门的员工来处理。但好像自从星际海盗盯上了渥金,他要亲自上阵的琐碎事就多了起来。   而且短暂的睡眠带来的精力恢复是有限的,他现在开始犯困。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短时间的休息只会带来麻烦。这也是为什么毕方经常长时间不睡觉处理工作的原因——他宁愿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了,然后再长长地睡上一次。   就在这时候,响着警报的机器人从他们眼前经过。   经理似乎有些紧张:“这里治安很好……应当只是小偷。”   毕方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情报显示星际海盗的触手已经伸到了这里,城市的各类系统甚至市长这会儿或许已经都被控制了。不过圣殿的人既然不想大张旗鼓,那么他也乐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鼻尖下意识动了动,人却突然僵住了。   片刻后,毕方甩开经理,以惊人的姿态和速度穿过广场,越过街道和障碍物,最后在一处僻静的街角停了下来。   熟悉的信息素,和他自己非常相似的信息素!   本来已经远去的信息素和他一样停了下来,并反向靠近过来。毕方如梦初醒,闪身藏入了堆满箱子的栅栏后。   他从缝隙中望去,只看到了一个银色头发的高大身影,从灰暗的阴影中一闪而过。 第30章 白泽2-1   白泽侧身站在狭小灰暗的巷子尽头。从阴影中望去,他的眼前是弗诺星繁华熙攘的街道。这里是弗里安市的中心广场区,也是整个城市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标志性的弗里安三棱塔矿业大厦就在中心广场区的对面。   过度拥挤和凌乱的建筑意味着这个地方在飞速发展的过程中并没有被好好规划过。对于白泽的行动意图来说,这既是优势,也是麻烦。不过从大的方向来看,不管弗里安是座怎样的城市,白泽现在的处境都不太美妙。   57个标准日前,潘帕斯联合舰队的先锋部队在普西诺要塞附近遭遇敌军埋伏。对方以隐形高能粒子武器和数量惊人的小型炸弹机器人猝然轰击行进中的舰队,将舰队阵列拦腰截做两段后分别击溃。尽管指挥官迅速反应并率领舰队进行了抵抗,但因为敌人已经占得先机,且兵力和武器等级远超战前预估,先锋舰队还是遭遇了惨烈的失败。   先锋部队的优势在于速度和机动性,以进攻作为防御,任务是抢占战场要位和完成先行部署。舰队就像一把薄刃——足够锐利,但并不结实,杀伤力完全取决于指挥和时机。一旦受制,后果可想而知。   白泽的P0000040号别动队号很快与其他已经失去大部分战力的分队一起落入了包围圈。舰队面前是重武器的炮火,背后是普西诺星系外围的原云带——先锋部队的超轻型战舰进入那里后会不可避免地撞上漂浮的物质集团,包括密密麻麻的彗星和岩类物质。按照正常的战舰配置,舰队是不可能成功突围的。   但是P0000040号别动队在出发前全队加装了镜面防护装置。这就意味着,只要他们不长时间正面接触重武器,并且能躲避过小型炸弹机器人,就存在生还的可能性。尽管那个可能性同样低得可怕。   白泽向指挥官发出通讯请求,提出以别动队的战舰列阵作为护盾,掩护残存的舰队突围。但指挥官认为这样会打乱刚刚集结起来的阵型——舰队被逼入死角后排列太过密集,移动会影响到临近的战舰。同时,防护装置在开启时会使接近的粒子转变方向,伤及到其他没有防护装置的友军——所以白泽也无法下达开启防护装置的指令,只能让麾下的战舰竭力借助原云带附近的物体作为掩护,躲避炮火,并同时尽量清理不断接近的炸弹机器人。   他非常清楚指挥官抱着怎样的心思。少将级别的alpha,在这种预计应当大获全胜的战斗中吃了狼狈的败仗,就算拼死活了下来,面临的也只有责任追究和失去荣誉。   包围圈越来越小,白泽的战舰左侧被被炸弹机器人附着,能源转换器损伤已超过53%。超波实时屏上,代表战舰的蓝色光点几乎都消失了。通讯频道很快失灵,指挥舰在白泽的视线中爆炸并沉落。   就在视野中燃起火光的那刻,白泽毫不犹豫地入侵了指挥频道。   900艘携带防护装置的战舰还剩792艘可以正常活动,白泽下令别动队全员掉头,向原云带内撤退,并同时开启镜面防护装置。没有防护装置的战舰开启轻型战舰的自动跟随功能,跟随在有防护装置的战舰后方,一面尽力还击,一面原地后退。   就像是一个人拿着护盾驾着车在前面开路,另外几个人则背靠背挂在他身上,不用理会往哪儿走,只管向后扫除追兵就可以了。   他们就这样一路在原云带里左奔右突,航行时间远远超过作战方案预估。勉强和敌军拉开距离后,所有的战舰都伤痕累累,几乎弹尽粮绝。白泽几次试图联络大部队,都因为通讯干扰没能收到回应。   他最终决定带残队逃入一个半弃置的小型交通点进行撤离。但交通点也有敌军,白泽负责断后,在战舰损毁警告响起时转换成了自动驾驶模式,进入了休眠舱。   他活了下来,但却因为战舰能源系统失效偏离了预定降落地点,人也受伤不轻。幸好只要没死,这些都是小问题。白泽现在身体状态不错——除了肚子有点儿饿,成功到达了预定降落地点,也联系上了战友。眼下,他们有个大胆计划。   不过在实施这个计划的过程里,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白泽几乎在嗅到那丝气息的瞬间就意识到了写在血液中的熟悉和亲密感。他有一种直觉——对方也认出了自己。只是这件事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白泽还没有来得及确认什么,对方就消失了。那短暂的片刻仿佛是饥饿和周围环境里难闻的气味共同造就的幻觉。   毕竟长兄确认死亡时,自己只有九岁。   只是错觉吧。白泽想。对方或许恰巧只是个信息素与自己类似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先放下这件事——他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只有白泽自己看得见的视野屏上,指示标正随着他的视线不断跳动,显示着广场对面三棱塔矿业中心各楼层的基本信息。   白泽藏身在一个非常刁钻的夹角中,确保自己不会被街上的任何摄像设备拍到,同时不断心算着各种数据,还要留意身边的动静。最后,他确认了目标。   那间窗内,机器人和一位工作人员正在布置着房间。那位穿着套装的女性看上去非常紧张。   砂糖在他观察的过程中发出提示:“弗里安近日社会治安案件发生率呈现急速上升趋势,多为能源类盗窃和抢劫案。根据系统计算预测,今日市中心广场附近发生中型治安事件的概率为95%以上……”   窗内的人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几个面容凶悍的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脸上带着长剑形状的刺青。白泽注意到了他们的防护服,肘部都有个类似装饰的圆盘状突起——那是武器装置。   很快有人走到窗前,按了按自己的护目镜边缘。那是在检查外面的环境。   白泽飞快地闪身藏入了阴影之中。   情报是准确的,不枉他一路辛苦追踪到了这座城市。   砂糖的提示音轻响,通讯频道里有人开口:“这里是三棱塔。目标入住时间已确认,不排除变更时间。会面对象来自渥金,身份未确认。会面地点未知。等等……这附近的能源转换器生产厂是不是只有一家?”   “是的。”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就是城市边缘的那家,也是我们这次行动的目标之一。工厂目前正处于我们的监视下,厂内一切运转正常。他们的经理今天去了市中心参加一个博览会。按照计划,我们明晚……”   “今晚。”白泽沉声道:“宜早不宜迟。一旦敌人真正进驻这里,我们的行动会变得更加困难。出现什么问题了?”   “不,只是监听中听他们提到了那里,似乎他们想要会面的人在那里出现过……他们打算控制那里。”   “那么就更要速战速决了。”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我们得赶在他们出现之前接管那里的系统——这可是弗里安唯一能为战舰的能源转换器补充能源的地方,到时候能不能顺利跑路可全靠它了。”   “征用民用企业需要审批……我们大概违反了七十多条军规……宇宙啊,我们肯定会上法庭的……”   “你想多了,能活到那时候就该谢天谢地了。”   “计划提前,有无问题?”白泽平静道。   “没问题!”频道里的众多声音异口同声道。   “很好。”白泽沉声道:“E队全体1.75标准时后在工厂汇合,由我带队。其余各队由队长负责,原地待命。已经获得临时身份的隐藏者继续保持潜伏,随时留意通讯。如果行动不顺利或我本人发生意外,海狼接替我继续指挥,完成原定计划。通讯队继续想办法,看是否能与上级取得联系。”   “老大是不是留在后方指挥更合适?”有人建议道:“工厂并不是什么难以突破的地方……”   “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参与过地面特别行动任务么?”   频道里安静了下来,低低的“没有”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有人小声哀叹:“谁能想到,都银河时代了,战舰和机甲部队要空着两只手和人打仗呢……”   “行动开始。”白泽下达了指令。说完,他拉起兜帽,飞快地走进了人流。   行动小队很快汇合,一共八个人,其中三个在外围负责接应,余下五个由白泽带队,分两组潜入工厂。他们的任务有两个:拿到中控系统权限;伪造一批能源块的全程单据。   弗里安进入了冬季,恒星很早就开始下沉,荒原上景色变得灰暗,只有工厂区仍然亮着灯。砂糖已经拿到了工厂的内部结构图,潜入者们分头行头,在高高的管线上避开摄像头,悄无声息地走过。他们下方是毫无所觉,埋头不停干活儿的工人。   队友制造了一个小小的短路,熄灭了中控室的灯。操作员抱怨着起身,出门寻找维修。就在这间隙了,白泽隐藏气息,从他身后无声无息的闪入了屋内。   砂糖只花了不到2标准秒就破解了操控代码。白泽飞快地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成功将中控系统纳入了砂糖的控制中。然后在房门打开之前灵巧地翻身爬上了中控室的通风口。   当中控室的灯重新亮起时,白泽恰好将通风口的罩网复位。那个操作员端着热咖啡坐了下来,屏幕仍然是他离开前的模样。   白泽在黑暗里观察了片刻,确认一切安全后,顺着通风管道向外爬去。   通讯频道里一切顺利,与白泽同组的两个战友也正在向工厂外移动。另外一个小组已经完成了数据伪造,到时候,会有一大批战舰用能源块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到他们这些幸存战士的手中。有了能源,行动就有了保底。   就在这时候,外围支援组语气突变:“有飞船在工厂外降落……是敌人!”   白泽沉声道:“监视动向。”   “他们正在向工厂内移动……挟持了一个员工……”   “报告,原定返回的路线上出现了敌人。现在怎么办?”   “注意隐蔽,原地等待。”白泽匍匐在通道内,打开视野屏,接入了工厂的中控系统。工厂内无处不在的摄像头立刻变成了他的眼睛。   敌人显然非常清楚这座工厂的战略意义,他们顺利见到了高管。经理不在,负责人表面上惊慌失措地答应了他们接管工厂的要求,实际却指示员工偷偷报警。   因为这场意外,工厂没能在原定时间结束生产,厂房内渐渐出现了骚动。敌人守住了出口,不许工人离开,勒令他们回到工位上继续干活。就在这时候,调试车间发生了爆炸。   因为巡检人员都被海盗控制,爆炸很快演变成了大火。自动消防系统开启,所有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工厂几乎瞬间就变得一片混乱。   通讯频道里有人提议:“趁机下手的话……”   很快被人否决:“最终行动之前,我们要保持隐蔽。”   白泽看着悬浮屏,沉声道:“保持隐蔽,不要与敌人正面接触。可以的话,为疏散提供帮助,并尽快撤离工厂。”   消防系统很快起了作用。白泽利用中控系统操纵升降门和可移动扶梯,帮助混乱中四散奔逃的工人前往出口。   火势渐渐得到了控制,他也顺利离开了工厂,与外围接应的战友汇合。   清点人数,还差两个人。大家在通讯屏里联络,白泽的副官雅克气喘吁吁道:“马上就到,我们遇上了一点儿小麻烦……”   “麻烦就是麻烦,还分什么大小。”名叫朱尔的上士嘟囔道。他是个体格敦实的alpha,正在用衣襟胡乱擦脸——消防设备喷了他一脸水。   片刻后,两个战士终于赶了回来,手上还拖着个被淋成了落汤鸡的瘦小omega。   那个omega有着一脑袋金色和棕色混杂的古怪头发。此刻正又怕又怒地瞪着那个拎着自己的alpha。   “被撞见了。”雅克言简意赅。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会说的……”那个omega少年反应很快道。与白泽的目光对视,他瑟缩了一下:“真的,先生,放了我吧,我只是个普通的工人……”   “普通工人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试图溜进经理室的。”雅克皱起眉头,眉角的疤痕立了起来:“你没说实话。”   “这样问是问不出来的。”一个战士捏了捏手指,掐住了那个少年的下颌,威胁道:“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有的是苦头等着你。”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少年恐惧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可以捡的东西……”   “很可疑啊。正常人遇到危险只会想逃跑吧。”朱尔摸了摸下巴,看向白泽:“怎么办?”   白泽注视着那个omega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眯了眯眼睛,凑近他嗅了嗅。   少年拼命向后瑟缩,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许久,白泽才慢吞吞地离开了他:“抱歉,吓到你了。”   “现在怎么办?”一个战士显得有些焦虑:“我们不可能就这么放他走。”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这个偏僻而没有照明的小巷子里,一群alpha对着一个omega犯起愁来。   “海狼那里有动脉项圈。”一个脸型瘦长的战士开始讲话,他叫皮诺:“我们可以给他戴上那个。”他不带感情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项圈上有定位,有监听,还有个贴紧动脉的小炸弹。如果你乖乖的,我们在事情办完后,就帮你把它取下来;如果你不听话,那就很抱歉了。”   “这是非法的。”雅克不太赞同:“我们不能对平……我是说不能对他这么做。”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皮诺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候,空中响起了几声尖啸。所有人都警觉地抬起了头:“糟了,又是那玩意儿,弗里安夜间的公共安全也太差了吧。”   “这一次是鸟群!”朱尔盯着空中,咬牙道。   围猎的夜蝠鸟显然正是冲这批猎物来的。谁也没有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在他们俯冲下来时寻找机会。   朱尔抓住了一只夜蝠鸟的翅膀,另外两个战士冲它的脑袋挥起了拳头。可惜拳头还没碰到怪鸟的头,就被它口中探出的触手缠住了。更多的夜蝠鸟向他们冲了过来。   所有人被迫开始徒手防御。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在白泽拧断了那只缠人怪鸟的脑袋之后,其中一个挣脱出来的战士狼狈道:“我们没有武器……”   就在这一片混乱里,雅克猝然发出了惨叫。   Omega少年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被另一个瘦小的黑影扯住手,逃入了巷子深处——他们几乎在一眨眼间就不见了。   众人艰难地摆脱怪鸟,顺着气味在黑暗中追了过去,发现巷子一侧的消防器边缘有个窄小的台阶。   地下通道很快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宽广幽深的通道令人震惊。白泽皱眉,砂糖的导航系统里并没有标注这些。   “果然有问题。”雅克笃定道:“他未必是敌方的人,但可能属于哪个地下组织,你知道的。很多城市都有这种组织,靠交易信息获利。如果他手上的消息被人利用,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所以要找到他的老巢再做决定。话说,你干嘛不把他打昏?那套关爱omega的守则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适用……”朱尔道。   他们在飞奔的间隙里彼此数落,很快就看见了两个少年的背影。   两个omega正向着通道的某个出口拼命逃跑,雅克一跃扑去。把那个双色头发的少年按在了地上。少年的同伴回过身来,一面用棍子砸他的手,一面拼命把自己的同伴往外拖。   雅克惨叫起来。   白泽敏捷地探出手,那个瘦小的omega少年被他捏着手腕,拖回了眼前。棍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黑暗之中,四目相对。白泽微愕:“真的是你。” 第31章 白泽 2-2   弗里安的地下世界广阔幽暗,充斥着一望既知的贫穷,混乱与麻木。但对于力图隐藏行踪的战士们来说,这里却是个再理想不过的藏身之处——地下几乎不存在监控设施。   那个名叫冬青的omega少年和他们解释了原因——监控设备可以换钱。就算安装了,也会很快被人拆掉偷走。这里的人会收集一切可以变成信用点的东西,用它们换取食物和日用品。   比起在地面上四处躲藏,风餐露宿,时刻被人盘查,发现这个地方简直算是意外之喜了。白泽决定把这里作为一个据点。   舰队的幸存者不足八百人,四散在阿克那的各个行星上。其中,弗诺有两百人左右。白泽将他们划分成了不同的小队,每个小队都有任务。而集中在弗里安的这数十位精锐,承担了最危险的工作。   他们没办法携带武器。阿克那星系向来以武器管理严格著称。弗诺星的所有门上都有检测装置,一旦被发现非法持有武器,会立刻被投入监狱;他们也没办法使用身份证明。军人的身份证明特殊,而七联的身份系统是联网的。正常情况下,这类特殊身份不管在哪里都会被优先识别,在任何时候都会享受优待。可是眼下,这种优先权变成了麻烦:不管是购买商品还是交通票,系统都会立刻确认他们的身份。这一批幸存者中,已经有人因为这个原因失去性命了。   不知道那个死去的战士向敌方透露了多少消息。白泽猜想消息泄露应该不多,毕竟大家真正组织起来,接通通讯频道,是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的事。但他们仍然需要保持警惕。   他可以信任冬青。在那种极端处境下的表现,证明了这个少年值得信任。如果冬青可以被信任,白泽想,自己也理应给予这个少年的同伴一些信任。   那个叫麦豆的少年对他们表现得抗拒而警觉。当包括白泽在内的五个alpha进入他们的住处时,他看上去正在拼命克制恐惧和恼火。   “谢谢你让我们暂时在这里落脚。”白泽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友善温和。   但麦豆显然被他吓得不轻。这个少年不易察觉地向同伴身后靠了靠,似乎是试图让自己躲在冬青后面。   名叫约芬的战士脸上带着几点小雀斑,是个性情快活的年轻人,他向麦豆和冬青真诚道:“这儿真挺不错的,虽然小了点儿,可是比外头好多了。我们已经在大街上睡了三个晚上。弗里安的冬天真够受的,是不是?”   麦豆瞪着他,显然是认为眼前这群alpha比弗里安的冬天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约芬尴尬地笑了笑,冲冬青不好意思道:“有营养剂之类的么?我们大概有两天没吃东西了。”   冬青扭头看了麦豆一眼,麦豆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双色头发的少年愤懑地把脑袋转开了。   冬青从房屋角落拖出来了一个箱子。里头有水,和各种食物。   大家的眼睛都亮了,纷纷冲箱子伸出了手。冬青注意到了白泽没有伸手。他主动拿了一罐营养剂,放进了白泽的手心。   皮肤碰触,一直被压抑的记忆便不受控制地苏醒了。温暖的舰舱,柔软的少年,令人难以忘怀的气息。白泽几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担心自己呼吸下去可能会出现一些令人感到尴尬的情况。   砂糖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语气平平道:“警告,alpha激素水平正在上升。”   白泽揉了揉鼻子。冬青的信息素里除了甜美清新,也混杂了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气味,属于alpha的气味。就像那时候一样。   白泽感到自己的血慢慢凉了下去。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冬青低下头,有些羞涩地微笑着。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而是并肩坐在拥挤狭小的地板上。白泽有很多问题,可是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眼下的处境也不是什么聊天的好时机。   老实说,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见到这个少年。许多古怪又陌生的情绪在白泽胸中萦绕。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希望他们俩都不在这儿,而是随便什么更正常点儿的地方,哪怕是一张干净的长椅,或者某间安静的茶屋。   他现在觉得不太自在。对于白泽来说,这是非常罕见的情绪。   良久,白泽把那些情绪收了起来。他打开了营养剂的包装,慢慢道:“我还以为……送你到这里来会是个好的选择。”   “你的想法是对的,这里至少比石塔好多了。”冬青认真道。   “这里和宣传的不太一样。”白泽感到自己的舌头有点儿打结:“我是说,我很抱歉。我以为阿克那会是个好地方。”   “对于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来说,哪里都差不多。”冬青小声说:“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他眨着眼睛,用一种半是歉意半是调皮的口吻道:“抱歉,只能拿过期的营养剂招待你们。”   白泽低头看了一眼营养剂的生产日期,已经过期三十个标准日了。他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我们喝过超期更久的……”他不由自主的沉默了。   冬青显然也想到了。他低下了头。白泽忍不住去看他,发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忧郁。   “对不起。”白泽下意识道。   冬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啊?什么?”   白泽摇了摇头,开始大口喝起了营养剂。 第32章 白泽2-3   阿克那-4,也就是弗诺星,正常情况下来说确实是个好选择。这里在战场范围之外,既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发展状况也还不错。重要的是,它是白泽所知距离战场外围较近的星系中,福利最好的星系。   按照白泽的原本的设想,冬青来到弗诺后会在这里得到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然后顺利回家。   没想到这里的福利制度并不如同它在七联议会上提交的报告那样富于人道主义精神。或者说,宣传时,人们总是倾向于对实际情况做出一些粉饰。更糟糕的是,谁能想到圣殿组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把阿克那纳入了控制呢?   至于白泽自己——他原本打算在阿克那附近的金石要塞降落,完成身份确认后,申请返回潘帕斯要塞。七联的军用通讯系统与民用通讯系统日常是分开的,白泽又失去了战舰,等于和军队彻底失联。虽然行星上也有军事驻点,但是级别较低,层层核实认证和审批下来,要花的时间就太久了。在战场上失联越久,后续的麻烦也就越多。白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金石要塞虽然是个设施陈旧,防御水平不高的D级要塞,但好歹也是个要塞,拥有军方身份系统的准入代码。   可是他在飞船接近要塞时发现了通讯频道异常。出于谨慎和直觉,白泽转航进入了民用航线,随一批货船降落到了阿克那-5。在那里,他与别动队的战友取得了联系,了解到了阿克那的现状,然后辗转来到了弗诺。   根据后来白泽所掌握到的信息来看,目前已经有三个太空要塞不在七联的控制下了。阿克那正巧在最近失守的金石要塞的防御覆盖范围中。   七联的舰队虽然出师不利,但在白泽辗转逃生和组织计划的这段时间里,成功夺回了B级要塞普西诺的控制权。敌方则改变计划,转而控制了两个D级要塞,其中一个正是金石要塞。   这两个小型要塞虽然级别低,可是都处于交通线上,临近的星系人口数量也很多。如果不能尽快控制事态,将造成战场扩大化,这对七联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而且比起战争本身来说,圣殿作为宗教所传播的观念也非常致命。这个组织有一套等级体系,认为男性alpha是被唯一的神选中的人,是神圣的王者和战士,负有统治和领导一切众生的责任,拥有对其他生命绝对的控制权。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在银河系恢复古地球时期的人类社会权力结构,创造“有序”“清洁”“顺从”“理想”的世界,并在死后进入“圣殿”,享受永恒的欢乐。具体来说,一切侵犯公民生命权的行为,包括买卖人口,改造人体,杀死奴隶等等,在这个组织内都是完全合法的。他们也是银河系最大的人口和生化品走私贩子。七联每年的人口失踪案件和非法生化品交易有一多半都与这个组织脱不了干系,同时,几乎所有的alpha集体犯罪案件的背后也都有这个组织的影子。   每个文明社会中都存在很多阴影,而圣殿本身就是阴影。   白泽与战友们的计划很简单。既然金石占领军的某位高级头目因为种种原因而来到了弗诺,那么他们只要控制了这位头目,就等于控制了要塞。   能做出这个计划的前提是,金石要塞的运转机制是非常简单的金字塔体制。要塞基本上完全由中央控制系统控制,而中控系统的控制权在最高指挥官手里。白泽猜想敌方也是了解这一点之后,才如此轻易的控制了金石要塞。整个夺取控制权的过程甚至都没有惊动阿克那星系。   道理听上去容易,对他们这些没有武器的残兵而言,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当麻烦。单凭几个赤手空拳的成年人,想要控制一个被敌军占据的要塞听上去简直就是在做梦。这个计划的大致流程包括:控制指挥官,拿到要塞中控系统的控制权,让砂糖以无人驾驶的方式控制舰巢内的所有战舰,反向包围要塞,清理敌军,与七联的友军取得联络。前两个步骤是敌军也做过的,想必会做出一些防备。那么别动队的行动难度就更大了。   白泽知道,己方唯一的优势就是出其不意。而且行动必须越快越好,毕竟他们不清楚那位指挥官会在弗诺停留多久。时间越久,阿克那的敌方驻军越多,计划的成功率也就越低。   每个队伍都有任务。他们目前已经基本搜集到了必要的防护装备,行动流程也反复做了计划和测试。每个步骤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现在只要等待目标出现就好。唯一不确定的也是这个目标。理想的状态是,行动小队在目标与那位渥金来的未知人物会面后,在目标返回星舰后控制他。这是最安全的。如果目标没有没有返回星舰,他们就要在他下榻的酒店控制他,这会给后续计划带来额外的风险。   事实上,后续计划已经出现了额外的风险。能源转换器生产厂被敌方占领并发生了火灾。从中控系统的分析数据来看,火灾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严重,问题在于不知道敌方要怎样利用这个生产厂。如果生产计划发生了较大的变动,白泽他们所的需要的能源就未必能按时送达。备用方案是去黑市购买能源块,整个计划的风险也就随之上升了。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啊。白泽默默感叹了一句。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超过时间,工厂还没有恢复正常生产的迹象,就只能启动备用方案了。   他又拿了两个饭团。营养剂似乎唤醒了饥饿感。他对面的战友们显然也是一样。alpha们狼吞虎咽,一副打定主意要把箱子吃空的模样。   麦豆不停地戳着冬青的后背,似乎很焦虑。而冬青只是用略带忧伤的表情看着箱子。   白泽把那两个饭团分别递给了他们两个:“别担心。我们会把吃掉的东西补上的。”   “说得容易。”麦豆嘟囔着:“你们全都没有身份证明吧。”   “但是有一些信用点。”雅克揉了揉被冬青砸痛的手指,看向麦豆:“你们可以去购买食物。”   麦豆很不信任地看着他:“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皮诺冷淡地看着麦豆:“不告诉你们是在保护你们。”   麦豆不太甘心地闭上了嘴。   深夜的地下通道并不宁静。外面偶尔会响起令人心悸的械斗和哭喊声。麦豆把门锁起来,关掉了灯,和冬青一起爬上了窄小的床板。   白泽倚着铁门坐着。通讯频道里,负责监视的队员表示监视点一切正常,目标还没有出现,工厂的机器已经修复,正在运转中。白泽松了口气。看来备用计划可以搁置了。这也意味着每个人都能获得一些宝贵的休息时间。   Alpha们很快睡熟了,白泽却没能入睡。而是一直反复思索已经获得的情报,试图从中再咀嚼出一点儿有价值的信息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麦豆以一种非常微弱地声音道:“他们把我们的食物都吃光了。”   冬青的声音同样很轻,大概是以为alpha们睡着了:“白泽说他会帮忙补上的。”   “你们认识多久了?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冬青缄默了一会儿,慢慢道:“也……没有很久。我不知道。我猜他是军方的人。”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请他们进来了?”麦豆很郁闷:“有没有人说过你不太谨慎?不……不是不谨慎,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容易轻信别人?你是在什么真空保温罐子里长大的么?”   “他救过我。”   “但那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麦豆苦口婆心:“想想工厂的事吧。巡视员那么轻易就被杀死了。我们会死得比那个人更容易。说到底,我们这样的人,活得就像别人脚底下的灰尘。我不想卷进麻烦的事情里去。”   冬青很轻地叹了口气:“我们恐怕已经在麻烦里了。你看到新闻了吧。弗诺被星际海盗占领了。还有工厂的大火……我们失业了。”   “地上的人才会为这种事忧心忡忡。我们在地下。工作想找总会有的,我们要求又不高。”麦豆同样在叹气,自言自语道:“生活已经不会更糟了。或许我不该中途回去。如果我不回去,那一箱食物还好好地在墙角放着,我们两个也不会挤在一起,担心翻身时掉下床去。”   “我拦着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我是个蠢货。”冬青的声音里有一点小小的抱怨。不必亲眼看见,白泽也能想象到他因为委屈而微微撅起嘴的样子。   “我没有那样说。我只是……好吧,我道歉。”麦豆不情愿道:“经理室有很多值钱的东西……”   “偷东西是不对的。”   “我没有偷,我只觉得我们应得的不止是那一点点可怜的信用点,他应该赔偿我们。我们今天差点儿被炸死,记得么?”   “我们每天都差点儿被炸死。”冬青很理智地说:“你只是想浑水摸鱼。”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麦豆气鼓鼓道:“你有时候真的非常讨厌。”   “那这样呢。”黑暗里传来了很轻的一声“啾”。白泽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你很烦。”麦豆的声音不那么笃定了:“不要用对付alpha那一套来对付我。”   “我没有这样对alpha过……嗯,不对,我有……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呢?”细小的叹息的呓语钻进了白泽的耳朵。   “她对你好么?”   “当然啦。我知道她是爱我的……我真的很想她。”   白泽感到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 第33章 白泽 2-4   弗里安的地下通道是旧时代地铁线路的遗存。因为是在大销毁之前修建的,所以环网上能直接检索到的信息几乎没有。   银河时代,联通整个银河系甚至河外星系的大型信息网络“环网”虽然广袤程度令人惊叹,但查找信息并不总是便利的。各个文明采用的接入口都不一致;还有很多信息设置了不同的检索条件和路径,通过设备,时间,技术等等方式对阅览者进行筛选和限制。七联的学校为此特别设置了一个专业,叫做“环网与智能信息专业”   砂糖作为高级人工智能,可以采用技术手段浏览到普通用户无法接触的信息。即便如此,白泽能查找到的信息也是有限的。他怀疑就连以生产详细星图和地图闻名银河系的星尘公司恐怕也没有这个地下世界的详细信息。   麦豆和冬青凭记忆帮他们绘制了简陋的地图,标明了他们所知道的那些可以使用的通道和出口。   小分队在外出踩点的时候难免会穿过那些拥挤而混乱的地下聚居区。他们时常能看见浑身长满红斑的童妓和挺着大肚子的omega神色木然地坐在通道边上。有的人身上还挂着简陋的电子牌,上面标着一个数字。那是他们的价格。   朱尔很震惊。不提代孕,至少童妓在七联是完全非法并且人人喊打的。相关罪名量刑很重——哪怕只是买春,也足够被送进监狱关上一辈子。   “真不知道弗里安的管理者在想什么。”他咕哝道:“这是完全的渎职。”   “有需要就会有市场。”皮诺乏味地说:“就只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要我说,拥有这类癖好的人就应该被剥夺生育权。”   “归根到底,这是一个经济问题。”雅克很有见识地说道:“单靠严刑是没有用的。”   “我只是很难想象有人会把自己的伴侣租给别人。”约芬难以置信道:“人又不是物品。这样和圣殿的那帮家伙还有什么两样?圣殿的人该不会是已经开始在这里传教了吧?”   “如果我们不能把他们赶出去,真的由他们统治了这里,将来的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白泽看着视野屏上的数据,心里却浮现出冬青细瘦肮脏的手腕。   他们最初见面时,冬青就很憔悴。现在这个少年看上去更瘦了——虽然精神状况倒是稍微好了些。omega本身就是个柔弱的性别。如果生活状况始终得不到改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白泽严肃地抿了抿嘴唇。   就在这时候,视野屏突然黑了下去。白泽轻唤道:“砂糖?”   耳边静默数秒,才传来砂糖的声音:“信号不良。正在检索中……检索完毕,信号已恢复。”   视野屏重新亮了起来。   白泽在通讯频道里开口:“有什么异常么?”回答他的是一片否认的声音。有人关切道:“怎么了,老大?”   白泽皱起眉头,最终还是慢慢道:“不,没什么。”   通讯频道里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兴奋道:“查到了查到了。目标要会面的那个人是渥金的一位行商,名叫“妖鹤”,从事能源转换器贸易……”   “所以他们才着急控制那个生产厂。”雅克推测道:“是要联手做生意的意思么?”   “不……”白泽思索道:“倒像是以那个工厂作为诱饵。听上去对方并不怎么想和他们做交易。”说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鹤”这个字眼,让冬青觉得有种既熟悉又违和的感觉。   “目标乘坐的飞船正在邻市补充能源,预计明晚25时抵达。”   “我们还有37个标准时的准备时间。”   “能源块到了。”一个声音兴奋道:“刚刚签收的!”   通讯频道里一片欢呼。有了能源,部分完好的战舰就可以顺利重新启用了。这是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明明都是好消息,白泽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儿。似乎太顺利也太快了一些。   他谨慎道:“目标那边有什么异常么?”   “没有异常。”   白泽让通讯频道里的所有人汇报了各自的编号,确认每个人都是本人,一切安全,然后下了指令:“一切按原计划继续。”   这时候,雅克在小分队的通讯频道中忽然开口:“等一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朱尔立刻回答道:“市中心广场,发现敌人……”   白泽沉声道:“注意隐蔽。敌人有多少?”   通讯频道里,朱尔用一种震惊的语气道:“五十……不,起码有一百个,全都带着武器,包围了广场西北角……”   频道里传来了嘈杂的尖叫和哭喊声。   朱尔不安道:“他们正在把广场上找工作的人往车上赶……只要omega,其他性别都被推下来了……糟糕!我好像看见那个双色头发的omega了……另一个也和他在一起,被挤到车里面进去了……”   白泽的嘴唇抿紧了:“车辆编号能看到么?”   “能……是那个能源转换器生产厂的货车。”   主频道里忽然有人开口道:“老大,有艘红色的星舰在那个生产厂外停下来了。”他吞咽了一下,补充道:“S级的星舰。”   银河时代,可以进行星际航行的工具依据体量和功能,主要分四类。一类是飞船类,通常不携带或只携带基本防御装置,不配置武器,是常见的民用交通和运输工具。依据功能完备性和规模的从高到低,基本分为A,B,C,D,E,飞艇,六个等级;第二类是工程类,包括可移动的星际要塞,太空飞行站和空间巡航点等。潘帕斯要塞就是其中的典型。第三类是星舰类。这个分类下的工具最丰富也最复杂。星舰允许配置武器,以体量大小,从小到大可以大致分为轻型,小型,中型,大型,巡航型,母舰,超级母舰。而以功能等级则从E开始依次向上分级,A级的功能基本相当于巡航型星舰了。在此之上,还有三类等级之外的星舰:S,双S,3S。这类星舰因为造价高昂,数量很少,大部分都是军用。最后一类是机甲,等级分类从E级开始,最高可达双S级,主要作为特种武器和大型工程辅助。因为造价相对高昂,加之对驾驶员要求极高,故而机甲并不像星舰那样应用广泛。   据白泽所知,目标所乘坐的星舰也不过只是A级而已。难道是他们的信息出了问题,来弗里安与人会面的并不是金石要塞的实际控制者,而是圣殿组织中级别更高的头目?   不。作为要塞的实际控制者,完成占领任务后不好好呆在要塞里,而是特意跑来弗里安这种小地方,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要见的那个人,比一个D级要塞更加重要。   白泽沉声道:“三棱塔矿业大厦有新消息么?”   “有!”频道里立刻响起了回应声:“服务人员那边的最新消息……目标会比预期提前21个标准时抵达,预计停留时间两个标准时。老大,要准备动手么?矿业大厦这边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白泽沉思了片刻,慢慢道:“不。但是目标的星舰停泊时,找机会进入舱门安全系统,留一个能通过外部代码打开的通道。”   “明白。”   “工厂那边怎么样了?”   “星舰只是停在那里,没有人上去也没有人下来……工厂运转还算正常,有一部分机器已经开工了。”   “可以追踪刚刚广场上到劫持平民的车辆么?”   “正在追踪,看路线是开往工厂的。”   “突击队全体,立刻检查装备和通讯。计划时间提前。1.5个标准时后,我们工厂见。”白泽冷静道。   能源转换器生产厂看上去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除了工厂外面的广场上悬停着一艘极大的深红色星舰。   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星舰那流线型的外形,都会意识到这艘星舰高昂的造价。而S级的判断则是基于它的性能——它停在那里,比空气还要安静。如果不是颜色和形状的提醒,那里给人感觉仿佛根本没有东西存在。   白泽凝神看着一会儿,想到渥金的一些传闻。不出意外的话,这艘星舰应当属于某位王侯。渥金资助了圣殿——这是最能说得通的解释。隐形高能粒子武器和无数能在宇宙空间中行动的炸弹机器人,圣殿不见得会拥有这样的技术。   一直只在航线上做劫掠和在边境进行侵略的组织能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攻占普西诺和石塔那样的大型要塞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事。   如果是渥金资助圣殿,那么它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没等白泽想清楚这些事,载满平民的卡车便出现在了视线中。   四处都是持枪的人。管理者愁眉苦脸地把这些惊恐的劳工驱赶进了工厂。率先进入工厂的雅克在频道里汇报,说这些omega都被分批赶到车间去了,似乎只是抓回来干活而已。   白泽很快潜入了工厂。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回他更加轻车熟路。中控系统的摄像功能打开,他看到了车间里忙碌而不安的劳工们。   标志性的双色头发很好辨认,白泽很快看到了麦豆,以及和他形影不离的冬青。   两个少年各自穿着简陋的防护服,正在从一堆回收设备上拆卸元件。   白泽确认他们暂时没有危险,将目光转开了。他蛰伏在工厂顶部的管线上,借助摄像头观察着下面巡逻的敌人。   目标是在2个标准时后出现的。这位代号“帕森”的头目黑发黑髯,看上去不太像个穷凶极恶的海盗,反倒更像一位精明的律师。他那艘墨蓝色的星舰看上去也很有气势,不过和红色的星舰一比,立刻就显得灰暗了。   工厂外的摄像头缓缓转动,白泽看到三个穿着红色斗篷的身影从那艘星舰上缓步而下。因为三个人全都戴着兜帽,摄像头的角度无法看清脸。但为首的那个男人身材高挑,看上去和白泽自己体型相仿。   白泽忍不住仔细注视了那个身影好一会儿。   帕森看到那人下来,没有迎上去,而是带着几分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双方最后彼此遥遥点了个头,算是招呼,然后隔着一定的距离,并排走进了工厂。 第34章 白泽2-5   会面双方似乎都很谨慎,但白泽很快发现这是一个圈套。在矿业大厦负责监听通讯的队员不安地表示他们监测到弗里安上空出现了敌军战舰群。   “只有敌军的战舰。”负责监视的队员在频道里紧张道:“没有我们的战舰,也没有本地驻军进行抵抗。市政已经完全被敌方控制了。按照他们以前的行动模式,下一步应该就是开始进行掠夺……啊,舰群开始异动了,是往城外去的……目标是那个能源转换器生产厂!”   这和白泽的计划出入有些大。他原本是打算在对方落单的时候动手进行控制,现在情况有变,原本的计划可能行不通了。   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视野屏上,摄像头正忠实记录着会面双方的一举一动。白泽在摄像眼中看到了红色星舰上那几位神秘客人的正脸——他们全都戴着白色的面具。   圣殿的人对此似乎相当不满。工厂中央的空地上,巨大的齿轮在四周转动。六个持枪的保镖般围绕着帕森,有人冲地上轻蔑地唾了一口。帕森用一种圆滑而缺乏歉意的语气道:“造物主在上,我以为alpha之间的交谈会更坦诚一些。既然迟早都是合作伙伴,鹤影大人又何必总是藏头露尾呢?”   回应他的是个年轻而富有挑逗意味的女声:“谁说鹤影大人一定是alpha呢?”   白泽看到其中一个人拿下了面具,露出了脸——是个容貌精致的女性,摄像中辨认不出性别。但从对面的反应来看,白泽判断她应当是个omega。   这位自称鹤影的女性用一种傲慢的姿态轻轻在鼻子前扇了扇:“alpha聚集的地方,味道总是不太好。我不喜欢这里,我想我们不妨长话短说。”   帕森很快调整神色,慢慢道:“我们向渥金和鹤影大人都表达了诚意。久闻鹤影大人向来谨慎,如今答应会面,想必已经是基于事实做出了判断。”   “嗯,不错。你们的计划很宏伟。”那位女性在圆椅上优雅地坐了下来:“但渥金处于七联的控制下,而且……我们本质还是生意人。您应当知道,投资者做决定不光是看回报率,也要看回报时间。”   帕森的脸色有些变了。   “鹤影”微微笑道:“30亿渥金元不是个小数字,或许你们愿意提供一些值得这个数字的抵押?”   帕森咧开嘴:“什么都行么?”   “鹤影”的笑容淡了一些:“那要看是什么。”   帕森冲一个侍卫勾了勾手指:“找几个omega上来。把样品也带过来。”   “鹤影”皱起了眉头。   帕森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虽然可能会让您觉得不适,但接下来您会发现,一切都物有所值。”   所谓的“样品”是个被封闭在透明维生罩子里的病人,那人五官不停流血,身上溃烂了大半,看上去很快就要响应死神的召唤了。   帕森简短道:“席瓦病毒感染。”   话音一出,那位“鹤影”大人神色就变了。稍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种致死率在80%以上的烈性病毒,曾数度在人类为主体居民的星域大规模爆发过。并且病毒至今没有完全有效的疫苗,唯一的预防方式是避免接触感染者的唾液。   而与这种病毒同源的费瓦病毒,则是传说中毁灭了数个碳基文明的“死神病毒”——费瓦病毒的致死率的100%,同样没有有效的疫苗和药物。   几个战战兢兢的omega很快被带了进来。白泽几乎一眼就看到了紧紧和麦豆拉着手的冬青。   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呼叫E队,听到回答。”   “听到。”频道里异口同声道。   “确认敌人数量。”   “等一下老大。”雅克飞快道:“渥金的人算么?”   白泽沉声道:“算。动手时控制那三个红衣人和帕森,其余击杀。避免伤及平民。”   “中央区10人,外围巡逻40人,工厂外部估计在80人以上……”   “工厂上空出现敌军舰队!”外围监视的队员紧张道:“数量很多……他们把这里包围了……”   就在这时候,视野屏忽然再次黑了,通讯也中断了。   白泽趴在通风管道里,低喝道:“砂糖!”   人工智能毫无动静,只有摄像头里的声音传来——是几个omega的惨叫声。然后是撞击和喝骂声。   白泽飞快地打开终端,试图手动确认砂糖的状态。没想到视野屏又重新亮了起来。   白泽盯住摄像头,看到那几个omega被人像丢破烂一样丢在一边。大部分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有冬青在角落里睁着惊恐流泪的眼睛。他怀里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麦豆,血从眼角和颈侧淌了下来。   帕森把装满血液的针筒注入了一个浅粉色的试剂瓶,然后按下了维生舱的按钮。一只机械手伸出来,把试剂瓶拿走了。   很快,混合后的药剂由维生舱内的机械手操作,注入了那个人体内。   “鹤影”的声音不再平稳,她厌恶道:“我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到此为止,把这几个omega送走。脏兮兮的……”   “别着急。”帕森不慌不忙道:“我只是想为您展示交换物的价值。”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维生舱中病人的流血止住了。生命计数仪的数字从15%不断上升。那个人很快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苏醒过来,然后开始茫然又惊慌地敲击维生舱透明的罩子。   “所有这就是你想展示的?”红衣的女人冷淡道:“一种以omega性腺血液制成的兴奋剂?”   “是治疗席瓦病毒的有效药物。”帕森挑了挑眉毛:“我想,您应该完全理解它的价值。如果我们达成合作,合作期间,这份专利就属于您了。没有比这更划算的抵押物了。”   “我当然理解。”好一会儿,红衣女人才慢慢开口。   “那么,我们的交易?”   “……成交。”   “真是太好了。”帕森拍了下手,愉快道:“或许我们可以到我的星舰上边聊天边做签个文件。”   “不必了。我会在三十六个标准时之内寄送确认文件。”   “鹤影大人啊。”帕森的嘴角咧得很高:“您似乎没有搞清楚状况。这不是个商议。当圣殿的追随者们说请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这件事您已经答应了。”   他冲左右使了个颜色。立刻有人向着那三个红衣人冲了过去。   “我的舰队就在外面。”帕森笑容满面:“您是聪明人。”   “鹤影”神色转冷:“是啊,但您看上去可并不怎么聪明。”说完,她猛地抬起手,一枚很小的东西飞了出去。浓雾立刻出现了。   帕森嘲笑道:“麻醉气体是没有用的……”他拉下面罩,喝道:“抓住他们!”   白泽鼻尖动了动,轻咤一声:“动手!” 第35章 白泽 2-6   浓雾是一种硫化物制造的无毒气体,除了令人视野不清外,更重要的作用是干扰嗅觉。使用者大概顾及到这里是工厂,还有很多其他无辜的平民在。   但也这导致状况对突击小队来说变得更加危险和复杂。合格的alpha战士都有很好的嗅觉,这也是他们在视野受到干扰时识别敌人的重要方式。如今感官机能受限,几方人马很快在无法确认敌友的情况下乱作一团。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激光枪的光束开始在模糊的视野中闪烁。而帕森几乎在枪战开始的瞬间就从浓雾中消失了。   白泽看到一个红衣人被激光枪击中要害倒地,但是很快又像却像没有受伤一样飞快爬起,反而是离他最近的两个海盗手中的武器突然发生了爆炸。   情况和预想不太一样。红衣人虽然只有三个,却表现出了诡异的战斗力。原本在外围巡视和拦截的海盗很快不得不持枪加入了战斗。   爆炸,尖叫和喝骂声在浓雾里此起彼伏。一声玻璃碎裂的轻响之后,有人惊恐地喊道:“维生舱碎了!”   白泽全神贯注,无暇他顾,一面躲避乱飞的激光束一面借助视野屏搜索目标。果不其然,帕森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这个狡猾的海盗让下属留在战场上,自己却带着一队保镖逃入了外围角落某扇不起眼的门。   门后是一个自动化的无人生产车间。车间的地面上几乎全是不停转动的巨大齿轮,只有几个用于检修的小平台伴随着齿轮的旋转在这片机械之上缓缓升降。   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个和白泽体型相仿的红衣人如同幽灵一般出现在了齿轮群中唯一一条狭小的通路上,堵住了帕森的去路。   他飞快地抬手,手背上银光一闪,帕森身边的保镖瞬间就倒了两个。两个人立刻都被卷进了齿轮机群里,鲜血立刻喷溅在了那条窄小的通路上。   帕森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我想我们在交流的方式上确实存在一些分歧。我的舰队就在外面,或许您应当和您家那位大人再沟通一下。”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那笑声低沉又悦耳,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白泽几乎瞬间就意识到空气中的味道变了。他尚未来得及思考那个气味为何和自己如此相近,就意识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帕森会被这个人杀死!   帕森不可以死。白泽还需要他的生物身份信息!   战斗很快开始。那个男人手上的武器似乎既是刀也是激光枪。他几乎是一路闲庭信步般顺着窄小的通路走了过来,身前和身后都是被卷入机械的人体喷射出来的鲜血。有人拼死冲上去想夺下他手上的武器,可他几乎是顺手般将右手上的利刃甩了出去。伴随着利刃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可怜的保镖。   血溅到了白色的面具上。   帕森举枪不断冲他射击,红衣人从容地闪避,以常人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抬起另一只手。强光闪过,他瞬间就爆掉了帕森的武器,然后脚步不停,向已经倒地的帕森走去,利刃尖端对准了地上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白泽踩着转动的齿轮凌空跃下,手中的战术刀寒光一闪,向红衣人劈去。   高硬度的合金以刃碰刃,双双折断,落进齿轮机群,发出了爆炸的声音。   而两个人谁也没有犹豫,默契惊人地缠斗起来。   白泽的单兵考核成绩一直是S。作为驾驶机甲出身的顶级战士,哪怕是在潘帕斯那样的大型要塞,他也极少遇到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   可是这一次,在刀刃相撞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人必须全力以赴。   对方似乎也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   巨大的齿轮在他们两侧转动,稍有不慎跌入,整个人就会面临被卷成肉酱的下场。   白泽毫不留情,对方也力图致他于死地。在致命而惊险的数招交手之后,白泽凭借体力优势觑准一个空档,将对方一把压在了地上。沾血的白色面具与地面相碰,弹进了旋转的齿轮。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露了出来。   红色的头发,金色和绿色的眼睛。   白泽呆住了。   就在这片刻,地上的人暴起,一脚将白泽直直踹了出去。   白泽笔直地退后数步,咳嗽了几声,难以置信地盯住了那个男人。   红头发的男人优雅而缓慢地站了起来,舔掉了嘴角流出来的血,用一种傲慢又复杂的神色向白泽望来。   机器轰鸣。白泽看见他扬起下巴,慢慢道:“还是我长得比较像她,不是么?”   然后在白泽震惊的目光里,那个男人转过身去,披风扬起:“你的猎物要跑了,亲爱的弟弟。”他再次轻笑起来:“记得用完要处理掉。”说完,他就那么凭空在白泽眼前消失了。   白泽回过头去,发现帕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了,地上是延伸向来处的血迹。   他定了定神,反向追了回去。   通讯频道里,约芬以细小的声音道:“已进入敌舰,工厂怎么样了?”   白泽沉声道:“正在追捕目标。”   说着,前方突然响起了惨叫声。   浓雾基本已经散了,地上狼藉一片。海盗的尸体歪七扭八地四处散落。白泽以门作为掩体,恰好看见帕森手上的激光枪射穿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正是先前那个维生舱里的病人。   可是一切似乎都迟了,白泽敏锐地看到了他手上沾血的牙印。   帕森的语气已经全然不似先前那样圆滑,他尖声道:“撤退!带上那几个omega!”   他身边仅剩的下属们似乎谁也不想靠近他。他吼道:“蠢货!有人就有药!带上他们!”   说完,他亲手拎起了地上一个人事不省的omega。这里的omega全都瘦弱不堪,原本提起他们应当是很轻易的事。但是帕森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因为有另一个omega死死拖住他手上的人不放。   白泽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沉——那个灰头土脸,满身是血的人,正是冬青。   有海盗上前,粗暴地把冬青和麦豆分开,然后给了冬青一权。   冬青的头垂了下去。   白泽在通讯频道里厉声道:“全员上舰!立刻!”   “但是目标还有红衣人……”   “放弃追捕红衣人。目标会回到舰上的。”白泽森然道:“我们去上面等他。”   工厂之外,深红色的星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有帕森的座驾停在那里。   潜入敌舰的过程很顺利。A级星舰体积庞大,有不止一个进舱门。突击小队五个人从舰尾的对地能源转换器舱门进入,一路无声无息地向中央驾驶舱潜行,顺路解决遇上的敌人。   星舰发出离地的震动,噪声震耳欲聋。但他们还是很快听到了帕森的怒骂声:“那个鹤影!该死的卑鄙小人!还有那个下贱的beta,我可是给了他活命的机会……去给那两个omega采血!”   中央驾驶室内,omega血液的气味让白泽感到一种冷静的怒火。   帕森的吼声没有收到回应,他从宽大的驾驶座椅上站起来,怒道:“一群废物……”   迎接他的是躺在地上的下属。   白泽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后,几乎在一瞬间飞快地卸掉了他的双臂和下颌。   他在帕森的惨叫中用轻而森然地语气道:“闭嘴。” 第36章 白泽 2-7   虹膜,面容,指纹,血样。有了这四样东西,砂糖就可以通过全息投影模拟出一个帕森的壳子,帮助白泽利用帕森的身份下达指令。   至此,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完成了。   留在三棱塔矿业大厦的队员仍在监视那边的动向。按照帕森原来的行程,白泽他们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时间。   白泽给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帕森注射了一针长效安眠药,然后把人丢进了全封闭的维生舱。帕森右手的伤口已经开始感染,微弱的出血始终没有止住。   飞船上幸存的海盗被雅克全员关进了休眠舱。在事情结束之前,他们暂时享受了和帕森一样的待遇。   至于冬青和麦豆,白泽让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接触过帕森的约芬帮忙把他们送进了医疗舱。   两个omega看上去都不太好,白泽有些忧虑。席瓦病毒是烈性病毒,星舰上找到了海盗携带的药物,但无法确认这些没有通过正规医药机构检测的药物是否对omega同样安全有效,也无法确定在先前的混乱中两个少年的伤口有没有接触到帕森那个受到感染的伤口。   希望计划顺利。白泽默默地想。尽快结束,然后就可以把他们送到后方去。伊阿索星系就是个合适的地方,那里有第八卦限最好的军事医疗机构。他们在那里可以申请到平民保护的资格。   雅克很担心地看着白泽,提醒他需要先清理一下自己。白泽一直在近距离接触帕森,没有假他人之手。就算身为alpha,也只是普通的人类,并不具备抵御这种病毒的钢筋铁骨。   白泽在消毒舱里飞快地检查和清理了自己。幸运的是,他身上没有开放性伤口。这样就避免了感染的可能性。   从消毒舱到中央驾驶室,刚好经过医疗室。白泽扭头向麦豆和冬青那里看了一眼。两个omega各自静静在医疗舱里躺着。   星舰上的医疗舱大都更擅长处理物理伤害造成的创伤,对其他类型的疾病作用有限。冬青外面的衣服已经被机械手剪开处理了。他穿着内衣躺在那里,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伤口正在愈合,一枚泛着莹莹绿光的合金项链垂在他颈侧。年轻的omega看上去面容恬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生命计数仪上的指标是60%。   白泽注视了他片刻,又扫了一眼同样安静的麦豆,然后转身回到了中央驾驶室。   队员们已经全都换上了从海盗那里扒下来的服装。约芬有些紧张:“有敌舰的小队长发来通讯请求,询问下一步的行动。”   白泽打开了砂糖的全息投影,听见砂糖模仿着帕森的语气道:“该死,上了鹤影的当!”   “鹤影的星舰消失了!”通讯屏里一个海盗不安道:“凭空消失的!就在舰队的包围里……大人……”   “他的星舰上肯定有隐形装置!现在,立刻,全体舰队带着缴获的物资撤回大气层外!弗诺星的其他队伍暂停一切行动计划,原地待命!”   海盗的下属们大概已经习惯了帕森没有逻辑的做事方式,对这样命令丝毫不疑有它,完全执行了。   停留在工厂上空的星舰全数升起,向着弗诺的天空飞去。   白泽切断了通讯,对约芬道:“可以从军用频道联系到我方的部队么?”   约芬在控制台上操作了一会儿,摇头道:“这里不行,消息有被拦截的风险。”   白泽打开了星图,将金石要塞拖到了星图正中:“通知所有小队,计划提前。完成了能源更新的战舰全数起飞,没有战舰的想办法弄到飞船。即刻起,全体在弗诺外围,面向金石要塞方向的空间站附近集合。”   这份命令下达不久,立刻就有海盗向白泽汇报:“弗诺外围突然出现了七联的战舰和一批民用飞船!”   全息投影的帕森在通讯中语气笃定:“这不可能,一定是陷阱,不要冒进,原地监视。”说完,人工智能又接通了金石要塞的通讯,命令道:“所有无人舰出动,包围弗诺空间站的七联战舰。”   要塞的参谋迟疑道:“亚哈姆祭司要求我们驻守金石要塞,等待指令……”   “我才是指挥官!”砂糖惟妙惟肖地咆哮道。   一场戏演完,白泽切断通讯,飞快地输入了金石要塞的指令代码。朱尔赞道:“简直和帕森本人一模一样。他逃跑时对下属喊话就是用这种语气。砂糖对特定目标语言的分析和计算简直绝了……话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配置上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工智能……”   “只要不死,总有机会。”雅克替白泽回答道。   白泽瞥了朱尔一眼,朱尔立刻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接下来……”   “接下来我把砂糖的全息投影复制给你。”白泽有条不紊道:“余下的事就全部交给你们了。”   回答他的是响亮而整齐的声音:“明白!”   白泽在主控台前坐下,戴上了透明的视野镜。   金石要塞封闭门打开,两千艘无人战舰向着弗诺飞来。白泽注视着实时屏,代表战舰的蓝色光点正在屏幕上整齐地移动。   他在心里默默计数。当无人战舰群接近弗诺外围的海盗舰队时,白泽的手指在悬浮屏上飞快地操作。   中央驾驶室前的投影屏上,他们所乘坐的这艘主舰周围的海盗舰队悉数炸开了火光。   敌军舰队几乎被扫荡式地全数清理了。而余下的所有战舰则在主舰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集结成阵。   白泽输入了金石要塞的坐标。 第37章 白泽2-8   以一己之力同时控制2000艘战舰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可对于白泽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作为机甲驾驶员,他操纵过比这复杂得多的系统。对他来说,只要将所有的战舰视作一个整体,置于自己的意志之下,战舰群就能发挥出近似机甲运作模式的灵活性。并且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白泽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指挥战斗。   当要塞内部的敌人意识到情况不对时,似乎一切都已经迟了。中控权在白泽手里,他锁定了主炮,要塞内部的敌人一时无法采用手动的方式进行攻击。而离开要塞试图进行反击的敌舰一露头就被战舰群消灭了。   金石要塞很快基本上完全落入了这支七联临时舰队的控制。说是基本上,因为要塞内部肯定还有敌军在。他们虽然无法操纵要塞,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被抓获——再小再破的要塞毕竟也是要塞,规模摆在那里,不像随便什么一栋小小的房子,能飞快被清理干净。   白泽开放了舰巢的一部分,让驾驶飞船的战友们进入,将飞船换成战舰。而更多的舰队静静停留在要塞外部,等待接下来的行动——他们的时间是有限的,这种程度的行动必然已经引起了海盗的注意。   但只要进入了金石要塞的防御范围,就意味着他们可以采用要塞的通讯频道与七联的部队取得联络了。   约芬很快接通了部队那边的通讯,对方一开始根本不相信他们还活着,直到白泽提供了砂糖的序列编码。   军官级别的战士配备的人工智能都是经过手术嵌入身体的。每个序列编码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是战士除了身份证明外另一个重要的身份识别标识。   身份确认需要时间,大家只能暂时留在战舰上,等待部队的回应。   朱尔显得有些焦虑。白泽明白,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丢失要塞的事,圣殿那边肯定很快就会知道。砂糖所获得的帕森的行为模式数据也是有限的,那个模拟出来的壳子并不是天衣无缝。   整个阿克那星系都已经落入了圣殿的控制,金石要塞就像一个小小的孤岛。一旦海盗的兵力集结起来,白泽他们很快就要有麻烦了。   战舰群毕竟不是真正的机甲,白泽临时模拟操作平台很简陋。在这样的条件下,操作者的体力和精神力都比驾驶一般机甲消耗得要快。   更何况在这之前,他一直经历的是高强度的战斗。   白泽这会儿觉得有点儿饿了。   战友们显然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皮诺在战舰上搜索,然后面色讥讽地抱着一堆维生素水回来了。   星舰上根本没有备用的速食品。食物倒是有,但全是生的。这里竟然还配备着一个相当不错的餐厅,只可惜主厨眼下正被关在注满了睡眠气体的舱室里,不能为他们这些饿着肚子的外来者服务了。   “牧神星的鲜凯克兽脊背肉,黄金级恰尔塔乳脂,布列塔尼蓝螯虾……啧,我之前还觉得潘帕斯要塞的伙食不错呢。”   “难怪加入圣殿的人那么死心塌地……我都想加入了。”朱尔啧啧道:“说好的节俭和苦行呢?”   “只是等级体系决定的。”约芬耸耸肩:“又或者是帕森个人的行为。占领一个地方,享受那里最好的东西,是他们一贯的行事风格。”   在皮诺给每个人分发乳脂的时候,白泽忽然抬起了头。他身边的战士们也都反应很快地跟着抓起了武器。   走廊里的脚步声听上去轻而无力。过了一会儿,冬青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   他看上去仍然很虚弱,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有些茫然。   白泽却松了口气。   冬青身上没有流血,伤口也已经在医疗舱的帮助下开始结痂了。这证明他没有被感染。   他示意皮诺把乳脂也分给了冬青了一些。冬青却摆了摆手,小声道:“谢谢,不用了。”   白泽看着他,解释道:“这里没有其他能吃的东西,我们只能靠这个补充能量了。”   冬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我只是,不能吃那个。”他抬起头,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了些精神:“我们现在在哪里?”   白泽注视着他,斟酌道:“金石要塞。接下来会有战斗。也许你最好回到医疗舱去,那里安全一些。”   冬青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主控台前的屏幕上。一面是冰冷陈旧的要塞和它背后黑色的宇宙,另一面是无数的战舰。成列的各种参数在屏幕的边缘不断变化着。   他凝视着它们。   白泽看着他,突然有些好奇冬青在想些什么。 第38章 白泽2-9   朱尔舔了下手指,大咧咧道:“别担心。就算我们真的死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战舰爆炸的温度会很高……”   雅克制止道:“朱尔……”   没想到冬青只是定定看着屏幕:“这附近是不是有交通点?”   “哦有的。”约芬道:“有三四个呢。”   冬青收回了目光,有些不安道:“恒星风快到达这里了,而且……”他指着屏幕左侧的环境参数道:“这附近交通点的状况好像不太稳定。”   白泽转过头,看了一眼参数。星舰的系统很安静,并没有发出什么警报,砂糖也没有作出提醒。   但确实如同冬青所说的,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交通点状态不太稳定——星舰所监测的周围环境参数也反映出了这些。可能是先前海盗在那附近的战斗对设施造成了损伤,也可能单纯只是年久失修的缘故。   跃迁设备造价高昂,使用条件严格,并不是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能配置,所以银河系中分布更广泛的设施是各种交通点。顶级的交通点是星际门,因为技术要求高,建设难度大,所以数量很少。更常见的则是从高到低分级的交通点,它们成串连接,在星域之间形成航路,发展成各种航线。   除去人造的交通线路,宇宙中也存在天然的时空隧道,是被人称为“虫洞”或者“蛀孔”的存在。这种存在就像是森林里的小径,出现方式很随机,状态也并不稳定,能不能使用要取决于通行者的交通工具等级和驾驶技术水平。有些因为位置较好,会被人工开发,在确认稳定和安全后作为注册的交通点使用。   不管是天然的交通点,又或者是人造,半人造的交通点,它们都会受到周围天体和各种能量的影响。简而言之,穿越交通点始终是存在风险的,至于风险大小则取决于诸多因素。   “别担心。”白泽安慰道:“交通点不会对星舰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冬青有些不确定道:“这艘星舰的等级是C级吧?”   “是A级。”白泽让砂糖再次确认了一下系统后,笃定道。   “可是……”   “总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美人。”朱尔耸了耸肩:“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战争,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冬青看着白泽,声音变得急切了:“人工智能只能通过检测系统反馈的参数来进行确认,但改装过的硬件有时候为了兼容会修改数据的允许范围,这样参数就会出现偏差……这艘星舰被改装过……”   “我说……”皮诺皱眉道:“我觉得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比较好。虽然我们现在的处境确实谈不上完全安全,但是过度焦虑并没有什么用。这里是驾驶室,是属于战士的地方,我们都是专业的。”他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如果运气好,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双脚就能踏上地面了……”   白泽从刚刚冬青提出异议时就调取了砂糖对星舰控制平台的解析代码,代码在悬浮屏上飞快地跑过,他凝神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对皮诺道:“等一下。”   皮诺走了一半,转头道:“怎么了?”   白泽起身:“你代替我一会儿。”   皮诺微讶,不过还是照做了。白泽向雅克道:“你也来,你们两个暂时控制星舰和无人战舰,我很快回来。”   他向冬青走去:“我想确认一下。”   冬青点头。   他们一同离开了中央驾驶室。白泽语气严肃:“你是怎么发现的?”   “是医疗室内墙壁的拼接缝。”冬青忧虑道:“金属板的颜色有差别。还有各个空间的尺寸……如果我没有记错这类星舰的构造,医疗室下方的位置本来是不该听得到能源转换器的蜂鸣的……”他向白泽一一指出各种藏在角落里的细节,而这些细节是驾驶员不会留意到的。   优秀的驾驶员能熟练掌握各类不同宇航器的操作系统,以高精神力和体力执行任务。他们也了解各类不同宇航器的基本构造和部件功能,能维护和修理宇航器。   但他们并不是这类工具的设计者和制造者,这种了解必然是有限的。就像一个人能跑能跳能做事,受伤之后能自己处理伤口,但他未必知晓身体里的每个细胞具体是怎样工作的。   砂糖是优秀的人工智能,但它在处理外部信息时,也要依赖提供外部信息的硬件。   冬青说的没错。白泽手动调整了砂糖的参数,再次进行测算时,确认了这艘星舰确实是由C级星舰改装而来。虽然全新配置的各种设备都是好的,但原始舰体的骨架设计和质量决定了它不可能像真正的A级星舰那样结实。   显然,这意味着他们面临的困难又增加了一些。   好在白泽已经习惯了面临各种各样不顺利的状况。他安慰道:“没关系,我会重新计算参数的。多亏你提醒,不然真的可能有麻烦。”他的目光从冬青额角的细汗落进了那双始终明亮的眼睛里,一个问题没有经过思索便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冬青愣了愣,翠绿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些许茫然和伤感:“书上,还有旅行……也许还有那个能源转换器生产厂……”他喃喃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了考试……没想到记得这么清楚啊……”随即他又立刻反应过来,向白泽露出了羞涩而真诚的微笑:“能帮上一点忙就好了,谢谢你们救了我和麦豆。”   冬青瘦弱苍白,黑色的头发乌糟一团,看上去就像是从哪里逃难过来的。这幅模样简直糟透了,可白泽却克制不住地一直盯着他看。   Omega原来是有这么多细微表情的生物么?冬青的眼睛比母亲的眼睛颜色还要更深一些……他的头发看上去也很软……嘴唇几乎和脸上一个颜色了……   可惜不是时候。白泽心里忽然浮现出了这个念头。他有些不自在,这种不自在让他下意识地又把眉头皱了起来。   直到冬青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白泽?”   白泽把目光从冬青的睫毛上移开了。理性回来了,他难得地为这件事感到有些不快。因为他没法放任自己继续观察下去了。现在不是时候。   真希望我们能在什么更正常的地方。白泽把情绪压了下去,对冬青道:“抱歉。有些走神。”   冬青担忧地看着他:“你看上去需要休息。”   白泽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他补充道:“没关系,我得回去修改参数了。谢谢你的提醒……”   通讯里突然响起了约芬的声音:“检测到大批海盗舰队出现在AF-E0411交通点……有通讯请求!”   皮诺道:“敌方发现不对劲,把消息传出去了……来得太快了!”   白泽迅速恢复了冷静:“全体加速,向AF-J0417交通点前进。”AF-J0417正是冬青提到的那个状态并不稳定的交通点。   冬青焦急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白泽只花了一秒钟思索,然后果断道:“跟我到中央驾驶室来,修正星舰的参数。” 第39章 白泽2-10   战友们并没能对冬青的出现表示太多惊讶——每个人都忙着应付着自己手上的事。   冬青在分析员的位置坐了下来,开始全神贯注地处理参数。   白泽回到了主驾驶的位置上,雅克留在他身边作为副驾驶,皮诺则回到了朱尔身边的位置——他们负责防御和武器系统。   没有人说话,只有白泽偶尔下达指令的声音。敌舰的通讯请求被接通了,砂糖模拟的帕森开始情绪激昂地胡说八道,与敌军领导者周旋,为舰队争取时间。   白泽瞥了一眼参数。所有的参数都在修正中,但变化是渐进式的,没有引起星舰和砂糖的警报。驾驶屏上的提示色基本分成五种,绿色代表状态正常,黄色代表提示,红色代表警告,蓝色代表状态极佳,灰色代表特殊状态。偶尔会有一盏黄灯或者灰灯亮起,但很快就回到了绿色的状态了。至于原本的绿色指示块则开始一块一块地缓慢变成蓝色。   冬青的手指飞快地敲击着操作屏。   白泽的目光回到了大屏幕上。   敌舰的数量接近两万,两千多艘战舰组成小舰队不可能与之正面相抗。冬青提到的AF-J0417交通点离金石要塞最近,但状态不稳定,大量战舰短时间内通过风险太高。而另一个可通行的交通点AF-E0411又被敌方占据着。   简而言之,打又打不过,逃跑的路似乎暂时也没有。不管砂糖的模拟多么惟妙惟肖,也不能改变话语里的漏洞百出。无论圣殿的舰队是否识破了这场冒充,帕森的行为都等同于叛徒,而叛徒是需要被清理的。不出白泽所料,这支勉强拼凑起的小舰队飞快面临了半包围的窘境。   敌军向小舰队扑来,试图缩减双方的距离,而炮火也毫不留情地向小舰队袭来。   古语讲,困兽犹斗,何况这种情况本来就是白泽计划中的一环。小舰队阵型不乱,继续加速。出乎白泽意料的是,他们所乘坐的这艘主舰似乎在驾驶时手感变得顺畅了。他在千头万绪中瞥了一眼参数屏,发现大半参数指示块不知何时都已经变成了蓝色。   速度和控制手感的改变无形间缓解了一部分操作压力。白泽在即将到达交通点时用几乎称得上轻松的姿态临门刹车,几乎直角绕过交通点,向金石要塞后方飞去。   而交通点内涌出的另一批敌舰正好和追在小舰队后方的敌舰打了个照面,炮火来不及转向,全数送给了赶来包抄的海盗自己。   无数的战舰在冰冷的宇宙里炸出火花。   朱尔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小舰队没有趁机还击,而是全速向要塞后方绕去。白泽在主舰进入要塞屏障范围时切入到要塞的中控系统,开启了防御和武器,一面借助要塞的防御掩护自家的舰队,一面用要塞主炮轰击身后穷追不舍的敌人。   这样的连续两招重击极大的缓解了敌方的威胁,战场上的局势为之一变,小舰队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金石要塞再破,好歹也是个要塞。白泽的舰队借着这个机会调转方向,重新列阵,开始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小舰队在白泽灵活熟练的操作下,向敌军阵中的主舰袭去。这种战斗方式存在很大风险,因为白泽对于要塞的控制是通过要塞的中控系统,只能在距离要塞很近的时候才能实现。当战舰离开时,要塞的武器系统无法关闭,他等同于是驾驶战舰在枪林弹雨里穿梭,既要避开背后的己方炮火,又要躲避来自敌人的炮火,还要伺机进攻,操作难度直线增长。   幸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难度的作战方式。   敌军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立刻以战舰群集结作为掩护,而主舰则在舰群中加速后退。白泽凭借灵活的驾驶技术摆脱了一些围击。砂糖不断在他耳边提示着他们和对方主舰的距离。   那个数字原本在线性缩小,但猛然之间,两者之间的距离的缩小速度超过了白泽的预估。   白泽几乎是凭借着直觉做了减速处理。   皮诺不解道:“我们的动力系统出故障了么……”   白泽没有回答,而是在稳定速度后开始操纵整个舰队以向下倾斜的方式后退。   这时候,敌军的战舰群忽然改变飞行方向,向四周飞散,一条通路出现,炽烈的白光开始在敌军主舰前方汇聚。   约芬惊恐道:“伽马射线炮……他们竟然把那个加装在了星舰上……”   话音未落,高能量的射线向他们直直袭来。   射线光从小舰队上方飞了过去。   白泽一言不发,加速改变舰队航线,向包围圈的边缘飞去。   第二发射线炮迟迟没有没有出现,屏幕之上,金石要塞出现了火光。   星舰上的战士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朱尔嘟囔道:“幸好老大反应快……”   “我们的舰队损失了两艘无人舰。”皮诺盯着防御系统:“等一下……防御系统受损……”   有红灯开始闪烁。起先是一盏,紧接着就多了起来。   雅克惊恐道:“糟糕,被辐射波及到了……”   星舰抖动了一下,速度开始减缓。中央驾驶室内开始有警报响起:“警告,能源转换器受损,警告,能源转换器受损……”   他们所乘坐的这艘星舰配有四个能源转换器,有三个都不同程度地受损,其中两个已经完全失效了。尽管一个能源转换器也能航行,但穿越交通点时会因为蓄能不足因发生偏移事故。到时候他们就会被抛弃在茫茫宇宙里,直到死去。   失去动力,星舰开始不断震动,刺耳的警报响彻驾驶室。   白泽一言不发,竭力控制着星舰。约芬绝望道:“我们得回到金石要塞去……”   “可是要塞被击中了……”   “至少要塞没有被全部毁掉……”   “我们需要进入AF-J0417交通点。”白泽在漫长的沉默后简短道:“皮诺,雅克,到3号能源转换器那里去。功能只要修复到30%,我们就能摆脱现状。我把砂糖的权限开放给你们。”   3号能源转换器的有效率只剩5%,几乎与两台已经完全失效的能源转换器没有什么差别了。   两个人飞快地站起来。   一只盯着屏幕的冬青忽然道:“还是我去吧。”他飞快地打断欲言又止的皮诺:“我了解能源转换器的构造。看数据应该只是外围安全阀受损,维修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白泽难得迟疑了一下。他想到了能源转换器内部的辐射剂量。作出决定花了好几秒钟,但他确实别无选择。最后他向冬青郑重地点头,低声道:“那就拜托了。”   冬青没有再说什么,飞快地和两个战士一起离开了。   白泽的目光回到了驾驶屏上。星舰还在摇晃,敌军追在他们后面。他必须要保持稳定,指挥作战。   耳边的通讯频道里,很快传来了冬青的呼吸声。雅克把自己的人工智能设备给了冬青。   能源转换器内部的通道很窄小,只有冬青一个人穿着防护服爬了下去。   白泽一侧耳朵里是星舰的警报声,砂糖的提示声,通讯频道里在其他星舰上战斗的战友们的报告声;另一侧却是冬青在能源转换器里工作的声音。   能支持宇宙航行的能源转换器体积庞大,结构复杂,以高能晶体驱动。晶体在原子炉中进行如同恒星诞生一般的核反应。高能意味着高温,高压,高辐射。那里正常条件下应当是整艘星舰里安全级别最高的空间,而现在它则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任何一点小小的差错,不但会瞬间吞噬掉那个柔弱的omega少年,也会将这艘星舰上的所有人推向死亡。   屏幕之上,代表己方无人舰的蓝色光点正在不断消失,而AF-J0417交通点已经可以在视野里看到了。   白泽沉声道:“星舰接近交通点。”   冬青的呼吸声很急促,但声音确实镇定的:“请给我一个倒计时。”   白泽犹豫了一下:“300标准秒够么?”   冬青似乎在努力忍耐什么,他憋着呼吸,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的:“足够了。”   砂糖的倒计时声开始响起。300,299,298……   在闪过一艘敌舰的炮火时,机械细微的转动声也开始响起。121,120,119……   白泽目光盯在视野屏上,向着迎面冲来的敌舰开了火。59,58,57……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29,28,27……   “可以了。”冬青用气声道,声音虽然轻而无力,语气里流露出了一丝喜悦。   “离开那里!”白泽飞快道。   18,17,16……   “他出来了。”微弱的呼吸声里,雅克难掩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星舰一头扎入交通点里,与此同时,白泽确认了能源转换器的丢弃代码。   两个已经损坏的能源转换器与无人舰撞击在了一起。   短暂的失去视野之后,星舰冲出了交通点。遥远黑暗的宇宙中,AF-J0417交通点爆炸的光芒在这里也可以看见——片刻之前,这艘星舰就在那里。白泽在穿越交通点的瞬间利用废弃的能源转换器直接把那个交通点炸毁了。交通点爆炸的光芒不断延伸,在能量的剧烈波动之下,许多细小的火光开始在白泽的视野中闪动——敌舰群受到能量冲击,发生了连锁爆炸。   而白泽他们的小舰群已经远在这片区域的另一个交通点了——在敌人的大后方。   他们已经成功逃离了包围。   白泽深吸一口气,正要调转方向,忽然听到通讯频道里传来一阵嘈杂凌乱的声音。   雅克怒道:“放开他!”   “那可不行。”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   白泽瞳孔针缩。   是帕森! 第40章 白泽2-11   “我得和你们老大谈谈。”帕森声音嘶哑。   白泽飞快地调取了摄像。悬浮屏上,帕森卡着冬青的防护服颈部,手上的血落在了冬青的防护服上。他的另一只手拿着合金刀,沾血的刀刃卡在冬青防护服的颈部。   而屏幕之上,远处的敌舰仍在爆炸的余威中燃烧。   雅克低声道:“老大……要和他谈么?”   白泽冷冷道:“注意固定,控制目标。”说完,他停顿了一秒,然后猛然让星舰瞬间倾斜。   帕森猝不及防,被狠狠甩到了狭小的舱门上。   雅克反应迅速,冲上去将冬青从他怀中拉过,皮诺则从侧面控制了帕森。   危机只花了几秒钟就解决了。   星舰恢复了平衡。白泽简短道:“照顾好他。”   “帕森怎么办?”   “关起来。”白泽言简意赅。   “我们被敌军发现了!”约芬紧张道。   白泽深吸一口气,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战斗上。   他们逃出来的那个交通点很快涌出了一批敌舰。数量并不多,但一抬手就是炮火招呼。白泽乘坐的星舰已经失去了一半以上的动力,无法正常加速撤离,只能调转方向被迫迎战。   小舰队损失了一些无人舰,不过在白泽精准熟练的操作下,他们仍然保持着行动上的优势。   只是这样的优势势必无法坚持太久——星舰携带的能源是有限的,经过之前战斗的损耗已经所剩无几。   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是要被消灭的。   就在防御和武器系统都开始提示能源警报的时候,约芬面前的通讯屏突然亮了。   七联部队的一位军官在屏幕上向他们敬礼:“白泽少校,身份信息已确认。请汇报目前的情况。”   白泽飞快地报出了坐标和交通点编号,沉声道:“战舰能源即将耗尽,敌方仍在攻击,请求支援。”   “支援即将抵达,请再坚持一下。”   漫长又短暂的读秒之后,星舰重新发出红色的警报,各类系统的能源条都降至了最低。   而七联的舰队终于出现在了交通点。   约芬和朱尔忍不住欢呼起来。   能源支援舰很快与他们的星舰对接,警报声终于安静下去。最新指示是小舰队可以全员撤离到大部队后方,开始返航。   路线图出现在了屏幕上,白泽调转方向,没有再去关注身后的战斗。   他心里非常清楚,至此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敌舰所剩不多,清理是非常容易的事。   返程路线上所有的交通点级别都很高。他们在穿越了第一个交通点之后按照指令驶入了巡航母舰。母舰是S级星舰,配置了跃迁系统。   这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要真正回到大后方了。   战斗结束了,所有人都安全了。   白泽将驾驶权移交给了约芬,摘下了视野镜,向驾驶室外走去。   打开驾驶室的门,白泽发现皮诺正等在那里。他已经换下了防护服,神色却很严肃:“用医疗设备检查过帕森了。他做过基因手术,正常剂量的镇静类药物对他无效。他身上的病毒感染似乎没有进一步加重。我加大了药物剂量,把他关进了休眠舱。强制休眠应该会让他老实一阵子……”   “冬青呢?”白泽打断了他。   皮诺沉默了一下:“他不太好。颈后腺的感染很严重,可能是被辐射影响到了,也可能是先前在工厂采血时受到了什么病原体的交叉感染,还可能是被帕森抓住时受到了撞击……我不知道,星舰上的医疗舱对他不起什么作用……”   白泽向医疗舱跑去。   冬青的防护服已经被换下了,他重新回到了医疗舱里。年轻的omega脑袋无力地垂着,面色浮现出了濒死者特有的那种灰败。生命计数仪上,小数点后面的一长串数字上,最末一位数正在缓缓减少;而小数点前的数字显示是9%。   白泽对砂糖道:“上报情况,申请医疗援助,要求开放A级医疗通道。如果申请不被批准,以林含光上将的名义再次申请。”   “理由呢?”   “席瓦病毒感染,辐射病,性腺损伤,不明传染病……”   砂糖平板道:“好的。现在需要和上将联络么?”   白泽摇头:“不。等所有的事结束之后再说。”   他的手放在玻璃舱门上,慢慢握紧了拳头。   母舰在焦灼的等待里终于落地了。生命计数仪上的数字只剩3%,白泽打开舱门,将冬青抱起来,向星舰外跑去。   在那漫长又短暂的时间里,他抱着怀里的人,清晰至极的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死亡原来不是瞬间。白泽恍惚地想。至少不都是战舰突然燃烧的那种瞬间。死亡是一种让人无能为力的流逝。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传来了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抽痛。   全身穿戴好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已经等在星舰外面了。白泽和他们一起争分夺秒将冬青送进一级维生舱。维生液很快注满了透明的舱室。   白泽没注意到他们是如何离开母舰,又是如何一路换乘交通工具赶到医院的。   他只知道最后自己被拦在了一扇纯白的舱门外。维生舱的上的生命计数只剩1%了。   你的omega会没事的。有人在安慰他。这里是伊阿索001号中心医院,是整个星系最好的军事医疗机构。就算生命计数仪归零,只要不超过一定时间,也能救回来的……   白泽觉得自己的听觉似乎出了一些问题。周围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   来吧。有人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你需要紧急治疗,辐射损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医疗机器人迅速把白泽包围了。辐射损伤,生物力场紊乱,神经超负荷,电解质失衡……他们在白泽身边念叨着。   天呐,你现在竟然还站着。一个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惊呼道。   白泽扭头看了他一眼:“我还好,没那么严重。请问我可以留在这里么?” 第41章 白泽 2-12   白泽没能留在那里。军方的医院在管理上有一套严格的制度,对待伤患尤其。   他再醒来时是在医疗舱里——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病号服,用来平衡生物力场的金属环套在他的四肢和颈部。   白泽抬起手,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圈环。细小的晶体屏上,背光是绿色的,显示数值很平稳。   “砂糖。”白泽清晰道。   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外戴设备失去连接。”   白泽感受了一下,耳朵里的设备确实不见了。   他抬起手,敲了敲医疗舱。   一位小个子的医生很快走了过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惊喜道:“你醒了?哦宇宙啊……真是惊人的身体素质,不愧是机甲驾驶员……”   医疗舱打开,白泽飞快道:“其他人怎么样了?和我一起来的那个omega呢?”   “受损星舰上的所有人员都在治疗中。”医生安慰道:“有个omega情况比较严重。不过别担心,我们会治好他的。我保证。”他一面检查着白泽,一面在悬浮屏上做信息确认,   白泽想把金属环取下,医生制止道:“最好还是再佩戴一段时间,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的健康状况还在恢复中,很多指标都没有恢复正常。最好能接受150个标准日以上的疗养,我们刚刚才给你做完放射物质清理和骨髓复原手术……新人类虽然比古人类在抗辐射方面进化了不少,但对于高剂量辐射的适应能力还是存在上限的。你驾驶的那艘星舰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放射性损害,防御系统几乎完全失灵了。我看看……体重减轻了20公斤,循环和代谢也出现了异常,还有染色体和神经损伤……这些都是需要花时间调整和治疗的,不是没有外伤就代表恢复健康了……”   “感谢您的工作,洛伦医生。”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声开口道:“或许您现在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林少校说两句话?您知道,时间总是很宝贵的。”   “当然,当然……”洛伦医生叮嘱道:“他仍然需要休息,请先把药喝了,机器人在看着你呢……不要偷偷倒掉,我会知道的……”   “医生……”那个中年男人催促道。   “机密,知道,我这就走……”洛伦医生嘟囔道:“病人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健康是执行任务的保障……”他絮絮叨叨地离开了。   医疗机器人尽忠职守道:“请遵照医嘱服药,白泽·林少校。”   白泽接过药剂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狠狠皱了下眉头,把杯子放了回去。   机器人的摄像眼闪烁了一下,一板一眼道:“确认已服药。今日需服药,两次;已服药,一次。餐品将在0.5标准时后为您送到。请您注意休息,禁止剧烈运动和非医嘱饮食,祝您早日康复。”说完,这个只有半人高的医疗机器人顺畅地在地板上转了个身,滑走了。   “希尔克·哈代准将,联合舰队重装部队参谋长。”那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向白泽敬了个军礼,并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   白泽回礼,静静等对方先开口。   哈代准将开门见山:“联合舰队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舰队会在石塔要塞与圣殿展开会战。因为星域环境特殊,交通线路密集,所以这一次作战会出动机甲部队。其中有三台机甲是瓦尔基里型号,性能评级S-。但是目前舰队中拥有S级机甲驾驶资质的战士只有两位……而你是第三位。我看过你的资料,在目前的条件下,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没有驾驶过瓦尔基里。”白泽直言:“不同机甲的操作模式差别很大。”   “考虑到你目前的状况,这确实是个艰巨的任务。”哈代准将严肃道:“但这一次会战对战局来说至关重要。联合舰队这次行动的损失远超预估,如果不能按照原定计划夺回石塔要塞,可能造成战争的扩大化。”   “我明白了。”白泽平静道:“我接受这个任务。”   哈代准将点头:“调职文书会很快送达到你手上。那么,抓紧时间休息吧。既然醒了,别忘了你的人工智能。”   白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砂糖的外戴设备——两个圆柱形的黑色部件正静静躺在桌上的无菌盒里。   他回过头来:“针对我们的询问和调查呢?”   哈代准将沉默了一下:“任务结束后会统一通知你们。普西诺战役先锋部队的幸存者全部都要接受调查。”   白泽点头:“我知道了。”   哈代准将离开了。白泽把无菌盒里的外戴设备取出,塞进了耳朵里。设备自动吸附,他觉得耳朵里微微热了一下。砂糖熟悉的声音响起:“外戴设备确认连接。”   白泽道:“显示你的运行日志。”   悬浮屏在白泽眼前出现,他检索了一下,并没有信息复制记录。看来只是医生在治疗时例行将设备取出了。   白泽关掉了运行日志,忽然道:“冬青在哪里?”   中心医院很大,白泽是在重症监护楼找到冬青的。确切地说,他只是知道了冬青的位置,但是没能见到冬青本人。   负责治疗冬青的医生们问了白泽很多问题,可惜白泽能给出的答案也是有限的。大部分时候,他只能缄默地听着医生们围在一起讨论冬青的病情。   冬青经历过长期休眠,接受过起码五次染色体和基因手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治疗,大部分都是针对免疫系统和生殖系统的。这导致他的免疫系统比正常人脆弱,而且他还丧失了部分生殖能力。因此针对他的治疗方案也极其复杂。   营养不良,颈后腺的外伤带来的感染,加上伽马射线炮的辐射等等共同造成了眼下的状况。   “简直是千疮百孔。他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了。”医生最后叹了口气:“对了,你认得这是什么吗?”医生从透明的无菌盒里取出了一条项链。   白泽认出了它是冬青一直戴着的那个。他记得项链中央的部分原来是绿色的,会在黑暗里微微发光——现在它几乎变成了一种灰暗的白色,就像死去了一样。   白泽黯然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某种活性物质,又好像只是无机质。不过这个不在我们的研究范畴里。”医生把项链放回盒子,锁进了存放病人物品的柜子。   白泽在医院里陆续见到了其他战友。大家都平安无事,不少没有受伤的人在经过体检后已经重新返回舰队了。   就连帕森都活了下来。眼下正被严密地看守着。   调任文书很快送到了白泽手上。尽管洛伦医生强烈反对白泽出院,但白泽还是脱下病号服,换上了制服。   他没什么要带走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陪伴他的只有砂糖。   就在要出门的时候,约芬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老大……那个omega转入特护病房了,允许亲友探视。”   白泽走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已经有一个人了——是那个双色头发的omega少年。他捧着脸,安安静静地坐在医疗舱边,看着舱内的同伴。   瞥见白泽进来,他似乎吓了一跳,并在白泽走近时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躲了躲。   白泽冲他轻轻一点头,在医疗舱边坐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两个人都静静看着舱内沉睡的少年。   过了很久,麦豆才谨慎道:“谢谢你帮我们申请了平民保护资格。”   白泽沉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静默片刻,突然道:“我还不知道他的全名。”   “他姓LuoXi。”麦豆板着脸道。   “LuoXi。”白泽默念这两个音节。   就在这时候,雅克敲了敲门,探头道:“我们该走了,老大。车来了,就在楼下。”   通讯在白泽耳畔响起:“白泽·林少校,星舰将于1200标准秒后起飞,请立刻乘坐专车前往航空港。”   白泽站了起来,对麦豆道:“请转告他,我姓林,驻地在潘帕斯要塞……”   “老大,快一点儿……要来不及了!”雅克催促道。   “出生地是蓬莱-6,桓山星……”   “林少校,请立刻乘坐专车前往航空港……”   “请务必转告他。”白泽郑重道。   麦豆愣愣道:“好……好的……我会转告……”   白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医疗舱里的少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第42章 海茵 2-1   海茵一生里目睹过很多死亡——有些容易,有些困难。正如生命有时脆弱,有时强韧。   不过通常来说,当一个人打定主意去死的时候,只要选对了方法,获得死亡的拥抱应当是轻而易举的。   海茵没能想得通,为什么当自己来实践这件事的时候,总是这样不顺利。   但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一个人选择自杀,他最好能一次性成功。否则事情就会变得比没有自杀还要麻烦。   海茵刚刚来到卡戎,就处于这样的麻烦里。   他一直被束缚在床上。机器人向他的喉咙和血管里灌注营养剂,然后处理他的排泄物。   它们摆弄他,就像他是一件物品。   这让海茵想起了布利萨克。有许多次,当海茵拒绝他的时候,就会面临类似的状况。如果布利萨克时间紧迫,他会直接给海茵一拳——那样或许还算是好的,因为人在失去意识时感受不到痛苦;如果布利萨克碰巧不那么着急,他会让坎普控制那些机器人,把海茵摁倒在任何地方。   但是,不管是在彼时,还是在此时,这两件事对海茵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而他必须麻木地承受这一切,等待那个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结束。   总会结束的。   海茵想。这是唯一可以安慰到他的念头。   玛莎监视员并没有再出现,倒是另一位更年轻的监视员中间来看过海茵。那是个非常年轻的beta男性,名叫克莱尔,言语亲切而充满不必要的感情,似乎对同犯人打交道的工作轻车熟路。   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他对海茵道,希望你可以理解。   海茵没有回答。   对方自顾自说了下去,从向海茵阐述生命的宝贵,到诉说监视员们对他的关切和担心。讲到激动时,似乎满心都是对海茵不配合工作的委屈。   最后他用一种非常诚恳的语气道:“我们给你做了抑制剂试敏,发现你对市面上所有常见的omega抑制剂全都过敏。这是非常严重的事,这件事我们已经上报了,希望上级能特别给予帮助。您知道,我们关心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只是……我只是有一件事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出现在你的医疗档案上呢?”   “我一直没有遇到过需要使用抑制剂的情况。”海茵终于缓缓开口。   克莱尔立刻反应了过来:“因为一直有伴侣所以就不必使用抑制剂了?哦,对,我忘了这件事。你们不是总需要那玩意儿的。”他关掉了悬浮屏,站了起来,语气轻松了很多:“我想躺在这里对健康没有什么好处。您将来会一直在这里,选择尽快适应是比较明智的。”   克莱尔离开了。   海茵闭上了眼睛。他之前唯一一次使用抑制剂,还是刚刚抵达在安森的时候。也是在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极少数的抑制剂过敏者。安森的医者救治了他。   在安森工作的时候,他没有使用过抑制剂。医者认为这是受到了安森女王生育周期的影响。女王的意识和身体状况与安森的母星系上的所有生命息息相关,包括身为外来者的海茵。只要女王不处于生育期,那里的安森族和其他有着类似基因构成的生物都会停止与生育相关的生理周期。   安森是个奇妙的国度。在那里工作是一段辛苦却令人怀念的时光。   但无论如何,那已经是往事了。   克莱尔离开后,对海茵的限制终于解除了。   长久的束缚使得他连抬手都变得困难。最后他是被机器人抬起来送回监室的。   海茵不确定这一间是不是最初的那一间,因为芬妮不在,监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当他进入之后,玻璃幕墙便立刻出现,保证他无法擅自离开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   房间整洁而空荡,所有的生活必需品看上去都干净柔软,包括墙壁,甚至连喝水用的杯子都是凝胶制成的。海茵在一片僵硬里望向走廊对面的监室——那些omega们看上去和之前一样安静,仿佛这里只是旅馆或者办公室之类的地方。   有的监室里只有一个人,有的则是两个。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慢慢靠近了玻璃幕墙——在他们这层楼的下方还有很多层楼,一切整整齐齐,每个监室都是如此。   海茵的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透明的监室,最后他看到了那个人——琥珀。   琥珀独自坐在某个监室的床上,正在托腮发呆。   海茵的目光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毫无疑问对方是个omega,只是海茵有些无法判断那人的第二性别——无论是声音,还是容貌,这个人都美得不真实。而美是没有性别的。   海茵注视了他片刻,然后把目光移开了。他打量着一个又一个监室,突然意识到这里没有一位老人。   他以为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事可以让自己惊讶了,但某个猜想出现的时候,他仍然感到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就在他低头思索的时候,房间的铃声轻柔地响了一下。心神不属的芬妮慢慢走了进来。   看见海茵,她迟钝了一下:“是你?”   海茵轻轻嗯了一声。   芬妮坐了下来,没有再说话。海茵也没有。房间里静默许久,芬妮突兀道:“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海茵转过身,轻声道:“什么忙?”   “转给我一点积分……”芬妮艰难道:“不要很多,三十点就好。你刚来这里,会有一个初始的积分……我会替你做工,我的手工做得不错……我……”她的眼睛红了:“我知道这很……我会还给你的,拜托……”   “好。”海茵静静道:“三十点就够了么?”   “对……”芬妮愣愣道:“三十点就够了……”   海茵打开了自己的终端,看到了那个和外面的信用点账户有些相似,但是界面要简陋得多的账户。那上面有一百积分。他连接了芬妮的终端,把积分转了过去。   芬妮擦了擦眼睛,监室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玻璃幕墙打开,朗格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海茵,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的特殊情况我们已经上报了。替代方案正在协商中,之后会通知你。”   海茵淡漠地点了下头。   朗格移开了目光,向芬妮道:“很遗憾,你这个月的积分不足。所以……”   “已经够了!”芬妮慌忙打开了自己的终端。   朗格看着她的悬浮屏,神色有些意外。他瞥了海茵一眼,然后冲芬妮道:“刚好够线。”   话音才落,房间里一阵轻柔的音乐响起,某个甜蜜的声音道:“工作时间,请各位暂时离开房间。”   所有的玻璃幕墙都缓缓打开了。   Omega们纷纷放下自己手上的事,抬头走出了监室。   朗格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状态,对他们道:“好了,别磨蹭,该走了。”   朗格离开了,芬妮很有颜色地扶起动作仍然有些迟缓的海茵,向着外面走去。   所谓的工作间是个类似大活动室的地方,黑色的大桌子整整齐齐,摆满了所有的空间,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线。芬妮打开了桌下的灯,彩色的立体投影立刻出现在了桌子上——那是一只蝴蝶。   海茵仔细观察,才意识到那个投影仔细看是由一个个极小的编织扣组成的。   “我们的工作就是把它织出来。”芬妮解释道:“有图纸,照着来就行了。”看到海茵的神色,她解释道:“听上去是属于机器的活儿,对么?可是没办法,现在它属于我们。手工制品似乎在一些地方很流行,因为听上去比机器人做出来的高级……”她摇了摇头,开始坐下来干活儿。   芬妮没有说谎,她很熟练,做得很快。做擅长的事似乎让她安定了许多,她又恢复了一些最初的健谈。   工作间并不很安静,有时候会突然爆发出一些争吵声。   芬妮便在争吵声里与海茵说悄悄话:“看到那个人了么?那个栗色头发的男人?”   海茵在无数不同颜色的细线间抬起头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一个栗色头发的omega正在哭泣,与他同组的omega似乎很恼火。   “他叫艾伦,是某位议员的夫人。”芬妮悄悄道:“他刚来这里不久,总是把什么都搞砸了。他是被他丈夫的哥哥送到这里来的,听说是和他的情夫一起杀了丈夫,但是情夫跑了,只留下了他……还有那个个子很高的,眼睛细细的男人,他是灰角,以前是个药剂师,听说是因为骗了很多钱才到这里来的……”   芬妮向海茵悄悄介绍这里的人。   海茵很感谢她的好意,但是并没有太用心听。他随口道:“那么你呢?   芬妮停顿了一下,含混道:“卖违禁药。”   海茵没有再问下去了。是否说真话是芬妮的自由。   “那是琥珀。”芬妮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觉得他是个疯子。”   海茵抬起头,看见琥珀身边围了好几个人,似乎人缘相当不错。玛莎监视官在他们中间踱步,走过琥珀身边时,她停了下来。   琥珀抬起头,露出了非常迷人的微笑,就像那天他对海茵微笑一样。   “他还是她?”海茵问道。   芬妮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他上去真的挺奇怪的。我有点怕他。他身边似乎特别容易死人。”   海茵没有评价。正当他打算收回目光时,琥珀的视线向海茵这边扫了过来。   与海茵目光相对,他歪了歪头。   那个神色很天真,却让海茵觉得有些奇怪。他看着琥珀的眼睛,不知怎么,却想起了黑夜中的兽瞳。 第43章 海茵 2-2   工作算不上多么繁重,上手之后也没有什么难度——至少和海茵曾经的工作相比。   芬妮很快惊叹道:“你学得真快,我还以为我已经够厉害了。”   海茵没能对称赞流露出什么喜悦的神色来,他默不作声地理顺了手中细细的彩线,把它们用工具织针穿到已经快要完成的蝴蝶身上。   编织,一门古老的技艺。在古地球时代,这项工作主要由女性承担,那时候她们是人类这个物种中的雌性。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这项似乎已经不能称之为工作的工作仍然由这个物种中的雌性来承担。   上到有身份的夫人,下到监狱里的囚犯,这似乎始终是独属于omega们的工作。   诚然,这项工作有时候需要一定的技术。不过如今机器完全可以替代人类,何况在大多数时候,它们仅仅是一项重复性的劳动,并没有什么技术可言。   海茵想起了自己出生和成长的维珍星系。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维珍星系以礼仪教育水平优良闻名七联,曾经有人说过,如果你发现一个人举止优雅得体,待人彬彬有礼,任何时候都从不失态,那么他十有八九在维珍接受过礼仪教育。   在海茵小的时候,学校会让每个孩子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程。有些课程是每个人都可以去上的,有些则不是。编织这门课程,当时只有omega可以选择。老师解释,在夫人们的社交圈里,这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技艺。一个人如果能徒手编织出令人惊叹的作品,那么他就可以赢得尊重。   海茵那时候觉得这很奇怪。因为这件事机器也可以做,并且在大多数时候,它们做得比人更好。   只有雌性才适合不断重复的工作。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某个酒会上听到的这句话。   由omega来做编织这样的事,并不是因为他们会比其他人做得更好,而是因为人们认为,他们只配做这样的事。   重复的,没有意义的,随时可以被替代的,用来杀死时间的事。   或者就算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拒绝了这份工作,这个群体里仍然有另一部分人,在那些自由人看不见的地方,替他们来承担这项工作。   总是会这样。任何群体,任何时代,都会有这样的事。那是另一个更广阔也更复杂的议题了。   海茵端详着手里的织针。它并不是金属制成的,也没有什么硬度可言。大概他能想到的事,这里的管理者同样也会想到。何况所有的门上都安装了扫描仪。   他慢慢放下了那根织针,然后拿起另外一根更长的,继续尚未完成的工作。   芬妮一直在忙着干活儿。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他们这一组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两件半编织品。   音乐响起,投影消失了。海茵看到自己的终端闪烁了一下,他得到了2.5个积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排队向工作间外走去。   海茵和芬妮并排走在那些神情各异的犯人中间。当他们依次经过大门的时候,警报声响了起来。   守门的监视员脸色立变。几个监视员向人流的反方向奔去。   海茵回过头,看见一个身形丰满的omega脑袋套进了彩线扭成的绳圈里,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把自己的脖子吊在了桌角。   有人尖叫起来。但监视员的催促加上人流的裹挟,迫使他们不得不向外走去。   他不该那么做,他会害了他的室友。   海茵听见有人嘟囔。他再次试图回头,可是芬妮拉住了他,低声道:“走吧。”   监区的日程表看上去普普通通,似乎和外面普通人的日常差别不大,只是一切改为了集体行动。   劳动之后就是洗澡和用餐。热水充足洁净,洗浴用品上有个蓝色的七角星标志,代表这是七联检验合格的产品。   海茵几乎有些恍惚。如果忽略刚刚才发生的死亡,他可能会把这里当成是学校的宿舍。海茵抬起头,看见棚顶的摄像眼正对着自己。   恍惚感消失了。他低下头,用毛巾将自己围了起来。   他在热水下面呆了很久,直到芬妮不安地来敲他的门。海茵关掉了热水,让热风幕和热温灯将自己弄干。   他走了出来,芬妮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着急:“你这样太奢侈了……”   海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终端的信息跳了出来。他被扣掉了1.3积分,而他们劳动了小半天的收入仅有2.5积分,还是在他和芬妮都很熟练的情况下。海茵默默把终端关掉,拿起了囚服。他并不觉得意外。人类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新鲜事。   芬妮拉着他离开浴室,匆匆跟上长长队伍的末尾,机器人在他们后面,不断发出催促,提醒他们注意守则。   守则就是服从规定——所有人必须一同行动,在规定的时间内做规定的事。如果迟到了或者离开队伍,又或者不服从指令,会面临扣分等一系列惩罚。   队伍经过经过一条玻璃走廊,透明的那侧能看到下面的囚犯——他们的工作似乎很繁重。   察觉到海茵在看,芬妮嘀咕道:“监区的设计有问题,我们和其他监区的人共用一个食堂。每天都要路过这里。”   “不是设计的问题。”海茵收回了目光:“毕竟总要有个对比。”   “什么?”芬妮困惑道。   海茵摇了摇头,向前走去。   食堂很大,他和芬妮排在长长的队伍里。食物是可以选择的,海茵和芬妮一样,只拿了最简单的餐品。终端提示,他们又少了0.7个积分。   当他们在角落里坐下来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争吵声。   “你们为什么只给我营养剂?!”   “积分不足。”   “这不可能!”   “积分不足。”机器人没有感情地回答道。   “你已经很多天没有赚到积分了,还记得么,艾伦?你做的东西没有一件合格。”某个声音不太友善道:“连累你的室友也和你一样。所以干嘛非要留下来做这个呢,你明明就不适合这份工作。”   “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工作!”艾伦崩溃道:“这个体系有问题!它在胁迫我们!”   “那就不要抱怨营养剂了。”对方耸耸肩:“又不是没有其他工作。你可以选择的嘛。”   “是啊。”一个娇小的omega抚摸着艾伦的后背,安慰道:“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艾伦挥开了她的手。   那个安慰他的omega愣了愣,突然捂住脸,跑开了。   有人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和樱草说话!”   “安静!”克莱尔出现在了骚乱的中心,高声道:“或者你们想去外面挖矿么?”   骚动平息下去,他拍了拍艾伦的肩:“去吃东西吧。”   海茵低下头,用手抓起了蔬菜团,小口咬了下去。   芬妮低声道:“没有积分的人没法留在这里,因为得不到食物。最后只能转到其他监区去。听说会被和alpha关在一起。”   “你想说什么?”   “你不问问其他赚取积分的方法么?”芬妮小心翼翼地看着海茵。   “我能想象到。”   “不,你想象不到……”芬妮打了个哆嗦:“我们可以提供服务,不同等级的,甚至包括替陌生人生孩子……”   海茵缓慢地重复道:“生孩子。”   “对。”提到这件事,芬妮似乎感到不安:“能获得很多积分,然后可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用担心被转到其他地方去。”   海茵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轻轻道:“我不会在做工上让你为难的。”   “看出来了。”芬妮似乎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我的上一个室友……他的积分用光了,然后他想从寡妇那里换到一些……他替她做了一次事,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结果被监视员发现了。”   “后来呢?”海茵抬起头。   “我不知道。他消失了,我丢了四十积分。”芬妮叹了口气,打开了营养剂的包装。   有人靠近了他们,抽噎道:“这里有人么?”   海茵抬起头,是艾伦。他礼貌道:“没有,请坐吧。”   芬妮没说什么,但她脸上的神色并不是欢迎的:“阿芬的积分剩的不多了。她之前生了一场病。如果你老是这样,会害死她的。”   “我不该在这里。”艾伦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我没有杀人。我本来不该在这里。”他再一次抽噎起来:“他们怎么能给我们吃这种东西,这种营养剂是分解虫的尸体做的……”   “我把东西交给那些alpha时,也不知道包裹里是迷失岩浆。”芬妮似乎不想多说:“看开点儿吧,哭又不会带来积分。”   他们说话的时候,几个omega向他们走了过来。   芬妮抬起头,声音有一点儿慌张:“寡妇……”   被称为寡妇的omega是个身材精悍的女性,一侧头发被剃得很短,另一侧则长长地顺着肩膀垂在胸前。她没有看芬妮,而是把艾伦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去和樱草道歉。”   艾伦挣扎道:“你是谁?”   寡妇把他丢开了。后面跟随的人拎起了艾伦,给了他一个耳光:“去道歉。”   旁边的人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艾伦被了踢了几脚,惊慌地缩在地上。   这时候,琥珀闲逛般地靠近,将艾伦拉了起来:“别这样。”他声音甜美:“你总是这么粗暴。”他冲寡妇道:“温柔一点儿不好么。”说完,他的手轻轻抚在艾伦脸上,怜悯道:“疼么?”   艾伦的眼睛盯在他的脸上,似乎一时间不太会说话了。   琥珀翘起嘴唇,眼睛却向海茵的方向瞥了过来。   寡妇没有理会琥珀,而是冲海茵笑了一下:“你就海茵·拉夏尔博士?”   四周响起了议论声。   海茵沉默了一下:“是的。”   寡妇拿起杯子,将满满一杯水泼在了他脸上。 第44章 海茵 2-3   “下贱的叛徒。“寡妇轻蔑道。   议论声更大了,有人大声道:“你真的是那个拉夏尔么?”“你杀死你丈夫是出于安森的授意么?”   “拜你所赐,我失去了我的丈夫。”寡妇恨声道:“你在这里不会好过的,我发誓。”   海茵睁开了眼睛。他望着寡妇,想说些什么,可是寡妇转身走掉了。   海茵默默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再次拿起了食物。   “她丈夫是个军人,后来自杀了。”回监室的时候,芬妮悄悄告诉海茵:“在你和安森签订了那个通商合约之后。好像是因为失去了晋升机会之类的。我只知道这么多。她有五个孩子。丈夫去世之后她不得不做一些非法的工作养活他们。后来她就来了这里。”   如果不考虑风险性,战士在七联算得上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普通士兵的收入是普通职员的1.5倍,而且因为人在驻地,一切生活开支都由政府承担,所以拿的是纯收入——计算下来要远远高于普通职员。如果参与了战斗,会根据在战斗中的表现和战斗本身的重要性拿到各种高额津贴,还有机会升职。而基础收入是与军衔挂钩的。   该群体主要由alpha构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如今的银河系,种族繁多,冲突也很多。战争比大多数普通人意识到得更加频繁。这就是为什么七联各处都有军事要塞的原因。很多人觉得生活稳定,不过是因为星系与星系之间物理距离遥远,所以通常无法直观感受到战争的存在罢了。   如果把职业风险考虑进去,这就不再是一份完美的高薪工作了。是否进入这个行业并不完全由个人选择——红鸾系统会根据分析给出就业方向的提议。如果选择遵从系统的提议,会在社会福利上获得更好的待遇。   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可是海茵非常清楚,在这个体系之下,隐藏着某个残酷的事实——alpha和omega在某种程度上处境相同,都是维持所谓社会正常运转的牺牲品。因为与战争相关的职业必然伴随着高牺牲率。   七联一直以来都有个历史性的社会问题,就是alpha占人口中的比重远超omega。按照推算,这两个性别的比例,正常来说应该维持在1.2比1,然后在一个窄小的区间内波动。这个数字对人类文明来说是最理想的——既能维持稳定,又能有序地向上发展。   然而实际状况是alpha的比例已经远远突破了这个稳定的范围。尽管舆论一直宣称这是正常的,远期是有益的——理由是社会需要优秀的,作为人群精英者的alpha来领导和发展。可是理性的人明白,凡事都有两面性。   因为性别特质的原因,更多的alpha,意味着这个社会将变得更加丛林化,更加不稳定。在任何地域,任何阶层都是这样。   战争只对极少数人有益——就是那些需要靠战争保持特殊地位的人。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确实是在通过战争减少alpha的人口数量。但对于个体而言,牺牲所带来悲痛并不能被统计学所谓的“远期益处”化解。   抛开所有这些复杂的,深层的东西。最简单的道理是,和平和发展总比没完没了的混乱和死亡要好。   海茵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努力了解安森,也让安森了解人类。在这个过程中诞生了那个合约。不过合约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许许多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他只是作为代表,参与了签订仪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七联和安森双方都从合约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边境有了发达的交通网络,从前荒芜的地方变得欣欣向荣。这是海茵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安慰。   现在有人告诉他,因为他的努力,某个人死去了,某些人变得不幸。   听起来是多么讽刺。   普通的士兵,到了一定年龄,如果无法升到某个军衔,就会离开驻地。而升职是需要机会的。有任务,才能有这个机会。如果在一个自始至终平安无事的要塞工作,没有参与过任何任务,那么直到退役,也只能拿最基础的薪资。   这或许也是一部分人对战争抱有狂热想法的原因。   海茵看着监室的棚顶,突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芬妮已经休息了,他坐了起来,在监室内四下张望。   空空如也,连一根绳子和一枚挂钩都没有。直到下一次激素高水平期,他都没有机会。   而且他们不会再给他抑制剂了。   那个在工作间把自己的脑袋吊到桌角的影子在海茵心头闪过。   海茵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最后重新躺了下去。   寡妇的威胁并不是一句玩笑。开始是莫名其妙地推搡和嘲弄,后来变成了食物被泼,做好的编织品被毁坏。芬妮也受到了连累。而监视员对此视而不见。   有很多次,玛莎从海茵身边经过,似乎在等着海茵主动和她开口。   海茵漠然地低下了头。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并不单单是寡妇自己的决定。   证据就是,所有的欺凌都维持在一个看不见的线内。不会造成任何生命危险。   如果一个人经历过更残酷的伤害,是不会将这种程度的把戏放在心上的。   海茵自己如此,芬妮却不是。她期期艾艾对海茵说,自己想换一个工作同伴。   海茵理解她的困境。   于是新一天工作时,艾伦坐在了海茵对面。可想而知,他们那一天没有获得任何积分。   海茵从琥珀手中接过已经被扯碎的编织品,艾伦在他对面抽噎起来。   “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做。”琥珀的声音非常动听,甚至还冲海茵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就好像他和海茵关系不错一样。   “谢谢。”海茵几乎是下意识道。道谢出口,他才意识到问题。已经融入他血液的礼仪在目前这种环境下成为了笑话。   冷酷的笑话也是笑话。海茵摇了摇头,忍不住轻轻笑了。   琥珀的笑却消失了。他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盯着海茵看了许久。   海茵抬起头,彬彬有礼道:“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帮忙的么?”   琥珀望着他,忽然舔了一下嘴角。然后他学着海茵的语气道:“没有了呢,拉夏尔先生。感谢您的配合。”说完,他甚至还向海茵鞠了个躬,然后轻快地转身走开了。   海茵温声对艾伦道:“请不要哭了,至少你今天学会了一种新的编织方法。”   “我没有积分了,连0.1个积分都没有了。”   海茵沉默了片刻,打开了终端:“也许明天情况会好一些。”   艾伦呆呆地看着一个积分出现在了自己的终端上。   海茵没有解释什么,起身离开了。   他在淋浴室最角落的隔间里洗澡,默默计算着时间。直到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飞快地拿起自己的裤子,把两个裤腿打了个死结,然后将它挂在了淋浴器喷头上。   就在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死死拽住了他。   淋浴间警报声大作,海茵回头,看见了玛莎面无表情的脸。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拉夏尔博士。”片刻之后,他们面对面坐在玛莎的办公室里。机器人给海茵端上了一杯红茶。   海茵没有说话,也没有碰那杯茶。   “我认为我们需要好好谈谈。”玛莎的语气温和下来:“博士,我知道这个环境令人难以忍受,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认为这正是司法的公正所在。”   “我一直在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海茵看着玛莎:“交谈是需要讲究策略的。婉言和暗示只对于那些无法光明正大解决的问题有用。”   玛莎停顿了一下,向海茵靠近了一点:“您认为判决不公正。”   “我没有这样表述过。”海茵平和道。   “那么就是不公正。”玛莎似乎找到了一个着力点:“我看过您的资料,我也认为您的案子存在很多疑点。”看见海茵没有否认,她继续道:“您知道,卡戎外面有很多人一直在关心着您。不论是出于我的个人感情,还是指责所在,我都愿意尽可能为您提供帮助。”   “感谢您。”海茵点了下头,但并不想讲更多的话了。他明白玛莎的意思,他甚至也明白是哪些人在施压。   布利萨克家族希望他死,或者尽可能在这里接受折磨。另一些人则怀着不同的目的。海茵是在漩涡里生活过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的价值和意义。   不是作为海茵·拉夏尔这个人类,而是作为“安森外交大使”,作为“布利萨克中将夫人”,甚至作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有些真挚的朋友希望他能翻案。海茵在内心感谢他们的好意,但觉得没有必要。   从决定杀死布利萨克的那刻起,他就没打算活着。他是一个杀人凶手,理当为此付出生命。   “……翻案的情况确实不多,但不是没有。”玛莎还在继续说着:“只是您知道,这需要更多的细节,更多的证据……”   “我在法庭上已经如实表述过了。”海茵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那么我就直接问了。”玛莎盯着他:“您真的没有获得任何帮助么?”   “没有。”   “您与安森人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星元5596年,我卸任外交大使的那一天。”海茵静静地看着她:“我想应该有人确认过这一点了。”   玛莎忽然叹了口气:“您知道么?我听说了一件关于安森的事。它们的女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长寿。”   海茵脸上表情不变,心中却警觉起来:“不同种族的寿命尺度确实存在差异。”   “我很好奇那个尺度究竟有多长。”玛莎喝了一口茶,用一种随意的语气道。不过她的话题转换并不高明。   海茵淡淡道:“很遗憾,我没有仔细考证过这个问题。我们对他们的了解确实还不够。”   玛莎望着他,表情不再轻松:“博士,说实话,和您聊天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向后靠去,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恰巧在您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在此地工作。在我看来,活着比死去好,离开这里比留在这里好。如果您在我任职时去世,对我来说实在是件糟糕的事。”   海茵没有回答。   “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您。”玛莎漫不经心道:“对于一些人,死去是相对更好的选择。不过非常抱歉,我不能允许您这样做。您或许会想,时间很长,总有机会。实话说,我也非常担心这件事。所以,有个东西,我不得不给您看一下。”   说着,她打开了终端。   一段影像出现了。喘息和呻吟,还有破碎的爱语。两个纠缠的人在画面上清晰无比。   海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显然,那不是您的丈夫。”玛莎饶有兴致道:“我也不认得他。我猜您一定对他很熟悉。不过这个消息对于媒体来说是很有价值的,不是么?坐实了出轨的流言。”   “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海茵的手慢慢攥紧了。他几乎只花了几秒钟就弄明白了,这肯定是一段合成影像。最大的可能是从“蜜屋”那种地方流出来的——有人使用了他的形象,把他作为了幻想的对象。   “不论真相如何,那个年轻人大概会有麻烦。”玛莎关掉了影像:“又或者不止他会有麻烦。”看着海茵的表情,她诚恳道:“好好活着,可以么?你给我保证,我就给你保证,不会让这段影像流出去的。”   说完,她不等海茵回答,就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喝完这杯茶,你就可以回监室了。不必急着给我答案,好好考虑一下吧,博士。” 第45章 夏丹 3-1   “潘帕斯已启动S级防疫预案。”夏丹沉声道:“死者生前的行动路线也已确认,但是尚未确认感染源和感染地点,也无法确认是否为孤例。目前仍有大量的分析和统计工作没有完成……”   会议室气氛肃静。格鲁伊纳实验室的大部分主管都在,座位上还有很多相关机构负责人的全息投影——物理距离太远,只能以这种方式参与会议。大家纷纷点头和记录。   夏丹不是啰嗦的人。她尽可能简要道:“详细的内容我已经发给在座的各位了,我们可能正在面临一场生化危机……”   会议很快结束,座位上的投影都消失了。各个实验室的负责人神色凝重地快步离去。   格鲁伊纳-6上遍布各类生命科学实验室。费瓦病毒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这里的科研工作者们更清楚。   夏丹关掉屏幕和终端,准备回实验室去。需要开展的工作太多了。这是七联第一次拿到尚未灭活的费瓦病毒样本。因为这份样本,整个格鲁伊纳-6如临大敌,承载样本的运输工具全部销毁,当时进行检测的那个五级实验室做了紧急疏散和封闭,相关人员全部隔离。目前实验室正在进行消毒,之后可能会永久关闭。而病毒样本已经被直接运送到七级实验室去了。   七级,最高安全等级,任何智慧生命不得与内部样本进行接触。陪伴那份病毒样本只有机械和人工智能。研究者只能在外部通过程序和机器进行实验操作。非常麻烦,但足够安全。   作为恒云微生物与基因研究所无数副所长中的一位,夏丹分管生命科学第009号实验区。这个区域不具备七级实验室,但包含两所六级实验室——这是研究员可以进入的最高等级的实验室。不过因为样本是在五级实验室被发现和确认的,所以相关的报告内容仍然由夏丹负责签字和出具。   009号实验区的五级实验室有十二个,夏丹很庆幸当时自己和自己的学生不在进行标本检测的那座实验室——否则弄不好所有人都要被关在隔离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了。   她穿好防护外套,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被所长西拉斯叫住了。   西拉斯比夏丹要年长很多,头发已经有一半变成了白色。但他看上去仍然像年轻的alpha一样健壮高大。   在夏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格鲁伊纳的六级实验室工作,并担任011区的总负责人了。所以对夏丹来说,他是真正的前辈。夏丹也一向很尊敬他。   她停下脚步,礼貌道:“所长。”   西拉斯冲她点了点头:“医疗卫生部门的人联系了我。因为至今没有发现第二例病毒感染的报告,他们打算在近期解除预警了。”   夏丹并不意外。太过严格的检查会增加社会运转的负担,所以各类预警都有时间限制。只是费瓦病毒太过特殊。尽管没有亲眼见过感染者,可是通过现有的资料看,对这种病毒如何警惕都不为过。那毕竟是要放在七级实验室里牢牢关起来的病毒。   “传播模型尚未确认。”夏丹直接道:“感染源也没有确认。出于谨慎的考虑,我认为保持预警的状态是比较明智的,至少要等到这两点确认了,然后再做解除预警或者升级预警的决定。也许最终的结论是我们过度担忧——那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了。”她补充道:“还有就是要提醒医疗部门面向公众进行科普,应该让所有人意识到这个风险的存在。”   西拉斯摇了摇头:“对方认为在许多事尚未确认之前,匆忙发布信息是不合适的。恐慌可能比病毒本身更要命。当然,宣传之类的并不是我们的工作。我看了提交上来的报告,目前还没有找到针对病毒的有效治疗方式,是么?”   夏丹无奈道:“显然,这是需要时间的。因为这个意外,009区的实验经费出现了缺口。我们手上正在进行的项目暂停了很多。”   “需要多久呢?”   夏丹沉默了一下,诚实道:“我不知道,乐观估计也要……一个大项目的周期了。可能是5个标准年,也可能比这更长。您知道,从实验有曙光,到科研成果能够进行应用……总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还有资金的问题……”   西拉斯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上面希望暂时搁置这个项目。我们有很多更紧要的事要做……”   夏丹有些意外:“可是,这难道不是很紧要的事么?它出现了,传说中的病毒,现在就在我们的实验区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病例,按照传播学的规律,它可能已经在某个地方开始扩散了……这件事相当严重,每个人都知道……”   “我们有新的感染案例作为证据么?”   “目前还没有……可是……”   “孤例出现,然后不再有后续的发现。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微生物案件上也有很多。”   “但那些罕见的微生物不会引起像费瓦病毒这么严重的后果。我们用生物模型做了感染实验,它可以非常容易地感染人类的细胞,甚至不仅是人类……”   “提交报告是需要证据的。”西拉斯无奈道:“我们是一个科研机构,记得么?我们不光与实验打交道。”   夏丹深吸一口气:“抱歉,我不是针对您……”   “我知道,我知道。”西拉斯体谅道:“我也是个科研工作者。洛希女士,我今年已经97岁了,从35岁来到这里起,经历过很多次足以称为灾难的事。相信我,费瓦病毒不算什么。最糟糕的事往往发生在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提高警惕,那么我们就有99%的概率是安全的。所以,请乐观一些。”他拍了拍夏丹的肩:“009区之前几个大型项目的进度,你还没有提交给我。得为下一年的经费申请准备材料了。回去睡一觉,然后吃点儿东西吧,你看上去很累。”   15个标准时后,夏丹回到了位于008区边缘的住处。   进入走廊,脱掉衣物,由机器进行全身监测,然后直接进入浴室消毒和淋浴,最后出来换上统一的家居服。玻璃滑动门开了,夏丹走进宽敞明亮的宿舍,在落地窗前的软椅上坐了下来。   机器人送上了红茶和简餐,她喝了一口茶。窗外天色明亮,生活区的建筑错落有致,优美规整,颜色几乎只有蓝色和白色。有几个孩子在小公园的草坪上玩耍,机器人照看着他们——都是这里科研工作者的孩子。格鲁伊纳进出麻烦,一些研究员索性就把家安在了这里。一切看上去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夏丹疲惫地放下了茶杯。   她在回来的路上多方面沟通过了。西拉斯大概是顾及到她的心情,话讲得比较委婉。而上面传达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除非有新的感染病例被发现,否则这件事基本就到这里了。这就是为什么上面催促夏丹今天就做汇报的原因。在这时候,样本会成为数据库里的一个编码,等待着哪个有空闲又对它感兴趣,同时还有足够经费的研究者来研究它。   她现在为数不多能做的,就是尽快想办法确认感染地点和感染源。但这偏偏又是最困难的。   死者是行商。一直在第八卦限外域的三不管地带活动。这样的人在银河系中为数不少,却几乎全部属于主流社会中的边缘人群。他们共同的特征是社会关系复杂——银河系这么大,你不知道他们接触过什么人,什么东西。事实上,什么都有可能。   最糟糕的是,这个人的遗体和他驾驶的飞行器都已经被销毁了。   现在,实验室的分析员们只能根据猜测和推断得出结论。这种结论的价值实在不大。   正在夏丹低头沉思的时候,通讯响了——是温德。   “我是来把学生成绩单发给你过目的,需要你在这里签个字……哦天呐,你的脸色好差,你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夏丹的长发在身后披散着,她心不在焉地捋了一把:“三四天吧。有个报告要做。不要紧,我只是心情不太好。”   她龙飞凤舞地在悬浮屏角落上签了字:“学校怎么样?”   “一切正常。”温德看着她:“有人逃课,有人不及格,也有人拿满分——每年都差不多。”他安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病毒。但我要讲一句实话——你的担心未必源自费瓦病毒本身,而是你所处的环境压力太大了。我要是知道有颗定时炸弹就在隔壁房间也会睡不好觉的。不过在恒云,大家都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格鲁伊纳的管理一向严格,只要你们不想,一粒原子都没办法从那里飞出来,不是么。所有人到了格鲁伊纳都会变得紧张兮兮的,那里的环境就让人紧张。”   “我觉得……”   “你先听我说完。费瓦病毒不是第一天被发现了。也不止有一个文明保留过它的毒株。它们中有一些灭亡了,可灭亡也不能完全归罪于这个小小的病毒。我帮你找到了不少它之前爆发的资料,希望你看过了。哦对了,我甚至还找到了一份病毒没能传播开来的案例。”   “我看过了。”夏丹叹气道:“彻底把感染者隔离在一个区域内,然后用核武器清除那个区域。病毒消失了,生命也消失了。”她嘲弄道:“真是有效的做法。”   温德理性道:“我不是说那份资料。我是说另一份。来自阿伦星系的历史资料。阿伦人日常是个体独居的,每个个体都有很大一片领地。病毒曾在那里出现过,但没有像其他星系的案例一样演变成规模性的流行。因为阿伦人彼此之间离得太远了。病毒杀死一个感染者,又没有在一定时间内找到新的感染者,那么它自己也就随之死亡了。保守来看,30个标准日足够它在普通环境中完全失去活性。那么它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它的生存能力并不是特别强。阿伦人和人类的生活环境挺相似,并且那个文明现在还好好地存在于他们的母星系中,虽然和人类并没有什么往来。”   阿伦到七联物理距离有近9万光年,两地至今没有交通线路。理论上来说,至少在夏丹在辈子,是没办法见到一个活的阿伦人了。资料来自环网,与他们有交流的其他文明确认了资料的真实性。   夏丹打开了工作用的悬浮屏,找到了那份资料。数据很全面,包括感染者的个人信息,感染时间等等。感染源是当地的一种动物,阿伦人饲养它们作为宠物。但这些动物显然也并非病毒的原始宿主。   “45个标准日内没有发现新病例,就不必再担心了。从我们拿到的数据看,病毒的潜伏期不管对哪个种族来说都只有5个标准日左右。”温德安慰道:“阿伦人确认了这一点。放轻松点儿。格鲁伊纳做微生物研究的不只有你一个,你的专业方向也不是微生物传播学。有时候要学会适当推掉工作,而不是见到什么工作都冲上去。”   夏丹放下资料,叹了口气:“你说得也对。但我是009区负责人,病毒是在我负责的区域被检测确认的。我不得不做我该做的事。”说到这里,她难得觉得有些沮丧。   做研究不是一个人的事。夏丹的事业,在外人看来始终一帆风顺。她身上挂着许多职称和行政职务。除了研究所的副所长,夏丹还是免疫学科组的组长。当初答应接受这些职务,是因为免疫学是人造子宫研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现在状况和预期根本不一样。她管理的实验区,除了要完成许多常规的免疫学项目,还负责研究一些对人类有致病性的微生物并针对其开发疫苗。因为学科关联,所以也理所当然地承担了一部分微生物样本检测和确认的工作。除此之外,学科组也与很多其他学科组有联合项目的合作。   星元时代,留下人类足迹的星球不计其数,导致新发现的生命数量也呈爆炸式增长。其中,微生物学与免疫学一直是生命科学研究的重点——去往外星域,谁知道会不小心携带什么可怕的东西回来。足以清空整个星球的瘟疫和物种入侵在银河时代的人类历史上比比皆是。   在这种情况下,相关学科就变得很重要。实验室要根据各地上报的数据和案例进行大量分析,判定潜在风险,给出应对方法。微生物种类太多,各个星球的环境本身又会对人类的免疫系统造成不同影响。变异和演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即使有人工智能辅助处理了绝大部分工作,研究员们的工作量也仍然惊人。   夏丹对此感到无奈,但她没有权力对工作任务作出调整。因为针对微生物感染方向的工作是实验室重要的资金来源。医疗机构和制药厂会购买疫苗的专利,政府也会根据情况下拨补助。   这些资金看似丰厚,其实很难在账面上停留太久——实验室仿佛是个专门吞吃金钱的无底洞。   夏丹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关于费瓦病毒的资料,然后把页面关掉了。   她慢慢吃着牛肉三明治,和温德漫不经心地聊了一会儿工作以外的事。梅休假了,她的丈夫也随之申请了休假。原本奇奇果上市的季节已经到了,但今年市场上完全没有它们的影子。据说是往年运输的交通路线受到了战争的影响。   夏丹这才想起了还有打仗这回事。她仿佛已经和现实生活脱节很久了。随手调出新闻,上面是夺回金石要塞的消息。夏丹眯起眼睛凑过去看那个头版照片,觉得“夺回”这个词只是种修辞上的粉饰——金石要塞看上去像个被人踩得支离破碎的酒瓶盖儿。看样子海盗们把那里祸害得不轻。   “……联合舰队某别动队在极为艰险的情况下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作战任务,以少胜多,重创敌军……予以嘉奖……”夏丹读着新闻,感叹道:“不知道是哪个厉害的指挥官。真是可怜,他似乎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上司。”   她让机器人又拿了一份三明治,手指在悬浮屏上划过:“看样子圣殿这一次背后有人支持。武器什么的,比预想要先进不少。这可有点麻烦。”   “但你看上去并不是很担忧。”温德好奇道。   “毕竟和海盗打仗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夏丹叹气,自言自语道:“甚至他们那套宗教理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让我想想,也许背后是斯特拉?又或者是安森?奥博?”   “我们的母星系离你们有一万多光年呢!”温德抗议道。   “哦对。抱歉,只是胡乱猜测。”夏丹拿起机器人递过来的三明治:“其实还有个可能,听上去虽然非常不可能……”   “什么?”   “七联自己导演了这场战争。”   “为什么?”温德不解道:“我看你大概是真的累傻了。”   夏丹耸耸肩,自嘲一笑:“只是个毫无根据猜想。我父亲那个人,生前很喜欢从各种荒谬的角度思考问题。这也许和他的工作经历有关。”她神色寂寞下去,咬了一口三明治。   “对了,有个消息。”温德一面用触手给自己涂保湿凝胶,一面道:“他们抓住了一个圣殿组织的头目,在他的星舰上搜到了针对席瓦病毒的有效药物……”   夏丹呛了一下:“什么?”   “嗯,样本应该很快就会送到你们那里去了。”   费瓦病毒和席瓦病毒是同科病毒,形态和结构存在诸多相似之处。唯一的区别是席瓦病毒比费瓦病毒稍微温和一些——它的致死率只有80%。   80%。这个数字实际上仍然高得惊人。夏丹感到一丝久违的振奋:“消息确定么?”   “基本上确认了。不过路途遥远,可能你得耐心等上几天了。”   夏丹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别这样,又不是费瓦病毒的有效药物。”   “至少它代表希望——给在黑夜里摸索的我们一个可能的方向。”夏丹愉快道:“我要去看看我的学生们了。”   “我以为你会先休息。”   “我休息过了。回来的路上打了个盹儿。”夏丹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擦了擦手:“替我向梅问好。”   “我会的。”温德触手摆动:“有空再聊。”   夏丹换了身衣服,离开了自己的住处。   学生们的临时住所就在同一栋大楼内,是一间集体宿舍。说是集体宿舍,其实在大套房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很小的,属于自己的房间。   因为这次意外,原定的培训计划暂停了。而格鲁伊纳目前又实行了管制。几个新人无处可去,只能呆在生活区里。夏丹给他们布置了一堆论文和作业。   现在刚好可以去检查看看了。   大楼的通道分成三类。其中进入通道和外出通道都是单向的。进入通道后要进行体检,消毒和淋浴,确保没有携带致命微生物,才可以进入大楼;而外出时只需要体检。   第三类是大楼内部的通道,它不与另外两类通道直接相连。   夏丹从内部通道向宿舍走去,离得很远就听到翰森用提亚马特语忿忿道:“……我感觉我们被骗了,你们也有同感吧。她只知道让我们写作业,是拿我们当小孩子么……那个恶毒的老女人。”   “恶毒的老女人”是用提亚马特语中的古语说的。   夏丹挑了一下眉毛,停下了脚步。   “你说什么?”菲利克迟疑道:“最后那句……翻译器没有翻译出来。”   “总之她不过是运气好,拿了一些成果。可那些成果也不是她一个人做的。”翰森继续用古语说道。   尤妮迟疑道:“对不起打扰一下,我觉得你这样在背后议论教授不太好。”   “你居然能听懂?”   “我进修过一点儿语言学……”   “但听懂了也没什么用。”翰森无所谓道:“不是能讲几句优美的古语就能被提亚马特上流社会认可的。”   “我这辈子都没打算到提亚马特去。”尤妮不悦道:“这只是我在卡利加时学校开设的课程。”   “哦随便你。beta总是这样不是么,明明背后拼命努力想要得到认可,面上却总是装出一副没有付出太多的样子。这样别人就会认为你们其实还是很优秀的……我不是想打击你,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beta被判定为社会精英的概率就是很低的。”   “你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好啦。”莹安慰道:“翰森只是心情不好。翰森,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被伊维的信息素弄得有些烦躁,是不是?我也觉得受到了一点儿影响。”   “幸好他回屋子里去了。”菲利克闷闷道:“真是糟糕,他干嘛不吃抑制剂呢。”   “他吃了。”尤妮没好气地说:“他已经在很努力地不影响你们了。”   “已婚的omega就该和伴侣呆在一起嘛,这样影响别人是不道德的。”菲利克抱怨道。   “莹?你怎么了?”   “呃,我觉得我应该去吃一片抑制剂。”   “其实如果你有需要,我很乐意帮忙。毕竟大家闲在这里也没事做。作业又不着急交。”   “还是不了。”莹小声道:“谢谢你的好意。”   “需要我帮你去取东西么?”尤妮关心道。   “哦,好的,感谢你。”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两个人一起离开了。   “你不该那样直接问他。”菲利克无奈道:“你可以私下里……”   “我只是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翰森愉快道:“她真可爱,是不是。尤其和那个一身湿木头味儿的omega相比。好了,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哦,天哪,拉斯特家的新片子么?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因为正片还没发布,这只是预告。真可惜,还要好久呢。这期的主题是《狩猎》……”   呻吟声响了起来。   夏丹忍无可忍,推门走了进去。   悬浮屏被放得很大,她看到一个黑头发omega背对摄像头站在沙地上,衣服从那人肩上脱落,对面高大的alpha将之揽入怀中,但画面只到那个alpha的胸口。   摄像视野中的人身形优美极了。那个画面既美丽又淫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可是那个画面随即消失了,下一幕是其他omega的正脸,和拉斯特家的商标。   夏丹冲过去,把画面粗暴地拽到了最开始。   什么都没有,那个镜头只是一闪而过。   脱衣服的黑头发omega,背影里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   夏丹慢慢后退了一步,冷静下来。   冬青已经死了。她的弟弟去世的时候是19岁。夏丹最后一次亲眼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小孩子。   她用提亚马特古语冷冷道:“有问题去蜜屋解决,在公共场所播放这种东西是缺乏教养的表现,翰森·格拉尼先生。” 第46章 夏丹 3-2   翰森看上去既尴尬又恼火,还有几分不服气。“这里只有我和菲利克。我们都是成年人。”他辩解道:“不是正片,只是预告。就算是正片,这些影片也是完全合法的。”他在“合法”这个词汇上加重了语气。   夏丹淡漠道:“合法和合适是两个词,你可能需要加强通用语的学习,格拉尼先生。”   翰森不太情愿的闭上了嘴。   “通知所有人,论文发给我。有思路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到我房间来找我。”夏丹简短道。说完,她转身向伊维的房间走去,对红茶道:“医疗机器人状态确认。”   这里每个人的房间内都配有一个医疗机器人。人工智能连接了伊维房间的机器人,确认他的状态没有异常。   夏丹没有去打扰他,而是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的论文都发了过来,除了伊维。但夏丹现在没什么信息去看那些作业。   她顺着原路返回房间,打开了悬浮屏。越来越多的悬浮屏出现,每个悬浮屏上都是拉斯特家的资料。   七联的成人影像制作市场非常繁荣,养活着数以百万计的大小公司。只要申请获批,一台光脑加上一个全息投影设计师,就可以生产影片。影片投入市场,靠阅览量赚取收入。但阅览量多少是个看运气的事。新片上线,也许会火,也许会被淹没在海量的作品里。但只要火了,制作公司无不赚得盆满钵盈。   拉斯特是七联最大的成人影像制作公司之一,蜜屋系统的推荐榜单上经常能看见它的商标。就像翰森所说的,蜜屋系统是合法的,与之相关的影像制作行业也是合法的。   夏丹作为一个成年alpha,自然也阅览过这类东西。阅览过,但并不会特别留意什么。她本人的生活重心完全在工作上,日常很少留心工作之外的细枝末节。   理智上,她知道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不可能的。冬青在星震中去世了。父亲,母亲,还有弟弟的死亡确认书副本现在还躺在她的终端深处。   可是真的太像了,那个背影。   夏丹与弟弟分别时,他确实还只是个小孩子。但是在亲人出事之后,她在那所为冬青进行过治疗的医院取得了治疗时保存的基因样本,并利用实验室的光脑修复样本,模拟出了冬青长大后的样子。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夏丹曾把这些数据交给了星震灾后处理委员会,收到的只是劝她节哀的回复。   假如人生里没有那一场接一场的意外,冬青现在可能会和自己一样,在某所大学里担任教职,又或者在某个大公司做一份工程或者设计类的工作。总之是世人眼里相对安稳的人生。   夏丹看着屏幕上跑过的数据资料,最后自失一笑。   冬青如果活着,应该39岁了。而那个影像上的人还是少年。   她以为自己终于接受了亲人全部离去的事实,原来还没有啊。夏丹怅然地想。   短暂的影像在屏幕上来回播放,上面的人物看上去和真人无异。夏丹其实不太相信这类影片“全部由光脑和全息投影技术制作”之类的话——想要达到逼真而毫无破绽的画面效果,经费是一定不会少的。那么会不会有公司直接雇佣真人作为演员呢?一定会有的。   她能想到,其他人肯定也会想到。一件事只要人类能想到,就一定会在人类的世界发生。   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恐怖之处。   红茶终于从海量资料里找到了那个演员的名字,是一串代码,这意味着演员是一个通过光脑合成出来的虚拟人物,因为是首次进入影片,公司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名字——只有受欢迎的虚拟人物才会有名字。   夏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背影,然后把所有的屏幕都关掉了。   她打开抽屉,一个小相框静静躺在抽屉里。这次相框里是一家四口。那时候她和冬青都很小,她似乎在为了什么事不高兴,一直不想看镜头,试图跑到镜头外去。父亲哭笑不得地按着她,冬青努力拉着她的手,母亲冲她微笑。   液晶相片忠实地把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她把相框拿出来,摆在了茶几上,然后靠回椅背,静静地看着快乐的家人们。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是伊维。   他原本就不是特别健康的样子,因为处于生理期,脸色看上去不太正常地红着。   “翰森说要交论文……”他的嗓音有些哑:“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邮件就可以了。”夏丹远远地看着他:“是有什么疑问么?”   伊维点了点头,但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就仿佛他的脚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夏丹站了起来:“没关系,进来坐吧。”说着,她起身向柜子走了过去:“热苹果汁还是红莓茶?”   伊维愣了愣:“不……不用了……”   “但我觉得还是坐下来说话比较舒服。”夏丹把橙子一个接一个放进了自动饮品机里:“你今天还没有吃饭吧?”   伊维终于妥协了。他在门口脱下了鞋子,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他一靠近,夏丹就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湿木头味儿。   但夏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果汁递给伊维,叫机器人又做了份热的三明治,然后悄悄调出终端,把室内温度调高了一点儿。然后她给伊维拿了一条毯子。   在接过毯子的那个瞬间,夏丹确信自己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湿润。   伊维几乎是慌张地低下了头,把毯子笨手笨脚地盖在了自己的腿上。   夏丹什么都没说,坐下来开始看论文。 第47章 夏丹 3-3   那是一篇关于费瓦病毒科下已知的几种病毒形态结构的研究。夏丹仔细看着论文,越来越觉得惊讶。伊维的思路和自己很接近,并且也根据费瓦病毒的结构推算出了其中一个基因节段拥有较高的变异概率。   通常来说,一种病毒只能在特定的宿主身上生存。比如有的病毒只感染某种节肢动物,有的病毒只感染某种鸟类。即使有其他生物接触到了这种病毒,也不会发生感染。   也有的病毒,会在长期的感染和复制过程中发生变异,变得能够感染自然宿主之外的其他生物,并在新的宿主之间传播。通常来说,物种之间的跨度越大,这种可能性就越低。   但如果病毒感染需要的受体在其他生物体内能找到相同或相似的,那么理论上来说,病毒就有感染宿主之外生物的可能。   简而言之,只要两种生物拥有部分相同或相近的遗传物质,那么就存在感染同一种病毒的可能性——尽管大部分时候,这种可能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一来这种病毒可能并不存在,二来即便存在,如果两种生物没有发生接触,这件事也根本不会发生。   糟糕的是,人类现在可能正在面临第三种状况:费瓦病毒存在,并且与人类发生了接触。   这正是实验室的研究员们感到担忧的原因。   夏丹不太认可西拉斯所长的看法,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能够证明是孤例,大家就可以对这件事更淡定一些。   等到治疗席瓦病毒的药品样本送达,或许他们面对同科的费瓦病毒就不会再茫然和焦虑了。   伊维的论文提供了几个非常重要的数据。就新人来说,他的优秀已经远超夏丹的预料。接下来只要补充一些实验,就可以让这个成果更有说服力。尽管这些数据只是研究过程中十分微小的一个步骤,但它仍然相当有价值。   伊维是个敏锐,细心,善于观察的研究者,同时有极佳的数学功底和空间解析能力。夏丹在心中给出了这样的评判。她知道因为终端等级的原因,伊维很少把数据处理的工作完全交给人工智能——更多的时候,终端只是辅助,他会自己推导那些公式和设定变量。   这让她想起了冬青。   夏丹放下论文,捏了捏鼻梁。omega的信息素确实对alpha有影响,但也没有像大众描述的那么夸张。事实上,它只会让夏丹觉得有点儿出汗,仅此而已。   对面的伊维显然在强打精神,虽然看上去很快就要睡着了。毯子正从他膝盖上慢慢滑落。夏丹俯身,把那块柔软光滑的布料帮他往上拉了拉。   伊维猛地惊醒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拽过毯子,笨拙地躲避着夏丹的手。   夏丹靠回椅子上:“吃点儿东西吧,生理期需要补充能量。”   机器人把混合果汁和热三明治送到了伊维手边,他迟疑地看了它们一眼,低声道:“我……我只是想问一下数据的事。那个计算公式,我不能确定……我也不能确定这个思路是不是……”   “没有什么大问题。”夏丹见他要起身,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我很可怕么?还是翰森说了什么?”   “不……不是的……”伊维赶忙否认:“我只是……”他难堪道:“我担心……”   “担心信息素对我有影响?”   伊维垂下了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夏丹看着他:“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她催促道:“三明治冷了会很难吃,果汁里的营养成分也会被氧化。”她看着伊维:“趁热尝尝看?”   机器人凑过来,递给了伊维一张湿纸巾,然后在他擦手之后,将一个小灯头对准了他。   伊维和机器人对视。机器人提醒道:“请伸出双手,进行消毒。”   伊维慌忙伸出了手。   光灯消毒之后,三明治终于被递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伊维小心地把那个厚得要命的三明治拿起来,咬了一口。然后他似乎很快就把夏丹忘记了。   夏丹突然觉得心情轻快了一些,她拿过重新加满的红茶杯,抿了一口红茶。   伊维很快吃完了那份简餐。夏丹看着他:“我正在重新帮你们申请实验室权限,这需要花点儿时间。不过环网上有图书馆,身份认证之后就可以阅览了。也许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也不错,你看上去很需要休息。”   伊维似乎回过神来,担忧道:“但我的论文,那个公式……”   “没什么可担心的。”夏丹安慰道:“很棒的思路。”说到这里,她突然涌起了一点好奇:“你的初等大学课程全部是自学的?”   聊起学业,伊维似乎终于轻松了些。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嗯。”   “用的是泰西斯的环网教材么?”泰西斯是个以基础教育扎实闻名七联的星系,它也向各个星区的学习者提供海量的函授课程。   “不,是普瑞森的广播教材。”伊维似乎微笑了一下:“我很幸运,在环网上找到了一个学习房间。有位叫“齐”的先生会定期收集我的问题,然后帮忙向其他人询问答案,再把答案传达给我。我很感激他,因为我能登陆环网的时间很少——到处都需要信用点,只有那个房间是免费的……”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下去:“抱歉。”   夏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在道歉。但她知道伊维需要鼓励:“说真的,通过广播教材可以进入恒云大学,那些做入学考试培训的机构应该聘请你过去做老师的……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既然你决定留在这里当助手,就很难离开了。格鲁伊纳一向奉行只进不出原则。”   伊维迟钝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个玩笑。他小声道:“那我……假期时可以回恒云去那种培训机构打工么?”   夏丹挑起了眉毛:“面对一群考前焦虑症的小朋友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而且严格来说,恒云大学其实是没什么假日的。”望见伊维失落的脸,夏丹补充道:“如果你一直很努力,奖学金和助手薪资足够你过得不错。将来留在格鲁伊纳,这边也会提供很好的待遇。”   伊维看上去松了口气,可是眼圈儿却红了。他似乎在努力克制,可一滴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了出来。他低下头把泪水飞快地擦掉了。   夏丹敏锐道:“生活里有什么困难么?”   伊维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这里很好。真的一切都很好……”   夏丹想起了梅说过的话,还有伊维的个人资料。他的婚姻状况是“已婚”。婚后继续读书本来就比较少见,何况是在伊维这个年纪。   尽管这些事属于个人隐私,但夏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家人……”   伊维沉默了。   于是这一次轮到夏丹道歉:“抱歉,我只是想知道能不能提供一些帮助……”   伊维深吸一口气:“我的……家人,不知道这些。我是指我来这里读书的事。我在普瑞森找不到工作。有人告诉我恒云的高等大学会为学生提供生活所需:住房,薪资,所有的生活开支……我想也许我可以试试……中学时我的生物学和化学成绩还不错……”他一刻不停地飞快说着,然后又猛地沉默下去。   这些话欲言又止,含混不清。可是夏丹能感受到那背后隐藏的痛苦和压力。   她感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伊维低着头,背深深躬着。毯子上出现了一滴水渍,然后又是一滴。   夏丹知道这可能不太合适,但她仍然起身走了过去,在伊维身前半蹲下来:“我可以拥抱你么?”   伊维失措地抬起头。   夏丹轻轻拥住他,拍了拍他的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48章 夏丹 3-4   湿木头的味道立刻将夏丹包围了,可是当她轻轻拍着伊维的背,那种气息却渐渐变得清爽起来——像雨后的落叶。   夏丹本能地动了动鼻尖。她很想凑近些,仔细嗅一嗅。但那就太不礼貌了,于是她很快退开了。   就在起身的瞬间,她瞥见了伊维伸出又缩回的手。   一种强烈的直觉出现在了夏丹脑海中:伊维恐怕已经很久没有被拥抱过了。不论是普通的拥抱,还是属于伴侣之间的,更亲密的那种。   被标记过的omega都会这样——本能地渴求伴侣的抚慰。这让他们有时候看上去会显得把握不好人与人之间接触的尺度。也正是因为如此,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omega时常会受到羞辱。   甚至有人会利用他们这种生理反应去故意伤害他们。想到这里,痛苦从记忆深处浮起,夏丹感到一直沉寂的怒火有复苏的征兆。她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甚至连她的弟弟也不在了。犯罪的人得到了惩罚,尽管从夏丹的角度来看那种惩罚远远不够弥补伤害。个人面对命运或许永远是这样无力。   落叶似有若无的气息环绕着她,她调整呼吸,慢慢恢复了平静。   夏丹深深明白,无法自控的本能和真正的意志完全是两回事。所以她不觉得伊维的行为有什么不妥。相反,她认为对方需要更多的安慰和照顾。伊维理应被更友善地对待,因为显然人们对这类omega的漠视已经够多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作为一个被标记过的omega,没有伴侣在身边的伊维都面临着比其他omega更多的健康问题。这些不是单靠抑制剂就能解决的。   伊维的脸比方才更红了,他的手抓在毯子上,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落叶的味道渐渐消失,湿木头的气味重新出现了。   “对不起。”他的双腿在毯子下紧紧并在一起:“我……”   “我理解,没关系。”夏丹安抚道:“要再吃一块儿三明治么?或者再来一杯果汁?”   机器人再次走到伊维身边,伊维赶忙拿起果汁,灌了一大口。喝光了整整一杯果汁后,他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一直无处安放的视线无意间落在相框上,停了下来。   夏丹很高兴有一件东西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猜猜哪个是我?”   “呃,正在微笑的那个孩子?”   “那是我弟弟,想跑开的那个是我。”夏丹道。“我们五岁时拍下了这张照片。”   那是张温馨又有趣的相片。摄影师捕捉到了那个美妙的时刻,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鲜活。   伊维被会动的相片吸引住了。他的身体不再那么紧绷,而是微微向茶几倾去,仔细看着照片上的孩子:“你们……简直一模一样。”   “对。”夏丹笑了笑:“当时完全一模一样。除了性格,还有性别。”她补充道:“我弟弟是个omega。”   伊维惊讶极了,他的视线在夏丹身上和照片上来回游走了几次,然后再次开始脸红:“对不起,我第一次见到AO双胞胎……”   “确实很罕见。”夏丹轻轻道:“我们自己也觉得这很有趣。站在研究者的角度来看就更有意思了。我想这支持了那个论点:alpha和omega在最初其实并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差距巨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没什么不同。”   想到弟弟,她似乎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滔滔不绝的话题:“我和我弟弟虽然性格,性别不一样,但在各种智力和能力测试上拿到的分数并没有什么差距。甚至在专注力测验上,他的分数比我还更高一些。当时我们被要求用拼接零件搭建一个大型建筑,成功后会得到好吃的东西。我记得那个实验时间很长,我在中途放弃了一次,只是因为不做完没法离开屋子,所以只好把任务完成了。而我弟弟所用的时间只有我的二分之一,因为他始终在努力思考和完成任务,而不是像我一样中途发脾气把拼到一半的零件推倒了……我们那时候六岁。”   讲到这里,夏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记得所有的事,但现在只有她自己记得这一切了。   Alpha和omega在成长期间都要接受一系列检查和测试,为了完成红鸾系统的各类数据评估。许多家长为了让孩子在测试里有个好分数,甚至会提前去上各类培训班。尽管事实证明那些培训对分数的影响不大,很多人还是会固执地去花掉这笔钱以求安心。   “我不记得我是否做过这种测试了……”伊维喃喃道:“我只记得我做过一个负重爬隧道的测试,分数不太理想。也许每个地方都不太一样。”   夏丹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点了点头:“年纪更大的时候,针对不同性别的测试会分开。毕竟伴随着发育,大家的生理特征会慢慢开始分化……不过在最初确实没什么不同——是一样的小孩子,一样的人类。”发现伊维在认真看着自己,夏丹道:“怎么了?”   伊维垂下了眼睛:“不,没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我想……其实还是有些地方不太一样。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么?”夏丹认真道。   伊维抬起头。   “下次如果有人那样说,你可以把恒云大学的性别与能力研究报告扔在对方脸上。”夏丹想了想:“又或者是你的成绩单。”   伊维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玩笑。他终于露出了微笑,那个笑容让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您不太擅长开玩笑。”   “那只是因为我没有时间去阅读幽默感提升技巧这类的书籍。”夏丹轻快道:“实验室很忙,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想到实验室,夏丹觉得自己应该多说点儿好处:“不过我们的待遇很好,助理研究员的薪资是每月三万信用点,转正后是十万,除了基本社会福利外也享受科研人员特别福利。在这里工作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除非你讨厌宿舍决定买房——研究所会根据你的工作年限提供购房款,偶尔也会直接分配住房,虽然地点有点儿偏远。项目完成后会有奖金,平时也有各类津贴——这个要看你的工作能力……我想想,哦对,我们是有假日的。除了正常的轮休——通常没人休息——还有长假,每工作两百天休息六十天,一般大家都会回家去陪伴家人。如果你之后在恒云大学能拿到教职,那么就需要两头跑,一半的时间在学校,一半的时间在这里。不过选择同时做两份工作的人并不太多,那样意味着基本放弃了长假。”她一口气说完,看着伊维:“怎么样?”   “待……待遇真好啊……”伊维呆呆地说。   夏丹一本正经地点头:“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只要你严格遵守实验室操作规则,不搞出什么实验事故来,这就是份……还不错的工作。”   伊维的脸色明亮了许多:“我会努力的。”   “也不要太拼命。”夏丹微笑道:“很抱歉前阵子让你补做了那么多实验。”   “不。”伊维赶忙摇头:“我学到了很多。”他想要微笑,可以眼睛又红了起来:“抱歉,我今天好像有点儿没办法控制自己……”   “伊维。”夏丹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为没有做错的事道歉只会伤害到你自己。不要再道歉了,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如果你生活里需要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医疗机器人,人工智能系统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伊维点了点头。   人工智能开始报时,休息时间结束了。夏丹起身:“我该回实验室去了。对了,这里有几本书,你可以拿回去看看。”说着,走到书柜前,把最新送到的几本关于病毒解构的书找出来,向伊维递了过去。   伊维起身想要接过。或许是坐了太久还是什么,他的行动有些笨拙,被椅子狠狠绊了一下。   夏丹眼疾手快,在他即将摔倒的瞬间冲过去,把人扶住了。   信息素的气味再次浓烈起来。空气有片刻凝滞。伊维手忙脚乱地站稳,有些不敢看夏丹:“谢……谢谢,我先回去了。”说完,他步履不太稳当地离开了。   夏丹没有留意他走路时奇怪的姿势。只是在抱着文件出门时,她想到了伊维的眼睛。   以前没有注意到,原来伊维的眼睛是浅蓝色的。 第49章 歌利亚 3-1   议员的工作是个体力活,至少对歌利亚本人来说是这样。他每天都有大堆工作要处理,各类信函,各类建议,要看很多调研资料,要去访问,要写报告,要四处发表演讲争取支持,还要定期参加七联最高议会,对各种决策进行讨论和投票,游走在议员之间,寻找和说服可能的同盟者。   议会分四个等级,星系议会,行政区议会,副行政中心议会,最高议会。议员分两类,一类是军方高级将领,科学家和大法官,他们在达到一定级别后会获得不同等级的议员身份;另一类是从各地区经过层层选拔向上推举的公民,这其中有来自各行各业的精英,但也不乏许多在本地有权有势的人,为了增加公平性,红鸾系统中对于个体的评分始终是选拔过程中的评判指标之一。   最高议会在行政中心盖亚举行,会议分为不同的等级:日常例会每天都有,小议会每30标准日举行一次,大议会每180标准日举行一次。除此之外,还有年度议会和大选,以及面对各类重大突发事件组织的临时议会。   七联的最高行政机构圆桌会议由十六位部长加一位议长组成。议长虽然是行政首脑,但这个首脑大部分的职能是仪式性的,最终决策都是由这十七人共同投票决定的。   圆桌会议每七年会面临一次大选,支持率不足者将被其他支持率更高的议员替代,并将重新选举议长。大选并不意味着完全重新洗牌,换血有多有少,极端时会全员连任,或者全员被赶下圆桌。   不管怎么说,支持率对议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虽然绝大部分议员一辈子都坐不上那张圆桌。   日常例会和小议会,以及部分临时议会,这些不是强制参与的,因为议员来自各个星区,通常不会一直停留在盖亚。但歌利亚本人的参加率一直很高,有时候即使他不能到场,也会通过全息投影出席。   没有别的原因,他只是想知道其他议员都在想什么。   不过这真的是个体力活——歌利亚疲惫又昏沉地揉了揉太阳穴——尤其对于生理期过得一直不太顺利的他本人而言。   因为星际海盗和费瓦病毒的事,这段时间临时议会变多了。有一些提案是能够迅速达成共识的,有一些却不行。   会议已经连着开了三个标准日,好几位议员因为支撑不住被中途抬出议会大厅休息,他们都是身体状况不佳和年龄偏大的议员,包括已经白发苍苍的托德。   歌利亚也不太好,早上还要求雷蒙给他送了一次氧气口罩。这点立刻被他的反对者揪住,在接下来的唇枪舌战上大肆嘲笑了一番——其中当然夹杂着针对omega的那些歧视言论。   如果不是没力气,歌利亚几乎想学某些议员那样冲对方抡起椅子。   他摇了摇头,努力集中精神听其他人发表意见。   联合舰队近期捷报频传,已经收回了几处被攻占的要塞。军方希望借助这个机会一举将圣殿的势力远远驱逐到不可航行区域去。但是根据作战指挥中心和星域环境专家的报告,可行的作战区域和预计的驱逐路线全部涉及到复杂的边境问题。   简而言之,如果想要完全消灭圣殿的势力,他们需要经过星际海盗,星际游牧文明,安森,斯特拉以及其它一些小型独立政权的星域。   没有一个文明会乐意看见有人在自家门口舞刀弄枪,更何况争斗者使用的高级杀伤性武器还随时可能烧掉自家的房子。   继续打下去,七联可能面临非常严重的外交问题。而文明与文明之间一向对彼此心怀警惕,原本的局部战争弄不好可能会向着无法控制的方向扩大。   所以联合舰队目前驻扎在普西诺,正在等待下一步命令。   目前议员的态度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一鼓作气,另一派主张到此为止。主战方内部又分成几派,有人认为可以通过外交手段进行斡旋,力图取得其他文明的理解甚至支持,也有人认为这是七联自己的事,只要给相关方一个通知就好,圣殿的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   历史上圣殿组织曾经多次在七联下辖的星系进行人口劫掠和屠杀,也曾刺杀过七联的议员和官员。所以主战的提案理所当然获得了响应。   反战派则认为,要塞已经基本收回,接下来就是扫尾和重建的工作了。经此一役,圣殿的势力被大幅削弱,短时间内再难对七联构成重大威胁。七联目前有许多远比圣殿更紧要的社会问题亟待解决,财政每年批给军方的资金在总支出中已经占了很大比例。今年因为联合舰队的损失,加上扫尾和重建工作所需,军方资金余额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且打仗不光是需要钱,对外交的影响也很重大。各个相邻的文明之间原本就存在猜疑,一旦猜疑加剧,很可能导致战争扩大化。这对七联的影响可能是毁灭式的。   用通俗点儿的话说,火药桶旁边出现了不得不用火驱赶的害虫,正常人应该适可而止,而不是一味地为了消灭害虫四处点火,这是很危险的。   几方人士各执一词,最后得出了先尝试进行外交协商的结论。外交协商可能需要花很长时间,刚好这期间也可以让驻扎的战士得以喘息。联合舰队这一次损失远超预期,如果不是机甲部队最后出动,伤亡可能会更严重。   这项提案最终通过了。外交协商期间,刚好可供部分受伤的驻军战士与新一批战士进行替换。这是被议会大多数议员认可的。   圣殿的问题告一段落,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费瓦病毒的余波了。预警已经解除,关于重启omega性腺实验的决定在社会上激起了较大的反对声浪。不过这个反对声的来由倒并不是因为人们不担心病毒,而是另外一件更严重的事引起了七联公众的注意。   密尔行政区的科托斯星系爆发了社会动乱。星系各处的红鸾系统测评机构被打砸和烧毁,同时群体性的强奸案和杀人案在不断发生。当地的安全机构已经基本瘫痪——因为安全机构的人员本身就几乎全由alpha构成,他们也正是这次动乱的主要参与者。   该星系在近十年没有一个omega新生儿出生,人口比例已经完全失调。曾有科学家对该星系做过研究,认为当地的历史社会文化要对此负责。   科托斯星系的传统是omega或beta一旦与alpha结合,在婚后通常不可以离家外出。当地因为气候和地理环境特殊,每户房屋中用于供能的蓝火必须要有人时刻看护。因为alpha们更强壮,所以要冒着恶劣的环境外出讨生活。这样看来,让伴侣留在相对安全的家中看守房屋似乎是说得过去的。   后来伴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的生活改善,但是这种传统却被保留了下来。与alpha结合的人仍然不可以离开家。有研究显示,这种隔绝影响了新生人口的性别。压力,孤独以及深刻于当地人基因中的对于外部环境的焦虑,使得当地新生儿中alpha的出生率缓缓上升。当数值突破了某个临界点,这个趋势就变得无法逆转,并形成了如今畸形的人口比率。   红鸾系统以基因和数据做匹配,其中也不乏将相邻星系的两个适龄者匹配到一处的情况。但因为这种匹配不是完全一对一,而是根据具体情况提供数量不等的选择,所以就算科托斯星系alpha匹配到了其他星系的omega,对方一般也不会选择与这里的人结为伴侣。   这样当地就丧失了以移民弥补性别失衡的可能。同时,本地拥有omega的alpha会被嫉妒和敌视,社会治安案件的发生率也一直居高不下。   如今的结果是早就在意料之中的。更可怕的是,科托斯星系并不是孤例,类似情况的星系还有很多。许多看上去正常的星系实际上也处在向这种星系缓慢转变的境况中。   科托斯动乱震惊了整个七联。在这种情况下,拿omega做医疗实验开始遭到许多alpha的反对。不管他们本身是出于何种目的,又是站在何种角度提起反对的,这些对于歌利亚来说倒是一个助力。   实时调查数据显示,因为科托斯动乱和费瓦病毒疑云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公民对于本届圆桌会议的支持率正在下降。   歌利亚在议会上发表了演说,提醒大家通过科托斯动乱认识到保护omega权益的重要性。托德议员则发表演说,认为费瓦病毒的风险已经解除,参与医疗实验会牺牲大量无辜的omega,这种牺牲是没有意义的。托德议员还以此作为理由,指责格雷议员是在用无辜omega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托德议员的演说内容事先没有和歌利亚详细沟通过。所以演说发表后,歌利亚觉得有些惊讶。不得不承认,托德的演说很有煽动性。不了解实验的人会以为oemga只要参与了医疗实验就会死去。   歌利亚认为这种话只说一半的演讲是取巧。他反对的是重启omega性腺与免疫系统关联性这个实验,因为这个实验要损伤甚至切除omega的腺体。它的根本价值在于服务于其他性别而不是omega自身。当年项目关闭就是这个原因,实验非常残酷,而且无法保证受试者是出于自愿,这对于本来弱势的omega群体是一种伤害。   但omega参与的医疗实验并不是全部没有价值。事实上,绝大部分实验都是必要的,因为每个性别的身体状况不一样。没道理其他两个性别参与实验,获得针对性药物和医疗救助,而omega失去这个机会。托德的演讲打击面太大了。   可是事到如今,歌利亚也没办法站起来对此进行反驳。他和托德派系的大部分政见与立场都是一样的,如今大家在同一条船上,公开提出反对意见是不明智的。   他打算在会后和托德还有其他同立场的议员仔细说明这件事。托德的演讲太不严谨了,从演讲内容本身来说,这些倡议实质上是在损害omega的权益。   人年纪大了果然就不那么清醒了么。歌利亚觉得懊恼。   临时议会结束,omega医疗实验的事最终没有进行投票。圆桌会议表明了要重新拟定提案,预计在下次大议会上进行讨论。这中间的时间很长,歌利亚对此感到不满。但他也明白,最高决策者的一举一动都影响重大,尤其是在支持率一律走低的目前。   可他们重启那个实验的时候推进得倒是挺快。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关于omega的事情总是这样的。伤害它们的权益很容易,弥补和维护却很难。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歌利亚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向外走去。   他头重脚轻,身上发热。生理期过得不顺利就会这样,而且他最近确实很疲惫。   他想再去一次蜜屋。不过这阵子只要一想到蜜屋,他就会想起他的保镖队长。歌利亚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对此感到尴尬。   因为生理原因,他其实对alpha相当渴望。如果你见过你身边的人不穿衣服,那么即使他日常穿衣服,你也会忍不住想起他不穿衣服的样子。   这有些下流,可是歌利亚没办法控制自己。omega的弱点就是这个——渴望alpha。   至于那个人是雷蒙埃德还是其他人对歌利亚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现在非常想做那件事。他明明很累了,也并没有处在生理期,却还是很想做那件事。   即使在omega里,歌利亚也很确信,自己确实是欲望比较多的那种人。   他走出议事厅,等在门外的雷蒙埃德快步向他走来:“先生,德怀特·李先生想要见您。”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我说您不方便,回绝了他。临时议会刚刚结束,您需要休息。”   歌利亚看着他的金发,感到身体一阵令人难堪的躁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取代了莉莉的秘书工作。”   “李先生没有通过终端联系您,他似乎认为终端不管用。”雷蒙埃德护着他向外走去,冷静道:“我想我有必要向您告知一下,他试图贿赂我。”   “你可以收下。”歌利亚扯了扯领子。   雷蒙埃德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我当然不能那样做。”   “收下,就当是额外津贴。然后告诉他,他的目的达到了,我愿意见他。”歌利亚慢慢道:“问他想约在什么地方。”   雷蒙埃德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您打算见他?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儿问题。”   “他是红鸾系统匹配给我的。”歌利亚揉了揉太阳穴。   “红鸾。”雷蒙埃德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人工智能的数据分析有时候并不那么可靠。”   “那你觉得什么可靠?”   “直觉。”雷蒙埃德耸了耸肩:“您要是真的想见他,至少给我点儿时间稍微调查一下这个人。他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和一般的alpha不一样……身上有些很微妙的气息。我的嗅觉一向不错。”   “要多久?”   “嗯,调查嘛,起码要三十天。跟踪,观察,记录……我会找人来做这件事。”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歌利亚钻进车里:“我和我的匹配对象吃个饭,就这样。”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总是不太拿自己的安全当回事。”雷蒙埃德报怨道:“这样我会很为难。”   “我需要alpha。”歌利亚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你不是omega,你不会理解的。”   雷蒙埃德愣了愣,目光在歌利亚脸上停留了很久。   歌利亚高高扬着头,没有去看他。   雷蒙埃德移开了视线:“好吧。”他声音冷淡下去:“如您所愿,先生。” 第50章 歌利亚 3-2   歌利亚的日程总是很满。不过为期三日的临时议会刚刚结束,按照惯例,接下来两天议院都不会有日常议会。   这也就意味着,他获得了两天宝贵的休息日。   歌利亚知道有些议员不愁支持率,所以一年到头总是在休假。   比如莱斯特议员,他已经130岁了,有一生的辛勤工作作为政治资本,广受爱戴,从来不为支持率发愁;又比如恒云微生物与基因研究所的西拉斯所长,他是以科学家的身份取得议员资格的,所以他的议员身份不受支持率影响。这位所长几乎总是缺席议会,理由是工作繁忙,以及格鲁伊纳离行政中心盖亚太过遥远;还有许多像瓦希德议员这样的人,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在各自出身的星系几乎相当于领主,而领主是永远不用为支持率发愁的;再比如阿巴尔这样的明星,以名人身份取得公众支持,得到了这个资格。谁在乎这种人会不会写提案呢?只要他们不乱开口说话,又能一直保持金光闪闪的样子站在舞台上,就不必为支持率四处奔走。   以及格雷议员——没错,就是那个得意洋洋地推动重启了omega性腺实验的混蛋。歌利亚记不清目前这位年轻的格雷议员是他们家族的第几代议员了,但格雷家在传媒业的地位是不容小觑的。掌握了话筒,同样意味着掌握了支持率。   但以上这些人都是小意思,歌利亚想。真正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巴兹尔。巴兹尔,既是家族的名字,也是一个派系,更是一个在七联议会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克洛维·德·巴兹尔,现年97岁,曾经两次进入圆桌会议,并在其中一任担任议长。他离开圆桌会议也不是因为支持率不足,而是他自己主动卸任。巴兹尔如今很少出现在议会上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圆桌会议里几乎三分之二都是他那一派的人。   这个派系在七联的议会中盘踞和生长,牢牢把持着大部分事务的决策权。理性的人都明白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议会正在失去活力,并且在许多领域与七联成立之初的理念已经背道而驰,omega的权益问题也是其中之一。各个行政中心就像建在是火山口的歌剧院,看着富丽堂皇,其实脚下全是涌动的危机。科托斯星系的动乱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识者开始不断努力,歌利亚也是其中的一员。有时候他会觉得沮丧,觉得自己像是个背着沉重的壳从井底往上爬的蜗牛,每爬上去三个格子,往往会滑下两个格子,有时候甚至是四个格子。   幸而在努力的人不只有他一个,盖亚的omega权益促进会和许多清醒的人也在认真工作。这是唯一的安慰。   像大部分为支持率发愁的议员一样,歌利亚同样不敢休假,虽然他有时候也很想把工作丢开,像普通人那样去悠闲地放松一段时间。但那真的太奢侈了,偶尔能有几天休息日,他就很满意了。   不过歌利亚口中的休息日并不是完全躺在家里睡觉。他一般会到朋友那里去,吃个饭,顺便讨论一下近期议会的议题。   临时议会结束后的休息日就是这样被安排的:白天,他打算去拜访托德议员;晚上,他会和德怀特共进晚餐,甚至可能会过夜。   结果托德的秘书传来消息,说是先生年纪大了,最近因为过度劳累导致身体状况不佳,目前正在家中休息,暂不见客。   所以歌利亚的拜访临时取消了,日程刚好空出来了一部分。   他原本是打算晚上和德怀特见面,而现在他有一整天时间了。   家庭医生建议他借这个机会出门散心。   “别总是工作。”那位beta医生这样提醒道:“压力也会导致激素紊乱。放松,去唱歌,跳舞,看看比赛和演出……这些不会导致你被扣工资的。”他开了个玩笑:“而且人们见到你会很惊喜的,到他们中间去,像他们一样享受生活,他们会因此更喜欢你。”   “我又不是什么明星。”歌利亚叹了口气。事实上他非常清楚,家庭医生的话是对的,很多人确实没把他当成一个努力工作的议员,他们对他的支持不是出于关注他的政见和抱负,而是出于对一个年轻漂亮的omega的喜爱。一旦他表露出了不那么omega的一面,不满的声音就会立刻出现。这可真是太荒谬了。   “要我现在去安排出行么?”雷蒙埃德抱着手臂靠在一边,淡淡道。   他从昨天开始就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歌利亚十分肯定,他在军队时一定不怎么受上司待见。   歌利亚忍耐着淡淡的燥热感:“要是你不反对的话。”   家庭医生来回看了看他们两个,理智道:“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雷蒙埃德冲医生点了下头。确认医生离开后,他转向歌利亚:“去哪里?”   歌利亚无所谓道:“随便走走吧。”   临时的行程,歌利亚只带了两个保镖。凯特在另一辆车上不远不近地警戒四周,雷蒙埃德陪歌利亚坐在主车上。   两辆车的外观都被做了设置,看上去与任何最普通的私人飞车都没有什么区别。   歌利亚从单向车窗里向窗外望去。盖亚看上去是相当秩序井然的地方,既历史底蕴浓厚又富于现代气息。绿化也做得很好,公园和各种自然广场占据了很大的空间。   他把车顶窗打开了一半,带着植物气息的热风立刻涌了进来。歌利亚靠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觉得情绪和身体都平和了许多。   今天比昨天好很多了,他想。医生新开的调节素比上一种管用些,遗憾的是这种东西不能长期使用。最管用的办法还是找个alpha。可是如果他屈从这种压力,后续可能会有比生理不便更大的麻烦。   因为温度变化的缘故,雷蒙埃德身上的信息素味道变得明显了。   是种微辛的香脂味道,仔细闻起来令人愉悦而心生好奇。坦白说,在歌利亚见过的alpha中,雷蒙的气味闻起来是最诱人的,像他的金发一样轻佻而迷人。   他也是个英俊的男人。这样的人如果行走在酒吧里,十有八九会是许多omega追逐的对象。   歌利亚又想起了蜜屋那次的事。那时候他满心恼火和不情愿,现在却微微感到尴尬。他又开始感到有些燥热,于是关掉窗子,让莉莉调节了一下车内温度。   雷蒙埃德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   歌利亚扭头看他,突然想到,雷蒙埃德来自己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但自己仍然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也不能算是一无所知。歌利亚看过他的档案,雷蒙埃德退役前是准校。正常来说,在三十五岁之前已经升任到准校这个职位,不可能会在四十五岁之前退役。   军队的晋升相当严格,能走到这个位置的,无一不是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战士,他们是指挥官预备役,也是重要的人才资源。   退下来当个小议员身边的保镖,实在是太委屈了。歌利亚要是没有记错,现任议长身边的保镖队长退役前也是准校。   不知道阿尔玛是怎么说服他接受这份工作的。   雷蒙埃德察觉到了歌利亚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那位德怀特先生现在还在家中。”   歌利亚回过神来,震惊道:“你在监视他?”   雷蒙埃德耸了耸肩:“我有我的工作方法。”   “这是违法的。”歌利亚皱眉道:“如果他发现了,并且决定追究,你我都会有麻烦。”他补充道:“恕我直言,你的麻烦会更大。”   雷蒙埃德不为所动:“我没那么蠢,只是定位和数据监控。顺便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天真的从政者。”   歌利亚没有理会,而是直接道:“请你撤销监控,现在,立刻。”   雷蒙埃德叹了口气,调出了悬浮屏:“阿尔玛没有和我说实话。”   数据监控关掉了,车上的两个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歌利亚发现自己并不生气。雷蒙埃德很负责,虽然方法不太对。   “我没有想要指责你。”歌利亚斟酌着开口:“你有你的方法,这没什么问题。我只是希望我可以坦坦荡荡。”他看出了雷蒙的不以为然,耐心道:“我不能像其他议员那样,我必须比一般议员更严格地要求自己。”   雷蒙终于转过头来:“那么你就处于劣势,等于把自己放在了危险中。”   “我不得不这样做。”歌利亚很高兴他在为自己着想:“人们观察我永远比观察其他议员更仔细。我不能出差错,不能给其他人留下话柄。”   “那么你就不应该到蜜屋去。”雷蒙埃德不解道:“你的行为和你的话是矛盾的。”   歌利亚有些不自在:“我也知道那不合适,所以德怀特是个解决方案。”   “我不明白。”雷蒙埃德皱眉:“有抑制剂,有调节素,有很多安全的替代品。所有的omega都用这些东西解决问题。你可以在家里。”   歌利亚感到自己的心冷了下去:“那些只是不得已的替代品。你的意思我应该像个从小到大念礼仪学校的omega那样,即使再难过也要维持所谓的omega的体面,等待一个alpha来掌控我的身体和欲望,是这样么?”   “一个omega如果想要受人尊敬就应该那样,不是么?”雷蒙埃德理性道:“你不也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选择偷偷去那里么。”   歌利亚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慢慢道:“为什么你如此在意这个问题?”   雷蒙埃德皱眉道:“我是第一次给私人雇主做保镖,我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需要了解你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方式。根据这段时间的记录和观察,你的生理问题会给日常的安保工作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对我来说这相当麻烦……”   “但这些是你的工作。”歌利亚尖锐道:“你的工作是确保我的安全,不是评价和探究我的行为。”   “它们之间不是完全分开的……”   “你这是狡辩。”歌利亚恼火道:“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alpha先生。虽然你讲了一大堆理由,但是这些理由的潜台词都是同一个:我是个**,而你为此感到不快。你希望你的雇主是那种最理想的omega,温柔,顺从,依赖你的保护,遇到生理期可以拼命忍耐,那样也许你就有机会睡了他……抱歉,你想多了。”   雷蒙埃德的脸色变得很差。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歌利亚沉着脸靠回了座椅上:“去玛丽亚酒吧。”   雷蒙埃德深吸一口气:“您的约会在晚上。”   “约会地点就在酒吧旁边,我想提前去喝一杯。”歌利亚冷淡道:“饮酒让人愉快。”   玛丽亚酒吧在左近十分有名。这间酒吧地处繁华,门票高昂,气氛浪漫,是不少家境优渥的年轻人出来消遣的地方。   因为档次很高,所以基本不必担心安全问题。歌利亚还没有成为议员时来过几次。他怀念这里轻松优雅的氛围,还有美酒。   时间尚早,酒吧里人并不多。一支奥博人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七十七弦螺。这种原产自异星域的乐器体积巨大,音域宽广,音色明丽,需要至少三个奥博人同时演奏,近百年来在七联一直风行。   愉快的音乐让歌利亚心情好了很多。他在长长的波浪形吧台尽头坐下,点了酒。雷蒙埃德阴沉着面孔站在他身边,凯特在不远处观察和警戒。   歌利亚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一来是他坐的位置很偏僻,二来是这里许多客人身边都有保镖。客人中还不乏一些歌利亚熟悉的面孔,比如某位议员家的omega,又比如某位大亨家的beta。   雷蒙坐在歌利亚的外侧,与他隔了一个位置。他只要了一杯清水。   很快有omega走了过来,和雷蒙搭讪。歌利亚在角落里低头喝酒,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向了那边。   歌利亚背后是柜子和绿植隔挡,雷蒙又身材高大,把歌利亚挡得很严实,以至于凑过来的omega们都没有发现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   因为没有发现,所以言谈举止就格外大胆一些。而雷蒙埃德似乎对此游刃有余。他对那些异性的恭维相当动听,虽然最后他一个接一个地拒绝了他们。   歌利亚喝着酒,用悬浮屏查看最近的新闻,耳边却都是那些omega的轻笑。   所以这家伙明明就是会说人话的。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就那么招人讨厌么?当然啦,我一开始的态度是不怎么好。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么?   都怪阿尔玛。歌利亚幽怨地想。他把我给丢下了,丢给了这么个家伙。   歌利亚又开始想念阿尔玛了。不过他不打算和阿尔玛联系。毕竟自己这里最近实在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消息。怀孕很辛苦,他希望阿尔玛能好好休息,享受这段期待新生命的时光。   就在这时候,雷蒙埃德忽然道:“德怀特到这里来了。”   歌利亚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不是约在了晚上么?”随即他反应了过来:“你没有撤掉监控?”   雷蒙埃德却在说别的:“我觉得我们最好离开这里……”随即他又立刻否认道:“来不及了,他进门了。”   随即他关掉了自己的悬浮屏,开始在通讯里呼叫凯特。   凯特表示看见了德怀特。目标人物正坐在离乐队最近的吧台边上,似乎只是单纯来品酒的。中途有人和他搭讪,似乎是认识的人,不过他似乎只想一个人呆着。   看上去挺忧郁的。凯特最后这样评价道。   歌利亚站了起来。雷蒙埃德提醒道:“如果我是你,会选择在暗处观察他。”   “可我本来今天就是要见他的。”歌利亚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向德怀特走去。   在打招呼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德怀特吃惊的神色。他似乎很慌张,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但他很快向歌利亚伸出了手,并露出了笑容。   交谈很愉快。德怀特也是这里的常客。歌利亚发现他们彼此有不少共同点。德怀特是个有抱负的人,属于年轻人常常会对社会怀有的那种抱负。   最后两个人都多喝了几杯,歌利亚感到自己开始出汗,他的小腿似有若无地在桌下碰了碰德怀特:“珍妮说你到他那里去过。你怎么知道我常去那家?”   德怀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偶然发现的……那里,有您的气息。”   这话就很暧昧了。歌利亚深吸了一口气:“要出去透透气么?”   德怀特惊喜地抬起了头。   约会无非也就是那样,他们在外面散步,漫无边界地聊天,一直到预约晚餐的时间到了,于是一起去吃了晚饭,喝了第二轮酒。   到了这个时候,歌利亚相信德怀特已经明白这场约会的目的。年轻的alpha看上去有点儿慌,一副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的样子。可是当他和歌利亚往酒店走的时候,却又是一副笃定的样子。   “你没有看上去那么绅士。”歌利亚评价道。   “我渴望您很久了。”德怀特盯着歌利亚:“我一直在等待。从红鸾把您匹配给我的那天起,我就在想,这是宇宙的安排,我最好还是牢牢抓住这个机会。您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歌利亚感觉醉意莫名消退了一些,他皱眉道:“对于初次约会来说,这话实在是有点儿过了。”   德怀特吻了他一下。alpha的信息素立刻将歌利亚包围了。   管他呢,歌利亚心不在焉地想,德怀特出身文法学院,那边对于修辞的教育确实比较严格。   他们一路走进酒店,进入房间。德怀特说他要去洗澡,歌利亚在阳台的软椅上坐了下来。   不知道雷蒙埃德去哪里了,他想,好像从离开餐厅后就没有看见他了。   歌利亚轻轻叹了口气。   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歌利亚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保持着几分姿态,不要显得那么不体面。他微笑着转身:“那么……”   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   “我很抱歉。”德怀特轻轻道:“你要知道,作出这个决定我也很痛苦,但是没有办法,凡事都得有代价。”   “永别了,希尔先生。”他在歌利亚震惊的眼神中缓缓扣下了扳机。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声轻响。   枪打偏了,一枚细针从歌利亚身侧飞了出去。   德怀特捂着肩膀,惨叫了一声。   歌利亚无暇他顾,转身就跑。他跌跌撞撞地向房门奔去,阳台上再次传来惨叫,紧接着是alpha的怒吼声:“放下武器!”   是雷蒙埃德的声音。歌利亚忍不住回过头去,发现雷蒙用枪对着德怀特。   德怀特手中的针枪落在了地上。   雷蒙把针枪远远踢开,然后直接在他颈侧给了他一枪托。   德怀特倒下了。雷蒙埃德匆匆向歌利亚跑来:“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候,哪里突然响起了很轻地蜂鸣声。   雷蒙脸色变了,他向歌利亚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用身体撞开房门,向外扑去。   房间在他们身后爆炸了。 第51章 歌利亚 3-3   酒店地处繁华,爆炸的响动又大,安全局几乎是立刻就到场了。   一天之后,媒体上到处都是歌利亚的消息。真假难辨的细节不胫而走,在数不尽的终端上被无限放大。   多棒的新闻啊:最年轻的omega议员,o权战士,美人,无数支持者的心仪对象,已故统计学专家希尔夫妇的独子……在酒店和alpha约会的时候遭到了暗杀。   一切无聊大众喜闻乐见的元素在这次事件里都有。何况歌利亚平日里看上去是那样冷艳。   刺杀事件就这样变成了桃色新闻,又从桃色新闻变成了丑闻。   单凭一个人工智能莉莉已经无法应付这样的事,歌利亚的秘书阿芙拉女士紧急从omega权益促进协会赶回来,代他处理那些没完没了的通讯请求和雪片般的邮件。   歌利亚躺在床上,感觉身体一阵阵发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见到秘书进来,他苦笑一声:“对不起,连累你加班。”   阿芙拉已经七十岁了,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做发髻。她神色严肃:“加班是小事。当务之急,是你要快点好起来,亲自去驳斥那些无稽之谈。”   “没什么好驳斥的。”歌利亚闭上了眼睛:“我去了蜜屋,我和德怀特过夜,我在学校时就开始和alpha交往……”   “在盖亚,你这个年纪的大部分omega都有过感情史。”阿芙拉理性道:“这没什么,你不能被这种事击垮。希尔先生,在如今的议院里,你是声望最高的omega议员,许多人都依赖你替他们发声。你不可以倒下,因为没有人能够代替你……”   “有什么消息么?”歌利亚声音有些发抖。   “斯宾森议员说希望你能好好休息,尽快恢复;唐娜议员建议你在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之前不要接受媒体的采访;哈莉特议员认为当务之急是要让人们更关注德怀特,而不是你,因为你才是受害者……”   “不,我不是在问这个……”歌利亚低声道:“不是这些关心。我是想问,我……”   “你的支持率有所下滑,部分人表达了失望。”阿芙拉斟酌道:“议院讨论了这件事,不过这些目前对你的议员资格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她停顿了一会儿,慢慢道:“我们之前关于红鸾系统和社会福利的几项提案受到了质疑。大家认为如果想要进一步推进,可能要等待新机会了。托德认为你近期避免在议会上露面为好。不过即使他没有这么说,我和莫尔医生也是这样认为的。神经毒素和爆炸粉尘对你的身体造成了影响。当然,不是很大的影响,类似重感冒。你会恢复健康的,只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了……”   “我不能离开太久。”歌利亚试图坐起来,阿芙拉赶忙来扶他:“那个重启omega性腺实验的事还没有……”   阿芙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心翼翼道:“托德说帕佩·西里议员最近会代替您在议会上发言的。”   歌利亚感到视线有些模糊,他迟钝道:“那是谁?”   “一个年轻人,比您还更年轻一点儿。出身维珍星系,毕业于维珍第六高等大学语言系……和拉夏尔博士的出身一样。很多人认为他会在一定程度上挽回omega/canzhengzhe的形象……”   “他肯定未婚,没有被标记过,甚至从来没有过出入声色场所,对么?”歌利亚敏感道。   “维珍星系的礼仪教育很严格……”阿芙拉安慰道:“这不能说明什么……”   “不,这很能说明什么。”歌利亚颓然地闭上了眼睛:“我想休息了,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阿芙拉叹了口气,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离开了。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歌利亚在眩晕里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他认为自己与其他议员一样,承担着诸多责任。但显然,他的同盟们只把他看做一颗美丽的棋子。既然是棋子,这一颗和那一颗又有什么不同呢?现在他失去价值了,他们就换了一颗新的来代替他。   体温又开始上升,歌利亚感到一阵令人发狂的渴望。德怀特的信息素和刺杀带来的情绪震动共同唤起了他不稳定的生理期,而抑制剂本来就对他效果有限。   歌利亚翻身咬住了枕头。他知道他应该忍耐,会过去的,这种非正常的生理期不会像正常的生理期持续时间那样长,他只需要坚持几个小时。   可他无法忍耐。他感到愤怒,悲哀,甚至是绝望。发生了这样的事,没有人安慰他,陪伴他,他们只是用冷漠的行动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价值了。   所以他还忍耐什么呢?反正这种忍耐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歌利亚放纵了自己。这种放纵同样毫无意义,因为它不但不会缓解他的难过,反而会让那种渴望不断增加。   Omega就是这样的,它们必须依附着alpha才能像个人的样子。歌利亚在恍惚中想着,自己坚称omega和alpha,beta一样是平等的人,那是个谎言,瞧,现在他明白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些。   他的信仰是假的,是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他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所有人。   那个顶端永远不会来临。他开始感到疼痛,但他仍然近乎残忍地折磨着自己。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歌利亚知道自己应该停下,可他仍然徒劳而机械地沉浸其中。   房门开了。   几乎在一瞬间,歌利亚就闻到了雷蒙身上信息素的味道。   雷蒙向他走了过来,又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迟疑道:“你发情了?”   歌利亚背对着他,沙哑道:“我吃了抑制剂。有什么事么?”   “是关于刺杀的事,安全局那边的最新消息……”雷蒙确认道:“你真的不要紧么?需要我叫莫尔医生回来么?”   “我没事。”歌利亚艰难地试图坐起来,却险些跌回去。雷蒙反应迅速地上前扶了他一下。   歌利亚无法控制地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口。   雷蒙僵住了。   Alpha的信息素还是老样子,但它现在对歌利亚来说比什么都要诱人。   歌利亚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让自己说出了一句正常的话:“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雷蒙没有受伤。这听上去挺荒唐的。雷蒙保护了他,把他抱在怀里,承受了大部分冲击。alpha除了脸上被碎物划了个口子外,体检没有丝毫问题。   但这是一句真心话。歌利亚知道自己很感激他,尽管这只是雷蒙的工作。而他现在神志昏沉,不太能分得清楚感激,渴望,依恋,安全,需要等等这一系列的东西……雷蒙此刻是他身边唯一有人类温度的东西。   他喃喃地重复道:“你没事真的太好了。”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不仅没有缓解他的渴望,反而让那种渴望加剧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热浪开始让他变得更加昏沉,甚至完全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   他一手死死搂紧雷蒙,一手顺着雷蒙的胸口不断向下。   可是他却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雷蒙猛地推开了他。 第53章 歌利亚 3-4-1   歌利亚跌了回去,茫然地喘息着。他看着自己的手,迟钝地想:怎么会呢?   雷蒙埃德站在不远处,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我想你最好还是使用一下医疗机器人。”他的声音听起来压抑又冷漠。   失去了信息素的围绕,理智终于稍微夺回了一点阵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歌利亚木然片刻,然后猛地爬起来,笨拙又急迫地将手伸向床头的抽屉。   那里有一整板备用抑制剂。   他颤抖着掰开包装,把它们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可是还没等咽下去,雷蒙埃德就走上前,粗暴地钳住他的下颌,把那些药粒从他嘴里抠了出来。   抑制剂掉在地上,歌利亚趴在床边干呕,清洁机器人滴溜溜地滑过来,开始处理地上的药粒,口水,还有歌利亚落在地毯上的泪水。   雷蒙埃德抽开手起身,俯视着他。   歌利亚沙哑道:“对不起……”   Alpha冷冷道:“你指什么?”   歌利亚抬起头,感到自己视线模糊。他不是很懂雷蒙的意思。   雷蒙死死盯着他,脸色冷得可怕:“你为什么道歉?”属于alpha的信息素正在变得浓烈,在这种情况下,它与浪漫无关,只关乎危险。   歌利亚感到自己已经无法思考。雷蒙的神色太过可怕,让他想起了自己从前演讲时,四周那些刀子似的目光。   他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歌利亚听见抽屉被拉动的声音。雷蒙正在仔细检查每一个抽屉。最后他把所有的药品和一支小巧的枪拿在了手里。   歌利亚看着那支手枪,喃喃道:“我不会自杀的。”   雷蒙埃德漠然道:“人们杀死自己未必都是出自故意。”说完,他倒了一杯水塞进歌利亚手里,然后拿着东西离开了房间。   医疗机器人很快进来,给歌利亚注射了安眠药物。   两个标准时后,歌利亚在机器人滴滴的提示音里醒来。生理热已经消退,只是他的身体仍然感到虚弱无力。   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之前的记忆涌了上来,歌利亚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生理造成的困境消失,理智也就回来了。他感到疲惫不堪,同时也明白,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一味地逃避不是办法。   他低声道:“莉莉。”   人工智能立刻回应道:“我在。”   “把房间收拾一下。”   歌利亚换好衣服,走出了卧室。   走廊里多了几台安保机器人,正在来回巡视。歌利亚走过他们,在偌大的别墅里寻找雷蒙埃德。   保镖们似乎被安排了值班,歌利亚在客厅看到了一个持枪的保镖,在通往屋顶的门边也看到了一个。最后他向书房走去,雷蒙果然在那里。   书房外是露台。玻璃拉门半开着,雷蒙抱着枪倚在门后,目光却隔着玻璃,望着外面的夜色。   歌利亚一进门,他就把玻璃拉门关上了,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淡:“你的书房不该这么设计。”   “玻璃是防武器的。”歌利亚悄悄攥紧了拳头。   “我不是指玻璃。露台是整栋房子的弱点,而你的书房在这里……”   “布兰德特先生,我不想讨论房子……我是来道歉的。”   雷蒙埃德不再说话了。   歌利亚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想辩解什么,只是……生理期我总是很难控制自己。如果这样给你造成了困扰……”   雷蒙埃德哑声道:“希尔先生,请你回到你的房间去,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你不必担心……”歌利亚轻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长久的缄默之后,雷蒙埃德古怪地笑了:“希尔先生,恕我直言,您可能真的不适合您的职业。”   歌利亚明白他的意思。老道的zhengke会以暧昧和含混的方式处理问题,回避,掩盖,而非选择直面。   可是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尽管直面似乎同样解决不了什么。   一切都令人疲惫。歌利亚有些头晕,下意识扶住书桌坐了下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玻璃门外是远处的灯火。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雷蒙埃德低语道:“我恐怕也不适合这份工作。”   歌利亚几乎是感激他愿意先开口说话:“为什么?”   雷蒙埃德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不是个好的雇主。”歌利亚承认道:“情绪不稳定,麻烦缠身,外出的频率比大多数YY都高,有许多反对者……那意味着你要多出不少工作,而且面临比一般保镖更高的风险。我知道直白地谈钱可能很……很不体面,但我会和阿芙拉女士说明,从我个人的账户出资,给你们按照100%的比例加薪,并额外再购买一份保险……”   “你做不到的。”雷蒙打断了他。   歌利亚坚持道:“我知道守护者协会按照能力测评等级为你们提供薪酬,保险和其他福利,但这和雇主额外愿意支付的待遇并不冲突……而且请你相信,我确实愿意,也有能力支付这笔钱……”   “我只能享有最低一级的保险和福利,收入最高不能超过工作地平均收入的3倍,哪怕我的雇主愿意支付更高的薪酬。这他妈还是看在我曾经是个战士,得到过勋章的份上……”   歌利亚不解道:“为什么?你……是有过什么不良信用记录么?”   “如果喝醉酒和打架也算的话。”雷蒙冷笑一声:“我姓布兰德特,你知道这个姓意味着什么吗?”   “布兰德特……”这名字听起来确实有点儿耳熟。歌利亚打开终端,把这个名字输入进去,检索结果最顶端是一个名叫布兰德特的星系。那是个商品作物星系,主要生产天然凝胶原料,也是离卡戎最近的星系。   歌利亚知道,在七联,没有被人收养的孤儿一般会以星系的名字为姓氏,由七联的社会福利机构抚养至生理成年。   雷蒙没有被收养……可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个缺陷么?但身体有缺陷的人不可能进入那个体系……   雷蒙仿佛知道歌利亚在想什么:“我没被收养,没人想收养我。红鸾系统判定我携带大量犯罪基因,因为我的双亲都来自卡戎……我因为那两个我根本不记得的人被判定为潜在罪犯,一出生就背负最低等级的基础社会信用记录。没人会跟你解释这个,最初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区别对待了,只是不解为什么生活如此操蛋。熬到成年,我们这样的人别无选择,只能去当个战士。”   “要塞是好地方,有份薪水,食宿不愁。在那儿没人管你的狗屁社会信用记录,只要你在战场不坑同僚,能一次一次活下来,你就是个不错的家伙;红鸾系统的评分也没什么意义,反正那里连一个omega都没有……我还以为那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至多不过是最后遇上机甲爆炸之类的,死亡来得很快,不会有太多痛苦。谁知道我他妈会负伤,不是丢只胳膊少条腿,而是这种开玩笑一样的负伤……”   “医生说我感染的那种微生物在死亡后与我的身体发生了融合,我的基因被那鬼东西修改了。我他妈不光失去了老二,也没法留在要塞工作了——因为系统判定我不是个alpha。所有的安全门都冲着我大声发出警报,嚷嚷着我缺少alpha的重要器官,是个不明生物。所有的,任何时候,你明白那种滋味么?最要命的是因为该死的基因认证失效,我的一切身份证明在要塞都无法使用了,我一个人甚至没法去食堂吃饭。”   “要塞的人工智能和机器系统那么庞大,绝对不可能单单为了我做出调整,那么就只能是我被调整。系统不承认我,我也受够了嘲笑。我tuiyi了,以为至少回到地面上我还能正常生活。”   “该死,我忘了地面上需要社会信用记录,所以我找不到什么薪水太高的工作。谢天谢地我有fuyi经历,这确保还有一些地方愿意聘用我。但那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和一群alpha呆在一起,什么事都藏不住。有时候雇主炒了我,有时候我炒了雇主。总之没一份工作能长久地干下去。我想,那好吧,也许我离开全是alpha的环境会好些。发情的,beta和omega见到我就像见了鬼。我只能再回去找那些只雇佣alpha的工作……”   “阿尔玛劝说我来盖亚。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哪里都一样,这里政客云集,只会更糟。我的社会信用记录也不会通过审核……他不停劝说我,说他有办法让我通过审核……我刚好又失业了,于是想着,好吧,既然有人愿意主动冒这个险,就算我搞砸了,那也没什么好愧疚的。”   歌利亚震惊地望着他。   雷蒙埃德低下头,用一只手捂住了脸,低低地笑了起来:“和那些alpha失去老二的笑话一模一样,不是么?”他越笑越大声,在寂静的夜晚,这笑声像夜枭一样令人悚然。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歌利亚轻轻道。   “你不必假惺惺地来同情我。”雷蒙埃德喘息着停止了大笑:“毫无疑问,我是你最讨厌的那种alpha。我曾经到处和omega上床,一休假我就跑出去,到临近行星的酒吧里,或者别的热闹地方。这太容易了,我甚至不用花什么心思,只要冲他们笑笑,说几句动听的话。要是赶上他们在发情期,连搭讪都省了。我和同僚嘲笑他们,看不起他们,甚至有点儿厌烦他们,因为他们那个样子实在是很没廉耻……”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歌利亚走过去,在他手里塞了一张帕子。   雷蒙埃德转过身来,歌利亚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   “我讨厌别人评价我,所以我也试图不评价别人,可这实在是难以做到。人总是对他人严格,对自己宽容……我也不例外。”歌利亚有些艰难道:“这可能是个理由,但……生理期对我们来说就是这样。无论如何,谢谢你保护我,雷蒙。”   雷蒙短促而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这是什么政客的标准安抚流程么?”   “我不知道有这种流程。也许你是对的,我不太适合这个职业。”歌利亚揉了揉太阳穴,信息量太大,他现在又有些头晕:“我的事业很可能要完蛋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解雇身边的保镖。如果真是那样,到时候我会为你们写好推荐信。不过在雇佣你期间,我会完成我的承诺。薪水的支付方式不是只能通过终端,阿芙拉女士会处理细节问题的……”   “你的发情期结束了?”   “结束了。”歌利亚放下手,有些疲惫道:“还好这次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下一秒,他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雷蒙抱住了他,哽咽道:“谢谢你。”   Alpha过于高大,这个拥抱有点儿令人窒息。歌利亚突然想起了蜜屋那次,然后他有些懊恼地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正在发热:“不用感谢我,我知道我不是什么随和的雇主,我也不打算改变……顺便说,不管你对omega到底是什么想法,至少在我身边时请你对我们保持足够的尊重……”   “我会注意的。”雷蒙松开了他,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睛。   歌利亚看到了他脸上的赧然。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样子的雷蒙,让歌利亚觉得心中温暖了许多。 第54章 歌利亚 3-5   有一件事歌利亚可以确定,就是这些话大概在雷蒙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看得出来,他原本应该是那种爱说爱笑,讨人喜欢的家伙。受伤必然让他改变了很多。   说出这些话大概让雷蒙自己也不知所措。反正当他退回去之后,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冷漠又从容了。当然,也绝不是歌利亚最初见到他时那种轻浮又愉快的样子。   硬要说的话,他现在有点儿像个笨拙的小孩儿。   “您不用……不用那么一直看着我。”雷蒙的语气不太自在:“毕竟我可能只是为了获取同情和信任,以便让接下来的工作变得顺利点儿……我不想再失业了,至少短期内不想。”   “是有这个嫌疑。”歌利亚回到了书桌后面。他看得出来,雷蒙正在试图用玩笑化解尴尬,不过不怎么成功就是了。   雷蒙似乎有些语拙:“我也不知道……我……好吧,我承认,这太不专业了,我得为这些废话道歉……但还是……谢谢你,真心的。”他顿了顿:“我能抽支烟么?”   歌利亚摇头:“不行。”他补充道:“阿尔玛应该说过了,我讨厌身边的人抽烟。”   “哦,对。”雷蒙有些沮丧。   “但你可以喝一杯酒。”歌利亚打开书柜的暗格,取出了一瓶金红色的酒,倒了两个杯底。   他拿起了其中一杯。雷蒙制止道:“我觉得你现在最好不要喝这个。”   “这个没关系。”歌利亚笑了起来:“它号称是酒,其实并不含酒精。”他把另一杯向雷蒙推了推,珍惜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那杯。   玫瑰的芳香从舌尖向全身缓缓流去。歌利亚感到头晕感减轻了很多,思维也变得清醒了不少。   “你管这叫一杯。”雷蒙抱怨道。但他在确认了外面目前安全之后,还是接过了那只杯子。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小心地尝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   “很香……我感觉自己喝了一口香水,又或者是合成信息素……”雷蒙咂了咂嘴,似乎恢复了一些歌利亚最初认识他的样子:“不过真的挺好喝的。”   “牧神星的晨光玫瑰露,这瓶有100年的历史了。我曾经还有瓶120年的,被阿尔玛喝了个精光。”   “我没喝过这玩意儿。”雷蒙承认道:“工作时我从来不喝酒,休假去酒吧的时候我们只喝火焰麦芽酒,还是要加大半杯冰块儿的那种。机甲驾驶员对神经健康状况要求太高,为了胜任那份工作,我改掉了很多在布兰德特养成的坏毛病。”他神色黯淡下去:“那是份不错的工作。很自由,虽然你得听从上头的安排,但能在宇宙间飞翔还是……很自由。”他摇了摇头,把余下的酒一口喝掉了。   放下杯子,雷蒙似乎恢复了以往工作时的认真:“我知道您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有事要和您说,是关于刺杀的。”   安全局针对德怀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个人经历显示,他是一名天使教信徒。这种宗教脱胎于某种古地球时期的宗教信仰,将传说中最早被确认为alpha的23个人视为大天使。该宗教的理论与圣殿有部分相近,只是远没有那么极端。他们强调每个性别与生俱来的责任,特别认为alpha有义务牺牲自我,保护他人,同时也认为其他性别应该因此更尊重他们。无论信徒是哪个性别,只要终生践行信仰,在死后都会进入圣殿,享受永恒的幸福和欢乐。   德怀特从初等大学毕业后曾在自由贸易星系渥金和安度因工作,他本人在此期间因为工作原因时常往返于自由贸易星系和七联边界受海盗影响的地区,不可避免接触到了许多圣殿的信徒。在得到了红鸾的匹配结果之后,德怀特放弃了安度因的高薪工作回到盖亚,寻求与歌利亚的交往,但歌利亚很长时间没有回应他。他一度试图进入议会,为此曾与不少有权势的人有过接触。当然,与其说是接触,不如说是某种自荐。他的钻营也确实得到了回报——德怀特在盖亚最大的全息投影技术公司担任了职员代表,最近几场针对行业内部问题的公开演说都得到了社会的关注和业内人士的支持。   事业看上去一切顺利,家庭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做出极端行为的原因似乎只可能出于感情和信仰的缘故。歌利亚的避而不见伤害到了他的感情,而歌利亚的某些主张可能也严重伤害了他的信仰。综上,安全局有理由认为,这是一起不幸的,因为个人行差踏错导致的案件。   歌利亚很久都没有说话。   “显然,这个推断漏洞百出。”雷蒙非常直接道:“我们的人和安全局共同勘查过现场。他使用的针枪含有名为‘红炽’的神经毒素,这种毒素会诱导中毒者在死前进入发作剧烈的生理期,死者最后检测到的死因往往只是生理期综合症严重发作导致的器官衰竭……这样会给他人造成死者是死于生理期的假象。而且二度爆炸也说明了,有人利用他刺杀你,并打算同样杀死他灭口。”   “查到了爆炸的原因么?”   “现场证据只显示是照明线路老化引起的爆炸。不过我很确定我听到了微型炸弹计时器爆炸前的倒计时声。”   “我也听到了。”想到那恐怖的一幕,歌利亚觉得背上开始出现冷汗。他勉强道:“所以,就是没有查出什么对么?”   “与凶手有过接触的议员都在接受调查。”雷蒙不以为然道:“当然,要看你们这边的人在安全局有多大的能力了。”他看着歌利亚,语气重新严肃起来:“如果你死了,获益最大的是谁?”   “很多人。”歌利亚坐在那里,想到德怀特那天和他说过的话。   “我最好还是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凡事都有代价。”   歌利亚就是那个机会和代价。   “这是一桩交易。”歌利亚慢慢道:“他太天真了,竟然相信自己可以和对方做交易。”   “我会督促安全局那边调查下去……”雷蒙埃德道:“但只有我是不够的。”   “不用了。”过了很久,歌利亚才轻轻道:“追究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已。我的声誉已经毁了,对方的目的基本达到了,暂时应该不会再做什么了。接下来我只要在公开场合做出一副哭哭啼啼,被吓破了胆的样子,就基本安全了。而且短期内他们也找不到第二个德怀特。”   雷蒙充满怀疑地看着他:“但你的语气听起来可不是那样。”   歌利亚摇了摇头。他看着雷蒙,突然意识到,如果雷蒙想要刺杀自己,恐怕比德怀特还要容易。   如果有人给雷蒙一些承诺,比如支付他的治疗费用,比如修改他的出身……在目前这种公民各项身份完全纳入系统的环境下,修改一个人的身份是很难的,但很难并不意味着完全做不到。某些藏在阴影中,手握权杖的人一定有办法。   雷蒙察觉到歌利亚的目光,抬起头:“怎么了?”   歌利亚摇了摇头:“没什么,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会当一阵子缩头乌龟,老实呆在家里,这样大家都能轻松点儿。”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去。过了许久,雷蒙叹了口气:“我得说句实话,看样子这里没比战场强到哪里去。”   “也许看得见的战场还更好点儿。”歌利亚黯然道:“你有没有想过去做基因手术?”   “想过。”雷蒙诚实道:“但那个手术很复杂,我要到好几个遥远的星系去治疗,还得先提交感染物样本,再做一堆基因评估,然后一步一步来……这辈子我可能都不用干别的了,只能在各个星系间奔波。中间要是哪一步出了岔子,谁知道还会有什么更糟的事等着我。而且做手术需要钱,全部下来至少要上千万。我的补偿金和保险负担不起那个数字。”他沉默了一下:“反正……负伤之后我已经被红鸾系统剔除了,又何必再去主动找麻烦呢。”   “你不想……不想有孩子么?”   雷蒙轻笑:“不。我是个孤儿,知道孩子来到这世界上要承受的痛苦。我不想成为痛苦的制造者。”   “但你说过,你很……风流。”歌利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问这个,这种问题听上去简直太暧昧太不体面了。   “那是另一回事。”雷蒙似乎在微笑:“干那档子事儿的滋味很棒,注意不要让对方怀孕就好。”说完,他似乎有几分尴尬:“啊,抱歉。”   “不。”歌利亚赶忙道:“我该说抱歉。”   雷蒙的脸色再次黯淡下去:“不过我得承认,这可能是最遗憾的事了。”   歌利亚想起他的出身,突然想到了另一件违和的事:“你说你的双亲来自卡戎……”   “是的,没错。有什么不对么?”   “可是……卡戎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只进不出……不同性别的犯人也是分开关押的。”   “只进不出?”雷蒙狐疑道:“不可能的。布兰德特的很多人都去过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歌利亚心生惊疑。   “买他们在布兰德特得不到的东西。”雷蒙摇头:“比如孩子。很多人如果想要孩子只能到卡戎去,那儿有omega。你需要的只是一笔钱和两张黑船票。”他没有注意道歌利亚的脸色,只是陷入了回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得那么干,明明孤儿院有大把的孩子没人要。”   “这不是真的。”歌利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是真的。”雷蒙低落道:“布兰德特是个遥远又闭塞的地方。很多人一生都没办法离开那里,去往其他星系的船票全都贵得不像话,只有去卡戎的黑船最便宜,因为卡戎离那里最近。那里alpha多,beta和omega都很少。种植和采收岩胶树根是个力气活,alpha才能胜任这个。没法用机器,因为那里没什么能源矿,从别的星系运送能源过来不划算……所以那里永远需要人。”   “一个家庭没有足够多的alpha就没法过像样的日子,所以很多人就到卡戎去买。alpha长到5岁就可以开始干活了,我们很强壮。”他微笑了一下,笑容里却只有痛苦:“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有很多兄弟,只是自己不知道。这念头并不令人快活,因为我们肯定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我们肯定有个母亲。她在卡戎,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是否活着……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她还活着,她的日子肯定和我一样不好过……但听说卡戎的omega都活不长,生育会减少他们的寿命。”   “我小时候很孱弱,这代表我的母亲也很虚弱。她在生完我不久之后应该就已经死了。”雷蒙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通过了要塞的体检。”   歌利亚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内心一片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候,通讯突然响了起来。   保镖在通讯中肃然道:“有人要见您,先生,是个omega。她不肯离开,一直在院门那里哭泣。”   1200标准秒后,歌利亚在客厅见到了那个憔悴衰老,但衣着整洁的女人。   “我的丈夫失踪了。”她开门见山:“他是一名经营花卉生意的商人,准确来说,是做绿仙兰生意的。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他,他曾经为您的父母送过花。”   “我有印象。”歌利亚慢慢道:“我记得我母亲很喜欢那盆绿仙兰。”   “他失踪了。不光是他,很多做绿仙兰生意的商队都失踪了。我们报了案,也委托星际航行局查阅了飞船的航行记录,但是那些飞船最终都进入了太空垃圾处理厂。什么都没留下,飞船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她哽咽了一下:“交通部门按照意外事故处理了。我们这些家属失去了丈夫,也却失去了生活来源。我有六个孩子要养,想要申请一些援助金,可是又被告知不符合规定……因为交通部门认为这是商队个人原因造成的损失。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我在我丈夫的书桌里发现了您的名片。所以大家委托我过来,向您寻求帮助。您一直在关注omega权益的事,所以我想您或许可以说上话……”   歌利亚感到头晕:“可是……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议员。”   “我们只是想要生活下去。”她哭了起来:“那份补助对我们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我知道了。”歌利亚安慰道:“我会去帮忙寻问的。”   送走了客人,歌利亚坐在沙发上静默了许久。直到雷蒙走了过来:“我想您应该去休息了。”   “不。”歌利亚抬起头:“我要外出。帮我安排车,我要去见斯宾森。” 第55章 毕方 3-1   “紫叶大人正在祈祷。”悬浮屏上出现了一行字:“请阁下稍候。”   安森族的侍者为毕方和黛西送上了茶点。那种东西看起来像绿油油的果冻,颤巍巍地摆在两片白色的硬叶子上,旁边还装饰了淡黄色的细小花瓣。   黛西不动声色地道谢,但是并没有去碰。   倒是毕方很从容地拿起一旁放着的小木片,吃了起来。银素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提醒道:“安森族传统糕点,冷芽胶,富含水分,维生素和多糖,营养价值很高,对人类来说有比较强烈的神经兴奋作用。不过以您的体质,只要一次食用量不超过您体重的五分之一,就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毕方听到那个“三分之一”,轻轻笑了一声。   冷芽胶对人类来说寡淡无味,但安森族视它们为美味。他们常在自己的艺术作品里歌颂这种东西。毕方以前看过一些资料,知道安森族的味觉比人类要敏锐得多。   同样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和在人类眼里是完全不一样的。   感谢那些做安森研究的人。毕方心不在焉地想,不然他要和这位紫叶大人交流可能要困难得多。   侍者非常安静。毕方吃完糕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无法确定是“他”还是“她”。安森族比人类高大一些,有六只手臂和两条腿。它们的脸看上去类似昆虫,拥有占据了半张脸的巨大眼睛,不过意外地可以像人类一样富于表情,并且同样是直立行走。有些安森族还有鳞翅,另一些的第一副手臂是锋利的镰刀或者钳状——这取决于它们的出身。安森族的社会结构和人类熟知的蚂蚁或者蜜蜂似乎很相像。他们拥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女王和许多公主,其他个体则是承担不同职能的劳动者,没有繁殖能力。   据说几乎所有安森族的生命都是女王赐予的。赐予这个词很微妙,可以解释为直接生育,也可以解释为抽象的描述。毕方对此不太了解,他不是研究者。语言是很微妙的东西,两个种族之间的语言未必都能找到完全对应的词汇。女王是安森所有族人的母亲,也是至高无上的神。   即使离开了母星系,他们仍然对她怀有无比的崇敬和祝福。人类中也有十分虔诚的信仰者,所以毕方觉得自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们。   所以他没有对漫长的等待提出什么异议。   何况他是来寻求合作的,保持良好的态度是必须的。于是毕方继续耐心地坐在那里,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紫叶的住处。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占据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使得它看上去有点儿像个林谷,明亮的人造阳光从天顶落下,一只半人那么长的金红色甲虫从毕方脚边慢吞吞地爬过,攀到了软椅边的垂蔓上。   黛西抿了抿嘴唇。   紫叶终于出来了。他看上去比侍者更高大的一些,穿着一件灰色束腰的长袍。他和毕方打了招呼,不过在人类听起来那只是一声轻轻的“咔哒”。   毕方眼前的悬浮屏上立刻出现了文字:“久等了。”   毕方和黛西一同起身。毕方微笑了一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女王之福乃最大之福,愿她的光辉与你我同在。”   紫叶向毕方点了点头。这是个好兆头。他在高背椅上从来像机械一般,对于其他王侯表现得很漠然。   黛西把礼物恭敬地递了过去。那是一株极为罕见的极光绿仙兰。侍者将礼物接过。盒子打开,里面的植物立刻伸展茎叶,像跳舞一样轻缓摆动,柔和的光将侍者笼罩了。   紫叶非常仔细地看了它一会儿:“我以为绿仙兰的贸易在渥金已经停止了。西摩说商队可能携带致命的病毒,渥金已经不允许运输绿仙兰的商队进入了。”   “这一株是我的私人藏品。”毕方平静道:“是大约七年前我亲自在阔叶-17上采集的。芯片上有年份编号。”   紫叶在悬浮屏上搜索了片刻,然后做了个手势。侍者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株名贵而珍稀的花卉走到一个架子边上。仿真机械藤蔓伸展,绿仙兰被放到了高高的架子上,并被盖上了一个透明罩子——和架子上很多看上去就很珍稀的花卉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紫叶在圆墩上坐了下来,并示意毕方也坐下。   “我知道你的来意。”悬浮屏上出现了这样的文字:“但我只是蒙女王陛下的恩泽做生意,为族人获利。我不想,也不可以进入人类的纠纷。我会答谢你的好意,不过并不会因此改变我在高背椅上做出的任何决定。”   “我想您可能误会了。”毕方从容道:“这件事与高背椅上王侯们对渥金的决定无关,只关乎你我的私人生意。”他调取了一小块球状星图,并将星图放大。一条红色的航线蜿蜒而醒目地被标注在星图上。   “西尔维,人类大销毁时代发现的能源星系,位于安森,斯特拉和七联的域外,靠近不可航行区。我的公司在那里发现了大量的银晶矿。这种矿在旧时代无法被利用,而现在,它是高级的能源。我们正在修复旧时代遗留的一些机器设备对那里进行开采。当地有足够的能源,因此全部生产流程不需要任何人工,包括用于运输的飞船。”   “我需要将这批矿运到卡利加去。”毕方开门见山:“这是条非常遥远的航路,直接距离超过一千五百光年。我需要安森的星际门,位于自由贸易星系安度因附近的那座,经由它将矿产运到位于七联第三卦限的自由贸易星系罗兹去,在经由罗兹前往卡利加。”   “我看不出这和我的私人生意有什么关系。”悬浮屏上的文字看不出情绪:“高背椅上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贸易航线。我说了,我不想介入人类的纠纷。”   “这与纠纷无关,也不需要您涉足具体事务。如您所见,渥金并不在这条航路上。这没有违背高背椅准则,你我并没有私自联手干涉渥金的贸易事务。即使金斯坦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不过我想,您总不至于把我们今天交谈的内容与他也做个讨论吧。而且……”毕方笑了笑:“您愿意见我,难道不是因为您也对我的来意感兴趣么?”   “我愿意见您,是因为我同样有一桩事想要询问。”文字出现在悬浮屏上:“我知道,您有生意在卡利加。”   毕方毫不意外:“您一直在留意我的动向。”   “公平来说,是高背椅上的人都在留意彼此。这是我和人类学到的,个体的目标南辕北辙,为了安全,需要时时留意他人。”文字停顿了一下:“我也知道,商人的交往讲究利益,而渥金的规则是平衡。”   “看来您了解得还不够。”毕方从容道:“您要知道,人类一般是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我们把规则放在心里。”   紫叶继续道:“您送了我一件美丽的礼物,我也愿意有所回赠。但这些东西的价值与高背椅上的位置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毕方立刻会意:“请您仔细看那条航线。货船从西尔维,到安度因,到罗兹。只到罗兹,货物会在那里卸载。罗兹到卡利加是另外的航路了。货船会从罗兹返航,当然不是空船返航。您可以装载任何需要的货物,将它们运回安度因。罗兹有整个七联最好的岩胶,也是同等竞品中价格最低的。而据我所知,安森对高质量的天然胶体需求很大。”   悬浮屏上很久没有再出现新的文字。紫叶在思索。   “这不是最理想的航路。”许久,文字才慢吞吞地浮现:“从西尔维到安度因,这段航路属于域外,有星际海盗,风险很高。”   “总要冒险。”毕方微笑道:“而且这个您并不需要考虑。您要做的只是给货船进出安森的通行权,以及安度因星际门的通行证。余下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我要收取货船上10%的银晶矿作为费用。”紫叶终于做出了决定:“并且要求得到返航时货船的使用权。这次合作是保密的。”   “很合理的价格。”毕方点头,向紫叶伸出手。   紫叶与他握了握手。   秘密交易合同很快签订了。   在紫叶认证了生物信息后,毕方收起了终端:“那么,您之前说有一件事想要询问,是什么?”   “是关于一个叫海茵·拉夏尔的人类。”   毕方有些意外:“您认得他?”   紫叶否认道:“不。我只是想知道,人类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他犯了罪。”毕方略微听说了一点消息:“他杀了自己的伴侣。”   “这听上去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么,他还有可能离开你们的监狱么?”   “他在卡戎。卡戎是只进不出的地方。他后半生会一直在那里。”毕方若有所思:“七联与安森的法律不同。”   “我了解了。感谢您。”紫叶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叹息的意味:“真是意外的结局。”   “安森很在意他?”   “我们很敬重他。”紫叶简短道:“有他才有你我的如今。”   毕方点了点头:“是这样的。另外,除了生意,我还有一桩小小的私人事务。我知道,您和阿达拉有生物贸易往来。”   “是的。”   “我想购买一只水生宠物。”毕方慢慢道:“不携带致病微生物,温顺,外形讨人喜欢,有一定智力,寿命短暂,足够脆弱。”   “您说的是水兔吧。”紫叶立刻道:“在安森也是非常受欢迎的水生观赏生物。”   没过多久,黛西抱着一只水罐,和毕方一起向门外走去。罐子里有一只看上去很柔软的暖黄色生物,两只大眼睛正不安地转动着。   紫叶与侍者将他们送出大门时,忽然道:“您不回渥金参加高背椅会议么?”   “不。”毕方简短道:“我不在高背椅上,每个人都会高兴一些。” 第56章 毕方 3-2   “10%的银晶矿并不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何况还有航线后半程交通工具的使用权。”黛西叹了口气:“您未免太大方了一点。”   “不,这很合理。”毕方淡淡道:“银晶矿是重要的能源,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它的伴生矿银心。高级芯片的重要性并不亚于能源,而且我也不做银晶矿的生意,这次只是顺带。”   “毕竟钱放在那里不捡白不捡。”黛西总结道。   “相当正确。”毕方评价道。   “您为什么不回去参加高背椅会议呢?”黛西叹气:“据我所知,他们正在商议发债的事。渥金的币塔中有相当一部分财富是您的。你就这样把自己财富的使用权交给了其他人么?”   币塔,渥金的叫法,实际是个类似星际银行和金库的所在。高背椅上的人之所以能坐上高背椅,就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缴纳了足够多的财富作为基金存放在那里,用于支撑和维持渥金贸易航线涉足区域的金融体系。而一旦将财富放入,未来即使财富的主人离开高背椅也不能将其从币塔中撤出。   “有什么关系呢。”毕方毫不在意道:“金钱也只不过是许多工具中的一种。麻烦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吧。如果他们的决定正确,我会获利;如果他们决策错误,我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些工具而已。”   “您可以这样讲是因为您足够富有。”黛西无法赞同:“我真的不明白。有时候您看上去对金钱精明至极,有时候又似乎把它们当成了什么破烂儿。秘书团经常对您的决策感到困惑和不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您会亲自去办一些小事,明明有无数的人可以替您处理这些事。他们认为这是您对他们缺乏信任的表现。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您和您的下属不能彼此信任,将来可能会产生很多麻烦。人是非常复杂的。而且金斯坦和斑点对您的态度……您是知道的。尽管您本人不甚在乎财富,但那不代表其他人也是……”   “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很正常的事。”毕方含义不明地笑了笑:“我以为你该习惯的。”   黛西的脸色黯淡了一下:“我与您不同。”她将装有水兔的罐子放到了毕方手边:“联合舰队的机甲部队目前已经离开了战场,预计正在返航途中。目前没有机甲驾驶员伤亡的报告。有消息称帕森目前被关押在潘帕斯要塞——您当时应该处理掉他的。他的审讯证言可能会导致您的身份暴露。”   毕方·林这个人在七联的身份系统中已经消失了。但这不代表他过往的行为也会就此一笔勾销。尤其是他现在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如果真实身份暴露,他会面临追捕。按照一般的社会准则,卡戎才是他这种人应该待的地方。   但他不会去那里的。毕方傲慢地抚摸着自己的戒指。什么是法律?愚蠢的法律能是法律么?什么又是道德?败坏的道德算得上道德么?   他蔑视它们。所以他不会遵守它们,它们也休想来审判和评价他。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他。金钱不行,权力不行,那些所谓的法律和道德当然更加不行。   “没关系。”毕方懒懒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他还真是不争气啊。明明我特意提醒过他。”   黛西似乎有些困惑,但她没有追问,而是继续道:“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我要出发了。”   毕方点点头:“一路平安。”   飞车在一艘小型星舰旁悬停,星舰舱门打开,全副武装的佣兵和安保机器人正等在那里。   黛西提着文件包走上舷桥,进入了星舰。   航空港的停泊点,各类飞行器密密麻麻,谁也没有留意到这台小小的飞车。   毕方看着星舰舱门关闭,对银素道:“补给完成了么?”   “已经完成。”银素的声音优美平稳一如既往:“第五号意识即将与主意识暂停连接。”   人工智能与人类不同。银素和赤轮一样,作为主体意识,可以通过复制分离出其他意识完成不同的工作。比如赤轮和银素日常在毕方身上,但他们同时也在星舰上,处理各种工作。   “没想到你会分离一个意识到黛西身边去,是想再看一眼西尔维么?”毕方的手放在水罐上,水兔蜷缩成小小一团,隔着玻璃竭力躲避着他。   “过去的永不再来。”飞车向毕方的星舰驶去,很快被纳入舱门。银素声音平静:“但黛西是赤轮上的重要一员。她作为半机械改造人,我想我对她有照顾的义务。”   毕方提着水罐走了下来:“黛西应当向你道谢。”   “这是我的工作。”   “那么,关于你的另一个照顾对象。你对它有什么新的想法么?”   “我感到为难。他的状态非常差,生理和心理都是。我不认为您手里的这个东西会起作用。他没有精力照顾宠物,他甚至都没有力气活下去。”   “也许我们可以打个赌。”   星舰里静悄悄的,毕方把水罐交给机械手臂:“再检测一次有害微生物。”   片刻后,银素的声音响起:“该生物确认对人鱼安全,生存环境与人鱼的生存环境高度重叠。”   “那就放进去吧。”   水罐缓缓落入了水墙之后。毕方在黑暗中看着水兔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在新环境里慢慢游动。银素为人鱼的家添置了不少新东西,比如活岩,枯木,水生植物。   赤轮在毕方耳边提醒道:“离星舰起航还有100标准秒。”   毕方嗯了一声,视线却在悬浮屏上。   小人鱼似乎感受到了新的来客,他慢慢抬起了头。但很快,他在黑暗中的神色变得十分悲伤。他并没有如同毕方料想的那样离开自己的栖身之地。   “您输了。”银素在毕方耳旁道:“我说过了。他经历了非常大的痛苦,身体和心理都是。我不了解这种人造生命,但他显然有智慧,也有感情。我尝试与他沟通,但是失败了。”   “其他人呢?”   “赤轮失败了,黛西试过,也失败了。芮白害怕他。至于您……”银素停顿了一下:“您不具备让人亲近的气质。”   这倒是一句实话。   毕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无聊。人鱼显然并不是一件如同看上去那样美好的礼物。他见过那只大的,知道那种美丽同样意味着蛊惑和危险。或许那是圣殿真正的目的。   只是很不走运,他们选择了潘森作为合作伙伴。潘森贪婪而不择手段,他的眼里只有钱。在圣殿眼里,人鱼是“礼物”,而在潘森眼里,人鱼是“商品”。所以真正应该作为礼物来到毕方身边的那条人鱼被潘森以天价卖到了罗兹,而毕方得到了一个用以替代的残次品。潘森吃准了毕方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不会愿意出钱购买,也明白毕方不会因为一件礼物而改变自己在高背椅上的任何决定。这个臭名昭著的生物贩子确实是有几分聪明的。   当然如今,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毕方和圣殿的接触并不愉快,彼此友好的伪装差不多也要被撕下来了。   说差不多,是因为毕方知道渥金一定会给对方贷款。而贷款的其中一部分来源于毕方。   听上去很矛盾,甚至有点儿荒谬,然而这就是现实。不过毕方不在乎。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东西。   毕方突然觉得有些焦躁。他现在需要芮白。从前往阿克那之前他就没有碰过他了。   他关掉了悬浮屏,起身想要离开。就在这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一声极轻的水波声。   毕方抬起头,看见水兔不小心把自己卡在枯枝和玻璃中间了。这个柔软的小东西正在笨拙地挣扎着,毕方能听见水中细小的哀鸣。   水底的门被推开了。毕方看见小人鱼游了出来。人鱼循声一直向上,然后将那个小东西从夹缝里解救了出来。   水兔绕着他游动,似乎在表达感激。   人鱼似乎想要伸手,但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他向下游去,但水兔一直紧紧跟在他后面,甚至攀上了他的肩膀。   小人鱼终于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水兔立刻亲昵地游到了他胸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毕方看见小人鱼伸手抱住了它。然后人鱼抬起头,碧蓝色的眼睛望向了自己所在的角落。   毕方想,他为什么看上去总是如此悲伤。 第57章 毕方 3-3   银晶矿的新航路跨越距离太大,航路上的每一个停留点都需要确认。这是西尔维矿业公司的工作,不过毕方还是打算到其中最大的一个停留点——罗兹去看看。   他刚好要出席那里的拍卖会。   罗兹是整个七联拍卖和典当行业最发达的地方。那里的王侯们曾经宣称——罗兹有银河系的一切,只要你能找到,并且付得起代价。   是代价,而不是金钱。在罗兹,金钱只是最普通的代价之一,它并不能买到一切。同为自由贸易星系,那是罗兹与渥金不同的地方。   毕方在那里得到过不少有用的东西,包括武器,虚假的身份证明,赤轮和银素的重要元件,也包括黛西和芮白。   拍卖会可以拍卖任何东西,生物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类。   而在更早的时候,毕方也曾在那里典当过自己。他年轻健康,基因优越,有着虽然不太稳定但是异常强大的生物力场,所以当时在同类商品中得到了很高的估价。不过在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渥金的王侯——那时他还是个星级通缉犯。   典当自己是一场豪赌,但那不是毕方第一次去赌,也不是最后一次。他似乎从出生起就是命运掷骰子的产物——发育完美的嵌合体在新人类中本来就很罕见,几率和AO双胞胎差不多。而毕方又要更特别一些。   新人类中,绝大部分嵌合体主要发生在异卵双胞胎共存时。其中一个胎儿在非常早的时候死去,其一部分细胞被另一个胎儿“吃掉”。存活下来的胎儿同时具有两种基因型不同的细胞,并由两种细胞分化出同一具身体。这种分化是很随机的,死去的那个也许只会成为活着的那个身上的某个器官。   毕方不是这样。他是个完美嵌合体——看起来是一个人,实际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两套遗传信息。不多不少,刚好各占了一半。严格来说,当初母体里那两个胎儿都没有死,他们都活着——只是活成了同一个人。这导致毕方同时拥有两种血型,两套互相独立的神经和免疫系统。一般来说,嵌合造成的组织双系统意味着更容易出差错,尤其是免疫系统,它们会彼此攻击,降低个体的生存率。但毕方身上没有发生这种事。双系统使得他的身体比一般人的自我修复能力更强,同时不容易感染致病微生物,就算感染了也通常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困扰——专家说过,他身体无时无刻的变化让那些微生物没法好好生存。它们只能死掉,或者休眠,然后在休眠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被他的免疫系统清除。   对于科学家来说,毕方是个非常罕见也非常珍贵的研究样本。所以他在小时候接受过很多检查。专家们向他父母保证这些检查不会造成伤害。当然,那并不全是真的。   林夫人对此感到愤怒。她曾经对试图带走毕方的专家举枪威胁,并为此上了法庭。这让她得到了不少恶评。交际圈里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她是个愚昧又无耻的乡下女人。   林夫人来自牧神星,那是颗农业星球;毕方是个嵌合体,这证明了她短期内曾与至少两个alpha结合并被对方标记。   林上将也因此受到了牵连。有人认为他是个被伴侣背叛的可怜男人,也有人猜测他大概是抢了别人的伴侣。两者都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那样冷淡。   当然,人们只能在流言里窃窃私语。林上将与林夫人是通过红鸾结合的,“红鸾”这个名字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流言。   过往的记忆并不愉快。作为嵌合体,毕方也面临着一些麻烦。比如他的神经系统不太稳定,情绪也是,意识暂停综合症偶尔会发作,对同性有本能的厌恶和敌意,对omega需求强烈。这让他有时候会表现得残忍冷漠不近人情。毕方得承认,有时候他的偏好和普通人差距有点儿大——比如他享受他人的恐惧和兴奋。虽然他自己一向缺乏恐惧感,也体会不到压力。   毕方向着芮白的房间走去,银素忽然道:“您最好等一等。”   毕方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您现在的腺体分泌液是1型。”   毕方停下了脚步。因为身体原因,他的生殖腺分泌液有两种类型,相当于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他在星舰上时,总是2型。银素对此解释是,他的那套基因与星舰上生活过的几位omega匹配度更高,所以他的身体做出了自主选择。而当他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分泌液也会根据对象的不同而在两种类型之间发生改变。   被不同的alpha标记会给omega的免疫系统带来伤害。对毕方来说,就是现在他可能会给芮白造成伤害。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   “我和芮白在一起时一直是2型。”毕方冷冷道:“会转变的。”   “但是转变并不能在瞬间完成,一种分泌液代谢掉另一种需要时间。”银素提醒道:“按照目前您的身体状况来看,预计需要12个标准时。”   毕方突然觉得愤怒。他勉强道:“去给芮白戴上护颈。我这次不会标记他。”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银素平静道:“您仍然可能会弄伤他,因为您现在情绪波动异常,身上1型激素水平非常高。建议您采用全息影像缓解。”   毕方没有理会她的警告。他需要芮白。他感觉自己很久都没有做过这件事了。宣传上总说只有omega会faqing,alpha只是被动faqing,那话完全就是对真相的扭曲。否则不足以解释为什么到处都是乐园那样的设施。   他们也有需要的时候,而且很强烈。ao唯一的区别在于,alpha比omega更能保持理智,而不会像omega那样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尽管事实上也没有多少alpha会选择好好控制自己。反正一切都是因为omega先释放了信息素,alpha只不过是受到了影响而已。   毕方同样不打算控制自己,虽然他知道他如今的状况和芮白没有任何关系。   芮白正在房间里玩原子拼接模型。察觉到毕方进门,他停下了手,畏缩地爬到了床里。   毕方靠过去,抚摸他的脸,凑近他的脖颈呼吸。   银素警告道:“颈套。”   机器手臂不知道从哪儿伸了出来,飞快地把一圈儿凝胶缠绕在芮白的脖子上。   毕方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一口咬了下去。   星舰上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也包括这种一次性用品。凝胶无色无味,咬在嘴里感觉很差。最糟糕的是,芮白的信息素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就在这时候,芮白尖叫着挣扎起来。他手中的原子球模型无意间甩在了毕方脸上,毕方脸上微微一痛。然后是一点湿热,顺着脸侧淌了下来。   芮白哭了起来:“你不是……不是……”他瑟缩着,拼命躲避着毕方。   毕方的手抓住了床沿。一声轻响之后,他木然地松开了手,碎木头从他手心落在了地板上。   毕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眼前的omega。有很多别的办法,他买下芮白就是为了使用,这是芮白存在的意义。   但他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靠强迫来满足自己了?   毕方转身离开了。   银素似乎对他的决定松了口气。当毕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全息投影设备已经准备好了。毕方甚至都没有脱掉衣服就开始了。   他不喜欢全息投影和调节素。他的神经系统远比普通人更发达,能轻而易举地识别出这是一场骗局。   毕方在喘息里对银素道:“芮白到底怎么了?”   “他很正常。”   毕方冷笑。   “是真的。”银素的声音里有一些令毕方不快的东西:“他的智力有缺陷,但是感情没有。”   毕方不再说话了。他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焦躁。虚拟的omega不再温顺地微笑,而是开始发出尖叫和哭嚎。   黑暗的房间让这一切变得诡异。毕方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因为星舰在航行中,他现在可能会去某个狩猎星球发泄一下。   也许比起omega,他更需要那个。鲜血,哀鸣,刺激的东西,可以消耗他并让他满足的东西。   可是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东西么?为什么当他拥有了这么多,仍然感觉自己无比饥饿,仿佛身上有个破洞永远都无法被填满?   他想到了母亲。想到她温柔的眼睛,还有美丽的脖颈。   毕方咬住了不存在的影子,却只感受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空气中同样出现了细微的血腥味。太细微了,如果不是因为毕方现在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或许他根本就闻不到。   信息素的味道又腥又甜,像是被海水包裹着。   毕方从无边的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小人鱼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一直紧闭的海螺壳,正悄无声息地向玻璃幕墙的角落游去。   他可以一直蜷缩在海螺壳里不吃不喝,水兔不能。很显然,这个小东西弄开了贝壳的门,出来找东西吃。   它也确实找到了。玻璃幕墙角落的礁石上生长着一串活水藻。它正扒在那上头吃得欢快——看样子银素对生态环境的模拟工作始终做得兢兢业业。   小人鱼似乎紧张又着急。他游过去,试图把水兔取下来。但是水兔吸附在水藻上不放,而水藻串又长得过于结实了。   长时间靠注射营养剂维持生命,使得人鱼没有什么力气。毕方能看到他的肋骨,突出的手碗,和凹陷的面颊。   但是当他悬浮在水中时,长长的,白色的鱼尾,仍然看上去像是在风中缓慢飘动的裙摆。   那种飘动轻盈而柔软,让人想起绿仙兰。   毕方感觉自己快要到了。他的目光穿过那个不存在的投影,盯在了人鱼的尾巴上。鱼身上只有鳞片,那个入口会在哪儿呢?   毕方贪婪地呼吸着微弱的信息素,放肆地吼叫,而投影的尖叫声却低弱下去。   小人鱼终于艰难地把水兔从水藻上抱了下来。当他转身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毕方钉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毕方以为自己会在他眼中看见恐惧和厌恶。确实,恐惧浮现在了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但很快就被担忧取代了。   毕方在起伏的呼吸里下意识避开了人鱼的目光。终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他推开那个不存在的影子,坐起来凝视人鱼。   人鱼也在凝视着他。   毕方不确定小人鱼能看到多少,因为房间里是黑的,只有玻璃幕墙后有微弱的光——那是银素为了维持水体稳定和水生植物生长而设置的。   人鱼抱着水兔悬浮在玻璃幕墙后。这是毕方第一次看到他完全将身体伸展开的模样。他的鱼尾,鱼鳍,白中泛蓝的头发,还有头部两侧鳍状的耳膜,在水中轻轻飘着。这让他的轮廓看上去不那么清晰,仿佛他正缓缓在水中溶化一样。   毕方不能确定,因为人鱼总是一副快死了的样子,事实上银素也讲得很清楚了,如果人鱼一直靠营养剂过活,就确实离死不远了。而毕方知道,有些生物在死亡时是会溶化消失的。   那是非常洁净的死亡方式,毕方想,至少比人类的死亡方式干净多了。   他起身向着人鱼走去,想仔细看看他,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在溶化。   人鱼开始不安地后退,直到毕方从阴影走进了玻璃幕墙的水光中。   四目相对,小人鱼抱紧了水兔。   许久,毕方看见他抬起有着透明指蹼的手,轻轻在水中碰了碰脸。   毕方有些困惑。   小人鱼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面颊。毕方下意识抬手去摸,然后想起来,那是方才被芮白弄出来的伤口。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小人鱼低下头,飞快地游回了自己的巢。   贝壳的门关上了,留下毕方一个人站在玻璃幕墙前。 第58章 冬青 3-1   “那么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伊阿索公民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对冬青和麦豆道。他拿出了两枚电子徽章递给他们:“这个是临时身份章,你们可以用它代替交通票。不过注意,只能用于你们之前选择的路线,而且是单程的。我的工作完成了,祝你们好运。”   飞车离开了,留下麦豆和戴着口罩的冬青站在人流熙攘的航空港大门口。   冬青咳嗽了几声。麦豆拍了拍他:“你还好吧?”   冬青点点头:“没事。”   麦豆拉起他的手,紧张地四下张望:“总之还是得先找到我们那班飞船……这里真的好大啊……”   通道和扶梯在空中交错,两个年轻的omega背着旅行包,跟随指示牌谨慎地穿梭。周围的旅客有一多半都穿着各种制服,冬青和麦豆经过时,收到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麦豆的声音非常不安:“这里的alpha怎么这么多?”   “因为是个军事医疗行星啊。”冬青小声提醒道:“附近有好几个要塞,还有军事院校,而且最近又有战事。”   麦豆不再说话了,不过他握着冬青的手更紧了些。   冬青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他。如果一个人的生活里大多数危险都来自alpha,难免就会对alpha过多的环境感到神经过敏。即使他理性知道这里是个社会安全等级非常高的地方。   他们花了很久在每一重入口排队和确认身份,接受仔细的安全检查和询问,最后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两个人终于得以进入等候大厅坐了下来。   机器人转来转去,为旅客分发免费的饮用水和食物。麦豆拿了好多份,塞进了他那个本来就已经很满的背包里,他还把冬青的背包也塞满了。   “别担心,我替你背。”他严肃道。   “我想飞船上也会提供这些。”冬青小心地提醒道:“我们乘坐的飞船隶属于一家很有名的星际度假航行公司。这种公司的航行服务都很周到。”   “我可从没听说过有那么好心的航行公司。”麦豆拍了拍背包:“有备无患嘛。”   冬青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在休息椅上蜷缩了起来。   麦豆嘟囔道:“他们不该那么早允许你离开医院的。”说着,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冬青身上。   十五个标准日前,冬青在伊阿索001号中心医院的治疗舱里醒来,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能确认自己是处于梦境还是现实。刚醒来那会儿,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刚刚才做过最后一次免疫系统修复手术。厄休拉星震没有发生,在那之后混乱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直到他看见了麦豆惊喜的脸。   冬青花了一两天时间意识才完全恢复正常。中心医院的医生很关心他,他们询问了他过往的病史和治疗经历,以便帮他制定更有效的康复方案。冬青说了维生舱的事,这一次得到的答复终于不再是忽视或者嘲笑,只是医生们显得很困惑。   他们告诉冬青,以目前七联的维生舱科技水平,最好的军用维生舱也没办法让他在厄休拉星震中存活并维持20年如此高质量的安全休眠。而且这种长期休眠是需要药物唤醒的,否则轻者受到各种健康损伤,重者会死亡。但根据他们对冬青的详细检查,并没有发现冬青体内有使用过唤醒药物的迹象。简而言之,就是冬青的身体并没有经历过长期休眠的任何痕迹。   除非冬青当时使用的维生舱来自同类科技水平更发达的文明。但那种程度的产品是没有机会进入普通消费者手中的,并且它们的价格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负担得起的。   所以在仔细询问了维生舱的外观之后,他们倾向于认为是冬青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并告诉他这种记忆错乱的问题在星际航行事故的幸存者中并不罕见。确实有这种案例证明,大脑在逃避无法接受的痛苦时会伪造记忆。有个好心的医生甚至还给冬青找了许多相关的论文来看。   冬青很感谢医生们的善意,但他仍然对此感到失落。不被相信的感觉很糟,会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军事医院管理严格,冬青和麦豆很快就迎来了调查。前后来了好多批人,冬青不太能分得清他们都来自什么机构,不过他大概知道,这些人大多是军方的调查员,也有公民事务局的办事员。   他和麦豆据实回答了许多问题。冬青以为自己不被人信服的经历会面临一些质疑,不过质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尖锐。医疗记录帮了大忙——医生判定他因为遭遇过重大创伤导致了记忆出现问题。而和一个记忆混乱的人纠结出身和经历的真实性是没有意义的。冬青觉得前来调查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唯一令他在意的是白泽。他能察觉到军方的人在有意无意地打探白泽的事,诱导他说出很多关于白泽的细节,包括这位少校之前在作战中面对敌人的表现。冬青不动声色地给出了毫无破绽的答复。这不难,他确实非常感激白泽,而白泽在战场上的表现也的确完美无缺。   只是在对方问起他和白泽的关系时,冬青把他们在石塔-15上的那一夜隐去了。因为他觉得那可能会给白泽带来一些麻烦。   有些调查者对冬青的证言感到失望,有些则松了口气,更多的则是公事公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公民事务局的办事员表示可以帮忙寻找冬青的家人,不过在那之前,他们首先要核实他的身份。   遗憾的是这件事没能成功。七联的公民身份系统运作复杂,个体身份是完全由基因识别的。每个人的DNA图谱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同卵双胞胎,甚至克隆人,他们的DNA序列在高精度的检测下仍然存在细微差异。   而为了确保身份信息的准确性,防止出现身份冒用和识别错误等问题,同一份图谱在公民身份系统中不允许出现两次,即使其中一份图谱的主人已经确认死亡。   冬青在身份系统中已经确认了死亡,所以他没有办法办理新的公民身份证明,只能提交基因采样等待行政中心的核实后恢复身份证明。而且他在最初醒来的那个行星上已经提交了相关的信息,所以伊阿索这边的工作人员就没有办法再次帮他进行提交和确认了。   流程就在这里卡住了。   身份检索不是在终端里简单输入一个名字就能完成的。二十年过去了,七联又那么大。没有身份信息比对,光有名字和性别,想要找到夏丹简直如同大海捞针——光是在伊阿索星系,就有八个叫夏丹·洛希的alpha女性。而根据体貌和年龄来看,她们全都不是冬青要找的人。   办事员建议冬青到行政中心盖亚去,因为公民身份信息中心的总部在那里。冬青去了之后,只要提供自己的公民身份证明,就可以通过中心系统找人。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首先恢复公民身份。   所以一切又绕回了起点,公民身份。   冬青只好失落地暂时放下这件事,除了等待,他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   麦豆将白泽离开的事告诉了他。冬青对此并不意外,只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失落。   医生们也说不清白泽的身份和去向,只知道他去往了某处战场。白泽的既往医疗信息不在这里,那意味着他的指定医疗地点在其他军事医疗中心,这次来到伊阿索只是偶然。所以他很可能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而调查员们对白泽的信息更是缄口不言。   中心医院隶属军方,每天都有新的伤员,也就每天都有死亡。而更多的死亡不会发生在这里——战场上的死亡大多只是一瞬间的事。   冬青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白泽。   少年时代,他随父母辗转在七联的各个医疗中心,一面治疗,一面旅行。他遇到过很多人,然后又与他们一一分别。   相遇和分离都是这个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或许正因为它太过寻常,才让人面对命运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   冬青知道,人实在是太渺小了,不论是在无尽的星河之中,还是在无法捉摸的命运之前。   他不确定自己对白泽的感情。大概不是爱情,冬青想,他只是觉得遗憾,因为自己没有机会了解白泽,还有许多话也没有来得及说。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有眼泪在眼眶里转动。   他失去了爸爸和妈妈,找不到夏丹,甚至也没能来得及好好和白泽说一声再见。   麦豆小心地凑过来,试着拍了拍他,结果被冬青一把抱住了。这可把麦豆吓得不轻。   不过冬青只是在他肩膀上擦了擦眼泪,并没有嚎啕大哭。他决定不再哭泣了。眼泪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他只是感到非常难过。   中心医院的医生们都很好,随着身体的康复,冬青也慢慢重新打起了精神。   公民事务局的办事员又来了几次,是向他们科普如何更好地使用平民保护资格——这是白泽离开之前帮他们申请的。   根据平民保护原则,他们向军方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军方则为他们提供身份保护。   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必也不能回到阿克那去了,但是可以选择前往另一个星系,在那里获得全新的公民身份。   对麦豆来说,就是他终于能够得到公民身份了;而对于冬青而言,他也有了一个安全的去处。   可供选择的星系列表很长,但是不包括行政中心和副行政中心。医生建议冬青找个环境宜居的地方,因为他的身体还需要恢复。   最后冬青选择了位于第3卦限和第4卦限交界处的瓦尔登星系。那是个著名的度假星系,其中的可居行星大都以环境优美,气候宜人著称。当地旅游和度假产业发达,居民收入水平比较高。而且那里交通很发达,离盖亚的交通距离比较近。   冬青打算先在那里安顿下来,找一份工作。等他的公民身份恢复时,差不多去盖亚的钱也攒够了。到时候他就可以去盖亚查找夏丹的信息了。   麦豆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听说那里很好赚钱,他这样对冬青说。   冬青没有戳穿他,只是给了麦豆一个大大的拥抱。麦豆抱怨着,这一次却没有推开冬青。   冬青觉得感激,他至少还拥有一个重要的朋友。   做出了决定后,再停留在医院就没有必要了。他已经基本康复了,医院也需要床位救治其他患者。   所以他和麦豆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联系了公民事务局。   离开之前,冬青把自己的目的地告知了照顾他的医生。医生答应他,如果还能再遇见白泽的话,会转告冬青留下的信息。   做完这件事,冬青取回了自己的项链,和麦豆一起离开中心医院,登上了公民事务局的车。   航空港终于开始播报飞船的登船信息。冬青揉了揉眼睛,和麦豆一起跳下椅子,向着登船口走去。   这一次飞船上的舷窗是真的。他和麦豆站在舷窗边上,看着航空港离他们越来越远,在云雾中渐渐消失了。   飞船驶入茫茫宇宙,把伊阿索留在了他们身后。 第59章 冬青 3-2   这次航程漫长而顺利。当冬青和麦豆从睡眠舱醒来时,被白色和绿色覆盖的目的地瓦尔登-3,也就是著名的度假行星康科德,已经在舷窗之外了。   除了白色和绿色,他们还能看见行星上有许多明亮的光点,那代表着繁华的城市。   麦豆几乎是着迷地趴在舷窗上:“哇,这里看上去好漂亮……”   飞船上的人工智能声音甜美,正在向乘客介绍瓦尔登星系。目的地星系有三颗宜居行星,康科德是其中最小但是环境质量最好的一颗。这里地形地貌丰富,拥有大量的雪山,冰川和森林资源,而城市中则遍布各种名胜古迹,既有大销毁时代末期的人类遗迹,也有诸多各个时代遗留的艺术建筑——历史上这里曾是颗科技水平不发达的独立行星,而现在,它是七联诸多居民向往的旅行目的地。   飞船很快降落,当地正是夜晚。冬青和麦豆根据徽章扫描单上提供的客票,在航空港转乘地下列车,再转乘飞艇。   前后总计花费了六个标准时,他们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指定的公民事务局。   办事员把他们的徽章放在扫描器下,确认了有效性。然后冬青和麦豆又接受了好一通检查。   在登记了一大堆基本信息之后,两个人领到了全新的个人终端。他们认证了身份,麦豆把旧终端里的信用点转入了新的终端,然后将旧终端小心地收进了背包。冬青的旧终端已经在之前的混乱里损毁了,辛苦积攒的一点积蓄自然也统统没有了。他叹了口气,却意外地发现新终端里被预存了五千信用点。康科德的社会福利看上去很不错,毕竟在冬青最初醒来的那个小行星上,他要工作一天才能得到30信用点。星系与星系之间的差别确实太大了。   办事员打量着他们,公事公办道:“根据你们目前的状况,可以选择的去处不多。你们不符合公民救助金和临时居所申请的要求,这里会考虑为你们安排一份包住宿的工作。”他在终端上搜索着,并时不时瞥向冬青和麦豆,似乎在等待什么。   冬青不明所以。办事员一副为难的样子:“这真是很不好办,你看,你们都还没有取得正式的公民身份,没有学历信息,缺乏专业技能,离开终端就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语言……”   “我们有专业技能。”麦豆赶忙借助终端翻译道:“我们都懂得怎么和能源转换器打交道……”   “就是生产厂的工人吧。”办事员拖长了声音:“可是你们没有工作经历证明……”他的态度变得有些不耐烦:“恐怕你们等上一阵子了……这里目前没有太适合你们的工作机会……”   “要等多久呢?”冬青礼貌道。   “那就不知道了。”办事员乏味地起身,似乎打算就这么离开。   麦豆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凑近那个办事员,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语气道:“您瞧,我们初来乍到,无依无靠,只能完全仰仗您……我们不会忘记您的帮助……”他抬起了戴着终端的那只手:“我们愿意表示感激……”   办事员瞥了一眼天花板,向角落走了过去。麦豆很机灵地跟了过去。   冬青看着办事员的手势,忽然明白过来了。   徽章被收走了,他们拿到了两张公交车票。   刚登上公交车,麦豆就呸了一声:“他收了我五千!刚好是发给我们的那笔补贴……这个渣滓……”   冬青抬起手:“我转给你……”   麦豆按下了他的手:“不着急。你不是0.1个信用点都没有了么?”他自言自语道:“要是知道能离开阿克那,我应该把家里的东西卖一卖……那还能换不少钱呢……”他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能再回到那里了。”   自动运行的公交车上除了他们,就只有最后面一个缩在大衣里睡觉的男人。冬青瞥了他一眼,拉着麦豆在车前坐了下来。   窗外的建筑不见了,公交车似乎正贴着一片山脉飞过,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头转向,视野陡然开阔起来。麦豆和冬青把脸贴在窗子上向下看,发现光点是看上去很豪华的船和游览车,他们似乎正从一片湖泊上飞过。   公交车很快就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那地方看起来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只有笔直的道路尽头,有一栋明亮的建筑。   最后一个乘客打着呵欠从他们身后下了车,自动驾驶的公交车就离开了。   冬青这才意识到,那是个alpha。像大多数alpha一样,那人个子不矮,身材魁梧。他提着个硕大的行李箱,呵欠连天,一副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那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冬青他们的存在,就那么越过他们,慢吞吞地往前去了。   冬青和麦豆对视一眼,也只能往前走去。这里只有这么一条路。   看上去不远的距离其实很长。等到他们逐渐接近道路尽头,才意识到那栋建筑的美轮美奂。而他们先前视线被两侧的林木遮挡,看到的只是建筑物的一角——那是一处极大的宫殿群,又或者是什么庄园。反正不管它是什么,它的雄伟壮观和富丽堂皇都足以令人惊叹。   麦豆长大了嘴巴站在那里,似乎呆住了。冬青也愣怔了好久。不过他总算想起了他们的来意。   “金湖堡庄园……”他默念着车票终点的站名。   高大的金属门入口处,有个机器人向他们滑行过来:“尊贵1的客人,欢迎来到金湖堡庄园,请出示身份证明。”   一直慢吞吞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alpha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阿方斯,休假结束,回来销假。”   机器人扫描了他,但是并没有让他通过:“请稍等。”   然后它转向了冬青和麦豆。结果扫描之后,机器人开始报警:“身份证明无效,警告,身份证明无效……”   那个alpha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新移民?”   冬青和麦豆都没有说话。   对方倒是很和气:“别担心,有时候机器人不太好使。会有人来确认的。”   他说得没错。很快,一个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的中年女性向着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冬青看到的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很严厉的人。   那个叫阿方斯的男人似乎也这么想,他停下了呵欠,靠着行李站直了。   在对方走过来时,他礼貌道:“麦肯齐夫人。”   麦肯齐夫人打量了他一番:“欢迎回来,阿方斯。厨房最近正在制作新的菜单,杜洛夫人会很高兴见到你的。希望你这次休息得不错,不会在厨房里睡着。”   说完,她转向了冬青和麦豆,皱起了眉头:“我刚刚收到了来自公民事务局的消息,说有两个新公民会来这里落脚,想必就是你们吧。这里确实有两个空缺岗位,但是要求应聘者接受过礼仪教育,可以在不使用终端翻译功能的情况下讲七联通用语。”她看向麦豆双色的头发,紧紧抿起了嘴。   麦豆飞快道:“我们保证什么都能做,我们学什么都很快。”   “每个应聘者都会这样说,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她不为所动,仍然在皱眉思索:“我看过你们的履历,你们都熟悉能源转换器,而机械维护工程师在康科德一直很紧缺。公民事务局把你们送到我这里是不负责任的表现,航空港的后勤机构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而且那里隶属行政部门,待遇也远比这里要好。”   麦豆愣了愣。冬青在心里默默叹气,他小心道:“那么您对我们有什么建议么?”   “我的建议当然是你们得回到公民事务局去,争取一个你们应得的岗位……”   “我说。”一直没有离开的阿方斯突然开口道:“我们都和那边的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他们俩就算回去了也不会被安排在什么合适的地方。这里其实也不坏,我们这里可是金湖堡啊。”他很感兴趣地打量着麦豆双色的头发:“你们肯定没给办事员足够的好处……”   “我们……”麦豆想要说什么,被冬青拉住了。   “刚好我们这里确实缺了两个人。”阿方斯转向麦肯齐夫人:“我觉得他们挺合适的,看着很机灵。”   麦肯齐夫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冬青和麦豆。冬青觉得她的眼睛简直就像显微镜。最后她终于勉强点了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留下来。不过有话我要说在前头,我们这里对员工形象和素质要求很高。如果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我只能请你们离开。”   冬青想了想,和麦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点了头。   很快,有个神情愉快的姑娘带着他们走进了庄园。   金湖堡庄园很大,冬青感觉他们弯弯绕绕地走了很久,才到了一栋看上去很古老的小楼前。   那个叫邦妮的姑娘把他们送到了住处:“就是这里了。你们两个人住一套,一人一间卧室,共用小客厅和卫生间。吃饭可以到员工餐厅去。”   房间不算太大,但是很干净。家具是非常传统的木质品,看上去简洁又舒适。王冠形状的壁灯和天花板上的装饰花纹看上去古老而美丽。   邦妮提醒道:“入职须知发到你们的终端了,记得仔细阅读然后签名回复。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你们需要开始培训。”她有些歉意:“这里是保护建筑,不能随意装修,所以条件不大好。”说完又冲他们笑了笑:“麦肯齐夫人是这里的经理,不过她很忙。森先生是我们的领班。你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邦妮离开了,麦豆小心翼翼地在柔软的大床上坐了下来:“这叫条件不太好?她是在开玩笑吧?”他不太确定道:“是我终端的翻译功能出问题了么?”   冬青摇了摇头,推开了窗子。   远处积雪的山脉上浮起了金边,晨光在他们的注视下来临了。康科德清爽的风吹过庄园,悦耳的鸟鸣在风中回响。   麦豆看着远处的雪山和森林,喃喃道:“你知道么?我喜欢这里……那个办事员很讨厌,也许我们应该会去找他要回那笔钱,或者换一份工作……可我还是喜欢这里。”   “我也喜欢这里。”冬青的心情伴随着晨光一起明亮起来:“我们去员工餐厅吃东西吧!”   金湖堡庄园历史上是康科德某位统治者的私人领地,如今则是这颗行星上最著名的庄园之一,同时也是一家顶级酒店,常常承办重要的宴会和其他社交活动。除此之外,这里也接待游客参观。   不算提供服务的各种机器人,庄园有两百多名员工。这里有严格的值班表,每个人都很忙。用邦妮的话说,这是份辛苦的工作,因为庄园要全天候为客人提供服务。   康科德的一昼夜刚好是30标准时,员工夜班6标准时,早班和晚班分别是12标准时。夜班工作时间短,上一次可以休息两个整天,工资是其他班次的3倍;晚班经常有沙龙和宴会,来此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出手阔绰,员工因此能额外赚到不少小费。   而早班要早起,还要接待参观的普通游客,是最没有油水的工作。冬青和麦豆初来乍到,都被安排去上普通的早班。   培训和工作是共同进行的,由一位年长的beta男性负责教导他们。   他们要学习标准礼仪,了解各个星系的社会习俗和文化,以便更好地与客人沟通并提供服务。除此之外,他们还必须了解金湖堡庄园,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能在没有终端的情况下准确讲述出每个地方的详细历史,哪怕是一块挂毯的由来和经历。   而这些只是所有培训内容的一小部分。电子教材和实体书籍教材多得令人头晕,他和麦豆还要学习本地语言,而麦豆比他要额外多学一门七联通用语。   这让冬青想起了他还在读书时的那会儿。因为情况特殊,他的基础教育大部分都是在旅行中自学完成的。当然,中间为了升学,他也参加了统一的考试。自学的好处之一,是他可以比同龄人更早地完成学业。厄休拉星震之前,他已经完成了卡利加高等大学的入学考试,只是没有等到成绩发布。   现在情况变了。他感觉自己同样在面临考试,不过目标不再是他心仪的星舰与机甲工程专业,而是变成了七联人文与社会研究专业。   麦豆经常在读书的过程里发出哀叹,声称这份工作甚至还不如能源转换器生产厂的那份工作——起码上一份工作不用背书。   冬青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话。12个标准时的工作对这里的员工来说很辛苦,对他们来说却算得上轻松。毕竟他们从前的工作要远比这个辛苦得多。   因为还在学习阶段,所以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接待和处理客人需求这样简单的事。他们也在学习操作机器人为庄园的各个角落做维护——对冬青来说那同样不难,而且称得上有趣。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环境真的很好。庄园被森林和湖泊包围着,空气永远清新怡人,员工餐厅的餐品也很丰富美味。冬青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恢复健康和活力。   麦豆显然也是一样。   新的生活忙碌又平静,他们很快适应了这里。   麦豆的公民身份很快被确认了。收到这个消息时,他们正在跟随园丁熟悉庄园的花园。冬青替麦豆高兴,园丁是个上了年纪的beta,性情很慈祥。他恭喜了麦豆,并允许冬青和麦豆早一点结束工作,以便回去做个小小的庆祝。   没想到两个人开心地跑回宿舍时,发现有陌生的客人正在等着他们。   是红鸾的工作人员。 第60章 冬青 3-3   两位工作人员带着一个便携式的体检舱,还有一台机器人,正站在宿舍门外。   年长一些的那位工作人员向冬青和麦豆说明了情况。麦豆赶忙打开门,请他们进来。   他们向两个年轻的omega出示了身份证明,也说明了来意。因为冬青和麦豆是这里的新移民,红鸾系统检测到他们以前没有被纳入过,所以工作人员今天特别过来为他们办理纳入手续。   接下来就是由工作人员介绍红鸾,并宣读一些规定和注意事项。   冬青一直等到那个年长的工作人员把话说完了,才开口道:“我想我就不用进行体检了……”   “哦,虽然你目前还没有正式的身份证明,但是根据红鸾的规定,临时身份证明也可以申请红鸾的认证。”他耐心地解释道。   “不……不是。”冬青尴尬道:“我以前经历过红鸾的检测,没有合格。”   那个工作人员微笑道:“再检测一次看看呢。”说着打开了体检舱门。   冬青只好无奈地走了上去。   体检舱很快开始报警,冬青赶紧出来了。那个工作人员皱眉记录数据,然后用很惋惜的目光看着冬青:“无法生育……可惜了……”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麦豆:“该你了,小伙子。”   麦豆忐忑地走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警报,只是提醒。工作人员自言自语道:“嵌合体……好吧,这有点儿……我看看……哦,太好了,生殖系统没有发生嵌合。”他终于露出了笑容:“很好。”   麦豆迟疑道:“对不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的检测通过了。”另一位工作人员解释道。   说着,两位工作人员丢下冬青,围着麦豆忙活起来。有一些调查信息要填写,还要做各种采样和拍照。   最后他们用终端发给了麦豆一份红鸾系统的说明,然后就告辞了。   而麦豆终端显示的身份证明卡上多了一只红鸟的标识。   麦豆激动道:“我……我居然真的通过了!”   冬青微笑道:“祝贺你。”   麦豆从喜悦中回过神来,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不起……我不是在炫耀什么的……”   “我知道。”冬青轻快道:“我们要不要乘公交车去主城逛逛?明天我们刚好休假,邦妮给我推荐了一家主城区的餐厅。我请你吃东西吧,算是庆贺。”   麦豆仔细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说的都是真心话,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该我请客才是。”他拍着终端,美滋滋道:“正好发了薪水,我们这一次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金湖堡的主城区是个既古老又现代的城市,和阿克那的社会氛围完全不同。这里很祥和,居民热情友善。因为地形原因,城中道路崎岖蜿蜒,上上下下,穿过房屋和山体的拱洞通道比比皆是,还有很多古老的石头梯子和金属吊篮,简直就像是个巨大的游乐场。   冬青去过许多地方,但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样游乐迷宫一样的城市。麦豆要兴奋得多,他拉着冬青东游西逛。冬青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地研究终端上复杂的立体城市地图,不过他很快发现,找当地人问路是更明智的选择。   他们两个初来乍到,之前在庄园住了一个多月没有离开,身上的衣服还都是酒店发放的制服。两个人找到了一家看上去顾客很多的服装店,买了些带有当地特色的新衣服——上头有许多雪花和树叶的印花。   冬青还想买防护服,不过本地卖的所谓防护服根本不是其他星系常见的那种全密封式多层防护服,而是一种只能调节温度和氧气含量的简易双层防风衣。店主安慰冬青说这里气候条件很好,大家也都习惯了在不同海拔的地方上上下下,其实不太需要防护服这种东西。如果冬青需要,只能到隔壁的星际航行用品商店去买。   专业商店顾客寥寥,一件普通防护服的价格要1.3万信用点,是冬青小半个月的工资了。不过他还是买了,麦豆也买了——年轻的omega自从拿到了薪水后,又开始像在阿克那一样慢慢囤积东西了。麦豆说买点东西放在床下会让他觉得安心。   买完了衣服,麦豆和冬青都有些累了。而想要去往目的地那家叫“红莓果”的餐厅还需要他们爬一个长得可怕台阶。麦豆仰头看着山上的目的地,抱怨道:“阿克那的地下通道也没这里麻烦……”   冬青在街上张望,看到了对面的一家小店。店铺干净整洁,有点儿像阿克那街上那种卖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店,他拉着麦豆走过去,打算在那里买点水。   本地的瓶装饮用水价格只需要0.05信用点,最贵的营养剂才卖5信用点。麦豆囤积症发作,差点把购物小篮堆满,幸好被冬青眼疾手快地拦下了:“我们现在已经不缺这个了。杜洛夫人要是看见我们在吃营养剂会伤心的。”   杜洛夫人是酒店的厨师长,她是一位体格丰满,热心肠的beta女士。冬青和麦豆目前是她的重点关注对象,因为他们刚到这里时看上去很瘦弱,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每当冬青和麦豆因为工作到后厨去的时候,她都会给他们额外塞些好吃的小食,并警告他们不许再吃营养剂之类的东西了——她认为那种东西的存在是对食物的侮辱。   麦豆遗憾地停下了手,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的货架,突然停住了:“那是……那是抑制剂么?”   冬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啊,真的。”他伸手拿起了一盒,仔细看了看:“我们可以买两盒备用。你的生理期快到了吧?”   终端的悬浮屏上完整地翻译了包装盒上的文字。冬青抬起头,看着丰富的货架,自言自语道:“我想我也快到了……”   身后的麦豆好半天都没说话。他回过头去,看见了麦豆有些愣怔的脸。   店主也是个年轻的omega,见他们犹豫,在不远处道:“有短效和长效的,长效副作用大,需要处方。”   冬青礼貌道:“谢谢。”他避开了那些功能花哨和起效极快的品牌,挑选了最普通的一种,拿了两盒。   店主提醒道:“那种有效成分含量很低的,一般只对没怎么用过抑制剂的人起效。”   冬青点头:“没关系,我们正好需要这种,谢谢你。”   他们正在说话,有一群新的顾客进门了。看衣着是本地人,大都是omega。为首的是个beta女性,冲店主道:“有试纸么?”   店主脸上友善的神色不见了。她冲那人扬了扬下巴:“在抑制剂边上。”   那人走过来拿东西,冬青发现抑制剂边上的货架有一排唾液验孕试纸。   察觉到冬青的目光,女人变得很热络。她仔细打量着冬青和麦豆:“新移民吧?来这儿一定感觉很不错,是不是?”   冬青和气地回以微笑,并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是突然想到了沙朗先生——就是在他刚醒来那会儿把他骗到石塔去的那个人。   女人见他微笑,便凑近了些:“金湖堡的工作一定很辛苦吧?那些有钱人都很难伺候,我知道的。像你们这样标致又年轻的omega,其实满可以不把人生浪费在那种低等的工作上……如果你想过得轻松点儿……”   “你们两个还结账么?”店主突然生硬道:“那种抑制剂剩得不多了,不买的话最好赶紧放回去。”   冬青瞥了一眼货架,明明那上头还有很多。但他还是领会到了店主的意思。麦豆比他反应更快,已经拿过那两盒药,走到柜台边去了。   “我可以拿一支晨光玫瑰露么?”那群里的一个omega突然道。冬青回头,看见他手里是一瓶只有10毫升的酒。冬青认得那个,在牧神星它们就不便宜,而在这里,那个小玻璃瓶是整个店里最昂贵的东西——液晶价签上有好几个零。   “当然可以,小宝贝。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位beta女士耐心道:“不过要看试纸的结果……”   麦豆已经结好了帐。冬青回过神来,和他拿着东西一起飞快地离开了。   麦豆走得很快,冬青几乎有些追不上他。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在爬上一条复杂的石梯之后,冬青站在台阶上,意识到他们好像走错了方向。   他气喘吁吁地追上去:“餐厅不在这里。”   麦豆终于停下了脚步。冬青走过去,发现他的眼睛是红的。   “他们怎么可以那样呢?”麦豆几乎在低吼了:“他们生活在这里,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还要卖掉自己呢?”   冬青抱住了他。麦豆这一次没有躲开,他抱住了冬青,小声啜泣起来。   冬青小心地抚摸着麦豆的后背,心里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好久之后,他才慢慢开口道:“我想那并不是他们的错。一个人或许有权把自己当作工具,可是别人没权力把他当作工具去使用……而且……那些把自己当作工具的人,有时候也未必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听不懂。”麦豆把眼泪蹭在了冬青肩膀上。   “反正利用他们赚钱和花钱让他们生孩子的人才最可恶。”冬青斩钉截铁道:“这是剥削,和被剥削的人出生在哪里没有关系。”   “我并没有被安慰到……”麦豆吸了吸鼻子:“你真是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才不是那样呢。”冬青撇了撇嘴:“你最喜欢我了。”   麦豆破涕为笑。   冬青重新找出地图定位了路线。他们穿过石拱门,向山上走去。   红莓果餐厅已经没有位置了,不过餐厅接受外带。他们点了老板推荐的餐品,之后提着东西爬到了餐厅上方的拱桥上。   两个人坐在高高的拱桥上,下面是小半个金湖堡主城。夜幕已经降临,城中的灯光纷纷亮起。不像弗诺那样霓虹满街,这里的灯光大都是一种柔和的黄色,温暖地照亮着城市的各个角落。   冬青吃着热乎乎的炖肉蔬菜汤和清香的树籽面包,感到自己整个人也暖洋洋的。   麦豆用牙齿撕扯着烤肉排,含混道:“我以前从没想过……原来真的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冬青停下咀嚼,奋力把那一大口食物咽了下去,睁大眼睛看着麦豆。   麦豆放下了那根烤肉,低声道:“是我母亲。他本来不是隧道里的人,是在地上生活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地下。他的脸被毁了,我不知道他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爱讲话,有时候会默默哭泣。我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残疾人在弗诺找不到工作,我猜他也许是想攒钱做恢复容貌的手术。不过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因为生活也需要钱。我的手艺是他教的。但除此之外,他很少和我说话,我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后来他死了。”麦豆沉默了一下:“其实他可以去做事的,他的手比我还稳,地下也有那种工作,修修东西什么的。但他没有去。他只是每天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我很小的时候就要学着照料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样。”麦豆最后叹了口气,眼睛又开始发红:“我不会回到阿克那去了,永远都不。”   冬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于是又递给了他一根烤肉。麦豆接过去,抹了一把眼睛,大口吃了起来。仿佛要缓解情绪,他在咀嚼里对冬青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蓬莱看看?”   这一次换冬青沉默了。不久前他在金湖堡庄园遇见了一位来自瓦尔登公民事务局的客人。那位客人很好说话,于是冬青把白泽留下的地址告诉了他,拜托他帮忙查找。客人在离开金湖堡之后不久就给冬青发来了邮件,是系统的检索结果。蓬莱叫白泽·林的人有几百个,但没有一个是冬青要找的那位。   真正的白泽仿佛根本就不在公民身份系统里。   一滴水落入大海,要怎么去找呢?冬青甚至连夏丹的线索都没有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康科德夜晚的天空很干净,能看到无数星星。白泽也许就在某颗星星附近,也许……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冬青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   他甚至还记得白泽皮肤的温度。严格来说,白泽不是冬青的alpha,因为他并没有标记冬青。   但那种感受仍然让冬青无法忘怀。那些感情并不完全来自快感本身。因为每当它被唤起时,冬青感受到的是另一些更深的情感。   这种感情类似他最后一次看到父母拥吻。明明一切截然不同,而那些感受却又如此相似。   也许是因为生理期快要到了。冬青黯然地想。生理期也会影响情绪。   他把最后一口炖汤喝掉了。   就在这时候,麦豆的终端响了。麦豆困惑地打开终端,悬浮屏上是来自红鸾的信息。   他点开信息,三张alpha的基本信息出现在了他眼前。   麦豆求助似地看了一眼冬青:“一般都是这么快的么?”   冬青也有些茫然:“可是……你才十九岁啊。”冬青印象里,红鸾系统要到登记者24岁才会第一次发送匹配消息。   就在这时候,麦豆的终端响了,是其中一位匹配者的通讯请求。 第61章 冬青 3-4   红鸾的系统是双向的,双方都有选择权。这种匹配不是唯一的。每个人情况不同,有些人会有多个可能的匹配对象,有些人只有一个。而且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供选择的对象也会发生变化——有的因为选择了其他人而退出系统,也有的因为满足了条件而进入系统。   人人都想得到一个最优解,但系统只提供所谓最优解的一个大致范围。   所以这里就涉及到了一个权衡的问题。如果不接受,后面还会不会有新的可供选择对象?即使有,后面的对象会比眼前的这些更好么?   红鸾提供的可选择对象,双方基因匹配度从95%到100%不等,99%以上属于高匹配度。信息提示这个人与麦豆的基因匹配度是98.87%,这个数字算是中等偏上了。   所以麦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接通通讯。   对方看上去比麦豆年龄大很多,人倒是还算文质彬彬,自称在康科德的一家交通工具配件公司做经理。   因为他本人当天刚好在金湖堡,所以希望能马上和麦豆见上一面。   事情虽然仓促,可似乎也不好拒绝,麦豆就答应了。   冬青当然也陪他一起。   约见的地点是在本地的另一家餐馆,而匹配者本人看上去比通讯中年纪更大,简直能当麦豆的爹。他很热情地邀请麦豆吃东西,麦豆表示已经吃过了。   对方也没有勉强,开始做自我介绍。   冬青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座位上,从绿植的缝隙里看着他们。   那位alpha一直在做自我介绍。本地人,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时常出差。因为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所以想要尽快结婚。   交谈一开始听着还算正常。对方看上去也比较坦诚。只是在谈到一些更具体的事情时,开始出现了分歧。   他追问麦豆的生理期是否准确,一般周期是多少个标准日。   Omega的生理期多数在100标准日左右,也有更长或者更短的,取决于每个人的体质。   如果作为伴侣,询问这些是很自然的事。但作为初识且尚未确定关系的人,问出这种话令人觉得不适——仿佛麦豆已经是他的伴侣了一样。   麦豆不情愿地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实话,冬青知道。他们在阿克那过得一直很辛苦,周期向来是不稳定。   对方看上去有点儿为难,说因为自己的工作经常需要出差,所以伴侣如果周期不稳他可能没办法妥善地尽到一个alpha的义务。   麦豆的脸开始发红,不知道是在害羞还是别的什么。他表示这里有抑制剂,可以吃抑制剂。   对方摇头,说抑制剂会降低怀孕的几率,不希望他吃那个。   冬青在一旁听着,简直惊呆了。抑制剂是最常用的药品,大家一般都会吃这个。对于有些个体来说,不服用抑制剂又没有伴侣在身边,生理期可能会有危险。   而且omega要结婚肯定会被alpha标记,被标记过的omega又比没有被标记过的omega生理期更难捱。   冬青在那个alpha斜后方冲麦豆拼命打手势和摇头,告诉他这个alpha不行,还是早点儿拒绝为好。   麦豆的目光仍然在对方身上:“可是,我不是马上就要生孩子的,对不对?我……我只有十九岁……”   “这不是问题。”对方道:“结婚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待在家里就好。我的收入足够我们两个过得很好……”   “可是再多一个人工作不是更好么?”麦豆看着他:“我目前有一份收入还可以的工作,在金湖堡庄园……”   那位alpha的语气变了:“金湖堡庄园,那个全是达官显贵的酒店?”   “是的。”   “如果我们结婚,恐怕你得离开那里了。别那样看着我,这其实没什么。你本来就不需要工作,家庭和孩子才是omega真正的归宿……我们会有很可爱的孩子。我在红鸾系统上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这样想了……”   “可我需要钱。”麦豆面色有了凉意。   “我说过你不需要为这个担心……”   “那你会把收入交给我么?”   “你需要什么我会买给你……”   “你会把收入的一部分交给我支配么?”   “我认为……现在谈这些还太早了……”   “不,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早。”麦豆生气道:“我喜欢我的工作和现在的生活,我也喜欢钱。再见。”说完,他气冲冲地站起来,向冬青跑来。   冬青立刻提起他们买好的衣服。两个人丢下那个目瞪口呆的alpha,一溜烟儿地跑了。   直到回到庄园,麦豆还很不开心。红鸾系统的页面显示,那个alpha已经不在可供选择对象里了——对方已经先一步把麦豆从匹配者里剔除了。   现在还剩两个对象,麦豆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地盯着悬浮屏上的信息,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没有。”冬青理性道:“我觉得你做得没错。要是有需要又不能吃抑制剂,你会受伤的。”   “我可以偷偷吃。”   “但如果这样的人做你的伴侣,你们会为无数这样的事争吵。”冬青提醒道:“而且他不想让你工作。要是真的没了工作,你就没有钱了,到时候还怎么买抑制剂呢?”   麦豆的注意力却在剩下的两个候选者身上:“这两个匹配度都只有95%……而且我感觉他们看上去都……我不太喜欢他们。”   “你不是非要现在就做选择的。”冬青安慰道:“红鸾每三百标准日会做一次调整,以后还会有新的匹配对象出现的。”   “对,但他们可能不是在这个星系了。”麦豆失落道。   冬青不知道红鸾具体是按什么标准运行的。它是个人工智能,有一套复杂的计算和处理数据的方法。基因匹配是其中最重要的标准,用来确保后代身体健康。但那并不是唯一的标准。   冬青知道有些人很得红鸾的偏爱。他母亲当年在系统中每次更新都有十个候选对象,他父亲也差不多。不过有趣的是,他的父母并不是是通过红鸾结合的。他们在大学相遇,决定结婚,于是双双退出了系统。这当然是有代价的,比如他们作为科研人员的津贴因此有所下调。不过他们对此并不太在乎,减少的那部分津贴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生活。   如果说离开红鸾系统,自行选择伴侣会对后代有什么影响,大概就是冬青和夏丹的骨架都不是很高大结实——他们都没有父母高。冬青作为一个omega,生得稍微娇小一点倒是没什么,这个性别中高大健壮的人本来也不多。但夏丹和他体形相仿——这对于一个生活在军校里的alpha来说就不太妙了。   夏丹本人对此倒是不太在乎。她的专业主要是拼头脑,而且体型并没有影响到她本人的身体素质。   生物经过漫长岁月的自然选择,物种的特征会被保留或是淘汰。可遗传的变异代代积累,呈现某种方向的改变,人们称这种变化叫做“进化”或者“退化”。   但冬青的父母一直觉得,评价一个物种“进化”或者“退化”是人类傲慢的表现。更中性的说法应该是“演化”。   很多专家和学者都认为,红鸾系统的筛选会让人类得以向更好的方向发展。遗传病和先天性疾病被筛除了,每一代个体都是健康的,这种健康的特征会不断累积,让七联的人成为更完美的人类。   但从生物种群的角度来说,所谓的劣质基因和变异基因的存在可能恰恰丰富了人类基因库的多样性。主动做出选择,彻底地让它们消失,在更广阔的时间尺度上来看,未见得就是明智的。人们目前认知中所谓的“健康”其实是个很有局限性的概念。   被红鸾判定为不健康的基因有可能是进化的材料。但经过红鸾的筛选和剔除之后,人类丧失了未来生存的某种可能。   当然,那个话题距离普通人实在是太遥远了。毕竟与漫长的银河系历史相比,人类存在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了。思索人类种群的演化方向,怎么看都是件杞人忧天的事——红鸾的筛选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自发的演化,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思虑的。   麦豆伸手在冬青眼前晃了晃:“嘿,你在想什么?”   冬青从凌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在想我姐姐。”他出神道:“alpha和omega在青春期时开始向不同方向发育,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长高一些……”   麦豆关掉终端,拉住了冬青的手,严肃道:“你会找到她的。”   麦豆讲得那样笃定,冬青感到开心了一些,他用力点头:“嗯!” 第62章 冬青 3-5   庄园的生活一如既往。他们认真学知识,努力工作,有时候会面临一些考核。领班森先生看上去是个优雅的中年omega,不过对他们要求很严格。   比起背书,冬青和麦豆都觉得礼仪训练更难捱。麦豆有时候会偷懒,比如悄悄找借口躲到厨房去做些别的工作。森先生为此训诫了他。   我们是服务人员,这没错。他这样解释道。服务客人是我们的工作,但这不代表我们低人一等。礼仪不是做做表面样子,它能让一个人学会如何尊重自己。而尊重自己,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自尊并不是老爷和太太们的特权。   我还是觉得这是自欺欺人。麦豆私下里和冬青抱怨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和那些在古堡里办晚宴的人完全就生活在两个世界。只有好的仪态又有什么用呢?   对于这个疑问,冬青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理解森先生,也理解麦豆,他们似乎都说得有道理。所以冬青打算保持沉默。   他其实也觉得礼仪训练很辛苦,有种微妙的被束缚感。这让他忍不住又开始怀念小时候在牧神星上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如果森先生见到了当时的冬青,大概会被吓得晕过去吧。   然而快乐回忆的最后总会被失去家人的伤心替代。所以冬青努力让自己专注眼前的生活。   康科德生物类物产丰富,所以食品价格相当便宜,但其他许多生活物资的价格却与阿克那不相上下。当然,最贵的是这里的房价。   麦豆在看到房屋价格后感到很沮丧。他和冬青现在每天的收入是1200信用点,但如果想在这里买得起一间最普通的小房子,却要不吃不喝地工作三十标准年。   直到这时候,冬青才明白,为什么庄园里的大部分员工都这样年轻,为什么邦妮一直说等攒够钱或者结了婚就要离开这里。   但能在庄园工作是个机会。至少对于冬青和麦豆而言,这里生活环境很好,工作忙碌却不辛苦,他们因此能拥有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时间。   培训的强度已经降下来了,是时候开始考虑些其他的事了。   冬青会重新去参加卡利加高等大学的入学考试。等到恢复了正式的公民身份,他要先去盖亚,打听夏丹的消息,然后他得继续之前被中断的学业。   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这可能要花很久,但他已经决定好了。   二十年过去了,因为星际之间交流的扩大和技术的进步,当年的许多复习内容都已经过时。而且长期在维生液里沉睡,冬青能感到自己大脑的记忆力和认知能力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虽然眼下比他最初醒来那会儿已经好多了。伊阿索的医生告诉他完全恢复需要时间,只是不知道具体还得过多久。最初恢复得很快,现在似乎速度在逐渐下降。   不过冬青坚信只要他多动脑子,脑子一定会重新灵活起来。   因为没有正式的公民身份证明,他登陆环网后可阅览的信息是受限的,所以只好拜托麦豆帮忙查找和购买各种资料。   麦豆虽然很乐意帮忙,但是有时候会流露出些许孤独的神色。   冬青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如果有一天冬青真的如愿去了卡利加读书,甚至可能都不必等到那时——也许他出发去盖亚,就意味着他和麦豆要分别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他们只是短暂地同行了一段时间。   但也许……他仍然可以为麦豆做点儿什么。   麦豆蜷缩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正在悬浮屏上漫不经心地看一档飞轮球比赛。那是七联很流行的一种体育项目。比赛场地是极其巨大的透明圆球体,选手利用惯性和磁力在圆球中彼此追逐,争夺一个球,夺到后投入赛场中心的圈环。   冬青本人不喜欢观看这种比赛,因为它看上去很暴力。但这种比赛造就了很多明星,多是帅气又强壮的alpha。庄园里工作的很多omega都会看这个,麦豆便也随着他们一起看了起来。   在阿克那时,娱乐是难以想象的,而现在它们像食物一样易得。   因为怕打扰冬青,他没有开声音。比赛看上去很激烈,但麦豆明显心不在焉,有时候会低下头抠脚。   冬青从复习资料里抬起头,对麦豆道:“我们一起去考卡利加的大学吧。”   麦豆愣了愣,目光离开了悬浮屏:“你是看书看傻了么?”   “我没有。”冬青严肃道。   麦豆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变得有些恼火:“别开这种玩笑,你知道我没念过什么书。”   “你可以学。”   “我十九岁了!还得每天工作!”   “你可以学。”冬青坚定道:“我会帮你的。我们每天都有一部分空闲的时间。我们可以从最基础的开始。基础升学的每一级考试并不都是必要的。你可以跳过那些低级别的升学考试,直接去参加高等中学升初等大学的考试。初等大学毕业后,你可以选择继续去高等大学深造,也可以选择工作。就算你没有考上初等大学,只要考试分数达到标准线,就能拿到高等中学的学业水平证明。对于普通人来说,高等中学的学业水平证明也是够用的。至少你得有一个证明,那样将来你到那些发展水平好的星系去,找工作会很容易。要知道,七联的大部分人都只有中等中学的学业水平。”   “我做不到。”麦豆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现在连通用语都讲不好。”   “已经比大多数从头开始学的人讲得好了。”冬青鼓励道:“我没有在安慰你,而是在讲真话。麦豆,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聪明,你在机械技术的学习上也有天赋。不要浪费天赋。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麦豆低落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至少你可以试试。”冬青鼓励道:“就当做是陪我。”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神色:“只有我一个人在用功真的孤单……就当做是陪我一起好么?”他聪明地补充道:“我会陪你去和奈保尔要张合影的。”   奈保尔是个飞轮球明星,最近有消息说他会来金湖堡庄园度假。那是个极其英俊的男人,大部分在庄园工作的omega都对他抱有几分浪漫的迷恋。   麦豆终于被说动了。不过冬青肯定这和奈保尔其实没什么关系。   麦豆看着他,不太有信心道:“我真的什么都不会。”   “没关系。”冬青轻快道:“我最初也什么都不会。”他跑到麦豆身边去,和他一起蜷缩进了沙发里,很不见外地关掉了热火朝天的比赛,打开了一个检索教材的页面。   两个omega头靠着头,就这样,麦豆开始学习最基础的课程。   如同冬青想到的那样,麦豆并不是完全没有基础的。虽然他的知识学得七零八落,但显然并不像他本人说的那样“什么都不会”,这让冬青觉得安心了许多。而麦豆也很努力,进步一直很快。   日子照旧平淡,他们每天的生活都很有规律。红鸾系统没有再向麦豆发送信息。   就在冬青以为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麻烦出现了。   一位匹配者出现在了金湖堡庄园。 第63章 冬青 3-6   这位匹配者最初是以游客的身份出现的。一到金湖堡,他就联系了麦豆,表示想要见上一面。   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什么,这样的见面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麦豆本人又刚好在这里。   唯一让人生疑的是,红鸾系统并不会提供匹配者的详细住址之类的隐私信息。这位先生能不经事先沟通而准确找到麦豆,实在是有些奇怪。   麦豆在见面时提出了这个疑问。对方立刻露出笑容,表示自己根据红鸾已有的信息打听了很久,最后终于确认了麦豆在这里。他还向麦豆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结婚的准备,这次来到金湖堡,就是想要和他结为伴侣的。   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向麦豆诉说自己的感情,夸赞麦豆双色的头发是多么俏皮美丽,并感谢红鸾给自己提供了这个机会,让自己终于等到了意中人。   麦豆警觉地表示两个人彼此之间还不了解,红鸾只是提供一个基因上的参考。   对方立刻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一份关于基因匹配度与一见钟情率的相关性的研究,诚恳地表示研究是不会有错的。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麦豆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对方是个神经病了。他撒了个谎,说自己已经答应了另一位匹配者。   对方不信,麦豆只得把自己的红鸾系统页面打开给他看——那上面确实还有另一位匹配者。然后在对方震惊又失望的神色里拔腿就跑。   匹配者并没有在被拒后离开金湖堡庄园,相反地,他在这里以客人的身份住了下来。   麦豆觉得烦恼,冬青则对此感到忧心。他们两个每天小心翼翼地看着系统里的客房信息和那个客人的各种服务需求,努力避免和那个人碰面。幸好庄园里的常规服务都是由机器人完成的。   同事里很多人对此感到不解。邦妮告诉麦豆,能在这里订到客房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那个人既然如此真诚,他也应该去认真交往——毕竟系统给出的永远是最理想的。   末了她用一种很羡慕的语气叹息,说自己的匹配者只有一个,还是个普通的小业主,麦豆应该感到幸运才是。   红鸾系统运行了这么多年,绝大部分被纳入系统的人都是认可系统的。何况脱离系统意味着各种公民福利和保障等级的下调。而普通人的生活依赖于此。许多有条件的人还会花大价钱去培训,甚至做基因手术,力图在系统里得到一个更高的评分——这样获得更好的匹配对象的概率就会上升。   冬青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麦豆这样的人是少数。麦豆一开始就不在任何系统里,而自己的父母属于叛逆者。所以他们面对这个系统才会感到不适和压力。而更多的人早就对系统安排配偶这件事习以为常了。   在如今一部分相对开放的地方,omega在发情期可以有临时伴侣,只要不被标记就没关系。但最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仍然会选择和红鸾提供的匹配者结合。   很多人把“被标记前可以有临时伴侣”这件事视为omega权利运动的进步。因为在更早的时候,omega在发情期只能把自己关起来默默忍受,否则会被视为不道德。   红鸾判定一个omega可否留在系统里只有一个标准:颈后腺是否被标记。这个标准普遍被认为是解放了omega。   冬青觉得这真的太奇怪了。你不能把拆去旧的枷锁套上新的枷锁叫做解放。可是大部分人似乎都觉得这是一种进步。   麦豆心情很不好。他刚刚不小心在花园里看见了那个人,然后一路飞奔逃到了厨房。   冬青刚好在这里帮助杜洛夫人清点晚宴所需的餐具和餐品。餐具从纯金,纯银,古瓷,木头,到康科德雪晶材质都有,无一例外全都昂贵又精美。他正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按照客人的要求清单为他们分配这些不同材质的餐具。   看见麦豆,他赶紧把餐具放好,摘下了手套。   杜洛夫人听说了缘由,叹了口气,让冬青陪着麦豆去角落歇息了。   阿方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着呵欠走了过来,给了麦豆一杯雪顶蜜乳茶。这是酒店的经典饮品之一,味道很醇厚,不过不同的厨师做起来口感会有细微的差别。   麦豆默默接了过来。   阿方斯抱起手臂靠在墙上:“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邦妮讲得有点儿道理。你甚至都不了解那个人,就拒绝了他,这听着是挺任性的。”   “我不用了解他。”麦豆倔强道:“我肯定不喜欢他。”   “但你总有一天会在系统给你的选项里选择一个的。”阿方斯懒洋洋道:“omega少,alpha多。你们不会剩下的。对普通人来说,早选和晚选并没有太大分别。甚至早选还更明智一点儿,毕竟年龄会影响系统评分。拖得越久,评分越低,最后系统只会给你安排很差的alpha。当然啦,如果你不甘心人生就这么被决定,也可以选择退出那个系统。”   “别听他的。”邦妮很不高兴地对麦豆道:“他巴不得所有的omega都离开系统,那样他就有机会了。”   冬青看向阿方斯。阿方斯并没有生气,而是坦然道:“是啊,谁不想有个伴侣呢。”   “你这是很不负责的想法。”邦妮毫不客气道:“你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在系统里。”   阿方斯笑了笑:“是啊,我也没想过隐瞒。”   邦妮推着一车极为精美的点心塔离开了。   阿方斯垂下头,神色有些寂寞。有人来喊他,他匆匆离开了。   看到冬青和麦豆不解的神色,一旁的另一个叫茉儿的同事向他们解释道:“阿方斯有基因缺陷,冬眠综合症。”   冬青立刻明白了。他听说过这种疾病。是一种代谢疾病,患者有时候会突然陷入漫长的沉睡。而且这种病能通过标记性腺影响到伴侣,导致伴侣也出现轻度长眠的现象。   有科学家研究发现,这是在第一次大毁灭时,当时的动物基因以病毒链作为载体进入人类染色体的结果。如今的alpha存在成结现象就是其中最显著的例子。而冬眠综合症患者的染色体里存在当时有冬眠习性的动物的基因。   这种疾病本身是不会对患者生命造成威胁的,只是会给他们的生活造成许多不便。一睡许久不醒,不仅意味着生活不便,也意味着可选择的工作范围严重受限。   红鸾当然是要把携带这类基因的人排除在外的。   冬青和麦豆简单解释了一下。麦豆无所谓道:“这又没什么大不了。”   “会影响后代啊。”另一个路过的同事心有戚戚道:“你想生一堆整天睡不醒的孩子么?”   “可怜的人。他还以为邦妮会愿意退出系统和他在一起呢……真是痴心妄想,健康的alpha都不一定能找到伴侣……”茉儿摇头道:“你可不要听他的话。我们这样的人,一旦退出系统就只能选择有缺陷的伴侣了。那些人怎么说……大都挺糟糕的,你知道,愤世嫉俗,仇视社会之类的……”他悄声对冬青和麦豆说:“阿方斯加入过一个反红鸾的宣传小组,还被安全局上门来找过。幸好麦肯齐夫人愿意帮他说话……”   “麦肯齐夫人是珍惜他的才能。”杜洛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边,严肃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厨师,他的嗅觉和味觉比安森人都要好。去干活儿吧小伙子们,在背后嚼舌根可不是个好习惯。”   茉儿吐了吐舌头,随着一排送水果的机器人离开了。   “比起那个神经兮兮的家伙,我宁可和他在一起。”麦豆喝了一口雪顶蜜乳茶后说道:“起码他做东西还是挺好吃的。”   冬青不太确定地看着他。   “我只是开玩笑的。”麦豆放下了那杯茶:“我肯定会在红鸾里找到一个好的伴侣。反正我还年轻,可以等。”   冬青轻轻拍了拍他,算是安慰。麦豆很快喝完了茶,回去工作了。   这一天因为承办了沙龙,工作比平时要忙,他们额外加了6个标准时的班。冬青和麦豆第一次被允许打扮齐整进入宴会厅,去亲自服务那些有身份的客人。   其实酒店有足够多的机器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在这类大型活动上保留了一些古老的服务模式。   “那些阔佬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身份。”茉儿对此有些不屑:“对别人呼来喝去。他们享受这个。”话虽然是讥讽的,但他打扮得很认真,简直可以说是花枝招展了。   不过这一点很快被森先生发现了。他让茉儿把他的头发和衣服上那些饰品取了下去,并亲自把他脸上的妆擦了个干净。   “我们是正规的酒店员工。”他以一种少见的严厉口吻道:“和客人要保持距离。自尊的人才会赢得尊重。”   “然后就会变成一个没人要的年老omega,只能去关怀院里度过余生。”在森先生离开后,茉儿小声嘟囔道。   瞥见冬青的目光,他有些不悦:“别那样看我。我说得都是真的。自尊什么的这种话,只能骗骗他自己。”   冬青礼貌道:“我是想说,你的领子歪了。”   茉儿低下头,发现冬青没有骗他,赶忙开始整理自己的衣领。   麦豆悄悄对冬青道:“我们今晚终于有机会拿到小费了……”   “不出麻烦我就很开心了。”冬青与他窃窃私语:“说实话,我有点儿紧张……”   “我也是……”麦豆的声音有点儿抖:“麦肯齐夫人说要是我们不小心把食品泼在客人身上会被扣掉30天的工资……”   “她只是吓唬你……”冬青不太确定:“员工手册我仔细读过了,没有这种规定……”   “可我觉得她是认真的……那可是30天的工资啊……”话还没说完,麦豆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冬青顺着他震惊的目光望去,发现那个英俊至极的飞轮球明星奈保尔,正和一群人谈笑风生地穿过长廊。   瞥见在不远处等候的侍者们,他向这边迷人一笑。 第64章 冬青 3-7   这场沙龙不是那种传统的室内活动,而是将举办场地选在了庄园的西北角一处开阔的中庭——那处中庭的面积在庄园的一百多处中庭里排第三。   中庭正中布置了一个微缩版的透明圆球体,中心利用反重力装置装饰了漂浮的鲜花,看上去十分美丽。草地上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漂亮舒适的桌椅——似乎人们打算在这里观赏一场露天的表演。   冬青知道这是一次体育沙龙,规模不算特别大,但是来参加的名流不少。   那个透明圆球体可以调节重力系数,能辅助体育明星们展示一些精彩的技巧。   比起飞轮球,冬青更喜欢失重圈环赛。这种比赛每队只有三个人,选手们会在失重的环境下争夺一个圈环,用圈环套中漂浮在空间里目标。目标通常是赛场当地的特产,有时候是制作精美的食物和艺术品,有时候甚至是小动物。获胜的队伍可以赢得目标作为奖励。因为规则是绝不可以损坏目标,所以那些漂浮的参赛者们表现得都十分谨慎和优雅。这种比赛需要选手对身体拥有极佳的控制力,同时熟悉物理知识,趣味性比较高。冬青曾经很喜欢观看这种比赛,还是牧神队的支持者——那个赛队出现过很多了不起的明星。   所以他入场后目光在客人中仔细转了一圈儿。遗憾的是,没有一张脸是他熟悉的面孔。二十年过去,当年的运动员们早就退役了。   他收回目光,开始专心致志地进行自己的工作。   庄园的侍者们必须保证细心周到,并且没有存在感。毕竟在这场聚会里,客人们才是主角。   冬青向每位客人微笑,把那些茶饮和酒水迅速地送上餐桌。   很少有人理会他,毕竟他只是个侍者。只有极少数人向他微微点头,算是表达谢意。   直到所有的饮品按时发放完毕,冬青才松了口气,悄悄带着机器餐车退回了中庭边缘。   麦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趁着无人留意,正伸手擦汗。   冬青冲他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麦豆赶紧收回了手。他们得时刻注意形象。   其他同事也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大家静默地看着中庭,以便客人有需要,他们能及时去服务。   冬青印象中的沙龙规模都很小,人们随意聊天交谈,偶尔会有人展示自己的才艺,活跃气氛。   而这一次的沙龙显然更像是个松散的晚会。有个舞台,有人主持,有人表演。   表演当然是很精彩的,毕竟大部分受邀者在各自的行当都算得上技艺精湛。不过冬青并没有太仔细去看,他的注意力始终在客人身上。   金湖堡庄园的客人什么样的都有。教养良好的人很多,举止粗鲁无理的人也不少。这一次的沙龙上,冬青很难判断哪种人更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过于热烈的气氛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一开始人们只是热情,直到有位明星情绪激动站上了餐桌。   易碎的餐具和酒水一起跌到了地上,人群的情绪却似乎更热烈了。   冬青操纵清洁机器去飞快地收拾那片场地,预备着撤下凌乱的桌面,换上新的桌布和酒水。   那位激动的客人也是一位飞轮球明星,似乎对在最近一场比赛中输给了奈保尔所在的球队心有不平。   在场的人很快开始分别鼓动他们进行一场小小的角逐。   两位明星答应了。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们决定以一种更古老的方式进行角逐。   奈保尔打了个响指,向台下伸出手:“我们恐怕需要一位年轻迷人的omega进行配合。”他微笑道:“这会有点儿危险,不过相信我,它同样会很刺激。”   看过飞轮球的人都知道这种比赛的危险性。客人们面面相觑,中庭里的热闹似乎一时低了几分。   奈保尔似乎也并没有从客人中选择的打算。他的目光转向了中庭边缘的静候的侍者们:“相信我,一点儿冒险是值得的。”   毫无疑问,上前配合的侍者会得到额外的报酬。茉儿几乎是渴望地看着那边。   冬青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草地,暗暗祈祷奈保尔不要留意到自己。   “那么……站在立柱下的小美人,可否麻烦你帮我这个小忙呢?”   冬青慌忙抬起头,看见奈保尔正遥遥冲这边伸出手,而麦豆正在立柱下茫然地望着那边。   奈保尔向麦豆微笑:“就是你,双色头发的小美人。”   冬青深吸一口气,向那边道:“先生,我们有规定,不允许……”   然而欢呼和笑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麦豆被几个热情的客人牵住了手,在茉儿有几分嫉妒的眼神里被带到了奈保尔跟前。   奈保尔俯下身,在麦豆耳边说了句什么。冬青看到麦豆的脸立刻红了。   年轻的omega被领进了那个透明的圆球体,被奈保尔握住腰向上抛去,然后立刻漂浮起来。奈保尔本人也非常熟练地在圆球中跃起,将一只金圈塞进了麦豆的手里。   这是要让活人来当个圈环架了。   麦豆只是普通人,没有在失重的条件下做过什么训练。金圈在他手里是很不稳的。奈保尔要的仿佛就是这个。   他和另一位选手都没有穿护具,就那样直接脱掉外面的礼服,在脚上套上磁力滑轮,开始了这场角逐。   想也知道,这不会是太文雅的较量。   两个alpha围绕这一个战战兢兢的omega彼此借着惯性冲撞和搏斗,这似乎极大地刺激了观众。   中庭里很快响起了欢呼和怒吼。   冬青始终紧张地看着麦豆。他才不在乎谁赢谁输,不在乎这场较量有多精彩。事实上他也不懂为什么人们会为搏斗兴奋。他只希望麦豆没事。   幸而这场对决结束得很快。   奈保尔抓住球向麦豆扑过去,把球投进了金圈。而他本人敏捷地与麦豆擦肩而过,仿佛还在麦豆耳朵上留下了一个亲吻。   然后他擦掉了脸上的血,一面很有风度地把他的对手拉了起来,一面搂住了麦豆。   沙龙的这场插曲在欢呼,怒骂和口哨声里结束了。而狂欢仿佛刚刚开始。   冬青看着麦豆脸色发红地慢慢走回来,关切道:“你没事吧?”   麦豆摇了摇头,给他看自己的手心。里头是一枚宝石领章,还有一袋金币——都是小费。   冬青松了口气。   中庭很快变得有些混乱,侍者不得不操纵机器人去收拾那些狼藉。这是很徒劳的,因为他们的努力永远比不上混乱发生的速度。   一位明显喝多了的客人凑近冬青,向他索要“能让人高兴的东西”。   冬青小心地表示这里有来自银河系各地的美食和美酒,并提醒那位客人,他看上去很需要休息。   客人嗤笑摇头,将酒气喷在他耳畔:“要那种东西,你知道的吧,别装糊涂,我知道你们有……”   “我们当然有……”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向那位客人道:“是红色的熔岩么……”   “是迷失岩浆……”   冬青瞪大了眼睛:“我们……”   “我们确实有。”茉儿毫不意外道:“请您跟我来……”   冬青眼睁睁看着他把那位客人带走了。   旁边的客人推倒了高高的酒杯塔。酒水和杯子全部散落到了地上。   旁边的同事轻轻叹了口气,操纵机器人上前收拾了——他们不能等到一切结束时才开始整理,否则客人可能会受伤。   冬青穿过狼藉地地面,给一个高喊侍者倒酒的客人送去了一瓶新酒。   就在那时候,他听见一个醉眼朦胧的客人对着终端大笑道:“什么?边境有瘟疫?管他呢,离这里远着呢……”   冬青停下了脚步。   通讯那头的人在很紧张又迅速地说这什么,关于圣殿,战争,还有航线,以及死亡。那人反复重复死亡这个词,罪魁祸首似乎是一种叫什么瓦的病毒。   但这边的人很快把通讯关掉了。   要酒的客人开始骂人,冬青慌忙跑了过去。   六个小时的加班时间终于结束了,另一批同事接替了他们。茉儿仍然没有回来。麦豆看上去有几分发呆——他的脸仍然很红。   “真够呛,是不是?”一个同事看着狼藉的场地,惋惜道:“草坪和全毁了,明天要翻新和补种……园林那边有的忙了。”   冬青和麦豆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中庭。他们整理物品,把工具和机器人送回后厨的库房。   夜色已经深了。古老的金湖堡庄园的大部分都已陷入沉睡,但许多地方仍然有远远的欢笑声传来。   麦豆忽然抬起头,动了动鼻子:“信息素……”   冬青也闻到了。他们顺着气息望过去,在角落里看见了两个交缠在一起的人影。   先前和奈保尔比赛的那个明星正拉着一个omega在立柱上喘息。   冬青赶忙移开目光,拉着麦豆跑开了。   直到信息素的气味淡了下去,他们才停下了脚步。   麦豆似乎有些没力气,他撑着膝盖,大口呼吸。冬青回头,借着灯光看他,发现他在流汗,脸色仍然红得不正常。伸手一摸,体温很高。   “生理期?”冬青确认道。   麦豆点头。   “我们买了抑制剂。”冬青安慰道:“再坚持一下,回去吃药没事了。”   麦豆犹豫了一下,似乎有几分纠结:“奈保尔邀请了我。”   冬青有些意外:“为什么?”   “他邀请我明天加入他们的导游团,陪他们游览庄园。”麦豆道:“他说他会和森先生提出这个申请。”   庄园的工作人员做导游,陪伴客人游览庄园是非常正常的事。只要提前向上面报备就好了,这也是冬青和麦豆日常的工作之一。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对。   “所以还有其他同事和你一起,对么?”   麦豆点头:“是的。”他的神色不知怎么,有几分躲闪。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冬青敏感道。   “他说他非常喜欢我。”   冬青理性道:“他肯定对很多人都那么说过。你在生理期,也许该更谨慎一点。”   “我又不傻。”麦豆立刻反驳道:“最不谨慎的人就不要说我了。”   冬青眨了眨眼,歪头看他:“你是在考虑让他做临时伴侣么?”   麦豆似乎被他这个想法吓到了:“我可没有!”   “那就吃抑制剂,把护颈戴上。”冬青建议道:“我也不觉得让他做临时伴侣是个好想法。”   麦豆似乎有点儿低落:“为什么?”   “直觉吧。”冬青想了想:“我讨厌被俯视。”看着麦豆困惑的眼神,他摇了摇头:“先回去吃药吧。” 第65章 冬青 3-8   就像抑制剂可以顺手在小商店里买到一样,护颈在这里也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冬青甚至都不用离开庄园,就在庄园游客开放区的日用品贩售机上找到了合适的型号。   在相对发达的地方,很多omega会把护颈作为日常装饰品戴在脖子上。所以它们看上去款式多种多样。   质量最好的材质当然是凝胶——又轻又结实,保证alpha的牙齿没办法咬穿;也有金属材质——昂贵又美丽,既是首饰也是防护用品;使用更广泛的是各种纤维制品——虽然韧性和防护等级稍差一些,但是款式美丽又十分便宜。很多人喜欢戴好后在外面配上一条纱巾,或者穿一件高领的上衣——这样即使在生理期,看上去也和平时没有什么分别。   冬青买来了好几种款式不同的凝胶和纤维的护颈。麦豆抱怨不舒服,但还是挑了一条他喜欢的——是浅黄色纤维款,上头印着小蛋糕。   他已经吃过了抑制剂,虽然体温还有点儿高,但看上去精神很好。护颈隔绝了信息素,生理期对他来说不再危险和令人困扰。   外头的天还没亮,麦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儿。少年看上去可爱又富有活力,和这个年纪所有无忧无虑的omega没有什么分别。   冬青趴在小沙发上,托腮看着他。   麦豆现在对整理衣着这件事已经很熟练了。他扣好袖扣,对冬青道:“那我走啦。”   冬青微笑挥手:“工作顺利。”   门锁轻响,麦豆离开了。   冬青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戳开了自己的终端,开始背一本高级星舰基本参数——虽然只是泛用型的基础参数,仍然有几千页那么多。偶尔他还得停下来做一些计算。   这是个很乏味的过程,不过当你明白那些数字和公式之间的内在联系之后,它们就会从数字变成具体可知的形象,就像你站在那些了不起的庞然大物前一样——每一艘星舰都是杰作。   那种感觉令人愉快。冬青会感到自己仿佛离开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正在星舰制造港上空漂浮,自由地观赏着机甲的每一个细节。而制造港外就是茫茫宇宙。   他一直在看那本参数,直到闹钟响起。冬青伸了个懒腰爬起来,上班去了。   工作和平时差不多,并不清闲,但也不算太忙。冬青检查了自己负责的客房和客人,还接待了一个旅行团。路上他带着自己负责的客人与麦豆擦肩而过,麦豆正在他自己的参观团里和奈保尔并肩而行,看上去很开心。   他没有看见冬青,冬青也没有特意去打招呼。这看起来会是顺利又平常的一天。   唯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冬青没有看见茉儿。虽然冬青和他并不是在一个班次上——冬青上早班,茉儿上晚班,但用餐时没有看见人还是让冬青觉得挺在意的。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迷失岩浆这个名字,所以他去查了一下——这是一种新兴的毒品。更准确来说,它是一种强力的神经兴奋剂,并且能刺激性腺,使人产生幻觉。这种药物进入血液后会抑制生殖细胞的活性,本身还可以看作是一种避孕药,所以在地下很多派对上非常流行。毫无疑问,它也是性犯罪者常用的药物。   这种药物在七联当然是违法的,而且一旦被发现持有,刑罚很重——贩卖者下半辈子都得在卡戎呆着了。   庄园的管理是很正规也很严格的,进出都有机器人扫描,按说不该有这种违禁品出现。但冬青有时候也无法确定——看似严密的组织出现漏洞似乎才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这世上并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毫无漏洞的网。   时间过得很快。一天的工作顺利结束,冬青和晚班的同事交了班。茉儿不在其中,邦妮代替了他。   冬青问了一句,邦妮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他在晚宴上。”   冬青犹豫着自己应该说什么,邦妮却离开了。   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麦豆还没有回来。冬青打开了工作系统,发现今天庄园的西北角有几场小型的私人晚宴。他查看了麦豆的值班表,麦豆的工作时间确实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时候,冬青发现自己的终端里有一条未读的消息。是麦豆早些时候发来的,说自己参加了临时的值班,在私人晚宴上,所以今天会晚些回来。   冬青在金湖堡工作有段时间了,知道小型的私人宴会往往都很封闭,通常是只由机器人服务的。森先生也从来不会为他们安排私人宴会的工作——这是明智又负责的做法,因为没人能知道那些完全由客人说了算的宴会上会发生什么。   要么麦豆说了谎,要么有人骗了麦豆。   冬青立刻着急起来。他给麦豆发了消息,那边却始终没有回应。   冬青匆匆向私人宴会的举办地赶去。庄园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偷偷违反规定爬上了一只小浮盘,然后避开那些用来保证安全的监控摄像眼。   夜间的庄园灯火通明,冬青却只能选择在黑暗的小路上控制着飞盘前行。   当他穿过一片灌木时,拐角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冬青慌忙闪避,对方也吓了一跳。浮盘撞上灌木翻倒,冬青跌了下来。   无人的小路光线昏暗。冬青紧张地爬起来:“你没事吧?”   对方抬起头,又惊又怒:“是你?”   冬青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人,是茉儿。   茉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茉儿了。他没有穿员工的制服,而是穿着一套本应该很好看的小礼服——说本应该,是因为礼物现在已经很不像样了,似乎是被揉皱了之后勉强又穿在身上的。   冬青也能闻到茉儿身上的味道:非常强烈的alpha信息素气味。   他关切道:“对不起,你……你没事吧?”   茉儿站了起来,恼火道:“没事又怎么样?”   “要是你没事的话,我得走了……”冬青匆匆忙忙道:“对不起,我有急事……”   茉儿看着他爬上浮盘,突然道:“你是想去找麦豆吧?”   冬青猛地回头:“你看见他了?”   “他在奈保尔的宴会上。”茉儿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你去找他干什么呢?他是自己主动去的。”   冬青不安地看着他:“是……是什么样的宴会?”   茉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不知道?就是那种宴会啊。别那么看我,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为什么……”冬青忽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你给他们提供了迷失岩浆?!”   “我当然没有!”茉儿生气道:“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麦肯齐夫人会把我送到卡戎去的!”   “但你昨天……”   “我只是拿黑蜜酒浆加色素骗骗他们。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喝醉了都会变得很蠢……喂!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冬青爬上浮盘,把茉儿甩在了后面。   从庄园南端的建筑群向西北建筑群走,要经过一个面积非常大的花园。他选择以直线从地图上穿过,但很快发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所谓的近路到处都是林木,小浮盘跌跌撞撞,冬青在黑暗里好几次差点撞到树上。   直到他好不容易看到了那片宅邸。   就在这时候,一声怒吼传来:“……我就知道是这样……你这个变态!”   麦豆的哭叫在风中回响:“我没有……你放开我……”   “我才是你的匹配者!”   “你不是!我不认得你!求你了,放开我……”   冬青向那两个纠缠的人影冲了过去,然而有另一个身影比他更快。   阿方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把一只勺子敲在了那个人的后颈上。   那个人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冬青向着麦豆跑了过去。   麦豆惊魂未定,看见冬青,本能地一把搂住了他。冬青拍了拍他,麦豆喘息了片刻,忽然嚎啕大哭:“他咬了我!” 第66章 冬青 3-9   冬青慌忙去检查麦豆的后颈。护颈破了,冬青伸手去碰,摸到了湿润——是血。   阿方斯想走过来,麦豆却尖叫起来。   Alpha不安地看看他们,又看看地上的人,最后打开终端联系了安全局。   很快就有几台飞车和机器人赶过来,将所有人一起带走了。   上车之后有了光亮,冬青终于可以仔细检查麦豆的伤处——后颈上有个并不完整的牙印,出血不算多,但是瘀伤很严重。看得出对方下嘴时的力气和麦豆当时的挣扎。   冬青抱住了麦豆,鼻子开始发酸。   当年遇到那件事时冬青还很小,并不能完全理解被标记意味着什么。因为年纪太小了,当时重复标记引起的高热和衰竭导致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意识不清,几乎完全忘记了伤害发生的过程。所以冬青对于伤害的感受更多地集中在了身体的痛苦上。   这是不幸,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幸运。他不记得了。只要不记得就不会反复承受精神折磨。何况他还有那么爱他的家人。   对于冬青来说,他似乎只是生了一场大病。治疗贯穿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并随着少年时代的结束而结束。冬青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并没有体会到多少悲伤和困扰,他的家人保护了他,替他承受了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他也因此得以平安甚至快乐地长大。   现在他希望自己也能为麦豆做点儿什么。   询问是在金湖堡主城的安全局做的。无非就是把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叫进去询问事情的经过。   就像冬青猜到的那样,麦豆受到奈保尔的邀请参加了对方的私人宴会,中途却被奈保尔侵犯,麦豆逃了出来,结果遇到了自己在红鸾系统中的那位匹配者。   匹配者发现了麦豆身上其他alpha的气息,立刻情绪失控,对麦豆动粗,同时试图标记他,最后被结束了私人宴会工作后下班路过的阿方斯击倒了。   匹配者醒来后仍然很愤怒,倒是侧面印证了阿方斯和冬青证言的真实性。阿方斯见义勇为,匹配者也没有受什么伤,所以安全局拘捕了那位匹配者,允许阿方斯离开。   Alpha犹豫了一会儿,表示打算留在这里,和其他两个同事一起回去。   麦豆的验伤结果很快出来了,安全局的医生表示他运气蛮好,戴了护颈。护颈虽然被咬坏了,但是很好地消减了咬合力,所以麦豆的颈后腺没有被注入alpha的腺体分泌液。流血不过是皮肤破了,颈后腺并没有被成功标记。   阿方斯看上去似乎松了口气:“瞧,没事的,别再哭了。”   但麦豆看上去仍然很害怕。他蜷缩在冬青怀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就在这时候,奈保尔被前呼后拥地走进了安全局。   麦豆抬起了头。可是奈保尔并没有看向他,而是颇有风度地对调查员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很乐意配合你们的调查……”   然后他就那么施施然地走进了讯问室。   没过多久,他就和律师一同出来了。有工作人员将他引入了另一个房间。奈保尔看上去神色自若,甚至有几分轻松。他仍然没有看向麦豆。   调查员对麦豆招手:“你们进来一下。”   冬青陪着麦豆走了进去。   “恐怕我不能拘捕他。”调查员双手交叉,看着麦豆:“先生,我得再问您一次,您是自愿的么?”   “我不是!”麦豆哽咽道。   调查员严肃地敲了敲桌子:“你要为你讲过的话负法律责任,可是很显然,你并没有讲实话。”   麦豆吸了一下鼻子。   “奈保尔先生邀请你参加他的私人宴会。你作为金湖堡庄园的员工,应当清楚私人宴会的意义。你非常清楚他的意图,他是来度假的,他认为你们的相遇是一场浪漫的邂逅。而你,年轻的先生,虽然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你显然很乐意接受这样的邀请。你们用餐,跳舞,互诉衷情。他希望更进一步,而你没有拒绝……”   “我拒绝了!”   “他说你们接吻了,你也准备好了。方才体检的时候我们也确实提取到了一些分泌物。如果你如同自己说的那样表达过拒绝并进行了反抗,那么化验结果显然不该是这样。”他严肃道:“我不得不对您的叙述产生怀疑,因为您没有提到那些细节,我指接吻,还有其他亲密行为……”   麦豆涨红了脸:“我们接吻了……对……他,他摸了我……可我没有和他……和他真的干那种事,更没有让他标记我!”   “您在发情期。”调查员冷漠道:“您应该非常清楚发情期的omega对alpha有多大的吸引力。”   “我吃了抑制剂!”麦豆绝望道:“我没有想过要被他标记……”   “我不是第一次经手这样的案子。”调查员打断了麦豆的话:“我也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奈保尔先生本人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据说奈保尔之前还给了你一笔价值十万信用点的小费?在之前的沙龙上。安全局联系了庄园,我们已经看过了沙龙上的影像。您在前一天确实收下了他的小费,而您在今天的整个过程里没有明显反抗,只是在被咬之后离开了那里……”   “那是因为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而且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他会咬我……”   “你应该想到的。正常的omega都会想到这些:在发情期注意个人行为,注意交往的分寸。安全局非常愿意尽己所能为您提供帮助,但是很遗憾。”   “什么意思?”   “关于您的匹配者,他刚刚缴纳了一笔保释金,一个标准时之后就可以离开了。而关于您对奈保尔先生的指控,在安全局看来是不成立的。这是你们的私人感情纠纷,公共系统无权介入。”   “那么受伤呢?”冬青气愤道:“那两个人都对麦豆造成了伤害,按照法律……”   “我们不把擦破皮和扯坏衣服这种事叫受伤。”调查员皱眉道:“我们刚刚为他们做过体检,三位当事人都是健康的,所以这位年轻的先生也不存在任何疾病感染的风险……”话音未落,调查员手上的终端响了起来:“紧急通知……”   调查员打开了通知,一则消息清晰地响了起来:“紧急通知,位于第八卦限的阿克那-4,阿克那-5发生高致病性传染病疫情。即日起,瓦尔登星系所有航空港关闭与疫源地相关的一级和二级公共航线,并对三级及以下公共航线旅客进行健康检查和为期30标准日的隔离。请各安全局知悉,与航空监管部门联合组织排查,加大对私人航行器的监控力度,严禁来自疫源地的航行器在本星系降落。一经发现,请坚决予以驱除……”   “……好了,你们看见了,安全局很忙。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那个调查员站了起来,开始处理工作,不再理会他们了。   安保机器人向冬青和麦豆移动过来,他们几乎是被赶出了讯问室。   麦豆看上去状态很不好。冬青只能抱着他,不停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不会这样就结束的。我们先回去休息,然后明天再来。我们可以找律师……”   “……不。”麦豆眼神空洞:“就这样吧。是我的错。我不该去宴会的。我也不该来这里……”   “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他是个混蛋,他们两个都是……”   “我收了奈保尔小费,宝石领章和金币。”麦豆看上去似乎整个人都垮了:“瞧,我和那些在地下通道里卖掉自己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   “这怎么能一样……那只是小费,是正常的收入,你不能把两件事混在一起……”   “可我心里知道……”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我也是个卖的……”他摇晃了几下,似乎就要跌倒了。冬青想要抱住他,结果两个人差点儿一起栽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候,阿方斯伸手,把麦豆抱了起来。   “昏过去了。”alpha皱眉道:“最好赶紧回去休息。”   冬青点头:“先回去。”   三个人离开安全局,乘上了返回庄园的公交。麦豆呼吸平稳,冬青擦掉了他的眼泪,一直抱着他。   阿方斯坐在他们旁边,偶尔会扭头看一眼麦豆。   “谢谢你。”冬青低声道。   阿方斯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谢的。”他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你似乎不打算就让这事儿这么过去?”   “强制标记是严重的犯罪。如果是在牧神星,奈保尔就算没有得逞,也得蹲十年大牢。”冬青低声道:“这太荒唐了,这里居然一点儿惩罚都没给他。”   “哪里都有这种事。”阿方斯靠在座椅上,又看了麦豆一眼:“这就是森先生从来不让你们去私人宴会的原因。有的人只是看上去像人罢了。”   “我不希望就这么放过他们,这对麦豆来说太不公平了……”   “打这种官司的律师很昂贵。”阿方斯叹了口气:“我就直说了吧,你们的那点儿薪水连付咨询费都不够。整个过程会持续很久,而且你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那我们该怎么办?”   阿方斯犹豫了一下:“本地环网上有一个房间……”他的话音停了下来,似乎在后悔。   “什么房间?”冬青追问道。   阿方斯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好休息吧。我会去和麦肯齐夫人解释这件事的。”   想到麦肯齐夫人,冬青猛地涌上了新的担忧:“她会……她会做什么?”   “她会把那两个客人拉进黑名单,确保他们今后一步都不能踏进金湖堡庄园的大门……你好像很震惊?她确实就是那样的人,虽然严肃,但是为人很公正。”   “她真的有这个权力么?”冬青还是有几分不相信。   “她当然有。”阿方斯笑了:“你以为金湖堡庄园是属于谁的?”   他没有向困惑的冬青再解释什么,而是把衣领拉了起来,靠在了椅背上。   醒来后的麦豆没有再说任何关于奈保尔的事。冬青借到了射线治疗仪,麦豆后颈上的伤一会儿就治好了。现在那里的皮肤光洁平整,连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   但冬青知道,更多的伤不是在后颈上。   麦豆抱膝坐在床上,冬青爬过去,搂住了他。两个人偎依了片刻,冬青轻轻道:“我也经历过,虽然不怎么记得了。”   麦豆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眼睛是红肿的:“你和我不一样。你那时候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件事不是你的错。而我……我只是自作自受……”   “不是的。”冬青严肃道:“相信我,你没做错什么。你拒绝了,他仍然强迫了你,那他就是个罪犯。就算上一秒你们还在接吻。他伤害了你,你不用为此抱歉,他才是该赔罪的人。”   “你总是那么笃定……”麦豆哽咽道:“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个聪明善良的人。你喜欢他,但这不是他能够脱罪的理由。犯罪就是犯罪。别管安全局的人怎么说。你也听到阿方斯和麦肯齐夫人的话了。他们也都认为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安全局的人是混蛋。”他拉过被子,披在麦豆身上:“想喝点什么东西吗?热可可怎么样?我去给你拿……”   “不……别走……”麦豆揪住了他的衣服:“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冬青重新抱住了他:“嗯,我不走。”   麦豆靠在他身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道:“阿方斯说的那个房间是什么?”   冬青立刻反应过来,原来在车上时麦豆就已经醒了。不过他并没有戳穿他。   麦豆打开了自己终端。冬青用他的悬浮屏搜索了片刻,就找到了目标。   是个很普通的房间,名字叫“omega伴侣筛选指南”,界面整洁,没有花哨的标题和图画——看上去似乎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网上信息库。   可是点进去却是一排令人心惊的“简历”。   这是由强制标记的受害者共同建立的档案库。受害者在工整的界面上用简洁的文字填写自己的个人信息,上传自己的公民身份证明和报案时安全局留存的证据,简述被伤害的过程,并公布侵害者的信息和安全局对他们的处理结果。   遗憾的是,在这里被公布的所有侵害者都没有受到惩罚。   麦豆颤抖着对悬浮屏道:“奈保尔。”   一份相关信息立刻跳了出来。受害者是康科德航空港餐厅的一位经理,事情是在一年前发生的。那位受害者同时提到了,自己不是奈保尔的第一位受害者,在其他星系也有很多人受害。只是因为本地环网的限制,这个房间其他星系的人无法进入。   “所以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麦豆声音在发抖:“我不明白。他到处标记别人,为什么……他那样会毁掉很多人的,被标记过的人会被红鸾除名,也没办法再找新的伴侣了……”   “你不用去理解他。”冬青摇了摇头,想要关掉悬浮屏,却被麦豆拦住了。   好一会儿,麦豆才慢慢道:“你说,如果我把信息提交上去,会发生什么?”   冬青犹豫了一下:“很多人会知道你和他的事。也许还包括你未来的匹配者。”   麦豆关掉悬浮屏,躺了下来:“我想睡了。”   冬青点头:“我会陪着你的。”   本打算一直睁眼看着麦豆,可是一天的辛苦还是让冬青不知不觉睡着了。   黎明前他迷迷糊糊地伸手,突然发现身边已经空了。冬青猛地坐了起来。   麦豆不见了。   他慌忙爬起来,却无意间在窗外的湖泊边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冬青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一路跑出宿舍。砖石和草地踩起来又湿又冷,可他来不及多想什么。   直到他一路跑到湖边。   麦豆转过头来,看到冬青,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东西狠狠向湖水中丢去。   冬青喘不过气,跌坐在了青草上。   麦豆用力丢着手里的东西,低声咒骂道:“去死吧!”   冬青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能抬起头,看清楚麦豆在丢什么了。   是奈保尔给他的那袋金币。   冬青小声道:“要帮忙么?”   麦豆摇头,继续奋力把那些金币一枚一枚丢远。直到最后他连金币袋子和宝石领章也一起丢了出去。   “人渣去死!”麦豆深吸一口气,冲着湖水大喊。   他的声音传得很远,惊起了林中的一片小小的飞兽。   麦豆喘息了片刻,跌坐在冬青身边,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   冬青靠过去,抱住了他。   “我填了那份表格。”好一会儿,麦豆才小声道。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冬青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最后一个匹配者也把我拉黑了。”麦豆似乎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在乎这件事:“看来红鸾系统也不怎么样嘛。”   “你会有一位好伴侣。”冬青认真道:“你值得最好的alpha。”   “但我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一个alpha。”麦豆愤愤道:“我要读书,我要赚钱。alpha什么的还是滚远一点儿吧……你不要抱我抱得那么紧,要勒死了……”   冬青笑了。   恒星从积雪的山脉后升起,新的一天来临了。 第67章 白泽 3-1   “我们想知道,当时你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联合舰队出发前为自己的队伍加装防护装置和维生装置的呢?”调查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他紧盯着白泽的目光表明了一切。   审讯室安静而空旷,其他八位调查官都没有说话,可是他们同样在看着白泽。   如果有人此时走进审讯室,可能会被此地的气场吓得双腿发抖。   但白泽只是很平静地坐在那里,直视着提问者的眼睛:“一种直觉。”   提问者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们需要更具体的答案。”   “‘适当的防御和维生能让我们在战场上坚持更久。’——军校的教材《标准战场指南》上是这样写的。”   提问的调查官愣了一下。他与周围的人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继续问了下去:“你在作战过程中违规进入了指挥频道,越级接替了当时的指挥官莫凯少将,是这样么?”   “莫凯少将牺牲了。”白泽简短道。   “我们对砂糖进行了检查。”旁边一位瘦长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调查官开口道。那是霍金斯中将,白泽之前听说过这个人,从父亲那里。   霍金斯把装有人工智能外戴设备的无菌盒向桌子中心推了推:“你能够越级进入指挥频道,是因为你的人工智能。它的权限级别是上校,根据它的作战记录来看,‘上校’确实是当时战场上仍有行动能力的级别最高的军官了。但砂糖的权限级别与你的军衔不相符,我们希望你能对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砂糖曾经是我哥哥青鸾·林的人工智能。”白泽沉声道:“他在维尔克战役中牺牲,牺牲时的军衔是上校。”   顶级人工智能造价高昂,军队为了节省成本,确实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回收后再分配。白泽作为遗属,持有兄长的人工智能,虽然令人意外,但是并没有违反相关规定。唯一说不通的是,权限级别通常在这种再分配之前会根据使用者的级别重置。   调查官们彼此对视。有人翻阅终端上的资料,解释道:“青鸾·林生前是信息部队的负责人,也是研究人工智能的专家。为了方便工作,他对自己的人工智能加装了一些额外的功能,这些功能包含许多密匙……审查者认为密匙不妨碍砂糖的普通功能,并且考虑到家属的情感,将砂糖交由白泽·林继续使用。”   霍金斯道:“显然,他把功能做了点儿强化。”   “向他致敬。”有人轻声道。   “向他致敬。”其他调查官低语,审讯室安静了片刻。   白泽沉默着。   “那么……我们继续……”负责提问的调查官清了清嗓子:“我们看到了你提交的详细报告……”   审讯很漫长。白泽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房间里呆了多久。   细致的询问和确认主要是针对作战本身的。白泽在作战中的经历和表现确实不符合常理。   所幸大部分调查官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他们很能理解白泽在当时的情况种种违反规定的举动。   最后负责提问的调查官翻阅着悬浮屏上材料,对白泽道:“针对作战本身的询问已经全部结束了。”   白泽不动声色的抬起眼睛,他知道这才是开始。   果然,调查官的身体微微前倾,向白泽道:“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在报告上,你提到了曾在石塔被拉斯特公司短暂控制,出于自卫杀死了一些平民。我们想要提取砂糖的记录,可是这段时间的记录因为人工智能的能量不足发生了缺失。我们询问了其他的证人,他们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说法。有证言指出你的这段经历是编造的,拉斯特公司从来没有用过真人拍摄影像制品……”   “我提供了拍摄地点的坐标和具体位置。”白泽沉声道:“拉斯特石塔分公司。我相信找到证人是很容易的。”   “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大家能看看另一份证言。”联合舰队重装部队的参谋长,希尔克·哈代准将突然开口道。他也是本次审讯的调查官之一。   “有幸存者表示拉斯特石塔分公司确实存在毫无人性的非法拍摄。当然,地面上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但我也要说一句,在当时极端恶劣,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条件下,林少校进行自卫是完全正当的。砂糖的后续记录证明了他当时身受重伤,如果不是意外获得了医疗舱的治疗,恐怕今天我们就见不到林少校了。”   “从我的角度看,这份证言的可信度比拉斯特公司那边的证言要高一些。相信在座的诸位也会有自己的判断。”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霍金斯中将。   霍金斯中将双手交叉,盯着眼前的悬浮屏,忽然很古怪地笑了一下:“林少校的运气可真是令人惊叹——重伤的情况下,居然还有不错的体力应付发情期的omega。”   白泽的心微微一跳。   “在自卫的正当性上,我个人相信林少校作为职业战士的素养。比起这个,我倒觉得另一个问题更重要。”一位光头的调查官对白泽道:“根据砂糖的记录,你在弗里安的能源转换器生产厂试图控制圣殿组织的头目时,曾经遇到了与他见面的一位神秘人士。帕森供述这个人是渥金七王侯之一。情报部门核查了这个人的身份信息,非常奇怪的是,他似乎从来没有留下过公开的影像。帕森也无法说出他的容貌特征,你能提供线索么?”   “他戴着白色的面具。”白泽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提问的调查官似乎有些失望,大概是已经从帕森那里得到了一模一样的说法。他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余下的询问乏善可陈。调查官们的争执重点仍然在白泽与舰队失联期间的种种违规上,尤其对于石塔上的情况——霍金斯反复强调白泽当时没有杀人的必要。   最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调查官开口道:“如果我们要求战士在生死攸关的战斗中时刻考虑那些长达上千页的规章制度,那么我们的许多要塞恐怕早已不存在了。继续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建议我们做一个表决:认为林少校有罪,应当接受公开的军事审判,就选择红色;或者认为林少校不必接受公开的军事审判,他的行为情有可原,那么就选择绿色。”   每个人面前的悬浮屏都恢复了透明。片刻后,大部分悬浮屏变成了绿色,只有三块悬浮屏是红色。   “看来结果很明显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调查官起身,白泽注意到了他的制服——那是一位上将。他向白泽走来,伸出了手:“我们损失惨重,优秀的年轻人应当被珍惜。”   白泽注意到他的手有三根手指是冰冷的机械。   年长的调查官向白泽严肃地点了点头,把装有砂糖的无菌盒递给白泽,转身离开了。白泽看到了他身后霍金斯中将有些不甘心的脸。   白泽取出砂糖,把它塞回了耳朵里。设备自动吸附,砂糖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外戴设备确认连接。”   白泽默念道:“检查功能和密匙。”   “功能与密匙一切正常。”   走出审讯室,白泽看到雅克正在等着他,而雅克身边还有个同样银色头发的alpha青年,正笑着向白泽招手——是白泽的堂兄迦陵。   白泽冲他点头。然后向雅克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雅克立正站好:“都没有收到什么责罚,还升职了,只是被重新分编到了其他队伍里,暂时不能跟随老大了。”   白泽点了点头:“我也没事,让大家不要担心了。你去忙吧。”   雅克郑重地向他敬了个礼,快步离开了。   雅克离开了,白泽向堂兄道:“我们换个地方吧。”   与潘帕斯要塞相比,瀛洲要塞的环境更精致舒适。这个要塞位于第四卦限,与帛书的交通距离比较近,是著名的S级要塞,也是七联重装部队的所在地。   迦陵·林中校在这里的技术部门任职,负责机甲神经网络方面的工作。   “哈代准将已经把你的军籍调到瀛洲了。进入重装部队。其实早就该这样了,兜了这么一大圈。明明这里才是你该在的地方。”迦陵的语气很轻快:“往后我们想必会常常见面了。”   休息室广阔的舷窗前,有一片灿烂的紫红色星云。星云之后就是帛书,而帛书的方向也正是蓬莱的方向。从这里到蓬莱,交通距离只有七个标准日。   “审讯只是走过场,你懂的,基本流程,为了堵某些小人的嘴。所有人都知道你这次是屡立奇功,各个要塞想必都传遍了。升职的文书早就拟好了,估计最迟明天你就能收到了。联合舰队这次面子丢得厉害,你算是拯救了他们。”他拍了拍白泽的肩膀:“一个人靠几百残兵,干掉圣殿上万人的舰队,然后又驾驶S级机架爆破了敌军的重武器部队……你的行动流程可以进军校教材了。当然啦,勋章和津贴肯定也都少不了……”   白泽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喜悦的神色:“什么时候这次清剿才能结束?”   “停火了,目前大部分舰队都已经撤离了,轮换了新一批舰队在那里驻守。不过这些都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流程快要走完了,你马上就可以休假了。”迦陵看着白泽:“有心事?”   “阿克那的事。”白泽简单道:“还有拉斯特。”   “要塞管不了地上的事,民生之类的问题得靠议会。咱们只管打仗和汇报。你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就是其他人的工作了。”迦陵道:“不过针对阿克那政府的调查可能得往后放一放了。”   白泽扭头看向堂兄:“为什么?”   “当地发生了瘟疫,情况挺严重的,对外的交通点全部限行了。”迦陵道:“不过离我们这里实在太远了,肯定是波及不到的。那边的副行政中心组织了援助,估计很快就能好起来吧——毕竟现在的医疗水平还是可以的。其实比起阿克那,我倒是更在意拉斯特的事。”迦陵挑了下眉毛:“你也挺在意的,不是么?”   白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分别时少年仍然躺在治疗舱里,他甚至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你不会是第一次和活的omega上床吧?”迦陵随口道。   很久,白泽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迦陵吹了声口哨:“亲爱的堂弟,我不得不说,你可真是个神奇的人。不管是运气还是其他……所以现在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你已经当了父亲但自己不知道?不用担心,我看过你的医疗报告。迷失岩浆这种玩意儿本身就是alpha的顶级避孕药……”   “不是那种事。”白泽解释道:“我出发前打了性腺封闭剂。”他声音低了下去:“药物被完全代谢前同样有避孕的效果……我知道不会对他有影响,才……”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那就是担心影像流出?”迦陵思索了一下:“也不太可能。拉斯特公司这会儿大概正忙着毁尸灭迹呢。这种事一旦被曝光,公司会上公审法庭的。”   他打量着白泽:“听我说,不要去想了。战争里就是会有很多意外。意外只是意外。当那些事过去,你得学会忘掉它们。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回家,和家人团聚,然后找心理医生聊聊。你是不是至今都还没有和叔叔婶婶联系?”   白泽摇了摇头:“有些话我不想在通讯里讲。”   “固执。”迦陵叹气。   瀛洲要塞的医生比阿方索更严厉,他勒令白泽必须休假。于是白泽在接受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后拿到了180个标准日的假期,还有返回蓬莱的星舰票。   回家的路上他仍然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制服口袋里装着他的勋章。升职文书已经收到,他被破格连升两级,现在的军衔是上校了。   然而白泽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疲惫。后勤给他安排了条件很好的房间,但他选择在休眠舱里睡了一路。   直到星舰在蓬莱的航空港停下来。   白泽戴上帽子,掩盖了自己的银发,穿过那些兴高采烈与家人团聚的同僚,乘上了回家的飞车。   飞车从水面与无数大小上飞过,直到穿过某处狭湾,在某个被绿色覆盖的岛屿上停了下来。   白泽跳下车,向被树林包围的山坡行去。   依山而建的别墅像这里的水和山林一样寂静。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正在花园里给果树修剪枝条。   白泽的心跳得快了起来,他走过去,轻轻道:“母亲。”   女人的动作停下来,缓缓转过头来。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看见白泽,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困惑。白泽加快了脚步:“母亲……”   林夫人忽然丢下剪刀,以惊人的速度向白泽冲来,一把抱住了他。 第68章 白泽 3-2   白泽以为母亲会情绪失控,然而林夫人只是在大力的拥抱后抹了一把红肿的眼睛,对他温柔道:“路上吃饭了么?”   白泽摇头。   林夫人仿佛立刻找到了方向:“去洗澡,把这身衣服换掉,早餐马上就好。”   别墅似乎一下子从沉睡里醒了过来。卫兵,管家,守林人,司机……大家纷纷过来向白泽问候,恭喜他平安回来。   白泽向他们点头问好,脚步却很快。他一阵风似地穿过偌大的房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与他离开前并没有什么分别,一切干净整洁。盆栽青翠欲滴,花瓶里的花还带着晨露。墙上是一幅针脚粗糙的水果编织画——那是林夫人从前的作品。小书架上挂着一排细树皮编织的小动物玩偶,风从窗外吹来,那排精致的小玩偶也随风轻轻摇晃。   这里其实不太像一个战士的房间。它的色彩过于明丽干净,带着一些柔软得近乎梦幻的气息——床上甚至还有一个很大的毛绒布偶——像一只有翅膀和双角的鹿。那是白泽小时候林夫人给他做的。他们四个兄弟每人都有一个类似的大玩偶。   白泽很喜欢那个玩偶,小时候常常抱着不撒手。女管家奥莱特女士曾经激烈地批评林夫人,认为她娇惯儿子,把白泽养得毫无alpha的气概。直到九岁的白泽在她面前徒手打晕了一只入侵花园的刺脊水蜥——这种水中巨兽比飞车还大,有时候会因为捕食误入居民的住宅。林夫人当时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给了他一块新烤的水牛脊肉,让他吃完之后把水蜥拖进水里放生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女管家捂着胸口靠在树上。   白泽至今还记得那块水牛脊肉的美味。因为那次林夫人烤肉时倒了一点儿晨光玫瑰露进去——蓬莱离牧神星的交通距离非常遥远,那一瓶酒还是林夫人出嫁时带过来的。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发现书架上多了一个模型。不是那种普通的星球模型,而是一个真正的微缩版星系——整个星系漂浮着,行星们正围绕着燃烧的恒星转动。透明的圆形罩底座上以一种古怪的圆形字体刻印着“星尘”和“牧神星系”的字样。   白泽靠近模型,伸手轻轻一碰,悬浮屏立刻跳了出来,上面是详细的目录和介绍,附带周边星系星图,各星球地图和导航系统。   星尘公司家喻户晓,白泽立刻明白了这件模型的珍贵。它不仅仅是个漂亮的装饰品——普通人根本没有钱也没有机会买到这样好的星系导航系统。   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么?白泽想。他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测,因为如果是父亲送的,这件东西并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父亲每年都会送母亲礼物,母亲的反应永远只是淡淡的。那些礼物,如果是食物,会被全家人分着吃掉;如果是其他,会消失不见。白泽不知道它们去哪儿了,他猜父亲也不知道。   林上将和林夫人从不吵架,他们相敬如宾,彼此很少讲话——也没有多少讲话的机会。林上将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林夫人独自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出席那些无聊的官方活动,应付没完没了的夫人们的社交。   白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不快乐,但孩子们是她的安慰。直到她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他们。   他为母亲感到难过。   他不愿意想象自己牺牲的消息传来时母亲的样子——他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他见过的,不止一次。   当白泽洗过澡,换好衣服出来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家了。   早餐很丰盛。林夫人还在忙碌,机器人毫无反应地站在墙边——它被关掉了。   白发苍苍的奥莱特女士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林夫人只是端着烤盘从他身边一阵风似地经过:“你可以休息了,今天都不必再过来了……”   “夫人,您今天晚上有个聚会,是本地军属俱乐部组织的……”   “抱歉。”林夫人礼貌道:“也许你可以帮我和那边说一声,我最近一段时间恐怕都无法出席什么聚会了。还有,请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我想放假是个好主意。”   “我会转达。但是卫兵会留下,只有上将能调动他们。”女管家叹了口气,对白泽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白泽少校。”   白泽没有纠正她,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女管家向他和林夫人鞠躬,后退着离开了。   远处的房门一关上,白泽就迫不及待地把沾满酱料的肉块包进几乎透明的薄面饼里,咬了一大口。   林夫人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慢一点吃,先不要吃太多……总是吃营养剂,肠胃得适应几天。”   她给白泽盛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早饭是白泽爱吃的肉包饼和甜珍珠藻汤。这在蓬莱是很传统的家常菜,却是要塞里永远吃不到的。   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战场上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窗外绿色的岛屿和山水如此清晰。   还有林夫人的微笑。   白泽仔细看着母亲,发现她眼周的皱纹又多了。   察觉到白泽的目光,林夫人背过身:“吃好了就去休息,多睡一会儿吧。”   白泽摇头:“我回来路上一直都在睡。”他绕过餐桌,向母亲走过去,小声道:“妈妈,对不起,因为一直都在外面,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回来,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你们……”   “知道,没怪你。”林夫人声音有些哑:“你和你父亲,一直很像。”她顿了顿:“喝点茶汤吧。茶是前几天新炒的。”   白泽赶忙道:“我来吧。”他走过去,不太熟练地煮茶。这些事平时其实是由机器人来做的。   他能感到母亲坐了下来,正在背后看着他。   白泽煮好了茶,给母亲也端了一杯过去。   母子两个沉默地喝茶。白泽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个战士,他熟悉的只有战场。战场上即便偶尔发生些有意思的事儿,也都是带着火光和鲜血的。   林夫人问了几个人,是她从前偶然听白泽说起过的,他的战友们。   白泽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告诉她,他们都牺牲了。他不会对母亲说谎。   看见母亲的表情,他不太有底气地补充道:“雅克还跟着我,一直是我的副官。还有我和您提过的,那个叫朱尔的战士。大家都升职了。”   林夫人绿色的眼睛望着他:“雅克没有跟你回来。”   白泽解释道:“他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过段时间就回来了。我们转到了瀛洲要塞,离蓬莱不算远……而且我又能驾驶机甲了。您知道的,机甲的安全系数很高,重装部队上战场的频率也没有舰队那么频繁……要塞批准了我的休假,还给我发放了一笔度假津贴……我这次可以休息很久,可以好好陪您了。对了,迦陵也在瀛洲。我们以后可以互相照顾……”   “迦陵的弟弟前几天出生了。”林夫人轻轻道:“你伯父家的第七个孩子。又是个alpha。”   林家是个有些奇怪的家族,这个家族里好像一直没有过omega。在林上将本人有八个亲生兄弟,全是alpha男性,也全都进入了军队。不过这么多年还活着的只有白泽的二伯父和林上将两个人了。   二伯父早年负伤退役,如今只是个很普通的职员,膝下的孩子也全部都是alpha。不过比白泽家里幸运一点,白泽的堂兄弟里如今只有迦陵在要塞工作,其他的要么年纪尚小,要么只是普通的上班族。   “伯父伯母大概很失望吧。”白泽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轻松一点:“他们一直希望能有个omega。”   林夫人喃喃道:“是啊,如果是omega就好了……不,在牧神星以外的地方,作为omega出生还不如alpha。说到底,beta才是最幸运的……不说这些了。”她低语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站了起来:“妈妈有些累了,去稍微休息一会儿。”说完,不等白泽说什么,她起身离开了。   白泽独自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软椅上的一根红发上。   他们兄弟四个人,只有毕方继承了母亲头发的颜色。毕方的容貌也最像母亲。白泽对毕方的记忆不能算深,毕竟大哥被宣布死亡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居然仍能在第一眼就认出彼此。   从阿克那起就一直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开始翻涌。白泽迟疑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毕方的事告诉母亲。   房子里静悄悄的。白泽坐了一会儿,始终有些不放心母亲,于是起身上了楼。   林夫人的房门开着,房间里并没有人。   白泽顺着走廊走过去,发现她正在二哥苍夔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一把狙击用的激光长枪。   白泽心一紧,低声道:“妈!”   林夫人没有抬头,只是非常温柔地用手抚摸着那只枪,仿佛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你回来了,他们也会回来么?毕方,苍夔,青鸾……是不是总有一天,都会回到我身边呢?”   白泽跑过去,在她身前半跪下来,小心翼翼道:“妈妈?”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林夫人哽咽道:“他们说你死了,每个人都那样说,就像他们告诉我毕方,苍夔,青鸾死了一样……我相信了,我每一次都不想相信,但我必须相信。现在你回来了,我有些分不清了……”   “我还活着。”白泽觉得自己眼睛有点儿酸:“真的。他们弄错了。您知道的,战场上总是很乱,消息有时候不那么及时和准确……我们在普西诺那会儿不太顺利……不过那不重要。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林夫人抹去了泪水:“我其实知道。他们死了,不会回来了。我只是想想。别担心。”她抬起头,向白泽努力笑了一下:“妈妈没有疯,只是……只是想想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白泽几乎就要告诉她毕方仍然活着的事了。   林夫人望着他:“妈妈知道不该问……只是……你有退役的可能么?”   白泽把毕方的事生生吞了回去。他艰难道:“我……我又升职了。”   林夫人不再说话了。她抚摸着白泽银色的头发,抱着小儿子,痛哭起来。 第69章 白泽 3-3   白泽不知道自己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和父亲一样不知所措。   白泽对毕方的印象已经不深了。作为长子,他似乎一直很少在家,而且死亡的消息传来时白泽还很小。   当年毕方的消失也很奇怪。白泽记得他被指控犯了重罪,然后被带走了。那阵子家里常有陌生人上门,对父母和兄弟进行审问。后来他们说毕方会被送去卡戎,结果毕方失踪,再后来毕方被确认了死亡。没有遗体,没有骨灰,只有一枚刻有名字的金属牌。母亲当时悲伤过度,大病了一场。   白泽很想问问母亲毕方的事,可是又怕回忆往事会让母亲伤心。他只能竭力从自己已经模糊的记忆里寻找毕方的影子。   遗憾的是,关于毕方的记忆实在不太多。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白泽小时候喜欢爬到母亲的床上睡觉,但是每次都会被毕方抱走丢回自己的房间。他还受到过毕方的威胁——这位兄长警告他,如果再发现白泽把口水流到母亲脖子上,就要把他丢进湖里喂水蜥。这是很不讲理的警告,白泽记得那时候自己甚至都还不太会说话。   白泽也去毕方的房间看过。像其他家人一样,毕方的房间也被好好地保留着。与白泽的房间不同,毕方的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漂亮的生物和矿物标本,以及许多不同制式的武器。白泽在柜子里找到了一整套红宝石首饰,然后意识到这是毕方曾经送给母亲的礼物。   他们每个人都送过母亲礼物。但这些东西后来又被母亲放回了他们各自的房间保存——这是她怀念孩子的方式。   余下的兄弟里,苍夔稳重,青鸾活泼,他们一个让母亲安心,另一个能让母亲开心。   至于白泽,他最年幼,又是个寡言而缺乏热情的孩子,所以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了最多的照料和关怀,却从来没有听过母亲诉说心事。   幸而比起对林上将的淡漠,林夫人对孩子的眷恋是毫不掩饰的。何况现在,她只有白泽了。   白泽希望自己像青鸾一样幽默,可以逗母亲开心,但这实在太难了——他可以驾驶机甲,操纵战舰,徒手干掉一打敌人,可是他对哄母亲高兴这件事却无能为力。砂糖给他找了许多笑话,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些笑话从白泽嘴里讲出来,永远都是干巴巴的。   于是他只能跟在林夫人身后,试图帮忙做些事,比如打理花园,比如编织。   游艺室里堆了许多箱子,有线球,半成品围巾和其他东西。林夫人正在把凝胶护颈和成板的药片缝进围巾里。白泽不解地拿起来,发现那是抑制剂和避孕药。   “捐赠品。”林夫人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事做,就做做这个。”   白泽瞥了一眼被丢在桌角的厚厚一叠请柬。聚会的邀请很多,其中有一些完全就是享乐。但林夫人宁愿坐在这里笨拙地编织那些并不漂亮的围巾,并在围巾里夹带东西。   这世上有很冷的地方,也有许多生活贫寒,身不由己的人——哪里都有,只是多与少的区别。   “联系工厂不是更合适么。”白泽提议道:“做出来的东西质量会更好,您也不用这么辛苦。”   “如果是质量很好的东西,你觉得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会拿到它们么?”林夫人轻轻道:“而且大宗商品在运输时会有一层接一层的筛查,又怎么能让这些东西不被发现呢?倒是普通的包裹里,即使有点儿什么,也不会被留意。”她随手摸了摸白泽的头发:“你还太年轻了。”她喃喃道:“别担心,我也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白泽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他觉得有些安慰,又似乎有些难过。   他想起了石塔,想起了阿克那的地下通道,也想起了冬青。   他在瀛洲要塞时曾经联系过阿方索的医院,医院没有告知他冬青的去向。这是很正常的,接受了平民保护,就意味着开始了新的人生,医院按照规定有义务保护冬青和他朋友的隐私。   没有定居点信息,通过公民身份系统寻找冬青就成了不可能的事。   就如同迦陵说的,意外只是意外。这世上有无数的擦肩而过,他们的相遇和分别并不特殊。   但仍然有一些东西被改变了。比如,他常常会感到有些孤独,有时会忍不住想起那些碎片一样短暂的相处。   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聊过天。   白泽低落下去。他最近时常会有这种无力感。面对战场,面对母亲,面对逝去的亲人,甚至也面对毕方。   他不知道毕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些事不用去了解也能猜到——毕方不能回来。他在公民身份系统上已经死了。   如果白泽贸然把毕方仍然活着的事讲出来,不光可能会给毕方带去致命的麻烦,也会给母亲带来新的痛苦——生离与死别其实是等同的。   除了保守这个秘密,他别无选择。   就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机器人滑动过来——有新的通讯请求。   林夫人接通了,那边是个陌生的女人。   “我很抱歉,阿芙拉。”林夫人对那边道:“进展有点儿缓慢,我还有一箱围巾没有做完……”   “不,别这么说,亲爱的林。这是公益活动,你能帮忙,Omega权益促进协会已经非常感激了。我和你联系是想告诉你,您可以不必那么着急做这批东西。”屏幕那边黑头发的女士歉意道:“我们在第八卦限副行政中心的员工今天传来了消息,蓬莱定点捐赠的图伦星系交通目前受到了管制。用于运输民用物资的交通点暂时关闭了。更多的情况目前我们也不清楚。恐怕你得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蓬莱其他好心的捐助者了。”   “我会的。”林夫人顿了顿:“是因为那个病毒的事么?如果有其他我能做到的……”   “我们也不清楚,眼下正在了解情况。”通讯那边的声音有些疲惫:“不过当地民政部门已经接管了那里,协会能做的事不多。”   “当地的情况很严重么?”林夫人关切道:“我似乎……没有在新闻上看到什么消息。”   “毕竟离蓬莱太远了。”通讯那边叹了口气:“不过我想,近期不要到那里去旅行是比较明智的。我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你的孩子还在那里么?”   “他已经回到我身边了。”   “那就好……天呐,这是我最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通讯那边的人露出了笑容:“我真的为你高兴……”   “谢谢。”林夫人擦了一下眼睛:“其实我是想问……议会那边最近有什么新消息么?关于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个救助金由受助者本人领取的提案……”   “恐怕没什么进展。”阿芙拉沉重道:“议会积压的事太多了。希尔议员如今被边缘化,他的接替者又太过温和……”通讯那边似乎有人在呼唤她,黑头发的女士回了下头,对林夫人匆匆道:“我还得去通知其他人,就不打扰你了。祝你们安好。”   “谢谢你,也祝你安好。”   通讯结束了,林夫人对机器人道:“晨光,麻烦你帮我将刚才的消息通知蓬莱的其他捐助者,然后把这些东西暂时收起来。”   机器人答道:“好的。”说完开始灵活地将箱子分类并封口。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女管家奥莱特女士拿着一叠请柬和信函走了进来:“夫人,上校,军属委员会的请柬到了。今年的红鸾晚宴时间和地点已经确认了,在康科德。上将已经确认受邀出席了。”   红鸾机构每隔五个标准年会举办一次这样的晚宴,受邀者都是通过这个系统匹配的军政要员和名流。议会普遍认为这是一种对红鸾优越性的宣传方式。   白泽起初对此感到不解。后来很快意识到,这和系统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有些人联手以宣传红鸾为理由组织的一场大型聚会罢了。   而发展到了现在,这场晚宴除了让权贵们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进行交往外,还有另一个目的——组织年轻人相亲。   林夫人看向白泽:“妈妈一直忘了问,你有收到红鸾的消息么?”   白泽没吭声。   林夫人担忧道:“怎么了?是被匹配对象拉黑了么?”   白泽只得无奈地打开了自己的终端:“并不是……”   悬浮屏闪烁,红鸾的通知页面出现了——那上头居然有二十几个匹配对象。   奥莱特女士似乎毫不意外,只是用一种异常喜悦的语气道:“我已经收到消息了,上校的匹配对象大部分都会随父母一同参加这次晚宴。”   林夫人望着悬浮屏:“瓦希德……安道尔……这么多?老天,居然还有布利萨克家的…………”   “夫人平时应该多去参加聚会的。”奥莱特女士的不满听起来也是热情洋溢的:“有交际才能多了解,才能为上校的选择提供好的建议。好了,上校,我们得赶紧准备起来了。你得马上跟我来。”   白泽微微皱眉:“准备什么?”   “衣服,还有行李!”奥莱特女士兴高采烈:“你得准备配饰,鞋子,手套,防护服,便服,常服,制服,礼服,礼服式制服……”   白泽有些无措地看向母亲。   林夫人破天荒没有反驳奥莱特女士,而是对他无奈地微笑着:“是要带几身像样衣服过去的。”   白泽呆呆地坐在那里,突然很想立刻回到要塞去。 第70章 白泽 3-4   用不着女管家忙碌,红鸾委员会很快就把行程单发了过来。   所谓“晚宴”,并不是只在某个晚上吃顿饭跳个舞这么简单。这场聚会的规模远比白泽想象得要大得多。他看着那个长长的行程列表,终于体会到了和林夫人同样的烦恼。   无所事事的贵人们似乎永远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消遣。而对于白泽这种习惯了长驻要塞的战士来说,这种奢侈的生活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他和母亲相当于要在康科德度过一个漫长的假期。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在那里一直停留到整个休假的结束。而林上将的行程安排仍然像往常一样吝啬:他只会在康科德停留三天。   白泽知道这可能又会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流言。父亲和母亲身边总是围绕着这些流言——人们对窥探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兴致勃勃。不过白泽也知道,这种窥探并不仅仅是针对他的父母。人类是一种永远对八卦充满热情的生物。   临行前他去了军方指定的蓬莱医院,见到了自己的医生海利特先生。海利特在为他做了检查之后,大力支持他在康科德多停留一段时间。   “那里的空气组成成分对恢复健康非常有益,尤其是对于你这样需要保持高度健康的战士而言。驾驶机甲本来就是高消耗性的工作,而你之前受伤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和恢复。去康科德疗养是最好的选择。”这位健康专家开玩笑道:“连我都想去疗养。你可得珍惜这个机会。要是能顺便谈一场美妙的恋爱,我保准你在返回要塞时体检指标会像两年前一样完美。”   白泽不知道这和谈恋爱有什么关系。自从要出发去康科德,似乎每个人都开始关心他的婚恋问题。   “Omega会对alpha产生奇妙的影响。不光是情感和心理上的,也有身体上的影响。我们有很多研究数据表明,彼此恩爱的伴侣会更健康,寿命更长。而且omega信息素本身对alpha的免疫系统是有积极意义的。早年有一些研究认为omega的腺体分泌物可以提高alpha的免疫力……当然那个研究很早就中止了,因为太不人道。传统认为alpha的标记会改变omega的基因,进而对omega产生一系列影响。但实际上这种影响是双向的。标记本身也是被标记的过程……你好像不太意外?”   白泽有些不解:“意外什么?”   “一般alpha听到这种‘标记也是被标记’的说法都会大笑,或者反驳我,或者起码会提出一些疑问。”海利特先生打量着白泽。   “我确实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白泽诚实道:“我只是……不觉得太意外。这世上绝对单向的东西很少。有物质就有暗物质,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我想这和那些是一样的道理。”   “虽然你说的这些和我说的完全是两码事……但是听上去确实非常合理……”年长的专家先生把一份资料发给了白泽:“不过有件事我想我得给你和林夫人提个醒。你们这次外出最好把便携式医疗舱带在身上。”   “星舰会配备医疗舱。”白泽一面穿衣服一面抬起头:“我想那些足够用了,不是么?”   “但你不会总是呆在星舰上。出于旅行安全考虑,多做点儿准备总是没坏处。”海利特先生嘱咐道:“你和你母亲身份特殊,我得额外对你们的健康和安全多做点儿考虑。要是你们出了什么事,林上将和瀛洲要塞大概不会和我善罢甘休。”   “谢谢提醒。”白泽礼貌道。   “那么祝你休假愉快,林少校。”   白泽向来手脚轻便惯了,这次带着许多东西出行,难免有些不适应。好在一路上都有人接应,一切始终井井有条。   可供选择的居住地有两个。一处是金湖堡庄园;另一处是银湖堡庭园。白泽和林夫人选择了后者。这里是军属和战士指定的疗养场所,周围风景如画,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优越。而且因为人少,所以十分清净。奥莱特女士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毕竟这里离康科德著名的金湖堡庄园只有一湖之隔,而那处庄园正是这次晚宴的举办地。   白泽对游览和晚宴都没有什么兴致。他按照专家和医生的安排,每天过着规律的生活。疗养院有训练基地和高级医疗舱。他每天要在特制的医疗舱里睡十个标准时,然后在无重力静息训练舱里做四个标准时循环系统强度和神经敏锐性训练,一个标准时肌体训练。余下的时间,他会陪伴母亲在庭园周围游览。   本地的城市构造奇特,需要爬上爬下,每次去城中都像是一场小小的冒险。一同住在此处的其他军属很快厌倦了出行,开始组织小型茶话会和沙龙,相约到湖对岸的金湖堡庄园参加各种聚会。   倒是林夫人很喜欢这里。她换掉了长裙,和白泽一样穿起了紧身的防护服,母子两个背着简易的装备把附近的山林爬了个遍。返程路上,他们会去城里买些本地特色的食物来尝鲜。这让白泽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和快乐,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林夫人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有时候会和白泽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但那些故事大多只有过程而没有结尾。白泽并没有追问下去。   对于很多事来说,也许有个美好的过程,已经是非常幸运了。   奥莱特女士对林夫人这种行为很不赞同,认为她这样与身份实在不太相符。林夫人非常平和地安慰她,说自己并不是完全不参与社交,只是想恢复到最好的状态,这样才能在亮相时回击那些流言——毕竟社交圈里的太太们一直认为她已经被悲伤击垮了。这番话成功说服了女管家。   虽然小型聚会可以不去参与,但是写在行程单上的聚会却是必须要出席的。   白泽在度过了十几天轻松的日子之后,终于不得不套上新衣服,和母亲一起去参加金湖堡庄园举办的第一场聚会。   聚会是一场大型的下午茶,这是红鸾晚宴的预热,让参与者有个彼此熟悉的机会。   因为女管家临行前非要替白泽重新理一下头发,所以他和母亲抵达聚会地点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   当华丽的深红色大门打开时,白泽听到了喧嚣声明显地一静。   大厅里的客人们或坐或站,但目光不约而同都向着这里望来——准确来说,是向林夫人望来。   相比于和她同龄的那些夫人们,林夫人的面相并不如何年轻。但即便不再年轻,她仍然有种令人目眩的美艳。配上她高挑的身材,深红色的长发,这种美艳甚至是妖娆的。在白泽小时候,没少听人们议论母亲的长相。   她其实不太像一个omega。或者说,不太像一个符合人们对贤妻良母要求的omega。   白泽想起了毕方。他们四个兄弟里,只有毕方继承了母亲的红发和容貌。而在白泽的记忆里,毕方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   他想作为一个omega,母亲曾经的追求者应该比毕方更多。   林夫人一手挽着白泽,一手轻轻提起那件飘逸的淡金色长裙,默不作声地迈进了大厅。   大厅里很快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有人上前和林夫人打招呼,林夫人一一礼貌地回应。看见白泽,周遭的人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白泽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母亲身边,周围的人都不易察觉地退开了些。   机器人滑行过来,确认了白泽的身份,对白泽礼貌道:“请随我来。”   林夫人冲白泽鼓励地点了点头:“多笑笑。”   白泽只得无奈地跟着机器人走了。回头的时候,他看见母亲很快被几位贵夫人包围了起来。   大厅尽头就是庭院,所有的玻璃大门都开着。年长的人在大厅中交谈,年轻人则三三两两地在庭院中漫步。机器人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加以引导。   终端上很快就收到了信息,白泽的匹配对象有十一个都到场了,就在这处庭院里。当然,他们的匹配对象肯定也不只有白泽一个。   他的相当一部分匹配对象都是能够参与这次聚会的人。   而这一切似乎也并不令人意外。   许多目光落在白泽身上。他能感到那些年轻的omega们从四周打量着他,彼此窃窃私语。   “……听说他的评分是最高的……”   “我不喜欢他,他的眼睛看起来好可怕……”   “别傻了,他不一定看得上你……我听说他们这种级别的alpha可选择的对象非常多……”   “……搞什么啊,弄得像皇帝选妃一样……”   “……没办法,毕竟他父亲是那种地位的alpha……”   “不就是个上将?”   “好像马上要升任元帅了……他本人前途也很好的……   你听说了么?是金石要塞和普西诺的英雄啊……顶尖的机甲驾驶员……”   绝佳的听力使得那些自以为隐秘的话语全都钻进了白泽的耳朵。他非常想揉揉耳朵,只是总算想起了这里是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之下做那些小动作似乎不太合适。   于是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随着机器人走了过去。   阳光很好,偌大的庭院中绿草如茵。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正式。白泽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omega聚在一起。   他看着他们或矜持或活泼地走在庭院之中,与自己的匹配者谈笑,心里却想起了冬青。   不知道冬青面对自己的匹配者时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冬青的伴侣,白泽感到一阵不快。他心不在焉地摇晃着杯中的冰块儿,喝了一口冰饮。 第71章 白泽 3-5   有人在他身边发出爽朗的笑声。白泽循声望去,发现一个满手戒指的alpha似乎对身边的omega讲了什么有趣的事。那个年轻的omega主动挽起了他的手,两个人一同到草地上散步去了。   周遭衣香鬓影,笑语欢声。白泽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心中再次涌上了一种不真实感。   不远处传来砰地一声,是机器人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气泡彩带。彩色的气泡花像雨一样落下来,又消失在空气里。   白泽看着欢笑的人,心中却浮现出星舰被伽马射线炮击中后的火光。   冬青如今肯定已经平安了,说不定早就回到了伴侣身边。那是好事情。希望他的伴侣可以好好珍惜他。   至于白泽自己,就如同迦陵说的——他应当学会忘掉意外。   匹配者们看上去都很好。如果一切顺利,他今天就会开始一场新的相识——这似乎才是正常的生活。   说不定他会在休假结束前订婚,在下一次休假时结婚。然后他的夫人,会留在某个地方,年复一年地等待他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想象这一切丝毫不能令白泽有所期待。之前十几天陪伴母亲在山林中游走所获得的轻松一下子就消失了。   白泽低落地把杯子放到了机器人头上。迦陵是对的,但这位堂兄高估了白泽遗忘的能力。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一旦发生,有些东西就被永远地改变了。   也许有一天,这些心绪会在时光里淡去,但那一定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有年轻的omega向白泽走来,谨慎而矜持地开口:“您就是林上校么?”   白泽抬起头,把那些思绪压了下去,淡淡道:“是的,我是。”   与匹配者交谈的过程谈不上愉快或者不愉快,只是一种近乎例行公事的聊天。有时候那些交谈甚至让白泽想起了审讯——这一次他同样是被审讯的那个。   对方在简短而平淡地询问结束后很快离开了。然后下一个匹配者向白泽走了过来。   能参加这场聚会的omega们无一例外都是出身优渥,其中自然也不乏令人如沐春风的佳人。聊天聊得多了,仿佛口舌就会自然而然变得灵活一点。虽然白泽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个礼貌的倾听者。   瓦希德家的安吉公子是个性情活泼爱娇的年轻人,他似乎对白泽很感兴趣,从坐下来起就一直缠着白泽说个不停,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可惜白泽并不太熟悉这位少爷专精的领域。白泽本人对艺术品毫无鉴赏力,对编织的了解仅限于林夫人蹩脚的技术。   对方见白泽无法接话,善解人意地鼓励白泽多谈谈自己的事。白泽歉意地表示在这样的场合谈自己的工作似乎并不太合适。   年轻的omega对此并不在意,他用眼神示意白泽去看不远处。在那里,有另一位上校正对着眼前的omega描述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姿。白泽对这位上校有印象,他姓都兰。在雀湖要塞,他比白泽高两个年级,父亲同样是一位上将,但比林上将的级别要低。   上将与上将也不太一样。林上将的肩上有六颗星,离元帅只有一步之遥。这就是许多贵夫人明明私下看不惯林夫人,社交时又对她满脸热情的缘故。   真是微妙的心态。白泽想。可是长久在地上生活的人或许不会明白,那些社交技巧的意义并没有她们以为的那样重要。   在要塞里生活的人是另一种样子。可能存在角力和争斗,但人人都知道有些规则不容撼动。太太们之间的交情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因为一点点虚假的代价可能是无数的生命。林上将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白泽也是。   而他知道,母亲同样明白。这或许也是她常常回避人际交往的一个理由。   安吉微嗔:“你在想什么?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会把满心欢喜的匹配者吓跑的。”   白泽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轻松地调侃对方几句。但他只是收回了目光,礼貌道:“抱歉。”   安吉轻轻扫了他一眼:“原谅你了。”他起身,理了理衣领,贴着白泽身边走过。似有若无的信息素气味笼罩了白泽。年轻的omega轻笑:“晚宴见,上校。”   白泽点头:“晚宴见。”   安吉走远,白泽拿起桌旁的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小喷嚏。匹配者们身上的香薰味道对他来说太重了。   他非常想用力地擤鼻涕,又想起那样不太礼貌,于是只能轻轻擦了擦鼻子。机器人走过来,取走了他的手帕,给他换了一块新的。   白泽打了个呵欠。他们居住的银湖堡庭园里有几棵粗壮的树,他前天刚和母亲在那里安了两张舒服的吊床。现在他很想回去睡觉。   康科德的午后可真是太漫长了。白泽没精打采地想。他起身向大厅的方向走去,想看看母亲那边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候,都兰上校向他走了过来:“好久不见了,林。”   白泽起身,冲他点了点头:“上校。”   都兰上校热情道:“聊聊?”   于是两个人离开小桌和人群,走到了廊柱下面。   银河广阔,年轻的战士从军校毕业后,会分散到各个要塞去。能重新见到当年的校友,总是有些亲切的。   “难得见到这么多omega,是不是?”都兰满意道:“和要塞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了。”   白泽轻轻叹道:“也许吧。”   “能问问你的匹配对象都有谁么?”都兰状似不经意道。   白泽这一次真的笑了:“担心我们匹配到同一个人?”   “这可不好说。”都兰耸了耸肩:“说实话,我有时候觉得红鸾完全就是麻烦制造器。毕竟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可选择的范围差不多是固定的。”   白泽知道他的意思。基因占了很大的比重,但基因不是唯一的。家境,距离,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也在其中。白泽不知道红鸾的算法怎么平衡这些东西。唯一可以确认的只有它杜绝了先天性疾病这一件事而已。   “你和安道尔小姐聊过了么?”都兰问道。   白泽回忆了一下,想起了她就是第一个坐到自己跟前的人:“她显然对我不感兴趣。”   都兰似乎松了口气,他望着不远处一位众星拱月般的年轻omega男性:“不知道谁会得到布利萨克家那位的垂青。”   布利萨克家位高权重,以布利萨克元帅为首,多位成年alpha都在军方担任要职。白泽很熟悉这个姓氏。   他顺着都兰的目光望过去,那位身姿挺拔的年轻omega刚好也回望过来——布利萨克少爷向这边微微一笑,金色的头发像阳光一样闪耀着。   都兰的呼吸微微一顿:“多么迷人。听说他和已经过世的布利萨克中将长得非常相像。”   “他是布利萨克中将的孩子?”   “不,当然不是。布利萨克中将是他的叔叔。真是难以置信,那样年轻有为的人,竟然会被自己的伴侣杀死。可怜的人,被分配了拉夏尔那种人做为伴侣真是太不幸了。”   白泽轻轻叹了口气:“我听说……中将本人很情绪化。”   “Alpha都得有点儿血性。而且作为伴侣,拉夏尔有安抚丈夫的义务。”   白泽不太赞同:“控制自己是每个人的必修课。”   “对机甲驾驶员来说肯定是必修课。”都兰漫不经心道。   白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这些年七联周边的大小战役。都兰钦佩道:“林上将会为你骄傲的。”   白泽摇了摇头:“运气好罢了。”   “运气也是实力。”都兰耸了耸肩,笑道:“你唯一要小心的是别被红鸾生殖中心的人盯上。要是被盯上了,你未来的夫人大概会给你甩脸色看。”   见白泽不说话,他继续道:“就是鼓励基因特别好的战士和伴侣完成生育指标,或者提供生殖细胞……听说生殖中心之前找过林夫人,后来又找了林上将……”瞥见白泽的目光,他有些迟疑:“我以为你知道……那会儿大家都说你牺牲了。”   离他们不远的omega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受惊般地往旁边躲了躲,飞快地从白泽身边跑开了。   白泽捏了捏鼻梁,对都兰道:“抱歉,我可能有点儿累了。失陪一下。”   他回到大厅,寻找母亲的身影。   这不太容易。大厅里的各种各样的信息素味道飘散着,混着贵夫人们身上昂贵的的熏香,令他感到有些混乱。   不过白泽熟悉母亲的气息,还是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林夫人的身影。林夫人正被一群贵夫人围着。一位穿着宝石镶边长袍的omega男性拉着林夫人的手,似乎在劝慰着什么。   白泽远远地听见他对林夫人说:“……你该考虑一下,趁着年轻……别难过,你还会有新的孩子……”   白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母亲静静道:“孩子又不是物件。就算我再生十个,二十个,我死去的孩子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位omega尴尬道。   “但你丈夫有任务,作为她的伴侣,你也有这个义务……”另一位夫人用一种略带骄傲的口吻道:“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光荣。”   “我想林夫人已经很累了,这种使命还是留给有精力的人去完成吧。”有人在旁边冷淡道。那是个留着黑色长发的omega男性,柔顺的黑发结成一束,从颈边垂了下来。他的眼睛又大又长,目光是下垂的,眼角却微微向上挑着。   周围一静。那位怀着使命的夫人有些恼怒:“我是在和林夫人说话,流光夫人。”   流光夫人瞥了她一眼:“我想回去休息了。这里的各种信息素味道太重了。”   就在这时候,有位头发梳得光亮的alpha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向诸位夫人微笑道:“希望没有打扰到诸位美丽的夫人。我能和流光夫人说句话么?”   那位先前还神色不悦的夫人立刻道:“当然可以,格雷议员。”   有人用扇子掩住嘴,轻笑道:“我以为格雷议员的目标该是草坪上的那些少爷和小姐们。”   格雷议员彬彬有礼道:“我也很希望得到某位佳人的垂青。不过……您知道,休假对我们来说是很奢侈的。我不能完全放下工作。”   “真是年轻有为啊,不知道哪家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幸运……”旁边立刻有人大力恭维道。   流光夫人已经站了起来。   林夫人也站了起来:“等一下……我还有事……”   “之后再说吧。”流光夫人拉起林夫人的手背,非常自然地吻了一下,转身施施然地离开了。他甚至也没有理会格雷议员。   他们一走远,余下的夫人们又开始凑在一起说话。有人翻了个白眼道:“真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我瞧格雷议员刚才一直在布利萨克少爷身边。”   “显而易见的事……”   “我的孩子来找我了。”林夫人提起了裙子:“不好意思,各位,先失陪了。”   白泽向母亲伸出手。母子两个很有默契地向外走去,把窃窃私语抛在耳后。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白泽轻轻道:“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林夫人沉默了一下:“你指什么?”   “他不会逼迫您,也不会去找其他人完成那个见鬼的任务……以前有过两次,他都拒绝了,您记得么?”   林夫人惨淡地笑了一下:“怎么会忘记呢。”   白泽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那两次劝导都发生在葬礼之前。白泽不记得那些劝导,他只记得母亲在兄长葬礼上的表现。苍夔没有留下遗体,只有一具仿真的身体模型,套着他生前的衣服。母亲在葬礼上嚎啕大哭,疯了一样殴打苍夔当时的上级长官,林上将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拉开。因为当时的失态,她在社交圈里被非议了很久。后来青鸾的葬礼上,当时的议长莱斯特面向公众致辞,所有人起立默哀,只有林夫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议长表示理解她作为母亲的心情,可葬礼结束后不久,林上将就被从瀛洲要塞调去了遥远的提亚马特要塞,白泽则被分配到了一个位于七联星域外围战役频繁小型要塞。   林夫人为此自责,但白泽并没有因此责怪母亲。他想父亲也不会那样。   因为林夫人比任何人都有更权利表达悲伤,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白泽小心翼翼道:“我们早点回去吧。”   林夫人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她努力向白泽笑了笑:“有合心意的对象么?”   白泽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林夫人有点儿无奈地看着他:“你呀。不过许多人今天向我问起你。也许到了晚宴那天你就能知道了。”她顿了顿:“不过,一切看你自己的心意。就算这一次没有,也没关系。不要为这种事伤心。”   “我没伤心。”白泽诚实道:“我只是有点儿困了。”   他们向外走去。就在这时候,白泽的通讯响了。耳畔传来了奥莱特女士的声音:“上将的副官刚刚发来了消息,在金湖堡为夫人预约了房间,今天就可以入住了。”   “但我们在银湖堡住得挺好的……”白泽看了一眼母亲,对通讯道。   “上将担心夜间在湖上往返不方便,认为还是就近住宿比较合适。”   他们经过洒满余晖的长廊,白泽看着外面:“恒星快下沉了……这里的傍晚来得好快。”   林夫人叹了口气:“你父亲说了什么?”   “他安排了房间,希望您能在这里住宿。这边方便一点。”   林夫人没有反对:“那就在这里吧。刚好晚上我想去找流光谈谈医疗设备的事。”她轻叹道:“也就只有他能帮上忙了。”   白泽好奇道:“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他。”   “他刚嫁给布利萨克上将不久……不是被伴侣杀死的那位,是另一位布利萨克。他的继子是你的匹配者之一,就是那位布利萨克少爷。”   白泽叹气:“真复杂。”   林夫人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他们穿过走廊,年轻的庄园员工推着一车香气浓烈的鲜花从他们身边经过。白泽鼻子忽然动了动。   他转身望去。侍者停下来,向他和林夫人行礼。   白泽失望地冲她点了点头。侍者推着车离开了。花香仍然停留在空气里。   林夫人望向他:“怎么了?”   “闻起来……像一个我认识的人……”白泽猛地打了个大喷嚏。   “提示,性激素总水平正在上升……”砂糖开始在白泽耳边报警。   “也许是今天信息素和香薰闻得太多了。”白泽捏了捏鼻梁,自言自语道。 第72章 安多吉尼 1   白泽就这样陪伴母亲在金湖堡庄园住了下来。   坦白说,如果论起奢华和舒适,这里确实比银湖堡庭园好多了。他们的住宿地点在庄园的东南,推窗能看到苍翠的森林和壮丽的雪山。   白泽一个人住一整间套房,对房子的舒适度感到不适应。他尤其不习惯那种柔软过头的床。机器人也令人为难。它们没完没了地围着他转,仿佛他既没有手也没有脚。白泽不得不关掉了它们。   庄园占地面积大得难以置信,到处都是景点和古迹。不过白泽的作息和以往差不多。他会每天返回银湖堡庄园做医疗恢复和日常训练。母亲如今似乎不太需要他的陪伴了,她在他们住宿的古堡附近发现了一处小图书馆。白泽几次去找她,发现她正在那里阅读关于种植和动植物防疫的图书——岛上的园子和山林一直是母亲在打理的,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所在。   当然,与之前相比,他如今需要花在社交上的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增加了许多。白泽应邀参加了几次聚会,认识了一些人,听说了许多不同星系的风俗习惯和秘闻逸事。   单听听逸闻轶事是很有趣的,不过讲述者们彼此之间或明或暗的针锋相对就令人感到无聊了。   就比如眼下这场私人晚宴。有位来宾好端端地突然发情,在场的许多年轻alpha都有些躁动,场面着实混乱了片刻。   只有白泽靠在角落昏昏欲睡。出于礼貌,他正陪着一位老夫人,听她诉说往事。老夫人讲的是提亚马特古语,这种语言发音冗长并且严重缺乏音调变化,听上去就像是在念经。老夫人絮絮叨叨,砂糖一板一眼地做着翻译,并不时在翻译间隙插上一句:“注意,周围信息素浓度上升,注意,周围信息素浓度上升……”   那位年轻的omega很快被带走了。白泽听到两位夫人在不远处交头接耳,大意是那位omega当众发情只是吸引目光的手段,真是太下作了云云。   白泽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在场的很多alpha其实也在努力释放信息素,比如那位格雷议员——说实在的,白泽打心眼儿里不喜欢他的气味,因为那让他想起冬青的后颈。只是这种释放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人们认为这样是在展示alpha的强大。   不过白泽从小就被林上将严厉告诫,有些东西不是用来展览的。信息素的用处只有两种,一种用来威慑敌人,一种用来安抚爱人。要是平时有事没事到处散发气味,就和某些动物没两样了。   老夫人终于对白泽回忆完了自己的一生。她的侍者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提醒她,她需要休息了。   白泽按照提亚马特的礼仪,礼貌地吻了吻她枯瘦的手。苍老的omega对他露出了一点儿笑意,指了指他的身后,用提亚马特语对他道:“今晚有颗红色的星星格外明亮。当你坐在那里时,它刚好落在了你的手上。”   白泽回过头,发现她说的是大厅外的夜空——有几颗星星十分耀眼。也许从某个角度看去,它们就像落在了客人身畔一样。   “你的愿望会实现,年轻人。”老人说完,就被侍者搀扶着离开了。   “红色的星星在提亚马特有什么说法么?”白泽向砂糖问道。   “提亚马特人认为一个人背对天空时,如果有颗格外明亮的红色星星落在手附近的位置,意味着爱情即将来临。”   “但蓬莱的说法是红色的星星预示着战争。”白泽不甚在意道。   “爱情也是一种战争。”砂糖道。   白泽笑了:“青鸾给你的系统配备了哲学模块么?”   “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砂糖一板一眼地答道。   “听上去不太对。”白泽自言自语道:“讲出这种话的人肯定没有上过战场。”   “你在和谁说话?”有个好听的声音在白泽不远处轻轻道。   白泽抬起头,发现布利萨克家的那位年轻omega正站在他跟前。   “我的人工智能。”白泽坦言。他向对方伸出手:“白泽·林。”   “伊斯特·布利萨克。”对方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握了握白泽的指尖:“您好像不太习惯参加这样的聚会?”   白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微笑道:“我也不太习惯。在要塞生活久了,回到地上总觉得自己是个域外的人。”   白泽有些惊讶:“你在要塞工作?”   伊斯特点头:“在雀湖。不过不是战士,只是数据测试员,不如驾驶员那样优秀。”   “这两者没法比较。测试员同样是非常重要的工作。”白泽认真道:“机甲作为重武器结构复杂,数据体系庞大。驾驶员和测试员一样,都只是它运转系统中的一部分。”   伊斯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个很会讲话的人。”他端起酒杯:“和林上将不一样。”   白泽不动声色道:“家父一向寡言。”   伊斯特看着他,忽然道:“希望你不要因为拉夏尔的事有所误会。”   白泽不解道:“拉夏尔?”   伊斯特笑了笑:“所有的匹配者里,只有你没有主动来找我。”   白泽对他的直白感到些许尴尬:“我以为……”   伊斯特把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用很低的声音道:“晚宴有舞伴了么?”   “还没……”   年轻的omega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和瓦希德夫人交谈的安吉,轻佻又傲慢道:“现在有个机会在你眼前。”   当一个美丽的人拿自己美貌做武器时,白泽得承认那确实有点儿杀伤力——杀伤他的脑细胞。他知道自己必须赶紧想出个合理又不那么伤人的借口来。   “你不用着急回答。”伊斯特撩了下自己金色的头发:“离晚宴还有好些天呢。”   有alpha向他们走来,热情道:“伊斯特,原来你在这里……”   伊斯特冲白泽微笑了一下:“我等你。”   年轻的omega留给白泽一个背影,还有一团浓烈的信息素。   白泽赶紧离开了沙发,到露台上去透气。   林夫人正在远处和几位贵夫人打着手势聊天,气氛看上去难得很愉快。白泽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提前离开了。   他站在露台上,看着黑暗中的广阔的花园,还有更远处的山脉和夜空。   清爽的夜风吹拂着他。白泽仰起头,舒服地深呼吸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丝很淡的信息素气味融在凉爽的草木香之间,飘进了他的呼吸。   白泽猛地睁大了眼睛。砂糖在他耳畔道:“警告,激素水平正在快速上升……已超过临界值……”   身体先于理智有了行动,白泽从露台上一跃而下。   信息素的味道仍然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着。这一次他确信自己没有闻错。白泽起身,毫不犹豫地顺着那无法忘怀的气息奔去。   冬青在花园小径上拖着虚软的脚步慢慢地往宿舍走去。他本来已经下班了,结果庄园西北角的宴会厅有位客人突然迎来了生理期。管理宴会厅的同事一时无法离开,于是向离得最近的冬青寻求帮助。   客人的住处就在宴会厅不远。冬青在将那位小姐平安送回房间并重新调试了房间内的医疗机器人之后就离开了。   那位客人的信息素很强烈。冬青在她的房间调试机器人时就感到有些头晕。本来以为离开会好一些,结果出门时脚步突然变得虚软——他的生理期也到了。   返回宿舍要穿过一片广阔的园林。为了避免遇到客人,冬青特意挑了小径走。   这有点儿不容易。他现在觉得身上很热,无法言说的地方也正在变得粘腻。好在只要回去了就有抑制剂。洗个澡,再睡上一觉,很快就会好起来。   路上他给正在值班的麦豆发了个消息,让他帮自己带一小份宵夜回来。麦豆最近常常负责晚宴,下班时会经过中央厨房。   麦豆的消息回得很快。想到回去就有热乎乎的碎肉蘑菇汤和香草面球可以吃,冬青立刻多了几分力气。   只可惜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身体又是另一回事。   冬青扯了扯领子,在一处小喷泉附近停了下来,想洗洗脸清醒一下。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而熟悉的alpha气息从身后向他袭来。   有人从背后猛地抱住了他。   冬青立刻挣扎起来。可是这挣扎太过无力,属于omega的本能几乎在一瞬间就占据了他的意识。   身体都记得。他急促地呼吸着,无法抑制地开始小声哽咽。暖流在涌动,他仿佛能看见它淌了下来,落在古老而坚硬的石砖上。   身后的人把他扳过来,冬青在星光下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铺天盖地的吻就落了下来。   这个吻急切又热烈。白泽把他死死抵在喷泉的石沿上。水从喷泉顶端向池中不断落下,在一片寂静里流淌着。   直到疼痛唤醒了冬青。他抽噎了一声。身上的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这个吻。   冬青大口呼吸,从混沌里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白泽急促地吞咽着:“对不起……我……”   这一次,是冬青伸手抱住了他——冬青无暇去分辨这是本能还是其他什么,似乎自己的意识里只剩下对拥抱的渴望。   白泽在他耳边拼命嗅着,声音发哑:“我得……我得清醒一下……我现在恐怕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他艰难地放开了冬青,把脑袋直接扎进了水池。   冬青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被浇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立刻试图把白泽拽出来。结果白泽双手撑着水池边缘,猛地直起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年轻的alpha用力甩了甩头发,伸手狠狠抹了把脸。   白泽身上昂贵的礼服已经湿成一团,银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而冬青衣领凌乱,长裤粘腻,身上还在热乎乎地流着汗水,眼泪和其他东西。   信息素的味道久久不散。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在星光下注视着彼此。   片刻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第73章 安多吉尼 2   他们在笑意中凝视着对方。冬青感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发软。他情不自禁地向白泽靠近。言语仿佛是多余的,毕竟他与白泽从相识到现在一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冬青有种直觉,以后他们说话的机会有很多。现在他只想被抱紧。   然而麦豆的通讯无情地打断了他。冬青下意识抬手,仿佛想挥开那突如其来的提醒音,却无意间碰到了终端。好友立刻在那边噼里啪啦道:“你在哪儿?身上还好么?还能走路么?需要我去接你么?”   旖旎和暧昧一下子就消失了。   冬青清醒过来,停下了脚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热度未毕只是生理的缘故。   而白泽仿佛比他更失落一些。高大的alpha拼命揉了揉脸,然后转过身开始调整腰带。   冬青低头看着地面。他能听见白泽不断吞咽和叹气的声音。   再次面对冬青时,白泽的声音放低了不少:“我送你回去吧。”他向冬青伸出手,仿佛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心:“别担心,我会向你的伴侣解释的。”   冬青抬起头:“我没有伴侣。”   白泽愣住了。   “是真的。”冬青垂下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说明这件事让他感到有些难过。   下一秒,他忽然被白泽抱了起来。   Alpha灰色的眼睛看起来异常明亮:“是这个方向么?”   回去的路莫名其妙地变短了不少。冬青不知道该怎么向目瞪口呆的麦豆解释眼前的状况。不过在房门被关上之前,他和白泽彼此添加了通讯。   在白泽离开之后,冬青有些后悔地想,自己应该叫他进来换一身衣服的。   麦豆抱着手臂,很严肃地看着他:“你们搞了?”   冬青那时已经吃了抑制剂,也洗了澡,正裹着睡衣坐在床前吃东西。听见麦豆的话,他呛咳了一下。   “你们搞过了。”麦豆用一种非常笃定且不高兴地语气说到。   “我们没有。”冬青小声道。但他很快发现解释这件事好像很困难:“这回没有。”   麦豆狐疑地看着他,不过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在冬青床头放了一只没开封的护颈。   冬青吃好了宵夜,就蜷缩到了床上。抑制剂已经开始起效,他身上不再那么难受了。不过心中想要被拥抱的渴望似乎并没有因此淡去。   冬青摸了摸自己红肿的嘴唇,想到了白泽的眼神。那个人或许也是一样的。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心跳加速。重逢的喜悦似乎包裹着另一些更重要也更珍贵的东西,冬青晕乎乎的,没办法深想。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却摸到了那个小小的吊坠。   它一度变成了令人难过的灰白色,而现在又慢慢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   都是好兆头。冬青在心跳里想。吊坠也是,白泽也是。命运有时那样吝啬,有时却又如此慷慨。无论如何,只要自己活着,一定有机会见到想见的人。   他吻了吻吊坠,感到自己的眼睛又湿了。冬青吸了吸鼻子,戳开终端,思量着要给白泽发一条什么样的消息。要感谢他送自己回来,要告诉他自己没事,请他不要担心,还要……   还要什么呢?冬青出神地想。也许下次轮休的时候,他可以问问白泽要不要一起去金湖堡,在那里喝杯雪松茶……他有好多话想要和他说。   关于感谢,关于想念,关于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   冬青对着终端小声呢喃,声音却越来越轻。抑制剂正在起效,他在微笑和泪水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冬青迷糊了片刻,忽然想起前一晚的事儿,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终端上有一条简短的新消息:“你身体好些了么?”   冬青看着自己睡着前没有发出的消息,赶忙把那条消息发了过去。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复,于是有些失落地垂下手腕,爬下床洗漱去了。   抑制剂很好用,虽然他比平时体温高一点,身体也粘腻一点,但并没有其他的不适感。   麦豆今天要去中央厨房做核对,已经早早离开了。冬青把自己打理干净,戴好护颈,也穿戴整齐出了门。   阳光很好,出门有一瞬间的晃眼。冬青眯了眯眼,却意外地看见了白泽的身影。   高大的alpha从阳光下回过身来,银发像湖面的粼光一样闪烁着。他有点儿僵硬地冲冬青微笑着:“早上好。”   “早……早上好。”   白天和夜晚好像不太一样,青青的草坪上和狭小的飞船里就更不一样了。   他们两个不知道为什么都有点儿局促。冬青试图先开口:“我……”   没想到白泽也在这时开了口:“那个……”发现冬青想说话,他迅速改口道:“你先说。”   冬青眨了眨眼睛。   白泽深吸一口气:“我看到了你的消息。我想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合适。”他顿了顿,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口吻对冬青道:“我可以请你喝杯茶么?”   他那个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请人喝茶,而是仿佛在请冬青和他一起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   可是冬青却忍不住笑起来:“我已经在消息里问了你。”   “那就是可以?”白泽确认道。   冬青突然很想小小地和他开个玩笑,可最终还是露出了和白泽一样正式的表情:“我很乐意。”   “我随时有空。”白泽认真道:“我会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他补充道:“至少六十个标准日。”   只有六十个标准日。冬青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同样认真道:“明天,后天和大后天是我的轮休日。我会到金湖堡主城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早上的这个时间……”   “我的荣幸。”白泽立刻道。   “那么……”冬青歉意地看着他,小声道:“我现在要上班去了。明天见。”   走出很远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白泽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见冬青回头,他冲冬青微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很好看。冬青想。白泽其实是个非常英俊的人,他应该多笑笑的。   有所期盼,工作的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冬青四处忙碌,去问候了前一天因为生理期而身体不适的那位小姐,接待了一个参观团,核查了自己负责的房间内所有的设备和客人需求。   有位姓瓦希德的年轻客人对房间环境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要求——他认为窗外的兽鸣吵得他无法入睡,希望庄园的服务人员能帮他把外面的飞兽赶走,并且给他的房间换一批品味更好的装饰画。他认为墙上挂着的那些太丑了。   冬青申请了权限,把库房里可供客人选择的房间装饰品都发给了这位少爷,希望对方可以自行挑选。瓦希德少爷对他的服务不太满意,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打开了自己的终端。   冬青站在宽阔华丽的窗边,操纵飞行机器人在外墙安装小型的声波驱散装置,心里对外面那些无辜的小动物们感到抱歉。它们一直栖息在古堡外的树林和花园里,在每天天亮时歌唱。幸好这里森林广阔,小家伙们可以很容易找到新的住所。   在他小心工作时,那位少爷就在不远处喝着茶向一位贵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看样子那位夫人是他的母亲:“……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就不能换个人么?我讨厌他眼睛的颜色,他和他父亲一样吓人。而且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他更无聊的alpha了……他母亲也很糟糕。你知道格雷告诉我什么?那位堂堂上将夫人,竟然在偷偷资助那些天天和议会唱反调的机构……什么omega权益促进会之类的。那里的人各个脑子有问题,觉得所有人都在迫害他们,变着法地想把omega都赶出去工作,煽动他们不要生孩子……我几乎要同情她丈夫了。”   “那不重要。那位夫人一向精神不大正常。重要的不是他母亲怎样,是让他喜欢你,我的孩子。”瓦希德夫人道:“我们需要争取他们家的支持,没有比他们家更合适的了。我听说布利萨克家的那位对他也很感兴趣呢……”   “伊斯特得意不了多久了。”瓦希德少爷的语气里有一丝兴奋:“他的继母恐怕马上就要和那位拉夏尔一个下场了……有人看见他和一个alpha在花园里……”   “真是不知道该可怜他还是笑话他。”瓦希德夫人道:“我还以为经过了拉夏尔的事,流光会学聪明一点。但那和我们没关系。丈夫是圆是扁不要紧,要紧的是嫁给他能为我们带来什么。你得把目光放长远一点……他会为你神魂颠倒的。而且婚后带给你快乐的是孩子,不是丈夫。”   “生孩子太辛苦了……”   “你不一定要亲自辛苦。到时候看情况,会有其他办法的……”瓦希德夫人轻描淡写地说:“罗兹来了个演出团,听说带过来一条真正的人鱼。或许你可以让他邀请你一起去看。”   “我更希望他主动来邀请我。”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亲爱的。今晚有一场聚会,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也许用用安道尔小姐的办法也不坏。”   冬青测试好了装置,轻轻点击悬浮屏的按钮。林中的飞兽成群越起,向庄园外的山林飞去。   布利萨克少爷把选好的装饰发给了他。冬青礼貌地告退了。   离开房间时,他的神色有些黯淡,因为想起了石塔,阿克那,还有金湖堡小商店里遇到的那些omega们。他甚至也有些同情那位不知名的上将夫人。显然,她做了一点力所能力的事,却被身边同为omega的人们视为脑子不正常。   和被alpha欺负而得不到公正相比,冬青简直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糕。   唯一的安慰是,麦豆终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想到麦豆,冬青莫名有点儿心虚。他得告诉麦豆明天自己要出门的事。   麦豆这一天下班很早,冬青回去时,发现他带回来了非常丰盛的晚餐。有昂贵的烤雪鸡肉和冰晶贝,还有黑蜜酒。   而麦豆本人破天荒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而是望着那些食物出神。   “我们这么早就发薪水了?”冬青困惑道。   “当然不是。”麦豆抬起头:“阿方斯说他在尝试新菜谱,这些是试吃品,他打包给了我。”他切下了一块儿贝籽,放到了冬青的盘子里:“听说冰晶贝的籽对omega的生理期挺好的。”   冬青尝了一口,又鲜又甜,简直可以让人吃掉舌头:“可是这个真的很贵……我们工作一季的薪水也不够这样一餐。”   “是啊。”麦豆大咧咧道:“但反正是别人送的嘛。阿方斯人还不坏。明天休假,你打算怎么过?”   “白泽约我喝茶。”冬青诚实道:“我们打算去金湖堡的茶店。之前在那里订了我们两个的教材,记得么?老板说书已经到了,我这次会顺路把它们一起取回来。”   “那你记得帮我再买几条护颈。”麦豆立刻道:“你自己也多买几条……别那么看我,我是认真的。”   冬青托腮:“如果你想聊聊,我一直都在。”   麦豆把一块面包塞进了他嘴里:“快谈你的恋爱去吧。”   “我没……念……爱……”冬青嚼着面包含混道:“只……只是遮茶……”   “不管怎么说,明天你得多带几条护颈。”麦豆坚定道。   新的一天仍然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只是天上云层很厚。冬青查了天气,发现晚些时候会有降雨。不过这里的避雨雪设施很多,降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探头往窗外开了一眼,发现白泽醒目的银色头发已经出现在了楼下。似乎是察觉到了冬青的目光,年轻的alpha抬起了头。   冬青却猛地把脑袋缩了回来,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儿快。   白泽来得真的太早了。冬青哀怨地想。这真的有点儿过分。他飞速洗漱,套上了自己最好看的一套衣服。   镜子里的omega看上去很清爽。冬青把项链塞进衣领,急匆匆地戴上了护颈。   麦豆还在睡觉。他把早餐放在好友床头,小心地摇了摇他:“我要出门了。”   麦豆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冬青把被子帮他拉高了些,抓起背包跑掉了。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楼梯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只戴了一层护颈。   不过如果见面对象是白泽,好像不戴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他们有过更危险的时刻,而那时候冬青是毫无防护的。   Alpha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冬青以往见他,白泽不是在破衣烂衫里,就是在昂贵的礼服里。   而今天他穿的就是最普通的夹克衫和长裤,是冬青小时候看到邻居家哥哥姐姐们常穿的那种衣服。   察觉到冬青在看自己,白泽好像有几分局促:“是……是衣服有哪里不对么?”   “不。”冬青真诚道:“你这样好看极了。”   白泽愣了一下,脸上有些红:“你也是。”   他向冬青礼貌地伸出手:“我们出发吧。” 第74章 安多吉尼 3   天气晴朗,又恰好赶上了当地的休息日,到处都是出游的人。   公交车站站停靠,难得被坐满了。他们在主城区下车的时候,白泽一直拉着冬青的手——人太多,似乎一松手两个人就要被挤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牵手这件事仿佛比真正的doi还让人不好意思。直到走出人群,两个人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冬青赶忙四处张望,掩饰自己的害羞:“我记得是在这附近的。阿方斯推荐过的店……据说那里的雪松茶是全康科德最好喝的……”   后半截话音在看见那家店时一下子消失了。全康科德最好喝的雪松茶店门口挂了个“休息”的牌子,而排在店门外的队伍已经延伸到了街角。   “看上去确实很好喝。”白泽中肯地评价道。   这一次换成冬青沮丧了。白泽轻轻揽过他的肩,上前排队去了。   他们等了半天,最后只拿到了一个号码。店员歉意地解释,说至少要到午后才能有他们的位置了。   旁边一对热心的本地夫妇建议他们可以先到金湖山公园去转转——那儿也是康科德一个著名的景点。   没有比呼吸过雪山凉凉的空气后再饮一杯雪松茶更享受的事了,那位先生热心道,本地人都是这样做的,你们可以从冰湖边上带几个新鲜的寒香果回来,交给店员做现制的茶点酱。   周围显然常来这里的客人纷纷点头,表示这是最地道的饮茶方法。   于是两个人从善如流,再次登上了公交车。   金湖山公园就是冬青常能从庄园看到的那片雪山。而从庄园看到的雪山,只是那连绵无尽的山脉的一小部分。   他们乘着浮盘向山中飞去。空气清新极了,阳光笼罩在森林之上,每飞一段路,都能看到些奇妙的东西。比如生得很古怪的树,还有以为是树结果发现会跑会跳的大型动物。   浮盘上的导航系统一直在提醒游客注意事项并做各种介绍。这里的生物圈很温和,没有什么对人类高度危险的东西。唯一可能带来麻烦的是自然环境——他们在路上远远看到了两次小小的雪崩。   导航提示近期预计会有极端天气,所以山谷处迎来了一批迁徙途中躲避气候影响的翅耳鼠。   这种小动物是康科德最有名的生物。它们只有人类掌心那么大,白色的皮毛上布满淡蓝色和淡灰色的不规则条纹。最神奇的是他们的耳朵。翅耳鼠拥有比身体还大的一对耳朵,耳朵既是耳朵也是翅膀——他们是会飞的。   这种可爱的小动物在康科德的山脉和森林里随着大气移动而迁徙,把种子和植物的生殖粉散播到全球各处,所以它们成群停留过的地方,来年植物生长会格外茂盛。本地人相信它们会带来好运气。   冬青和白泽也随着其他游人向那片山谷赶去。当浮盘降落的时候,它们看见已经有不少游客行走在冰封的河流边上,四处寻找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了。   他们在游客服务点买了几包坚果和种子,像其他游客一样打算碰碰运气。   粗糙的积冰上有很多细小的蓝色缝隙,看上去就像这些小动物的皮毛一样。导航上说它们成群结队,数量很多。不过因为毛色和性情的关系,这种小动物在积雪的林中和坚冰上会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很难被人发觉。   白泽和冬青越走越远,很快远离了游客聚集的地方。白泽一直在空气中嗅着,少见地感到了一点儿困惑:“应该在这里。砂糖?”   砂糖开始在他耳边介绍翅耳鼠的习性,并告诫道:“它们的皮毛有光变效应,体温可以随周围环境改变,并且行动非常迅速。即使近在咫尺,可能也难以察觉……需要开启生物监测功能么?”   白泽还没有回答,就见冬青回头,在唇边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Omega蹲了下来,摘掉了手套,倒了一把坚果,向树下积雪的蓝色冰缝伸出了手。   风从林中穿过,卷起成片的雪雾。过了好半天,一小块积雪忽然动了动,向冬青慢慢靠近。   许多积雪都动了起来。翅耳鼠很快在冬青手边围成了小小的一圈。   冬青没有碰它们,而是一直那样伸着手。小家伙们,很快就把一整袋坚果吃完了。冬青终于回头,笑着对白泽道:“你也来,慢慢靠过来。”   白泽把脚步放轻,向他走了过去,结果大部分小家伙瞬间就消失了。   只剩一只还趴在冬青的手心里,但也警觉地抬起上半身,展开了耳朵。   冬青又倒了些坚果。好一会儿,小家伙才重新趴了下来。冬青耐心地等了许久,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挠了挠它的耳后   这似乎讨好了那只小东西。它在冬青手心里打了个滚,把毛茸茸的肚皮也露了出来。冬青轻轻摸了摸它,它发出舒服的鸣叫声。   白泽在冬青身边蹲了下来。冬青托着那只小家伙,转向白泽。白泽伸出一根手指抚摸它——它的皮毛柔软极了。   之前消失的小家伙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出现,再次围了过来。   “你很了解它们。”白泽肯定道。   “也不是。”冬青怀念道:“小时候看过一场失重圈环赛,牧神玫瑰队对战卡利加流星队,比赛时解说员提到了这些小动物……那场比赛是在康科德举办的,当时的圈环目标就是翅耳鼠。”想到那场比赛,他忍不住笑了:“评论说那是百年来最精彩的一场圈环赛,也是为数不多胜者不能把奖品带走的比赛。用来比赛的小家伙被放生了,冠军只得到了同等大小的毛绒玩偶。”他喃喃道:“我是在电视上看的,没想到有一天能亲眼见到它们。”   白泽当然知道这种比赛,它在七联是很受欢迎的运动。选手要在失重环境下争夺一个圈环,用它套中漂浮在赛场中的目标。而目标一般是举办地的特产。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七联的圈环赛队非常多,他听母亲提起过,牧神玫瑰队几十年中只有一次与卡利加流星队对战过。   就是白泽出生的那一年。   他仔细看着冬青。冬青看上去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白泽记得在阿方索的医院记录上他只有十九岁。   他忍不住道:“你休眠了多久?”   冬青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想到之前的遭遇,他沉默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二十年。”   白泽许久没能说话。   “其实我比你大好多。”过了一会儿,冬青忽然展颜一笑。   “休眠时间不能算在年龄里。”白泽认真道。   “你在意这个?”冬青歪头看他。他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半长的黑发柔顺地垂着。   白泽觉得舌头好像一下子有点儿不听使唤了:“不。”他看着冬青,慢慢道:“希望你不要觉得冒犯……我找过你。向伊阿索的医院,向潘帕斯,都去过信。但是平民保护计划就是那样的,他们不会透露被保护者的去向。在蓬莱时,我也……去查了你的信息。对不起,我其实不确定你是否还想再见到我,但我总觉得,我希望……我……”   “我给伊阿索的医生留了信。我也……拜托别人在公民身份系统里查过你的信息。可是我没能找到你。”冬青低声道:“检索到了几百个同样名字的人,但他们都不是你……”   白泽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公民身份系统中存在不同的信息保密等级。检索者本身的权限等级会影响到检索结果。他现在恢复了机甲驾驶员的身份,这个职业因为涉及七联的军事安全,属于特殊工作,普通人是不可能在系统里找得到他的。   他垂头丧气道:“全部都是我的错……我忘了信息等级的事。”他整个人一下子低落下去:“我现在又是个机甲驾驶员了,编制在瀛洲要塞,居住地在桓山星,千湖湾……”他打开了终端,又停下了手:“我可以把地址坐标发给你么?”他不确定道:“也许什么时候……”   冬青眨了眨眼,露出了一副烦恼的神色:“蓬莱在好远的地方啊。”   “不远。”白泽立刻道:“离这里交通距离很近。如果你想来玩儿,可以从盖亚中转……或者……或者下一次休假的时候,我会来找你……”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下一次……”   他不能确定。他的职业注定了很多事都是没法确定的。   冬青却忽然伸出了小指,勾了勾白泽的小指。   白泽抬起头,看见他脸色红扑扑的。   “那说定了。”冬青向他微笑道:“毕竟现在我们有彼此的通讯了。”   白泽勾紧冬青的小指,郑重地点了点头。   坚果和种子很快被吃光了,小家伙们离开了白泽和冬青,再次消失了。   他们也起身,摘了几个河边树上结的寒香果,然后离开了那片有冰封河流的谷地。   山谷在游览区相对比较高的地方,通向公园很著名的一条冰道。他们顺着导航的指引找到了冰道的起点。   白泽和冬青仔细阅读了游览指南,关闭了浮盘的飞行模式,拿起了游客服务白泽很自然地让冬青坐到了后面。   两个人坐在一起,浮盘冲下冰道的时候,冬青本能地抱紧了白泽的腰。   雪原,冰川,森林,河谷……在视线中起起伏伏,凛冽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在浮盘被惯性抛向空中的时候,冬青忍不住发出了“哇”地一声惊叹。   然后他们精准地落在了新的冰道上,继续向前。那一段路程相比最初平缓了一些。冬青开心道:“好棒,像厄休拉的雪野一样……”   然后他不再说话了。   白泽敏锐道:“厄休拉?”他猛然间想到了那场星震:“你……”   冬青靠在他背上,许久,才慢慢道:“你可能觉得我疯了……我是幸存者。”   白泽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我相信你。”   “你不该相信,幸存是不合理的。”冬青的声音听上去轻而淡漠:“也许我是个骗子也说不定。骗子的身份才更合理,不是么?”   “人们喜欢把什么都从理论的角度解释。但人不是按理论生活的。宇宙这么大,而所有的理论都是有限的。”白泽的风中显得沉稳又温暖:“比起那些有限的东西,我更相信直觉。”   冬青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把脸埋在白泽的背上,感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他告诉过自己不可以再哭了。可是哭这种事似乎根本不受人的意志控制。   哽咽变成了啜泣,最后又变成了嚎啕。   当他们在冰道终点停下来时。冬青感到自己手脚脱力,几乎无法站起,身体也变得有点发黏。白泽把他抱进了怀里,轻轻地拍着他。alpha的动作温柔极了,仿佛冬青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冬青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渐渐从情绪中冷静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粘腻和无力不是因为汗水和哭泣:他今天出门匆忙,忘了吃抑制剂。   生理期从一日到数日不等。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持续了三天左右。   冬青赶忙离开了白泽,用力擦了擦脸:“我们可能得回主城了……我需要买点儿东西。”   白泽慢慢放下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是该回去了。”   天空中的云层又厚许多,自然光不再像早上那样灿烂了。   主城街上的人似乎也少了很多。冬青找到了订购教材的书店,取了他和麦豆的书,然后到街角的小商店去买抑制剂。   白泽拎着书站在收款台附近,趁冬青走进货架最里面的时候,低声对售货员道:“有alpha用的抑制剂么?”   售货员有点儿不安地看了一眼:“那是处方药,你得到医院去弄。”他补充道:“前提是医生觉得你需要它。”   白泽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后牙。他能感到犬齿上方的生殖腺正在分泌信息素,裤子里也很难受——这是alpha发情的典型表现。他好像每次遇见冬青都会被动faqing。虽然有对方生理期的缘故,但是这样强烈的反应对他来说也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毕竟激素水平升高在平时只会导致他犯困。   冬青很快拿着抑制剂和几条护颈出来了。白泽移开了目光,假装自己对售货员身后的货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砂糖在他耳边提醒道:“附近有三所蜜屋,条件最好的一所在您目的地茶店旁边的十字路口,朝向拱桥方向。   白泽喃喃道:“算了吧,经过了石塔的事,我现在一想到那种地方就不舒服……”说这,他若有所觉地回头,发现冬青正安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我买好了。”绿眼睛的少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白泽点头,轻咳了一声:“那我们走吧。”   他们清早预约的那家店还是人满为患,不过这一次总算是有了位置。   两杯热腾腾的雪松茶很快端了上来,还有配套的精致茶点,以及用他们带回来的寒香果现制的茶点酱。   冬青吃了一块茶点,又尝了口茶,咂嘴道:“这真的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雪松茶。”他期待地看着白泽。   白泽赶紧也照做了一遍。茶很好喝,茶点也很好吃,但他现在脑子里是别的东西——他想凑到冬青后颈闻一闻,看看到底是信息素更香,还是茶更香。   当然这个念头在此时此刻是很不礼貌的。于是白泽只是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地又喝了一口茶。   小店里水汽氤氲,温度也比外面高多了。空气里充满了各种香气,还有另一些客人身上似有所无的信息素味道。   只是没有冬青的味道。白泽有些焦躁地瞥了一眼他的脖子,又喝了一口茶——那一杯茶差不多要被喝完了。   他在温热的气氛里感到越来越难以忍耐。这种感觉很不好,让他想起了在石塔的那次。   白泽深吸一口气,终于道:“我去方便一下,很快回来。”说完,他离开了座位。   “你该提醒我的。”他对砂糖道:“我觉得我和omega一样需要抑制剂。”   “Alpha通常不需要抑制剂是大数据默认的。而且您不是每次都会采纳我的提醒。”砂糖的声音像平时一样稳定:“早上出门时我建议您穿防护服,因为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有大雪。但您在镜子前换了十套衣服之后选择了这套。它看上去很普通,防护功能也很普通。虽然按照您的身体素质来说,本次出行感冒的概率很小,但我还是想建议您在今晚睡觉前洗个热水浴。”   “我会的,谢谢。”白泽在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慢慢平复自己:“你认为他发现了么?”   “我只是个人工智能。”砂糖理性道:“而你们二位都不是可以拿平均性别数据做参考的对象。比如您在蜜屋和同类系统中的评分有58.73分,但是其他使用者的平均分只有18.00分。”   “谢谢你。这两个数据没有一个能安慰到我。”白泽皱眉道:“我能问问为什么满分100分我会不及格么?”   “因为您每次在进行时都会打瞌睡。”   白泽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无聊透了。   厚厚的云层发出低沉的雷鸣声,硬币那样大的雪晶伴随着狂风落了下来。   “这里变天太快了。”白泽皱眉看了一眼天空:“我想我们最好回去。   街上仿佛一瞬间就全是呼呼的风雪声了。尖锐的警报在反复广播:“强气流预警,请行人注意穿好防护服,就近进入建筑物。交通系统即将在0.5标准时后停运,请需要返程的乘客尽快进入交通系统。”   白泽匆匆向茶店跑去,却看见冬青正向自己不太稳当地跑了过来,差点儿和几个低头赶路的行人撞在一起。   白泽赶忙跑过去抱住了他:“我们得到公交站去。”   两个人在蜿蜒曲折的街道上顶着风雪爬上那些吊篮和石阶,当他们赶到公交站时,却发现最后一班车已经坐满了人。   维持秩序的机器人封闭了站台,向后面赶来的人提示道:“交通系统即将停运,请未进入的系统的旅客就近进入安全点,等候交通系统恢复通行。”   白泽沉声道:“砂糖,最近的安全点。”   砂糖提供了几个方案。没想到冬青在风雪里抬起头,害羞又勇敢地看着白泽:“我们不一定要去安全点。”   0.1个标准时之后,他们带着满身风雪,走进了一家小旅馆。砂糖已经确认过了,这是家口碑很好的店。而且旅馆旁边就是本地著名的红莓果餐厅。   外头风雪呼啸,房间里却温暖极了。他们吃过晚餐后,冬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失去了寒冷的帮助,白泽感到某些本能正在蚕食着他仅有的自制力。他放下茶杯,去洗了个澡,顺便稍微解决了一下。   没想到当他出来的时候,发现冬青正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少年的头发还是半湿的,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风雪。   白泽感到自己方才的解决方法似乎完全没有效果。   察觉到白泽的目光,冬青回头,冲他微笑:“好像一直都没有说,我很高兴能再次遇见你。”   白泽看着他,感觉欲望淡下去,胸口却渐渐开始发热:“我也是。有人和我说,应当把意外忘掉。我做不到。现在我很庆幸我没能做到。”   他向冬青走了过去,低声道:“我知道这可能有点儿太快了,但我还是想说——每次见到你,我都想吻你,想和你doi,也想和你一起到宇宙中的任何地方去。”   冬青抬起头,绿色的眼睛比白泽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清澈明亮:“我也是。”年轻的omega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踮起脚尖,吻了白泽。   风雪变得遥远,云也渐渐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出现了寒夜光柱。   无数绚烂的光柱从雪原指向苍穹,赋予了整个金湖堡星云般壮丽的色彩。   白泽注视着冬青的眼睛,声音轻而坚定:“我爱你。” 第75章 安多吉尼 4   快乐的假日如此短暂,三天几乎是一瞬间过完的。他们在第四天清早回到了庄园,恋恋不舍地告别。当然,两个人仍然随时可以在通讯里聊天。   要说有什么烦恼,大概是冬青腿软了好几天。白泽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像头温柔的凶兽。冬青还记得他隔着凝胶护颈拼命舔舐自己脖子的模样。   想要标记和想要被标记都是本能。但他们都没有试图摘掉那个护颈。   谁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也不必说更多的话。许许多多的吻代替了这件他们从来没有谈起的事,而谁也不会为此感到纠结。   快乐就是快乐,幸福就是幸福。有边界的快乐和幸福并不能改变它们的本质。   另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是白泽留在他身上的信息素气味好像很难散去。麦豆吓坏了,还以为冬青被标记了。据好友说,冬青现在闻起来完全就是刚被人标记过的样子。冬青只好把自己的后颈给他看。那里干干静静的,并没有牙印之类的东西,就是有点儿泛红。这是生理期经历比较剧烈的缘故——各种意义上的剧烈。   解决信息素的问题不难,穿一套带信息素隔离效果的高领内衣就可以了。当然两个omega少年为了攒钱,买的衣服效果不那么完美就是了。   反正在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冬青偶尔会收到一些敏感的目光——多是来源于嗅觉特别好的alpha,他们会不动声色地绕开他,这倒是让冬青的工作因此轻松了一些。因为当他们再有需要时,会有意无意地去找别的工作人员了。   金湖堡庄园很大,冬青在工作日时总是很忙碌。他会在工作间隙和白泽在通讯里聊天,有时候也会“偶遇”白泽。   大多数时候,Alpha只会远远地看着他,并不上前打扰他的工作。不过也有那么几次,他们在少有人经过的地方遇见,白泽理所当然地低头吻了他。   得知冬青和麦豆在准备考试,白泽在银湖堡庭园帮他们申请到了听课证。那里其实一直都有军方开办的进修学校,提供各种基础和高等理工课程。学校一直以来都是对外开放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了解情况并愿意去那里读书的平民并不多。   基础课程的内容对麦豆来说刚刚好。之前冬青给他恶补的内容虽然丰富,但是有些地方讲得过深过难,有些地方又存在遗漏——毕竟冬青自己读基础课程已经是起码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会儿他也没怎么在学校里念过书。对麦豆而言,在这种正规的地方,掌握的知识会更成体系,而且更容易应对相关的考试。   至于冬青自己,他想要进修的课程在这里是没有开设的。好在一路自学惯了的人,只要有资料就能自己搞清楚了。   白泽有自己专用的训练室,那里封闭而极度安静。他日常就躺在特制的医疗舱里睡觉,或者悬浮在无重力静息训练舱里完成训练任务表里的那些训练。而冬青会在外面看书。训练舱和医疗舱都是透明的,他们偶尔会心有灵犀般地隔空看上对方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麦豆很快就不和他们一起在两地间往返了。用少年的话说,冬青和白泽的信息素熏得他脑瓜疼。不过冬青有一回离开训练室帮白泽取能量补充剂,在玻璃墙后意外地看见了来接麦豆下课的阿方斯。   麦豆看上去有几分矜持。冬青知道,那只是他不好意思的表现。阿方斯给麦豆带了一袋水果饼,两个人在院子里分享了那袋美味。阿方斯看向麦豆的眼神让冬青想起白泽在很久前看自己的样子,温柔,有一点期待,又有几分欲言又止。   最后水果饼吃完了。阿方斯弯腰收拾东西,麦豆在alpha看不到的地方笑了起来。   这片区域眼下是在风雪季,外面很快又开始下雪。两个人把衣服拉起来,并肩离开了。冬青站在走廊的玻璃墙边,挑剔地数了数阿方斯的优点,最后原地轻盈地转了一圈儿,开心地往回走去。白泽正在训练室里等他。   生活快乐平静。冬青白天上班,晚上学习。银湖堡庭园有个用于存放航行器相关资料的小图书馆,平时没什么人去。虽然大部分资料已经很老了,但它们对冬青来说仍然非常珍贵。   白泽把自己训练时间调整成和冬青同步,这样他就可以在冬青下班之后接他和麦豆来银湖堡学习,然后在训练结束后送他们回去。   后来麦豆没几天就不和他们一起了,所以日常返程时只剩了冬青和白泽两个人。   他们在夜里乘坐小浮盘飞过幽暗的湖面,偶尔能在夜空中看到两个月亮。有时候月亮们会显得很大,像是马上就要坠入湖面;有时候又很小,像冬青宿舍屋顶那盏圆圆的小灯。   他们飞过湖面,也飞过月亮。白泽一路上会把冬青抱在怀里。如果冬青不那么累,他们会漫无边际地聊天;如果冬青累了,两个人就只是静静地拥抱着。 第76章 安多吉尼 5   林夫人很快就注意到了白泽的神出鬼没。她状似不经意地表示找伴侣这种事,重要的是白泽自己喜欢,要是对方的家人能和自家人说得来一些当然更好。   白泽立刻开始走神儿。冬青的父母已经都不在了,但他似乎还有个姐姐。只是这位姐姐目前也不知所踪。也许等白泽回到瀛洲,可以拜托堂兄迦陵在军方的数据库里找找看……母亲会喜欢冬青的。等到时机合适,应该让他们见上一面……可是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合适呢,自己的假期实在太短了……在要塞工作有许多不确定……退伍又一时半刻没有指望……而且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还不知道冬青怎么想……不管少年声称自己有多大年纪,实际上他就是只有十九岁而已……而且冬青说了要考卡利加的高等大学,那里离蓬莱很远……   白泽看着桌上的水果发呆,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林夫人挑了挑眉毛。   就在他低头思索的时候,安道尔夫人带着安道尔小姐上门来拜访了。白泽回过神来,礼貌地表示自己要回银湖堡准备训练。林夫人立刻一本正经地表示,训练是非常重要的事,请他务必努力,不要偷懒。   离开母亲的房间时,白泽摸到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好像有东西。他掏出来,发现是一袋全新的凝胶套,还有两张金色的门票——是罗兹来的那个演出团,最近在康科德很有人气。   作为母亲,林夫人有时候实在细心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泽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调皮从来瞒不过母亲的眼睛。看来过了这么多年,情况仍然没有发生什么根本性的改变。   他把东西仔细揣回去,抓了抓头发,脚步轻快地出门了。   塔楼图书馆没有人,冬青正在那里利用机器人整理一批资料。金湖堡图书馆每年都会重新整理和检查书籍,有些书甚至还是古老的金属片刻本——它们其实都算是文物了。   冬青最近负责的客人不多,宿舍又离这里很近。森先生知道他在复习考试,把这份工作交给了他——很明显是照顾的意思。因为活儿都是机器人在干,冬青只需要偶尔检查一下操作系统的数据,余下的时间可以看书。   白泽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台的软垫上抱着一本厚厚的资料在悬浮屏上做计算。   白泽没有说话,而是在他对面默不作声地坐下来,拿起了一本重得可以砸死人的工具书,翻看了起来。   片刻后,他抬头,发现冬青正托腮看着自己。   白泽把书合上了:“打扰你了?”   “打扰了。”冬青扬起小小的下巴,点了点悬浮屏:“全都算错了。”   白泽赶忙起身:“那我去其他地方,等你休息再来找你……”   冬青眨了眨眼睛,忽然眉眼一弯。他把资料书放在一边,对白泽道:“给我抱一下。”   白泽笑了,他走过去,抱住冬青,吻了吻他的额头。   两个人肩并肩,趴在塔楼的窗户上向外望去。   恒星正在落山,晚霞把天空的颜色映得温暖极了。冬青看着天上的云,喃喃道:“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白泽握住了他的手:“我拿到了演出票,晚上一起去看吧。”   冬青扭头看他,小小地坏笑道:“只是看演出么?”   白泽诚实道:“会过夜。我是想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你不想么?”   冬青脸红了。他向白泽靠了靠,承认道:“想。”   离下班还有一小会儿,两个人在塔楼的窗台上靠在一起,享受晚霞和带着香气的清风。   这里的窗户对着一处迷宫园林,向来看不到行人,但花开得很繁茂。他们都喜欢这里。   机器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系统提示冬青去做核验。他正要离开窗台,忽然发现一个穿长袍的身影走进了高大的灌木迷宫。   冬青担忧道:“那边很久没有修剪了,人进到里面不太容易出来……”他趴到窗台上,伸出脑袋,想要提醒对方。   还没等发出声音,白泽的手轻轻捂在了他嘴上。   冬青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白泽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又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两个人抱在一起,开始接吻。不过不是那种点到即止的亲昵——他们很快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   冬青瞪大了眼睛:“天还亮着呢……”   “可马上就要晚上了。”白泽摇了摇头,皱眉道:“那个alpha是谁?”   冬青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对AO情人。他立刻捂住了白泽的眼睛:“你不要看了。”   “我并没有想看……”白泽解释道:“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omega我是认得的,是流光夫人。”他拿下了冬青的手:“你不是也在看?”   冬青又伸出头:“流光夫人是谁?”   白泽把他从窗台上抱了下来:“一位受邀参加红鸾晚宴的夫人。他的丈夫是盖亚的某位上将。”   冬青仍然抻着脑袋,试图多看一眼:“哇,好激烈……”   白泽声音低沉:“我们可以比那个更激烈。”   冬青再次脸红了,不过仍然嘴硬道:“没问题啊。”   这一次白泽笑了:“我舍不得。”他把冬青放下来,帮他拉平了衣服。   冬青瞪着他,忽然一扭头跑掉了。   白泽跟上去,吻了吻他的头顶。冬青小声道:“你站远一点,我要把今天的工作先做完。”   白泽松手,退回书架边,安静地看着他。   恒星已经完全落下,只有天边还留着一缕晚霞。冬青在系统上确认了下班,和白泽一起离开了塔楼图书馆。   短暂而快乐的小假日又开始了。   演出不在金湖堡,而在另一个城市。不过交通发达,乘坐地下音速悬浮车到那里去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他们下车时,那个城市还是傍晚。冬青和白泽在当地知名的艺术广场边上吃了顿美味的晚餐后,步行去了露天大剧院。   罗兹艺术团听上去是那个星系的官方艺术团,可由于罗兹本身是个自由贸易星系,所以这个艺术团的实际拥有者是那里一位名叫耶索的王侯。   冬青和白泽来得有点早,但露天的剧院外侧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候入场了。许多流光溢彩的全息投影在空气中穿梭飞翔了——它们是这次演出中会出现的一部分艺人。   白泽并没有带着冬青等在门口。他主动去验票,机器人扫过他们的票面之后,允许他们先行入场,并主动为他们引路。   冬青和白泽进入剧院,被带到了一处很清静的大厅。大厅两边有许多小房间,其中大部分房间的门牌上都显示已经有人了。   好在大厅里也有不少休息的位置。从这里透过玻璃墙,能看到演出场地中心已经搭建完成的舞台。   白泽问冬青要不要进入房间休息,冬青表示在这里可以看到更多有意思的东西。于是两个人就站在玻璃墙前,小声聊天。   走廊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哎呦。   两个人回过头,看见一个小个子灰色头发的beta老头儿穿着礼服,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上。   白泽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您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那位先生赶忙道。他抬头看清楚白泽,似乎吓了一跳,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谢谢您。”   白泽放下手,礼貌道:“需要我帮忙么?”   “不,不用了。感谢您。再见。”那个小老头揉了揉手臂,继续向前跑去。   大厅尽头最大的那扇门忽然开了,一个留着黑色络腮胡子,皮肤略带紫色的alpha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好几个毕恭毕敬,同样肤色的侍者。   “耶索阁下!”小老头向那个男人跑去:“我一直无法接通您的通讯……”   原来那个人就是罗兹七王侯之一的耶索。他停下脚步,声音非常和气:“我在开会。”   “是这样的……”小老头焦虑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儿的状态很差,这里的水体不太适合它,我们的人正在调整水体成分……要买一些特殊的盐过来,完全弄好需要花上两天的时间。它的情绪目前也相当糟糕,有两个饲养员受伤了,伤得很重……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在这种状态下,恐怕它今晚无法表演了……”   “它必须表演。”耶索理了理袖口,轻描淡写道。   “那么您就得亲自过去安慰它。”小老头恳切道:“它需要您,它和您有着深切的联系,就像omega渴望它的伴侣一样。”   耶索走过那位小老头:“作为经纪人,让它开口唱歌是你的工作。”   “我担心它一开口会震碎所有人的血管……您知道,当它情绪不好时,它会发出那种奇怪的声波,那是致命的……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演出上……”   “我当然知道。”耶索不耐烦道:“我不是给过你解决问题的方法了么?给它的声带做手术,我说过很多次了。”   “我不能那样做,那样会损伤它的声音……”   “没人在乎它的声音。”耶索道:“人们只是看个稀罕。没有了声音,它还有外形。大家就喜欢它这样的东西,漂亮又奇怪的东西。不唱歌也没关系,我们有它心情好时的录音盘。”   “您难道不想听它唱些新的东西么?”经纪人继续劝说着:“去看看它吧,它会愿意为您开口歌唱的。它会收到雪片般的打赏,我们会赚一大笔钱……”   耶索转过身来,冷漠地盯着经纪人:“注意你的言辞。”   经纪人恐惧地噤声了。   耶索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冬青和白泽,最后落在了白泽的脸上。他动了动鼻子,皱起了眉头,然后转身走了。   白泽轻声对砂糖道:“能追踪到那个人么?”   砂糖回答道:“走出屏蔽门之前可以……他说你闻起来像妖瞳一样讨厌。”   “其他呢?”   “没有。”   “妖瞳是谁?”   “似乎是个流传于自由贸易星系的代号……具体查询不到。也许在自由贸易星系的网络上信息会多一些。”   “那就先算了。”白泽沉声道。   他转过头,发现冬青始终看着那位耶索大人离去的方向,神色有些难过。   他搂住冬青,轻轻道:“怎么了?”   冬青摇了摇头。   白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冬青大概是听到人鱼的事,有几分难过。   “如果你不想看演出了,我们可以现在就离开。”白泽体谅道:“去其他地方玩儿也是一样。”   冬青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某扇门打开,有人惊喜道:“林上校!”   白泽抬起头,看见伊斯特·布利萨克正向自己微笑。   金色头发的omega向他们走来,冬青小声对白泽道:“我想去买点东西,你等我一下。”说完,没等白泽开口,他就跑掉了。   伊斯特走到白泽身边,看着跑远的冬青,若有所思。   白泽转头道:“很高兴遇见你。不过我想我得走了。”   “我要是你就会留下来。”伊斯特微笑道:“不辜负那位小朋友给的机会。” 第77章 安多吉尼的礼物 6   白泽叹了口气:“你是来问晚宴的事?我很抱歉,恐怕我不能……”   “你邀请了别人?”伊斯特的的笑容淡了些。   “不。”白泽坦诚道:“我没有邀请任何人。”   晚宴上的选择关乎一些信息,比如两个家族在交往上的意向——这种意向不仅仅是婚姻上的。   但这不代表婚姻在这场晚宴上的地位不重要。   “错过这一次,恐怕下一次要等上很久了。毕竟我们都到了这个年纪,又在要塞那样的地方工作。”伊斯特看着他,声音冷静了许多:“继续等下去并不明智。”   单就在红鸾系统中选择伴侣这件事而言,伊斯特的话有一定道理。要塞的性别构成单一,服役期又很漫长。红鸾晚宴多年才办一次,而白泽未必有机会每次都来参加。   虽然林夫人没有说过什么,可是她这次肯和白泽一同到康科德来,就表明了她的态度。   白泽抬起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想我不是你唯一的选择。”   “你讨厌我么?”伊斯特直接道。   “当然不。”白泽有些惊讶。   “那么现在作出选择有什么不好呢?”伊斯特的神色严肃起来:“我们总要在备选者中选一个。如果这一个和那一个没有分别,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他深吸一口气:“你看上去是个爽快人,所以我就直说了吧。我的选择看上去很多,实际上能考虑的只有格雷议员,西拉斯博士或者你。如果是格雷,我就必须放弃在要塞的工作,到盖亚去做一位夫人,没完没了地出席宴会;如果是西拉斯博士,恐怕我除了做一位夫人,还要学着当他的研究助手,而我对他的专业毫无兴趣。但如果是你,我就有理由继续在要塞工作。”他直视着白泽:“我们都可以继续在要塞工作。”   白泽完全能够理解他。伊斯特看上去和瓦希德家的安吉少爷很不一样,眼前这位出身优越的omega虽然嘴上对自己的工作有几分不满,实际上心里未必是那样想的。omega能在要塞工作很罕见,那意味着他们比做着同样工作的alpha和beta要优秀得多——要塞对omega技术人员的门槛一直比其他性别要高。   “我知道我们的父辈之间有一些龃龉。”伊斯特继续道:“所以这个选择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它对我们双方的家族来说同样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家人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过什么。”白泽坦诚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也认为你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只是非常抱歉,我不能那样做。如你所见,我已心有所属。”   没想到伊斯特笑了起来:“我不在乎你有几个情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白泽有些意外:“什么?”   “听说蓬莱的风气相当保守,但在盖亚不一样。”伊斯特看着他:“你我这个出身的人,有几个情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当然,大家对alpha总是更宽容,结婚影响不到你的情人们,我却要放弃我的情人了。毕竟我得被你标记,这是我婚后作为omega的义务。”   白泽摇了摇头:“我想你误会了什么……”   伊斯特怀疑地看着他:“或者你想要瓦希德家族的那种模式?那恐怕不行。”   白泽不关心瓦希德家族是什么模式。他沉声道:“听着,感谢抬爱,但我本人确实没有打算在这次红鸾晚宴中作出什么选择,这不是敷衍。我有爱人,你已经见过他了。”   “如果你已经确认了心意,根本就不会参加这次晚宴。”伊斯特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咄咄逼人。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能够遇见他。”白泽坦言:“谁也不会提前知道自己一生中能遇见什么,不是么?“   伊斯特慢慢放下手臂,盯着白泽:“你要退出红鸾?”   白泽冲他微微点头:“再见,布利萨克先生。”说完,他转身向冬青离开的方向跑去。   冬青一个人坐在露天剧场外面的长椅上,像是在发呆。先前外面聚集的观众都涌进剧场看演出了,广场此时显得空荡荡的。   白泽跑过去,在他身边停了下来。alpha脸色有点儿阴沉,配上他的气息,几乎是令人恐惧的。   冬青仰起头,心虚地冲他笑了笑。   片刻后,白泽脸色缓和了一些,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你不必特意走开的。”   “他想和你说话。”冬青承认道:“我离开比较合适。”   “但我不想和他说话。”白泽严肃道。   冬青有点儿惊讶:“他不像是个讨厌的人。”   “和讨厌或者喜欢没关系。”白泽盯着冬青:“我在想一件事。”   冬青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红鸾晚宴的事。”白泽沉声道。   没想到冬青的眼睛弯了起来:“你希望我表现得更嫉妒一些?”   “也不光是嫉妒……”白泽仔细看着他,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额头。   冬青眷恋地搂住白泽的脖子,与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这个吻很快变得不那么清淡,而明明生理期早就结束了。   “我想和你doi。”白泽喃喃道:“一直想……从那次之后我们一直都没有……”   “演出怎么办?”冬青觉得身上发热,   “我其实……对那个不怎么感兴趣……”白泽承认道:“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冬青笑了:“那我们去旅馆吧。”   天色已经暗了,他们在欢愉后平息下来。冬青趴在白泽胸口,看着窗外的星星。   白泽抚摸着他的后颈,温柔地吻他的手指。   项链在两个人胸口间压着,有些硌得慌。冬青伸手把它拨到了一遍。   白泽看见了,低声道:“很久前就想问了,这是什么?”   “一件礼物。”冬青的声音很轻而困倦:“爸妈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不再说话了。白泽低头,发现冬青趴在他胸口,已经睡着了。   白泽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冬青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上了。他自己在冬青对面重新躺了下来,拥住了心爱的omega。   晚宴结束,他就得离开了。能这样和冬青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剩几天了。   白泽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他眷恋地看着冬青,也许下一次……可是下一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漫长分别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白泽的手指滑过冬青的后颈。爱人对他似乎总是缺乏防范之心,白泽有时候简直不能确定冬青是不是故意为之。   他想咬下去。想用犬齿狠狠刺穿那片肌肤下的腺体。不管冬青原来遇到过谁,自己的气味肯定会覆盖掉原来的那些。   他要做的只是咬下去。这样冬青就永远属于自己了。   白泽看着冬青恬静的睡颜,那股冲动又慢慢平息了下去。   他不可以那样做。那对冬青来说不公平。尤其是,年轻的omega显然已经经历过一次不公平了。   白泽凑过去,再次轻轻吻了他。他喜欢亲吻冬青,这让他觉得内心安宁。   白泽闭上了眼睛。   临近入睡的时候,砂糖忽然开口:“紧急通报。”   白泽打了个呵欠:“怎么了?”   “第八卦限通往第三卦限的部分干线航路被检出席瓦病毒,多艘飞往提亚马特的星际飞船上有乘客被确认感染。目前提亚马特已经采取了针对第八卦限的交通管控措施,并封锁了部分主要交通点。建议您和您的家人近期不要前往第八卦限。”   白泽一下子醒了。他坐了起来,看了眼熟睡的冬青,悄无声息地下床向窗边走去。“瓦尔登和蓬莱的风险等级呢?”   “根据通报,瓦尔登的风险等级判定为较低,蓬莱为极地。席瓦病毒是一种烈性病毒,在没有医疗支持的情况下,对人类的自然致死率在80%左右。该病毒目前没有特效药和疫苗,实际致死率根据各地区情况不同存在较大差异,但最好情况下感染者死亡率仍不低于40%。潜伏期多为0-5标准日,最长不超过20标准日。感染症状表现为发热,无力,口鼻出血……”   “我知道了。”白泽沉声道。   窗外的街上一切如常,灯火明亮。时间已经很晚了,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想必还不知道这条消息。   传染病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各个星系上,本身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席瓦病毒确实很危险,但那是对于贫穷落后的星系而言,瓦尔登算不上贫穷落后,提亚马特当然更加不是。   据白泽所知,那个叫帕森的圣殿首领仍然活着。白泽和战友们之前都在战舰上接触过他,大家如今也都活蹦乱跳,没有被感染。   但这不意味着这里就是完全安全的。提亚马特是副行政中心,白泽记得那里上一次封锁交通点还是因为利维坦造成的生物入侵,那大概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砂糖的信息筛选和判断能力是很强的,这能帮助白泽更早地得到一些消息。   如果白泽知道了,那么更上层的人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可是之前似乎完全没有动静,这里耐人寻味的东西就太多了。   白泽想起了联合舰队出征前的事。看似清晰的事情,其实仔细瞧瞧,完全是一团迷雾。   这绝对是个危险的信号。   他对砂糖道:“立刻帮母亲,冬青还有奥莱特女士申请回蓬莱的星舰舱位。”   砂糖反应迅速:“已申请。但冬青先生的公民身份信息未能确认,无法完成本次申请。”   白泽想起了冬青和自己说过公民身份信息尚未恢复的事。他果断道:“那就申请回瀛洲的军用星舰舱位,我有一个家属名额。以及尽快把这件事通知父亲和母亲,还有冬青那个叫麦豆的朋友。”   他抓起衣服迅速往身上套:“现在周边还有出售防护用品的商店在营业么?”   “有。”砂糖立刻道。   导航出现在了白泽的视野里。   “舱位申请已完成。”砂糖确认道。   “谢谢。”白泽悄无声息地锁好门,离开了房间。 第78章 安多吉尼 7   康科德有公共飞车可供租用。这项服务因为价格比较昂贵,速度也不及地下音速悬浮车,所以平时使用的人不多。白泽在砂糖的帮助下顺利租到了飞车,也采购到了一部分他觉得用得上的东西,包括针对微生物的防护服和头盔。   那家店老板原本对深夜被打扰颇有怨言,不过得知白泽要购买微生物防护服时,立刻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试图把店里的存货全都卖给他。据说康科德本地因为自然条件对人类来说太过优越,根本用不上这类东西。店家这些昂贵的箱底货已经积压多年,包装上满是灰尘。   白泽并没有全部买下。他按照需求挑选了几件,仔细检查后付了钱,并特意提醒店主最好给自己和家人留几套以防万一。   砂糖一直在搜集信息和分析数据。相关的消息很少,只有环网上有人在抱怨航空港的航班被无故延期。有人对此表示担忧,但七联实在太大了,那零星的呼声很快被淹没在了海量的其他信息里。   白泽一路匆匆回到旅馆,推开门时却发现冬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看见白泽,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歉意道:“麦肯齐夫人突然发消息过来,要所有休假的员工立刻返回庄园,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他看着白泽,迷迷糊糊的神色消失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白泽走过去:“我们现在就回去,路上你可以再睡一下。”他看着冬青探究的目光,叹了口气:“有几条第八卦限通往提亚马特的航路上检测到了席瓦病毒……别担心,我们会没事的。”   冬青的眼神似乎一下子清明了不少。他沉思道:“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了。”   白泽心中微微一动:“庄园近期有从第八卦限来的客人么?”   “最近九十天没有。”冬青仔细思索了一下:“来庄园的客人以第三,第四,第五和第七卦限居多,还有就是盖亚。第八卦限到康科德来的旅客虽然人数很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和麦豆就是从伊阿索星系到这里来的,当时一同下飞船的还有六七个旅客……”   他看起来虽然也有些担忧,却没有白泽想象得那样害怕。   “幸好病毒不会在没有载体的情况下传播。”他对白泽认真道:“得尽可能地做好准备。”他掰着手指计算:“金湖堡庄园是个酒店也是个庄园,它有自己的土地,仓库和生产设备,可以不用担心食物和日常物资。基础防卫设施也有,安全方面也能有所保证。远离主城区,周边空旷……这也会降低风险。只要在事情变得糟糕前能关闭庄园,看上去问题不大……更值得担忧的是那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他对白泽道:“而你会回到要塞去,那里各方面的安全等级一向是极高的。你说过你的家人在桓山星,那里离提亚马特很远,而且人口稀少,家家户户是被广阔的水域分隔开的……病毒在这种情况下传播的风险实在是太低了。”   白泽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你想要留下来?”   “我在这里工作和生活,我的朋友也在这里。”冬青很意外他会这么问:“而且身份证明还没有恢复,这会儿我能去哪里呢?”他开玩笑道:“除非瀛洲愿意给一个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学历证明的omega一份随时可以辞职去读大学的工作。”   瀛洲要塞当然是不可能有那种工作的。白泽闭上眼睛,抱住了冬青。他没有提那个舱位的事。   “别担心。”冬青亲昵地蹭了蹭他:“好歹不是星震,而且各地收到警报都会提高警惕的。我还在阿克那的时候就是,说是有传染病,走到哪里都要被塞进体检舱体检。我想现在又得再经历一遍了。”   他放开白泽,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好啦,你转过去,我要穿衣服。”   冬青那个样子很可爱,像一只特别有活力的小动物。白泽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可当他转过身望向窗外的夜空时,笑容却消失了。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更多的消息,提亚马特那边似乎一切如常。白泽希望只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原本的旅行以这样一种方式被中断,显然让冬青有些失望。他和白泽分别在即,能这样相处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抱怨什么。一回到庄园,他就匆匆和白泽告别,去找麦肯齐夫人了。   白泽去敲母亲的房门,门开了,迎面站着的却是父亲。   父子相见,双方都有一瞬间的愣怔。   林上将看见小儿子,似乎想说什么,又最终没有说,只是简短道:“回来了?”   白泽点头:“回来了。”   不过在某个瞬间,白泽确信自己看到了父亲眼睛里的泪意。   林上将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回来就好。”说完,他向窗边走去,对妻子温声道:“我帮你订好了最近一班星舰的舱位。晚宴一结束你就立刻动身回蓬莱去。”   白泽这才发现母亲正站在窗户的另一侧,神色看上去很淡漠:“我不能走。流光夫人答应我会在晚宴上帮我引荐几个人。晚宴结束后我还需要在这里停留几天,协商运送一批公益物资到图伦去……”   “这件事不可能实现。”林上将看着她,似乎陷入了犹豫:“薄荷,听说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对我来说有意义。”   林夫人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但白泽知道这代表她在生气。他试图帮父亲解释:“第八卦限那边现在情况不明,通往提亚马特的航路也被管制了。提前回家去是比较安全的。等到情况安定了,您可以再联系那些人……”   “你们不明白对于等待援助的人来说时间有多么宝贵……”林夫人看上去真的生气了:“至少等我协商完。阿芙拉前些天联系我,她们非常需要帮助,协会那边的渠道已经找不到可以帮忙运送援助物资的人了。而我刚好在这里,只需要多停留一两天而已。我们原本要返程的时间可比那要晚得多。”   “你必须回去。”林上将闭了闭眼睛:“不要管什么公益物资了。”   林夫人盯着丈夫:“所以我现在连决定自己行程的权力都没有了,对么?”   “你怎么能这么想?”林上将试图解释:“只是……只是这次情况特殊……”   “哪一次不是情况特殊?”林夫人提高了声音。   房间里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砂糖用只有白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为夫人和奥莱特女士订的票是上将定的那艘星舰的下一艘,两艘星舰的出港间隔时间为五个标准日。要退么?”   林上将低声道:“我很抱歉。”他向林夫人走过去,似乎想给妻子一个拥抱。但林夫人退开一步,转身离开了。   林上将深深地叹了口气,打了个手势。一直在房间角落里静候的两个副官全都追了出去。   白泽对砂糖道:“先不退。”他抬头看向父亲:“图伦怎么了?”   “已经被封锁了。潘帕斯要塞重启了跃迁系统。”林上将黯然道:“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母亲。她会难过的。”   要塞是为了保护星系而存在的。交通点被封锁,要塞迁移,意味着星系被彻底抛弃。   “那么卡利加呢?”白泽追问道:“您所在的卡利加要塞呢?”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卡利加。”林上将简洁道。   白泽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要塞是军事机构,没有行政上的权力。父亲如果想要保护卡利加星系,需要行政上的同盟,需要申请调配资源,赶在最坏的情况发生前和提亚马特一样实行交通管控和配套的管制措施。   “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林上将的语气听上去很沉重:“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最严重的事。”   “有什么我能做的?”白泽严肃道。   “早点儿回瀛洲去。”林上将叹了口气,看向白泽的目光温暖了许多:“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白泽保证道。   林上将注视着他,慢慢点了点头:“照顾好自己。有空多陪陪你母亲,她那段时间……受了很大打击。”   白泽点头:“我会的。”   “对了,你母亲说你有心仪的对象了。”林上将关心道:“是哪家的孩子?”   白泽沉默了。他在思索要如何开口。   做父亲的似乎误会了什么,安慰道:“只是随便问问,一切看你自己的决定。”林上将的思绪仿佛飘远了:“唯一的忠告,在这种事上不能太相信理性。”   白泽坦然道:“我也这么觉得。”他抬起头:“所以我打算退出红鸾系统。”   林上将很意外。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仍然点了点头:“你是成年人了,做决定要慎重。”   “我会的。”白泽郑重道。 第79章 安多吉尼 8   庄园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工作人员服务周到,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白泽知道,他们其实非常忙碌。   麦肯齐夫人把没有排班的员工全部赶去清点庄园各处的产业,并忙着订购和存放物资,提前采摘一批蔬果和油料作物。而庄园以建筑年久失修需要保护性修复为理由,已经不再接待新的客人了。   说实话,这让白泽放心了许多。看样子除了自己和父亲,还有其他人认识到了他们所面临的风险。尤其那个人是庄园的拥有者和管理者,这会让生活在这里的人得到庇护。   晚宴那天的天气不怎么好,砂糖提示说会有强风雪。庄园也向客人发出了提示,希望他们尽量不要离开建筑,如果一定要到户外去,只能穿好防护服,从特定的通道通行。   不少人对此抱怨连连,有人认为庄园应当为此负责。这是很不讲道理的指责,因为晚宴的时间并不是由庄园决定的,金湖堡今年的天气又出乎意料地多变。   坏天气和防护服影响了贵人们的体面,导致大家在赶赴这场本该最隆重的宴会时,都带着些许忙乱。   林夫人只穿了件款式最简单的小礼服,没有戴什么配饰。因为奥莱特女士早上就把行李整理好了,她不愿意再次麻烦女管家。简单朴素的衣着不受外面防护服的影响,这让她看上去反倒比其他人更从容一些。   她没有再提要留下来的事,人也恢复了平时那种温柔的样子。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像其他众多举止得体的夫人一样,优雅地挽住了丈夫的手臂。   她知道其他人都在看着她。   林上将走得不如平日那样大步流星,因为林夫人穿的礼服鞋鞋底很窄,走快了有摔倒之虞。七联的夫人们在出席宴会时都要穿这种鞋子,据说它们会让走路的姿势看上去更美。而且人在行动不稳时,就要时不时依靠身边的伴侣,人们觉得这是一种体面。   白泽跟在父母身后穿过通道,心里没由来地有几分难过。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带着四个孩子一起在小岛的林中摘果子。林间布满腐熟的枯叶,踩上去是软的,大人和孩子全都赤着脚,在枯叶上蹦跳和奔跑。母亲身手敏捷,可以徒手爬上很高的树,看上去比许多alpha体力都要好。而她现在看上去这样柔弱。尽管很多人把这种柔弱视作美丽和美德。   晚宴办得相当盛大。进入宴会厅,客人们似乎就忘记了来路上的种种麻烦。人们致辞,开宴,然后端着杯子四处寒暄。有几个家族的年轻人在宴会上宣布了订婚的消息,人们纷纷道以恭喜,只是不知道这其中的真心有几分了。   几对年长而地位显赫的伴侣下场跳了支舞,算是完成了本次宴会的一项传统内容。而后其他人也纷纷下场跳舞。   瓦希德家的安吉少爷主动邀请了白泽,出于礼貌,白泽不得不和他跳了一支舞。   这支舞跳得不太愉快,因为瓦希德一直试图往白泽身上靠。他身上喷了含有人造信息素的香水,白泽被熏得有些难过。   舞蹈即将结束的时候,白泽正色道:“谢谢你邀请我,不过我有选择了。”   安吉的笑容僵住了:“是哪家的人?伊斯特么?”   “不是。”白泽向他微微鞠躬:“再见,瓦希德先生。”   大厅外看上去天气很差,白泽在通讯上几次联系冬青,都没有收到回音。   “还以为天气就够糟糕了,没想到更糟糕的是这里的服务。瞧他们提供的那些糟糕的防护服,兜帽把我的发髻都压歪了。”有位夫人抱怨道:“我再也不想来这里了。什么度假行星,徒有虚名罢了。”   “理解一下这里的工作人员吧。”有人劝慰道:“毕竟是这样的天气。再说,短时间内,就算我们想再回到这里,恐怕也不可能了。您听说提亚马特的事了么?”白泽听出了那位女士的声音,是安道尔夫人。   “哦,不就是个小小的病毒。”那位抱怨的夫人不悦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且比起关心这里的工作人员,我想您更应该多关心关心您家的小姐。”   “您这是什么意思,费尼夫人?”安道尔夫人的声音有些变了。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费尼夫人赶忙道。   “可怜的安道尔小姐。”有人小声叹息:“不管她有多少心机,恐怕在这一次都要付诸流水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像她哥哥一样,把丈夫的脑袋割下来呢。”   “听起来那个人能和拉夏尔有不少共同语言。我记得他叫琥珀?”   “实在是太可惜了,那样美丽的omega,听说他比伊斯特还要漂亮,当年的红鸾晚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着他打转……他可是害惨了自己的家族……安道尔因此丢掉了托德家的支持……”   “托德?但我记得安道尔是格雷一派的人吧……”   “谁知道呢,也许我记错了。”那人打了个哈哈:“话又说回来,哪一派都不重要,毕竟能进入圆桌会议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一派——不管是谁,最后都会成为那位老国王的人……”   “老国王眼下显然烦恼有点儿多。”有人漫不经心道:“新一轮竞选都要开始了,联合舰队还在和圣殿打仗呢。”   “不是威慑阶段么?”   “那你的消息大概有点儿滞后了。也对,这里离第八卦限毕竟还挺远的。不说这个了,怪扫兴的。布利萨克家的那个美人儿可真难搞,格雷那小子倒是挺有耐心的。”   “要是我的话,才不会选那种人做伴侣。听说伊斯特虽然是卡利加出身,但从小在盖亚长大,身边的情人都是排队的。”   “有什么关系呢,他背后可是整个布利萨克家族。这一族年轻一代只有他一个omega。娶了他,就等于得到了整个布利萨克家的支持。再说,只要被标记,哪怕再难搞,将来还不是要乖乖等在家里求丈夫屮他,然后张开腿生孩子?”   “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吧?布利萨克上将本人的情人也很多,听说他有七八个婚外出生的孩子……”   “再多也没有用,那些孩子都不能姓布利萨克……”   那几个年轻人看上去大概是某些政客家的公子。白泽在他们身后驻足了片刻,除了下流的意淫再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皱着眉头走开了。   砂糖道:“联合舰队确实最近和圣殿再次发生了交火。战场在阿克那附近,有扩大化的趋势。”   “你该告诉我的。”白泽皱眉道:“瀛洲可能要再次派重装部队过去。”   “休假时这些信息与您无关。我的程序是这样被设定的。”   白泽回头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宴会厅,轻轻道:“真荒唐,是不是?”   宴会厅外天幕黯淡,浓云滚涌,厅内则灯火辉煌,处处喧嚣。   白泽扯了扯衣领,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拨通了冬青的通讯,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呼啸的风声让人几乎听不清omega的声音。   “我……在……工……作……很快就……结束了……”   砂糖找到了冬青的定位,居然就在宴会厅外面。   白泽披上防护服跑出去,发现冬青正套着连体防护服,在狂风里操纵着一部小机器人组装临时通道的拼接口。   他在不远处等待了一会儿,冬青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机器人爬进小推车,冬青抓着车,向建筑物艰难地走来。白泽向他跑过去,帮忙拉住了那部小车。   冬青向建筑物迟缓地又走了几步,忽然一头栽倒下去。   白泽慌忙把他抱起来,跑进走廊,脱掉了他的头盔。   年轻的omega脸色苍白,头发和脸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看见白泽,他气息微弱道:“风太大了……”   白泽检查了他,确认只是劳累过度加呼吸不畅的缘故,轻轻松了口气。他抱起精疲力尽的冬青,向回住处的通道跑去——他的住处离宴会厅很近。   所有人都在宴会厅里,通道里一路上都没有人。   回到房间里,白泽把冬青身上累赘的防护服褪掉,将人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窗外黑云翻滚,远处的天空像漏了一般倾泻着云雾。   冬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意识,有气无力道:“下击暴流啊。”   白泽回过头,把他抱在怀里,喂他喝了几口水:“他们不该让你在这种天气干那个,太危险了。”   “总要有人去做的。”冬青就着他的手喝了点水,似乎缓过来了些:“最近要做的事太多了……”   白泽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肩上。   “我没事的。”冬青小声道:“谢谢你帮我买了那么多防护用品。”他看着窗外,对白泽道:“你看,那云是不是很像一朵巨大的黑色蘑菇?”   “顶天立地的黑色蘑菇。”白泽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我从没在康科德见过这样糟糕的天气。”   “那是因为你在这里停留得不够久。”冬青安慰道:“其实挺壮观的,是不是?”他望着窗外:“多美啊。”   白泽把他扳过来,吻住了他。   冬青在这个吻的间隙里微弱地抗议着:“我不该来这里的……其实这违反了庄园的管理规定……我想我得回去了……”   “可我就要走了。”白泽的呼吸落在他脖子上,声音压抑:“我就要走了。”   冬青的抵抗弱了下去,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哽咽:“哪天啊?”   白泽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房门被敲响了。他抱住冬青,很久都没有动。   冬青的通讯响了,居然是森先生。他赶忙接了起来:“您好。”   “你在客人的房间里?”   冬青愣了愣:“我……”   “麻烦你出来解释一下。”   通讯结束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外面的人还在敲门。白泽安抚地吻了一下冬青:“我去看看。”   冬青握住了他的手:“等我一下。”   两个人简单收拾了自己,手拉手走了出去。   门开了,外面站着面无表情的森先生,惊诧的林家父母,还有怒气冲冲的瓦希德少爷。   “你们庄园是有规定的吧?”安吉向森先生质问道。   “是的。”森先生向安吉微微躬身。   “伊斯特说你有情人了,就是这个家伙?”   “不是情人。”白泽冷冷道:“是爱人。而这一切与你无关。”   “嗯。当然与我无关。”安吉没有再看冬青一眼,转身离开了。   “你跟我来。”森先生对冬青道。 第80章 安多吉尼 9   询问没有花太久的时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森先生并没有责备冬青,只是一直在问他是否遭到了强迫。他的提问带有倾向性,听起来是想让冬青把责任推到白泽身上。   冬青心里很感谢他的好意,可仍然选择诚实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最后森先生问他和白泽是否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冬青摇头,承认道:“不,我们在交往。”   他听见森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毫无意外,冬青被辞退了。按照庄园的规定,他属于个人情感原因离职,并没有给庄园造成什么实际上的损失,所以会拿到一百五十天的补偿薪资——那是一笔不小的钱。但他不能继续留在庄园了。   离开房间时,冬青有点儿茫然。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外面的风雪还没停,晚宴也没有结束,而他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工作。   森先生离开了,似乎是在向外面的人解释什么。过了一会儿,门外安静下去,冬青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那个小房间。   一直等在外面的白泽快步向他走来:“对不起,森先生刚才告诉我……”   冬青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不是你的错。”   白泽握住他的肩膀,认真道:“别担心,既然不能留在这里,你可以和我们家一起回蓬莱去……”   “我不能。”冬青困惑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的身份证明还没有恢复……”   “没有也没关系。”白泽解释道:“和我一起走,坐军方的星舰,我有一个家属名额。你可以留在桓山,我母亲会照顾你……”   冬青看着他,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儿冷。他轻轻道:“你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   白泽点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桓山会很安全……”   冬青向后退开几步,挣脱了白泽的手。他清澈的眼睛盯着白泽:“你已经订好了票?什么时候?”   白泽愣了愣,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们临时赶回来的那天……”   冬青看着他,艰难道:“我对你讲过庄园的规定……”   白泽突然意识到了冬青在说什么。他急切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冬青并不想听他解释。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压得年轻的omega喘不过气来。他匆匆道:“我还有些事没做完,再见。”   说完,冬青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那里。   当他把机器人送回仓库的时候,发现有许多同事仍然在那里忙碌着。   麦豆向他奔过来,看上去又急又气:“怎么回事,他们说你被开除了?!”   冬青没说话,默默把机器人归位,艰难地推到了架子上。   麦豆一把扯过他:“你说话呀!”   冬青简单地说了刚刚发生的事,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我违反了规定,在工作时间内和客人发展了密切的私人关系。按照员工手册,我会拿到一笔钱,但是手续交接完之后我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邦妮在一旁道:“森先生也总是在提醒我们,记得么?我们得和客人保持距离。交往过密不是什么好事。而且那种权贵人物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肖想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麦豆生气道:“什么叫做肖想?”   “我说的都是真话。”邦妮用一种混杂着怜悯和轻视的眼神看着冬青:“他是红鸾晚宴的客人对么?而你甚至都不在那个系统里。既然是不能实现的梦,早点儿醒来又不是坏事。现实点儿吧。”   “你就是嫉妒罢了!人人都知道,你做梦都想要嫁个有钱有地位的alpha!”麦豆气愤道:“而且这太不公平了!连茉儿都还是好好地在这儿呆着呢!”   “那你去告发我啊!”茉儿掐着腰,尖刻道:“现在被辞掉对我来说倒是好事,看看我们有多少活儿要做吧!”   “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气糊涂了。”冬青安抚道:“请你别介意。而且现在最好不要离开庄园,麦肯齐夫人和我们说过了,提亚马特的事。病毒一旦扩散到了这里,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庄园在红鸾晚宴结束后就歇业了,这里远离城市,能自给自足,是为数不多会安全的地方。”   茉儿狠狠瞪了麦豆一眼:“看在冬青的份上。”说完,他昂首挺胸走开了。   “我和那位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冬青对邦妮道:“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邦妮讥讽地微笑了一下:“那就祝你好运。反正你和我们不一样,那位先生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不是么?”她转向麦豆:“你最好也小心点儿,当心阿方斯哪天控制不住自己,你就得被迫退出红鸾系统了。”   “不要你管。”麦豆恼火道:“你既然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退出红鸾系统和他结婚啊!”   邦妮怨恨地看了麦豆一眼,快步离开了。   “你得学着管管自己的脾气和嘴巴。”冬青严肃道:“这里不是阿克那,他们也不是我。而且邦妮怎么了?她以前是很友善的啊……”   “她讨厌我,因为阿方斯。”麦豆言简意赅:“这样阴阳怪气有一段时间了。而且你怎么还有心思管我的事?我们现在要谈的是你!你怎么办?”   冬青摇头,肩膀沉了下去:“我还没想好。”   “那个白泽总得负责吧?”麦豆提醒他:“这太不公平了。就算有错,也是他的错,凭什么你来承担后果?”   “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的,也不止这一桩……”   “对了,是谁举报了你?”   “一位客人。”   “年轻的omega?”麦豆反应很快道。   冬青默默点头。   “哈。我就知道是这样。”麦豆生过气,抱住了冬青:“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我去打听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在庄园附近帮你找到一间小房子……杜洛夫人肯定会愿意帮忙的……”   冬青拥抱了他,真诚道:“谢谢。”   “不喜欢听你说这个……”麦豆嘟囔道:“哦,罪魁祸首来了……”   冬青松开他,回过头,发现白泽正站在仓库门口。   “我需要和你谈谈。”白泽无措地望着他:“好么?”   冬青看着他。白泽一直都很好,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感情。他珍爱白泽,就像白泽珍爱他一样。   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弄错了一些事。有些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甚至一时都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开口。   终端的响声打断了这份纠结——有客人需要小型治疗仪。冬青烦恼地戳了戳悬浮屏,发现目前空闲且在仓库的人只有自己。只要没有办完手续交接,他就得继续工作。   冬青叹了口气,从仓库里找到治疗仪,向外走去:“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白泽跟在他后面,没有说话。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了。   冬青咬了咬嘴唇,拒绝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喜欢白泽。一想到要分别,就会难过得想哭。这里头固然有信息素的缘故,但肯定并不能全部归因于信息素。   或许正因为太过喜欢,才会如此地失望。   尽管穿了防护服,风仍然大得让人脚下不稳。白泽很快默不作声走到冬青前面去了。过了好几秒,冬青才意识到,他在帮自己挡风。   意识到这点反倒让冬青感到一阵恼火。omega倔强地追上白泽,跑到他前面去了。   两个人在风雪里走走跑跑,最后冬青先没了力气。白泽停下来,向他伸出手。   冬青看了那只手一会儿,忽然伸手在白泽手心狠狠打了一下,然后在白泽的愣怔里,又跑到前面去了。   兜了一大圈儿,他们又回到了白泽住的那栋楼,只是这一次在另一层,另一个房间。   客人的房门半开着,冬青敲了敲门,带着治疗仪走了进去。   直到走到最里面的房间,他才听到了讲话声:“没事了……”   冬青试探着开口:“您好,请问……”   一个金色头发,容貌十分精致的omega走了   出来:“治疗仪到了?”看见冬青,他微微愕然:“是你?”   冬青也认出了他。是那天在剧院遇见的omega。   一位红色头发,绿色眼眸的夫人焦急地走了出来:“伊斯特?”   冬青身后传来了白泽同样惊讶的声音:“母亲?”   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林夫人开口,对白泽道:“你不要进来。”然后她对冬青焦急道:“麻烦你帮忙看一下,医疗机器人好像也有点儿问题。”   冬青赶忙走进去,却在接近医疗舱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床上的omega上身赤裸,半张脸上布满青肿和血迹。他的右侧肩膀附近有个可怖的焦洞——那是激光枪造成的。医疗机器人正在舱内帮他处理伤口。   冬青走过去查看医疗机器人的参数,却注意到了那个男人长长的黑色头发和上挑的眼角。   他猛地意识到,这人正是自己曾在塔楼上和白泽看到的那个人——流光夫人。 第81章 安多吉尼 10   医疗舱和医疗机器人只要使用得当,可以很好地处理大部分外伤。冬青把射线治疗仪加装到了医疗舱内,并找出了房间内的设备处理工具包,尽力对机器作出了调整。机器人的运行速度加快了,伤口看上去很快不再那么可怖。   他仔细检查了各种参数,对林夫人和那位年轻的omega道:“暂时没有危险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要尽快到医院去检查。枪伤……可能会造成一些后遗症。”   “不去医院。”一直躺在舱里的流光夫人虚弱道。   林夫人走过去:“可是……”   “死不了。”流光夫人坚持道:“我了解这种设备,不过是好得慢一点。”他声音低了些:“我的家族一直做这类生意。今天很抱歉,那个人失约了,说是因为不可抗力。”他苦笑道:“你看,婚姻对我来说完全是桩赔本生意。我没法再实际控制航路,只能做个中间人……婚姻带来的好处全部归于我的兄长。而现在我面临和我那讨人嫌的异母弟弟流霞一样的下场——死在某个alpha的手里。   “别这样想。”林夫人难过地看着他:“你不会有事的……”   流光夫人摇了摇头,用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锐利地盯着冬青:“走出这个房间后,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冬青低声道:“庄园会最大限度地保护客人的隐私。”   流光夫人喃喃道:“很好。伊斯特。”   金发的omega抱起手臂,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流光夫人:“你是想求我去劝劝他么?没用的。你的情人死定了。”   冬青默不作声地蹲下来,飞快地整理工具和复位那些被他拆开的零件,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流光夫人短促而绝望地笑了一声:“随便吧。我只是想说,趁格雷还没开口,尽快回雀湖去吧。”   “我现在走了你怎么办?”伊斯特不满道:“我早就警告过你……”   “你知道被标记之后伴侣又不在身边的omega会有多痛苦么?”   伊斯特皱眉道:“我也是omega,我当然知道。生理期人人都经历过。听着,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以你的手段,大可以不被他发现……何必要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庄园就算想保护隐私也没有用,晚宴上的事很快就会传开,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圈子是个什么德行。”   “不要被标记。”流光夫人答非所问道:“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忠告。”   “但你我都知道那不是我说了算的。”伊斯特瞥了一眼冬青:“还是考虑考虑你自己吧。我要是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和我父亲协商,给他他想要的——一个孩子;要么,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留给你的时间不太多了。最好在他再次来找你之前赶快做决定。我拦得住他一次,未必能拦得住第二次第三次。”   回应他的是沉默。   伊斯特转身向外走去:“对了,你最好别直接回家去,去恒云或者蓬莱是个更妥当的选择。西拉斯喝了点酒,和我说漏了嘴。他祖父在格鲁伊纳工作,据说现在病毒的事比想象中更麻烦。微生物研究所有个叫洛希的专家怀疑那种病毒不是席瓦病毒,而是致死率100%的费瓦病毒。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冬青的工具盒掉在了地上。   伊斯特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你的事情做完了么?”   冬青站起来,声音有些发抖:“那位……那位专家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她……她是位alpha女性么?”   伊斯特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冬青向他靠近了几步,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请原谅我的失礼……但这对我很重要。她,她在格鲁伊纳对么?”   “我不知道。”伊斯特看着他:“也许你可以问问西拉斯。你们有客人的名单,很容易就能联系到他了。”说完,他看了一眼医疗舱里的流光夫人:“我得回晚宴上去了。”   伊斯特离开了。   冬青满心混乱,正要告辞。林夫人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叫冬青,对么?”   冬青茫然地点了点头。   林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又有几分歉意:“可否请你在房间外稍微等我一下?”   冬青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林夫人安慰道:“不会很久。”   冬青走出房间,发现白泽正在客厅踱步。看见冬青,他立刻走了过来:“我……”   冬青摇了摇头,低下了头:“你母亲似乎有话对我说。”   白泽立刻道:“别担心,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冬青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你认识一位西拉斯先生么?”   白泽思索了片刻:“酒会上见过一面,怎么了?”   冬青摇了摇头,慢慢坐下,呆呆地盯着地毯。   白泽走到他身前,半跪下来:“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冬青从混乱的思绪里抬起头,突然想起来他还在生白泽的气。他看着白泽,感到一阵孤独和无助。   白泽本能地想拥抱他,却又垂下了手,焦急道:“你怎么了?”他笨拙地张了张嘴:“我……我想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了提亚马特的事,我提前订了票,为了以防万一……你拒绝了,我很担心……可是你保证你会照顾好自己。你会留下,我会离开,我知道……我只是……我没办法看着你那样在风雪里躺着……”他急切道:“你明白么?我不能把你放在风雪里,走廊里,我只是想让你能稍微舒服一点儿。房间里很暖和,离得也并不远,那时候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我没有想过……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难控制自己,我想抱你……我就要走了,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说不下去,捂住了脸:“对不起……”   房间里一阵沉默。   许久,冬青轻轻拉开了白泽的手。白泽抬起头,发现他的眼眶红了。   Omega低声道:“我只是……你知道,我见过太多了……你可能没有办法明白,但我……”他抬起头,哀求道:“我害怕这些,害怕被隐瞒,被代替,被做决定……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白泽低声道:“我现在……可以抱抱你么?”   冬青吸了一下鼻子,抱住了他:“对不起。”   “我也有错。”白泽喃喃道:“我很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恐惧和焦虑,那是该我来承担的事……”   “可我想知道。”冬青把脸埋在他肩上,闷闷道:“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一起决定……那样你身上的压力也会减轻许多……”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白泽放开他,担忧道:“你打算怎么办?”   冬青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我有个姐姐,记得么?你的那位朋友,那个金色头发的omega,说西拉斯认得一个姓洛希的人,在格鲁伊纳。我想……也许……虽然希望不大……”   白泽立刻明白了:“我去联系西拉斯,别担心。”他站了起来。   房门开了,林夫人走了出来。她轻轻关好门,对冬青道:“可以到我房间来么?”   冬青不安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白泽。   白泽安慰道:“我这就去找西拉斯。”说着,他飞快地离开了。   林夫人拉起冬青的手:“跟我来,孩子,”   林夫人的手柔软又温暖,让冬青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忍不住仰头眨了眨眼睛,把泪水克制住了。   林夫人没有询问冬青任何事,只是用有些担心的语气道:“他没有欺负你吧?”   冬青很意外她会这样问,慌忙摇头:“从来没有……”   林夫人仔细看着他:“别害怕。如果你不是自愿的……”   冬青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发红的眼圈让林夫人误会了什么。他慌忙擦了擦眼睛:“真的没有……”   林夫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不再说什么了。   房间里很安静,她给冬青拿了许多吃的东西,还倒了茶:“你看上去累坏了。谢谢你帮了流光的忙。”   “那是我的工作。”冬青赶忙道。   林夫人摇了摇头:“我得向你道歉。森先生告诉我了,你失去了工作。这是白泽的过错。”   “不……”冬青立刻道:“不是他的问题……”   林夫人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她用一种略带忧伤的表情看着冬青,不再说话了。   冬青茫然又不安地看着她。   幸好白泽的通讯很快解救了他。   西拉斯先生并不认得洛希教授,只知道她是个alpha女性,在恒云高等大学担任教职。格鲁伊纳因为情况特殊,对外部来说基本上是封闭的。所以如果想要确认,最好能联系恒云高等大学。只是作为顶级学府,校方每天都有大量的信函和消息要处理,收到回复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蓬莱离恒云交通距离很近。”白泽建议道:“真的很近。”他补充道:“离瀛洲也很近。星舰中途会经过恒云,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看看,然后再返回瀛洲。你可以暂时留在瀛洲或者蓬莱,等待身份证明恢复。”   冬青低声道:“可是……我总得有一份工作啊。”   白泽求助地看向母亲。   林夫人安慰道:“这个倒不必担心,蓬莱的omega权益促进会可以帮忙。我刚好认识那里的工作人员。”   冬青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谢谢您。”   林夫人轻轻拥抱了他:“会好起来的,孩子。”   他们说话间,林夫人的通讯响了,是林上将的副官:“上将马上就要出发了,夫人,您的星舰也该做登舰准备了。”   林夫人看了一眼时间,再次叹了口气。她已经换好了衣服。   白泽和冬青送林夫人和奥莱特女士到庄园大门。风雪里,有个年长的alpha男性正笔直地站在一辆装甲型的飞车旁边。   冬青可以肯定他是白泽的父亲,因为两个人的外貌特征是在太过相似了——他们都有银色的头发,和让人第一眼望过去感到害怕的灰色眼睛。   林上将接过妻子的行李,打量着冬青,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绿色的眼睛上。   冬青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白泽握住了他的手,安慰地摩挲着。   “我是白泽的父亲。”林上将向冬青伸出手。冬青小心地握了握。   上将冲他温和地笑了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的气息就不再那样令人感到压迫了。   林上将拍了拍儿子的肩,郑重道:“照顾好自己。”   白泽点头。他拥抱了父亲和母亲。   出乎冬青意料,林夫人主动伸手拥抱了冬青,并吻了吻他的额头。   车子很快消失在了风雪里。白泽对冬青道:“我们也要准备出发了。”   离别永远是令人难过的事,尤其是这样仓促的离别。   麦豆一直在哭,冬青便也哭了。分别来得实在太早了。冬青把白泽买给自己的所有防护用品都留给了麦豆,还给麦豆列了长长的清单,提醒他还需要准备哪些东西。   阿方斯保证他会好好照顾麦豆,但这并不能让冬青放心。   “答应我,你会努力读书,努力拿到文凭……”   麦豆嚎啕起来:“你会……你会给我发消息吧?”   “每天都会发。”冬青抱住了他,在他耳边抽噎道:“不要老是闹脾气,记得……记得戴两条护颈……”   “我上次扔掉那个混蛋的小费时你该拦着我的。”麦豆抽抽嗒嗒地埋怨着:“那样你起码能多一笔买返程票的钱,要是白泽那个混蛋对你不好的话……”   “你不需要它,我也不需要它。我们自己可以赚钱。”冬青吻了吻他:“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麦豆再次开始哭泣:“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不是。”冬青纠正道:“不是最幸运的,因为你还会有很多很多好运。”他擦了擦眼泪:“我们都会有很多很多好运的。”   直到抵达航空港,冬青仍然觉得非常难过。白泽一直抱着他。现在爱人是冬青唯一的安慰了。   出港的航班信息和航路信息一直在变化。白泽收到了好几次星舰舱位变动的消息,似乎是原本的民用星舰被临时调拨了,一部分乘客被转到了无人乘坐的军用星舰上。   最后他们登舰时,才发现本该没有什么人乘坐的星舰居然是满舱的。   星舰很快出发,白泽抱着冬青,隔着舷窗,看着美丽的康科德在视野中渐渐变小。   冬青给麦豆发了一条消息,然后靠在了白泽肩上。   星舰上的人工智能发出了提示,提醒乘客星舰即将进入交通点,可能会造成微弱的头晕,请乘客注意关闭客舱舱门,不要在走廊上移动。   白泽检查好舱门,带着冬青爬进了双人休眠舱:“要航行好多天呢。先睡两天?”   冬青点点头。白泽设定了休眠时间,自然地抱住了他躺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星舰突然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砂糖的警报响了起来:“检测到最新航路发生变化。目标交通点正在关闭中……无法中止穿越,参数故障……”   白泽抱紧冬青,低声道:“糟了……”他出手如电,飞快地按下了休眠舱顶部的几个操作按钮。   舱门落下,锁扣轻响,黑暗瞬间笼罩了他们。 第82章 海茵 3-1   走廊很长,长而空旷。地板,墙壁,棚顶,布满了蜷曲优美的植物与水滴图案。穿行者能从中读出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它们丰富,艳丽,彰显着一个文明特有的魅力。而当你去仔细观察那些图案时,会发现它们全部都是由或大或小的彩色六边形拼接而成的。许多小的构成更大的,更大的又可以不断拆分成更小的,无穷无尽。   如果一个人试图去找到目力所及最小的那个六边形,他会慢慢在这些无穷无尽的图案里感到眩晕。   海茵很理智地没有去看。侍者走在他前方,银色的鳞翅交叉在礼服后面,发出明亮的金属光泽。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无比的门。侍者转过身来,向他施礼,然后消失了。   他穿过了门。   纯白的大厅广阔空旷到难以置信。光柱落在正中高高的王座上,女王站在光芒之中。   “我的朋友。”海茵听到她的声音在自己心中响起,带着遥远而空灵的回声:“看来雌性的宿命都是一样的。”   “您已经知道了么。”海茵轻叹:“我要离开了。”   “永别来得比预想要早。”女王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平静:“记住约定。”   白色的巢从地面隆起,将王座吞没了。纯白的大厅空空荡荡,古怪的蜂鸣声逐渐响起,包围了海茵的意识。   海茵猛地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监室外,报警器蜂鸣大作。几个监视员匆忙和机器人一起,把一个omega送进了医疗舱。   芬妮已经醒了,正趴在透明的隔离墙上看着那里。其他监室也有几个身影出现在了透明的隔离墙后。更多的人仍然躺在床上。   监视员带着医疗舱离开了。灯熄了,监区恢复了黑暗和安静。   芬妮啜泣起来。   机器人声音轻柔:“请立刻回到床上。如您拒绝,房间将开始喷洒安眠喷雾。”   芬妮回到了床上,海茵也躺了下来。机器人不再发出声音。   “那个人死了。”芬妮哽咽道:“十次有八次都是这样。他们只是来做做样子。医疗舱的灯根本就没有亮。她生育过许多次了,年纪也大了……但是她有很多积分,非常多……”   芬妮的话很含混,不过海茵知道她在说什么。付出代价,换来积分,用积分保证自己的生活。这个看似合理的交换关系是完全虚假的,证据就是,这里没有一个老年人。   出卖生命和健康以换取生命和健康,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有人拿走了天平上的东西,天平两端永远不可能平衡。   海茵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应当报以同情,应当感到悲哀。可事实上,他心中最明显的情绪只有羡慕。   对海茵来说,死亡意味着卸下负担,结束一切,迎接永恒的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安森纯白的大厅空空荡荡,女王想必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梦都有意义。研究意识的科学家曾这样对海茵说过。海茵同样相信这一点。   他记得约定,那个关于和平的约定。七联和安森不会再有战争,这是为了两个种族的所有生命。   他答应约定,守护约定,不是因为他被女王控制,而是因为他明白这个约定对七联意味着什么。   女王是安森的母亲和神明。但她不是永生的。新女王诞生前的那段时间,安森会变得脆弱。失去女王的安森子民各自为战,将无法组织起统一的力量面对战争。对七联的某些人来说,这份脆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七联当然会赢。   可是会赢得很惨。女王对安森来说是信仰,也是实际的最高意识。当女王死去,安森又遭到战争,它的子民会选择用死亡向女王献祭。这是安森的文化和生物意志共同决定的。   它的每个子民都会想办法与七联的人类同归于尽。   七联当然会得到安森的星域——没有主人的星系可以属于任何掠夺者。但只要安森哪怕还剩一个个体,它也会在短暂的时间内繁殖出无数同族。   数以百亿计的安森人中,女王只有一个。而当只剩下一个安森人时,它就是女王。   海茵曾经见过它们的巢,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卵。   它们全部是由女王产下的。由她一个个体。亿万年间,一代又一代的女王,在同一片星域,完成全族的繁衍任务,又或者说,她自己的繁衍任务。   人类的科学家认为这非常恐怖。海茵却在敬畏之余,感到一丝哀伤。他想或许正是这一点哀伤,让他得以比其他人离女王更近一些。   “雌性的宿命都是一样的。”   或许正因为感受到了生命诞生所需要的代价,所以才会对它格外重视。   只可惜负责作出决定的人并不在意这些。那些人并不在乎会有多少生命消失在这个所谓“敌人脆弱”的战场上,他们的眼里只有利益。狂热和牺牲归于大众,利益归于做决定者和投机者。   继续活下去,等待海茵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盘查。他曾经小心谨慎地避开漩涡,埋首在学校的图书馆和讲台上。直到他杀死了布利萨克。布利萨克的死给了那些人机会。   很长一段时间里,海茵都在思索,布利萨克对自己的暴行是否不是对方真正的意志。结婚前,他的丈夫看上去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像那个家族的大部分人一样,他高大,漂亮,充满alpha的气概,令人安心。有时候他会有点儿暴躁,但很多要塞出身的alpha都有点儿暴躁——环境影响了他们的信息素,那是可以理解的。   海茵爱他。在红鸾系统的安排下结合本身是一件现实的事。但海茵知道自己爱他。尽管这份爱如今看上去像个笑话。   也许有人控制了他的丈夫,海茵甚至这样想过。目的就是逼迫自己向他人求助。因为他的丈夫在施暴之后会痛哭,会跪下来哀求,看上去相当内疚。所以海茵原谅了他,一次又一次。   也许布利萨克与他结婚的目的就是套取安森的情报。海茵也这样想过。可是布利萨克根本不关心安森。海茵只在他休假时能见到他。他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gotobed。   不知道为什么,那件事渐渐令海茵疲惫而痛苦。布利萨克有时会因为他的反应不够愉悦而发火,后来发火又从这件事蔓延到其他事上。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正常的交流了。海茵感到自己在慢慢破碎。   决定去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管是为了约定还是为了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海茵是个已经死过了无数次的人。   可是这件事现在变得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玛莎手里的那段影像让他意识到,制作这样的东西相当容易。舆论不会关心真假,他们只关心自己想看的,所谓最刺激的部分。如果他自杀,毫无疑问那些影像会传遍各处用以报复,让海茵的家族和他的学生们蒙羞。年轻人们会因为曾经选择了他做老师,而在学历证明上永远留着一个可耻的烙印,承受他人异样的目光。   说起来不可思议,但卡利加的环境甚至七联大部分地区的环境就是这么可笑。在海茵之前,已经有无数类似的例子了。   如果他死去,他的学生和他的家族会陷入麻烦和痛苦。如果他活着,无数陌生人可能会被卷进一场不必要的战争。   最后海茵不再思考了。就目前来说,他其实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那些人日夜监视着他,在机器人的目光所及之处,他只能继续沉默地活着。   沉默是他唯一可以坚持的。   而那些他为之守护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可能在嘲笑他,在辱骂他,也可能在为他叹息。   那不重要。海茵告诉自己。我这样选择,不是为了被谁感激。这只是我的信仰。   真的么?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信仰要求你做一个好人,一个清白的,守序的,努力的,无私的,有爱的人。可你杀了你的丈夫,你是个杀人犯。   那是反抗。海茵对那个声音说道。   反抗不需要杀死他。承认吧,你只是想杀了他而已。你是个杀人犯。   不是这样的。海茵翻了个身。   你是个杀人犯。你知道他爱你,你利用这一点杀了他。   不是这样的。海茵在心中尖叫。   他说他爱你。   海茵感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一只手从黑暗中向自己挣扎着伸了过来。海茵紧紧地蜷缩起身体。   那一天,布利萨克对他嘶吼道:我这么爱你,在家族面前袒护你,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居然把晾衣绳挂在我脖子上?给我解开!   海茵没有动。布利萨克开始打他,可是绳子勒得越来越紧。   Alpha倒在地上,目光流露出了哀求,无声道:海茵,海茵……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海茵躲开了他伸向自己的手。   然后那只手永远地留在了海茵的记忆里。   “你做噩梦了么?”芬妮问道。   海茵摇头:“不,不是噩梦。”   芬妮吸了吸鼻子,眼睛看上去仍然是红肿的:“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担心……”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你……你要不要去和寡妇沟通看看。你知道,我很想和你一起做工,你是个好人,是个好的室友和伙伴。艾伦太糟糕了,他会把你拖累掉的……”   “没关系。”海茵平静道:“他在适应。”   “拉夏尔。”有人叫他,是玛莎监视员:“到这里来。”   海茵握紧了拳头。   在芬妮惊恐的目光下,他被电子镣铐铐住,带离了前去工作的人群。他们穿过走廊和隧道,最后登上了一辆悬浮车。   海茵没有说话。在悬浮车停靠的时候,玛莎开口道:“有人要见你。”   “这不符合规定。”海茵停下了脚步。人人都知道,卡戎规定只进不出,为了防止犯人越狱。   玛莎耸耸肩,把束具扣在了他嘴上。   机器人滑动过来,将海茵推上了浮盘。 第83章 海茵 3-2   海茵不知道这里建筑的具体结构。地下通道四通八达,曲折复杂。最后他们辗转经过了几条上升的通道,在一条小走廊的入口处停了下来。   走廊两侧各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开了。玛莎调出悬浮屏点了点,浮盘载着海茵走进了房间。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眼前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堵透明的墙。机器人走上来,取下了海茵身上所有的束具。   而玻璃对面的门在这时开了,一个穿着要塞技术部制服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礼貌地向海茵做了自我介绍,并出示了身份证明。他是提亚马特要塞人工智能技术中心的负责人,来到这里,是希望能向海茵寻求帮助。   海茵看着他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大堆设备,最后戴着手套,拿出了几个极小的盒子。   透明幕墙上出现了一个洞,机器人把其中一个盒子向海茵递了过来。   海茵手有些发抖。他打开那个无菌盒,里面是一对深棕色的人工智能外戴设备。   “这曾是布利萨克中将的人工智能。按照规定,技术中心需要对它进行回收和检测。布利萨克家族申请了设备保留,上将和元帅都很关心这件事。”对方解释道:“不过出了一些问题。我们发现这套设备在布利萨克去世后被锁定休眠了。至今为止,我们通过各种方式都无法完成将其唤醒。我们知道有些alpha会把密匙放在伴侣身上,所以前来寻求您的帮助。”   “你找错了人。”海茵盖上了盒子,把它轻轻放回到了机器人的托盘上:“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任何密匙。”   来访者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继续道:“我们知道,您和中将阁下……存在一些情感纠纷,所以布利萨克元帅托我带来了手信。”他打开了悬浮屏,一封加密的影像信息出现在了海茵简陋的终端上。   海茵的手指碰了碰悬浮屏。光条扫过他的手指和眼睛,元帅苍老的脸出现在了他的瞳孔上。   老人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感情——仿佛一个人身居高位久了,作为人类的感情就会逐渐从脸上消失。   元帅的话乍一听只是在为他们的婚姻悲剧感到遗憾,但海茵长期与文字和语言打交道,很容易地听出了隐藏在话语之下的内容。   布利萨克家族坚信中将的死是个阴谋,只是他们不能确定海茵背后的人是安森,还是议会的反战派,甚至是巴兹尔派系的执政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要求海茵必须配合一切关于布利萨克的调查工作,否则会对他的家族和学生施压。最后,他们希望海茵活着在卡戎接受折磨,因为“人人都需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这样看来,玛莎背后的人里并没有布利萨克家族。海茵想。这个家族表面看上去是巴兹尔派系拥护者,实际上与议会的掌权者关系却很微妙。   战争是要有牺牲的。布利萨克家族能在战士中代代保持威望和地位是因为他们所有人——哪怕是到了布利萨克上将那种级别——都不可避免要上战场。战前评估对他们来说永远是非常重要的。显然,安森不是他们想要面对的对手。   意识到这一点,海茵心里的沉重感稍微退却了些。   “拉夏尔先生。”来访者打断了他的思绪:“或许您现在回想起来了一些线索?”   “很遗憾。”海茵摇了摇头。   “那么我想请您向帮我们提供生物信息资料。您知道,密匙的类型太多了。”来访者显然并不打算放弃。   海茵抬起头:“如果你有这个需求,需要通过卡戎的系统进行申请。”   “哦,但仍然需要您本人的配合。”来访者站了起来,彬彬有礼道:“麻烦您了。”   对方言辞和蔼,但这是显而易见的胁迫。机器人靠近海茵,拉过他的手。海茵感到手指猛地被刺痛了,一个极小的红点出现在了他的指腹上。   来访者把几个无菌盒放入设备,眼前的悬浮屏上很快出现了海茵的生物信息资料。   就在这时候外带设备发出叮地一声轻响。房间里的灯闪烁了几下,忽然熄灭了。海茵手腕上的终端却莫名其妙开始发热——一般来说,终端要坏掉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事。   几秒钟之后,照明恢复了。来访者迷惑地盯着设备仔细看了一会儿,最终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看来中将阁下对您确实情深意重。”他含义不明地慨叹道。   海茵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发热的终端——他觉得很冷,而那个即将坏掉的终端似乎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热源。   来访者向他行了个礼:“那么,既然使命已经完成,我就不更多地打扰您了。”   机器人来到海茵身边,把束具重新戴在了他身上。   离开房间时,刚好对面的房门也开着,玛莎议员正在面带微笑往外走。海茵瞥见了房间透明幕墙后的那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回去的路上,他终于想了起来。那个人是托德议员秘书团的第二秘书。   看来卡戎“只进不出”如今完全是句鬼话了。从曾经的铜墙铁壁到如今的漏洞百出,大概只花了五十年。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海茵想。人类的世界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新鲜事。只是不知道这位秘书先生为什么不辞辛劳跑到遥远的卡戎来。托德的倾向海茵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相信第二秘书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卡戎的omega们。身份不同,立场就会天然不同。许多活跃在议会上的人发自内心热爱的只有权力,口号和观点不过是获取支持率的工具。   海茵垂下了眼睛。   他们穿过离小走廊最近的通道出口时,扫描仪忽然发出了警报:“终端无法识别。”   玛莎看了眼自己的终端,又看了眼海茵的,语气轻快:“该有人提醒你,洗澡的时间不要太长,是不是,博士?”   终端都是防水的。玛莎不过是在开玩笑。能开玩笑说明她心情不错。不管那位秘书与她交流了什么,看上去她都拿了不少好处。   他们没有按照原路返回,而是去了另一个房间——是个仓库。管理员正在门口的设备上记录数据。   玛莎愉快道:“终端坏了,换个新的。”   对方取下了海茵的终端,皱眉道:“这个根本没用多久吧。”   “但它坏了。”   管理员耸耸肩,走进了仓库。很快她带着一个盒子出来,拆出新终端,把两个设备放在一台小机器上调试。   “好了。”管理员嘟囔着,把新终端戴在海茵手腕上:“新终端5积分,得从你的积分里扣。”   海茵刚想说什么,新终端闪烁了几下,屏幕黑了。   管理员凑近,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又坏了?”她把终端取下来,再次进了仓库。   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包装盒在地上堆成了堆,终端仍然无法正常使用。   玛莎靠在椅子上,不满道:“看样子这批货的问题可挺严重。”   管理员恼火地扔掉了又一个新终端,再次跑进仓库。过了好半天,她举着一个比方才那个好很多的包装盒回来了:“这个肯定是好的。”   玛莎好奇道:“没见过这种。”   “压仓底的货。级别高,成本高,后来被放弃了。这里的犯人管理系统用这种终端完全就是浪费钱。”管理员埋头调试了一会儿,把终端戴在了海茵手上。   这一次终端终于亮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然后显示了海茵的身份信息。   “这玩意儿的首次运行提示真是别出心裁。”玛莎评价道。她指的是那个简陋的笑脸。   管理员回到悬浮屏前,不带感情道:“换终端,5积分。”   玛莎突然开口道:“我觉得这个数字可能不太对。你知道,考虑到这个终端和普通的不一样……”   管理员看了眼玛莎,又看了海茵:“我暂时不记录信息,你可以打个报告,问问上头的意思。”   “我会的。”玛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海茵没说话。他知道自己要开始真正面对这所监狱了。 第84章 海茵 3-3   日常工作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海茵在玛莎的监视下走进餐厅,坐在了角落里。   布利萨克的终端为什么可以用自己的生物信息唤醒?这很荒唐。而且获取自己的生物信息不是非要到卡戎来。安全局在查证案发现场时提取了所有能提取的信息。   可是那个人也没有在说谎。海茵对语言很敏锐,这也包括谎言。   或者安全局不肯提供帮助;或者安全局提供了,但是生物信息不是即时的,所以仍然无法完成唤醒。   前者的可能性太小了。而后者……如果真的是后者,那就说明,有人希望布利萨克的人工智能可以和自己接触。   那个人会是谁呢?公诉员说他们检测了坎普的运行日志,那么至少在安全局发现人工智能设备时,坎普的状态还是正常的。密匙锁定肯定发生在对坎普的日志检测结束之后。按照人工智能的运行模式来说,如果海茵的即时生物信息是密匙,人工智能被锁定时一定近距离接触了海茵。   而这是不可能的。公开审讯前海茵一直被独自关在牢房里。因为怀疑他有共谋者,或者说怀疑和安森串通,加上海茵本身身份特殊,所以当时的审讯全部是通过全息投影完成的。安全局对自己采取了最高级别的关押模式。而在公审结束后,海茵就被直接送到了卡戎。   一路上他唯一接触过的人是玛莎。而坎普不可能在玛莎身上。因为那个来访者并没有说谎——这点海茵可以肯定。   对于坎普这样的人工智能来说,这种级别的完全休眠,还有一种实现的可能,就是布利萨克本人提前做了设置。   所以那个希望坎普和自己接触的人难道会是布利萨克自己么?布利萨克设置了这样一个命令,确保一旦自己出了意外,坎普会被送到海茵手上?   从外人的视角来看,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看来中将阁下对您确实情深意重。”来访者的话再次出现在海茵脑海里。   不。海茵悲哀地想。这不可能。为何所有人都在说这样的话?一个alpha如果真心爱着自己的omega,怎么会忍心看到爱人痛苦?布利萨克所谓的爱只是扭曲的占有和支配欲。他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过一个平等的人。而在这段婚姻里,海茵发现,自己也在慢慢失去作为人的意志。   七联规定,一届外交工作者的任职年限是二十年。alpha和beta都可以有许多个二十年,而omega只有二十年。理由是omega的最佳初始生育年龄是五十岁之前。不管海茵是否结婚,一届任期结束,他都需要离开安森。   离开时他满心伤感,对七联和安森的未来隐隐担忧,而近在眼前的婚姻似乎是唯一的安慰。那时候他绝没有想到,安慰会成为狰狞的噩梦。   海茵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在自己眼前挣扎。   不,绝不会是布利萨克,海茵太过了解这个alpha。他竭力让自己忽视那只手。也许是安全局的人,毕竟是他们最先找到外戴设备的;也许是布利萨克自己不小心设置了什么错误的命令;也许是坎普在运行时出了意外。   人类会犯错,动物会犯错,系统在运行时也会犯错。坎普虽然很高级,但运行错误在高级人工智能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技术人员的技术也不是万能的。   对,意外。这就解释得通了。   但是坎普运行日志里,对家用治疗仪的操作指令缺失也是意外么?   什么样的意外会精准地删掉所有的治疗仪操作记录?让海茵在法庭上拿不出任何布利萨克对自己施暴的证据?   海茵想不出。就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人在操纵这一切。不,不光是看不见,他可能甚至都不存在。   海茵停止了思索。他觉得继续思考下去自己可能会发疯。   就到这里。他对自己说。思考这些没有意义,一切都会结束的。可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新终端同样在不明原因发热,海茵调取了小悬浮屏,发现它的运行速度已经达到了这个设备的极限。这是很不正常的,这种用来管理犯人的终端通常极其简陋,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数据要处理。它做得最多的是不过是记录积分,定位,和确认犯人的状态。仅此而已——连食堂的餐具都有这种功能。   海茵盯着终端。就在这时候,积分扣减信息突然出现了。他少了七十个积分,备注显示是“终端更换”。   初始积分是一百,海茵曾给了芬妮三十,又零星地给了艾伦一点儿。做工的积分大部分都在日常生活里花掉了,没有什么结余。而且自从和艾伦在一起做事,海茵每天的结余都是负数。所以现在他的处境和艾伦一样了——账户上眼下还剩可怜的0.6个积分,这些甚至不够他正常吃一顿最简单的晚餐。   海茵关掉了悬浮屏。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用餐时间结束,他走进人群,回到了监室。没想到除了玛莎,还有另一个不速之客在那里等他。   克莱尔监视员冲海茵微笑道:“下午好,今天监区要做积分核查。”他转向玛莎:“这个月干得不错嘛,看样子你和新的工作伙伴合作挺愉快。”   玛莎的神色仍然很紧张。克莱尔看着悬浮屏上的表格,把她那一页翻了过去。玛莎松了口气。   克莱尔耸耸肩,把目光转向了海茵:“至于你,拉夏尔先生,我得提醒你,你必须要更加努力工作,好好表现才行。考虑到你刚刚来到卡戎,这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这段时间该怎么做。我建议你向朗格监视员申请加班。虽然有点儿辛苦,但总比没有积分好。否则我们就只能把你调到其他监区去了,这里只留给表现好,配合改造的服刑人员。你知道,很多人盼着能得到这里的位置……”   海茵直接道:“或许你们可以制止那些人来毁掉我和艾伦的工作成果。”   克莱尔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愣了片刻才尴尬道:“哦,是么?我不清楚……呃,犯人之间有些龃龉是正常的,集体生活嘛。你得学会沟通。对,是这样没错,你可以和对方聊聊之类的……”   海茵看着他:“我确实这样做了,但没能解决问题。您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就再聊聊……”克莱尔含混道:“我得到下个监室去了,工作一大堆,你知道……祝你好运。”   芬妮坐在床上,双手握在一起,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话。   于是海茵知道,自己的问题可能不会有答案了,但他仍然开口道:“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从现在起每天还给我一点积分么?”   芬妮避开了海茵的目光:“我现在也没有积分,你知道的……之前那些拿去还给其他人了……我一直在还账,我向很多人借了积分……”   海茵轻轻叹了口气。对于芬妮的反应他同样并不意外,事实上,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会让他感到意外了。   晚餐结束后,积分就清零了。海茵没能离开食堂——朗格监视员叫住了他,在海茵有所反应之前,束具已经戴在了他身上。   监视员将他再次带进了同一列地下悬浮车。   路线还是原来的路线。海茵默默计算着时间。悬浮车停靠的地点离上一次停靠的地点不远,是之前那站的前一站。   这次的上升通道只有一条。他们穿过走廊,经过一片窗子。海茵许久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窗外——是黑色的荒原,许多细小的圆柱在像刺一样生在地上。他正想仔细看看时,朗格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里。”   转角是个小圆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清洁剂气味。朗格走到一处光脑边上,调取了悬浮屏。   “你有额外的活儿要做。”他生硬道:“你没有积分了。机器人会带你过去。第一次,系统不会太难为你。这里有些表格要填。”   机器人拆下了海茵嘴上的束具,但电子镣铐仍然戴在他的手上和脚上。   “如果我拒绝呢?”海茵冷静道。   “我建议你还是看一下表格。”   “我拒绝。”海茵没有看向终端,语气平静道:“请把我调到其他监区去吧。” 第85章 海茵 3-4   朗格道:“很遗憾,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看着海茵:“别那样看着我,你最好还是先看看表格。我知道这可能一开始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相信我,为了留在现在的监区,做一点牺牲是值得的。比起其他监区,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个天堂。”他严肃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那么谁能决定?”海茵望着朗格。   朗格的声音有些焦急:“你怎么不明白呢?有些话我没法直说,但你是个聪明人。卡戎不是外面,外面的道德和规则在这里也不适用。没人会对此说三道四。”   “你们在犯罪。”海茵轻轻道。   朗格沉默了片刻:“我没有决定权,你同样没有。”他关掉了悬浮屏:“但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改变主意。请仔细看看那些表格吧。”   说完,他转身快速离开了。厅室入口落下了封闭门,海茵被独自留在了小圆厅里。   厅室没有出口,所有的门都关着。海茵拖着沉重的镣铐缓慢地走了一圈儿,什么都没有发现。   终端一直在发出提示,提醒他有一份来自卡戎的信息。   海茵最终还是选择了打开。这是份详细的表格,给了那些没有积分的人许许多多的选择——别无选择的选择。   芬妮可能并不诚实,但她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卡戎是监狱,也是妓院,子宫,实验室和噩梦制造者的乐园。   七联有详细而完备的法典。可那仅仅是一部文书而已。卡戎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卡戎呢?   海茵孤独地站在小圆厅的中心,不知怎么又一次想起安森那纯白的大厅。   不知道过了多久,某个封闭门打开,一群omega动作迟缓地走了出来。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说说笑笑,另一部分则神色麻木。海茵认出了樱草,她看上去疲惫而苍白,依靠在同伴身上。   “你该和玛莎说说。”她的同伴建议道:“给她点儿好处。在这事儿上不能太吝啬,这样能轻松点儿。”   “樱草只是太累了。你的积分应该比我们多不少的,不是么?真不知道你干嘛还那么拼命。”另一人说道。   “嘘……”有人用目光向同伴示意海茵的存在。   “呦,博士也来了嘛。”一个小个子的omega笑嘻嘻道:“不过你这个年纪,恐怕只能做做最粗的活儿了。”   几个omega笑了起来。可是大多数人都没笑。有几个人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海茵,更多的那些人木然地从海茵身边经过,排队让机器人给自己戴上束具,看上去就像一群温顺的羔羊。   光脑机械道:“编号数字尾号1695219070715号囚犯,等待时间结束,请在60标准秒内完成表格填写。如未完成,系统将自动进行选择。”   海茵没有动。   光脑开始倒计时,排队的人群中,有几个人回头看向海茵。   就在倒计时只剩10的时候,海茵突然向光脑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挥起手上的电子镣铐,砸向了光脑的微晶屏。   微晶屏的硬度不低,镣铐同样。两者相击,海茵感到手腕剧痛。但他没有放弃。光脑立刻中止了倒计时,开始报警。   机器人飞快地围拢过来,伸出合金手臂抓住了海茵。海茵觉得全身一麻,身体向地面滑落,镣铐的锐角拖在微晶屏上,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划痕顺着屏幕向下,一直延续到边缘。   海茵昏迷前最后的意识,是光脑开始发出错误警报,而机器人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有陌生的声音在吼叫:“安静!退后!你们这些蠢货!……”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小坚硬的床上,手脚被换上了更沉重的镣铐,而镣铐的锁链则被固定在了墙壁上。   海茵试图活动身体,但锁链实在太短了,他甚至没法坐起来。   “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呐。”一个愉快的声音响了起来。海茵扭头望去,   一张受伤的脸倒着冲他咧开嘴,看上去古怪极了。他花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消失了好多天的琥珀。   琥珀像一只真正的软体动物那样,在锁链的空隙间翻身钻了过去。他很灵活,但肢体在有限空间内的扭曲太过怪异,让海茵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恶心。   他转过头,努力打量着狭小的四周:“这是哪里?”   “下面。”琥珀声音轻快:“我们原来那个区的下面。”   卡戎的监狱分为许多不同的区,各个区存在不同的等级。他们原来所在的区属于“轻管区”,而这里是“严管区“——工作以外的时间,这里的犯人无法去任何地方,只能呆在狭小阴冷的囚室里,被供给有限的食物和水。食堂是不存在的,洗澡十天才有一次,娱乐更加不可能有。在这里赚取积分比在上面更难,好在需要积分的时候也不多。   如果玛莎放弃了对海茵的监视,留在这个监区似乎倒是某种意义上的如愿以偿。海茵想。这也是他从前设想的:被关起来,接受劳役,直到死在这里。这是他应得的。因为他杀了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琥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眼里闪烁着一丝怪异的兴奋:“想说说么?”   海茵轻轻道:“不。”   琥珀舔了下嘴角:“让我猜猜,嗯哼,你的积分肯定被芬妮那个小骗子骗光了,要么就是某个监视官找到理由扣了你的分……我猜是玛莎或者克莱尔?她们会要你去上面的‘港湾’,陪某个陌生的alpha做做它们爱做的事儿,换点儿积分。而你呢,你大概不是很配合,比如打烂了某个alpha的脑袋之类的,所以就到这儿来了……”   海茵终于看了他一眼:“那么你呢?”   琥珀歪头看着他,忽然把嘴贴到了海茵耳边:“我真高兴,你知道么?我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遇见你。”说着,他飞快地舔了一下海茵的耳朵。   琥珀的舌头柔软灵活,带着omege身上特有的信息素芳香。海茵始料未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琥珀的声音听上去危险又动人:“我猜你是甜的……”   海茵活了半辈子,知道有些omega因为信息素和生理期的缘故会格外亲密,但那也绝不应该是琥珀这种样子。他也知道有些alpha会展露危险性,可那和琥珀也绝不相同。   琥珀看上去像一只真正的野兽,正为发现猎物感到兴奋。眼前这个年轻的omega,只是看上去是人类。   海茵偏过头,躲开了琥珀。   没想到琥珀并不失望。他抓住了海茵手上镣铐:“送你个礼物吧。”海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上一声轻响,镣铐被打开了。   琥珀冲他眨了眨眼睛,用一种几乎让人无法拒绝的声音道:“喜欢么?”   海茵看着自己重获自由的双手,好半天,才开口道:“为什么?”   琥珀亲密地搂住他的脖子:“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是不同的,在那个无聊的监区,只有我们两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海茵的心沉了沉:“我不明白……”   “我们是同类。”琥珀声音甜蜜:“alpha的血总是让人开心,对不对?”   海茵颤抖起来。   他想起了剔骨刀插入丈夫胸前的感觉。看见血涌出来的那一刻,他的感觉是什么?他不恐惧,不伤心,不愤怒。   他觉得痛快。   他有罪。不只是杀人罪。 第86章 夏丹4-1   “第八卦限的医疗卫生数据还是存在严重异常。有好几个主要星系的数据明显是缺失甚至人工生成的。”夏丹对悬浮屏道:“我提交了五次报告,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盖亚的医疗与卫生厅是不打算对此进行处理了么?”   “第八卦限目前情况特殊。”悬浮屏里西拉斯所长叹了口气:“战争,加上当地出现了席瓦病毒的疫情……”   “正是因为有疫情,我们才更需要准确的数据。它能提供很多信息,帮助我们作出恰当的决策。我始终觉得我们不该那么早就解除费瓦病毒的警报,尤其是在与它同科的另一种病毒已经带来了疫情的情况下。”夏丹皱眉道:“这两种病毒是同科,感染者的症状会存在相似性,这将让医疗系统的甄别工作变得困难。一个患者死了,你很可能根本搞不清他究竟死于哪种病毒。这样一来,费瓦病毒的扩散风险会变得非常高,而我们对这种病毒几乎完全不了解。说实话,我们甚至对席瓦病毒也不怎么了解。我们一直以来关注的都是那些在更发达的星域传播的流行病……”   她停顿了一下:“当然,我对此完全理解。我只是想说,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带团队去疫情发生地做一次病毒和免疫学调查……”   “亲爱的洛希,我觉得你反应过激了。”西拉斯所长声音和蔼:“盖亚的七联中心研究所已经确认,那起费瓦病毒的感染是孤例。警报已经解除很久了。至于最近报告的席瓦病毒病例,在七联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这种传染病每隔十几年就会现身,我们的微生物库里也保留了它的活性样本。虽然它对于人类来说确实可怕,但根据以往的记录,疫情规模从来都很小,而且总是没多久就消失了。席瓦病毒从来没有广泛地流行过。事实上,虽然它致死率很高,但由它造成的死亡远没有其他传染病那么多。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格鲁伊纳存放着无数微生物和病毒样本,我们没有能力把每一种都拿出来研究个透……”   “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传染病研究的选择上应该制定更科学的标准。”夏丹道:“尤其是在疫情已经出现的情况下。研究席瓦病毒有助于帮助我们抵御更大的风险。您知道,费瓦病毒与席瓦病毒是同科病毒。我们对费瓦病毒毫无办法,但席瓦病毒也许是个机会。不,甚至说机会也是不确切的。事实上,我们这一次面临着席瓦病毒爆发的风险。最显著的证据,就是相当一部分席瓦病毒感染者的感染来源不明,传染链已经无法追溯。而且当地死因不明的死亡数据比以往要高得多。我们现在无法确认,造成这种状况的是数据采集本身的问题,还是其他更糟糕的原因……”   “洛希……”   “我希望我们的上级能给予这些问题更多关注。看看环网上的那些数据吧,看看这些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是怎么一个接一个把其他文明毁掉的。人类有句古老的谚语,当你发现一只蟑螂,房间里可能已经有成百上千只了。七联的星域太大了,人工智能和社会卫生组织不可能把网络覆盖到所有的地方……”   “洛希,听我说,你讲了这么多……”   夏丹深吸一口气:“我的要求,一,让医疗和卫生厅尽快启动疫区调查;二,启动席瓦病毒和费瓦病毒的药物和疫苗开发工作。”   “洛希。”西拉斯叹了口气:“研究所目前所有的项目组手上都没有空闲,包括你在管理的实验区。010区做了一些基础的测试,莱切尔副所长会分出一个组来做一些基础研究。但是研究的具体进展要看病毒的影响力。我们的资金和精力都是有限的。”   “我以为到了这个时代,我们做事应该更有远见一点。或者起码能脚踏实地解决一下眼前的问题。”   “我觉得你焦虑过度了。”西拉斯所长怜悯道:“听着,我能理解你的工作压力,理解你对手上现有项目研究方向的不满。莱切尔会密切关注这件事的,事实上,格鲁伊纳一直在关注这件事。”   夏丹尽力让自己的表达听上去委婉:“我看到了问题,我想这是件重要的事……”   “你的匹配对象今年又一次轮换了吧?”西拉斯所长道。   “是,但我看不出来这件事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你也得考虑一下个人生活。”西拉斯所长耐心道:“我非常理解你的状态,因为我自己年轻时,状态也和你差不多,总觉得自己发现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们拥有比普通人更高的智力和能力,有时候会下意识不把自己当成普通人。但当你真正以一个融入者而不是观察者的身份在人类社会中生活时,你会发现我们并没有那么重要,不论是我的观点,还是我们的研究。去生活,生活会为你看待问题提供新的角度。”   夏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对个人生活的态度。生命是有限的,我更愿意把时间花在工作上……”   “凡事都需要权衡。”西拉斯提醒道:“十九夜夫人上一次还提到了她们家族有个孩子是你这一次的匹配者之一。红鸾是自愿的,但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你该去见见他。”   “是。”夏丹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无法在继续下去了:“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换个环境。”西拉斯语气体谅:“刚好把学校那边的工作也顺带完成。也许等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申请就会有新消息了。”   “但愿如此。”夏丹无奈道。   悬浮屏消失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抱起手臂靠在了出境隔离室冰冷的墙上。   这是她在出境隔离室的第三十个标准日。恒云那边有个学术研讨会,期末考试也到了,她还有两个相亲对象不得不去打发。   更重要的是,她得想办法得到上面的支持。否则针对这两种病毒的研究不会有任何进展。继续留在格鲁伊纳没有意义,在这里她感到自己和人工智能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每天机械地完成项目任务而已。而恒云同样有实验室。   西拉斯的态度比预想更消极。夏丹忧心忡忡地想。她理解老所长背负的压力。七联的事情那么多,每件事都很紧要。站在夏丹的角度,她认为病毒的事最紧要;或许站在要塞某位长官的角度,他会认为战争的事最紧要。你很难说到底谁是对的。   但是数据真的有问题。夏丹几乎可以完全确定疫情已经在七联边缘的某颗行星上爆发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要威胁不到第八卦限的副行政中心……不,只要威胁不到盖亚,议会厅里的老爷们就会觉得无事发生过。   就像科托斯行星上核炸弹已经在到处爆炸,在环网上也没有太多人讨论。   银河系太大了,星系与星系离得那么远。99%的人大概都还不知道这件事,而剩下的1%里,很多人知道了也不会关注。   从古地球走向银河系,人类经历过很多次大毁灭,才发展到了如今。夏丹觉得以目前的科技水平,七联是有能力在一些糟糕的事发生前做出预防的。只可惜,那些能够做出决定的人并不关注预防。一件事发生了,大家才会意识到它存在,然后试图去解决问题。甚至一件事发生了,大家意识到它存在,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再试图去解决问题。   这种怠惰有时候令夏丹感到困惑。但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神话故事里的先知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人类不欢迎先知。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想到这句古老的谚语,夏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当然不是什么先知。她现在甚至对自己所持的观点也不那么肯定了。   最后她捋了捋头发,决定暂时先从这团思绪里跳出来。   机器人提醒她出境隔离的时间结束了。门开了,她穿过通道,进行全身消毒,然后套上新衣服,走了出去。 第87章 夏丹 4-2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从牢里放出来了一样。”菲利克抱怨道。   “那么你是打算退出么?”翰森漫不经心道。   “不,当然不。没人会退出。”菲利克叹气道:“待遇还是挺好的嘛。不过我当初决定进入实验室时压根儿没想到会遇上费瓦病毒……”   “你没遇上它。”尤妮提醒道:“你只不过是在屏幕里看到了些照片和数据。”   “那已经足够让人打哆嗦了。”菲利克解释道:“你难道不觉得可怕么?幸好我们不用亲自面对它……”   “你在说什么啊?”翰森不满道:“连伊维那种家伙都跃跃欲试……”   尤妮提醒道:“伊维的论文是我们中得分最高的,而且已经被纳入了研究所的数据库。”   “他这一次不过是运气好罢了。”翰森活动着手指:“等着瞧,我不会输给他的……”   “真没想到伊维这么厉害。可话说回来,他真的能坚持下去么?感觉他其实不太适应这样的学业和工作吧?”菲利克叹气道:“没有alpha在身边,就算再怎么硬撑也不行的。说真的,我不太想和他一起工作——看见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湿漉漉的。”   “那只是你的错觉吧。”尤妮干脆道:“他有戴护颈。”   “护颈对信息素的阻隔率也不是百分之百吧?而且不是有研究说omega的信息素对微生物有影响么。这样一来,他在实验室里岂不是会很危险?”   “信息素分子无法穿透防护服。”翰森乏味道:“这倒是不重要。主要是他看上去总是一副缺乏alpha安慰的样子,和他一起在实验室我总会担心他会突然情绪失常,你们懂的,生理上的那种。在实验室里,这才是安全隐患……”   “话说回来,我好像许多天都没看到伊维了。”尤妮有点儿担忧:“也许等下我应该去他宿舍看看。莹今天也不在。他们两个的生理期好像总是差不多时间……”   “安心啦,我昨天还在学校的蜜屋边看见他经过。”菲利克安慰道。   “拉斯特家的新片子上了么?”翰森兴致勃勃道。   “我说你们啊……”尤妮叹了口气。   “有什么关系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翰森无所谓道。   学生们谁没有注意到坐在他们那桌前面的夏丹。餐厅的隐私设计太好,过高的椅背把客人挡得严严实实。   夏丹放下餐具,关掉了伊维刚刚发给自己的工作邮件。   伊维看上去总是有点儿憔悴。被标记过但又没有alpha在身边的omega经常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夏丹也对此感到担心。不过她对伊维的能力毫不怀疑。作为助手,伊维的细心令人十分欣慰。   说实在话,夏丹希望她能找个临时伴侣。这种想法从大众的眼光看可能很不道德。毕竟伊维已经结婚了。以夏丹的认知来看,他的alpha显然没履行自己的义务,那么伊维也没必要非得牢牢约束自己。   当然,这种话只是想想,她并没有和伊维提过。伊维似乎在alpha和omega的交往尺度上过于敏感了。甚至夏丹有点儿怀疑自己上次在格鲁伊纳拥抱他是个错误。因为打那之后,伊维总是在躲着自己。   他有努力完成工作,但他在躲着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对于得力的工作伙伴,夏丹希望自己起码能和他们维护好人际关系。毕竟良好的关系有益于工作。   她其实不觉得自己是个对情绪敏感的人,可是有些认知与情绪无关。在不断遭遇拒绝和躲避之后,她反思自己和伊维的接触,怀疑自己那次的举动对伊维来说越距了,尽管其实那对她自己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有点儿麻烦。夏丹叹了口气,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肉吃掉,然后擦了擦嘴,安静地离开了。   很难说恒云和格鲁伊纳到底哪里更适合她。在格鲁伊纳呆久了,会觉得恒云的生活不错。而在恒云呆久了,又会想念格鲁伊纳。其实不管在哪里,她日常活动的地方大多都只是实验室。   所以人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麻烦的生物。夏丹想。   西拉斯所长的一部分观点是对的。当她回到恒云,确实感到病毒离自己远了一些。学院里的教授们也会谈论病毒和瘟疫流行,并对此感到忧心,但日常生活并不会因此出现太大的变化。   校园里到处都充满活力,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很难去想象数百光年外正在发生的事。   这是一种麻痹。可它确实让人心情轻松了许多。夏丹叹了口气,决定把病毒的事同样暂时放到一边。   红茶照旧把他的日程安排得很满。除了完成期末的工作,抽空约见匹配对象,夏丹还得去行政部门参加一些冗长的会议,为的只是能让自己的申请和报告得到一些注意。   只可惜至今为止,上面仍然没有回复她任何消息。   夏丹和十九夜的那位公子约在了拱星商业城里的一间茶室见面。见面很愉快,因为双方都对结婚毫无兴趣,这使得他们的交谈有种同类相惜感。十九夜坦言婚姻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一旦结婚,他就会失去家族中大部分财产的所有权。选择终身不婚,不被标记,对他比较有利。   保持不被标记在那样的家族环境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夏丹对此完全理解,甚至有些欣赏对方的理性和决绝。   至于她自己,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对家庭有责任心的alpha。她独来独往惯了,一想到要负起alpha照顾家庭和孩子的责任,就觉得很不现实。那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两个人喝完了一壶茶,几乎算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十九夜很大方地表示自己的生理期快要到了。夏丹得承认这确实是个诱惑,她最近的某些指标同样有点儿高。只可惜人和全息投影不同。如果她今天答应了十九夜公子,他们首先得花时间稍微了解一下对方,后续可能还得花时间安慰对方的情绪。毕竟人不是彻头彻尾的动物,穿上衣服就走实在不太合适。   而如果他们花了时间暧昧,后续会发生怎样的事似乎就不可控了。夏丹认为自己没有那么多精力。病毒的事始终挂在她心上。何况她今天刚与这个人第一次见面。即使只是肉体关系,这也不能算是个理性的选择。   她只能笑了笑,表示自己最近工作量很大。十九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表示那就遗憾了。   双方友好地告别,夏丹送对方上了一辆豪车,然后转身去了商业城最大的模型商场。   梅的孩子出生了,这次终于是个omega。夏丹决定送这个新生的宝宝一份漂亮的模型。红茶提供了一些建议,但夏丹已经有了决定。   星尘公司的产品无疑是最好的。遗憾的是,在选购时,销售人员歉意地表示孩子出生当日发售的那个星球模型已经缺货了,而且这种缺货可能会持续几十年。毕竟星尘公司的生产部门远离七联,当地文明与人类文明的时间尺度也不一样。   他给夏丹推荐了当前库房中其他一些有货的模型。夏丹最后选择了行星桓山。那是颗十分美丽的星球,离帛书的交通距离也不算太过遥远。也许有一天那个孩子可以到桓山去旅行。   然后她想起了自己在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了解到了桓山星,还想过要建议父母带着弟弟在那里定居。因为那里各方面环境都不错,政策对脱离红鸾系统的人也相对宽和。只可惜她还没能和父母说起这个,星震就发生了。   夏丹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去过蓬莱几次,那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心里涌起了一阵疼痛。   销售人员在查库存,笑着告诉她存货只剩两个了。如果再晚来些时间,大概夏丹只能选择其他商品了。   夏丹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那两个我都买下吧。   离开商场,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夏丹看了眼时间和定位,决定到托雷那里去一趟。她可以在那儿喝杯黑蜜酒,顺便借托雷的网络去看看第八卦限的环网。有些网络在正常访问的情况下是受限的,但托雷是个很棒的黑客——在雀湖那会儿,他就是最厉害的环网信息工程师了。   托雷的店似乎生意还不错,刚送走了买终端的几位客人。看见夏丹,他有点儿抱怨:“每次我的黑蜜酒一到,还没能在酒窖放上两天,你准会到这儿来。你是有什么特殊的预知能力么?”   夏丹笑起来道:“谁让我总是很有喝酒的运气呢。”   找托雷喝酒是夏丹为数不多的放松方式。温德虽然也是夏丹的挚友,但和他在一起夏丹只能喝茶,这就少了许多乐趣。   托雷嘴上埋怨夏丹又让自己做白工,手上却很利索地锁定了第八卦限某处环网的入口。人工智能解析入口代码需要花点儿时间,正好够他们聊聊天,喝上几杯。   托雷的生活与夏丹不同,他是个散漫自在的人,因为总是与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对人情世故也比夏丹练达得多。   夏丹喝了两杯酒,还是忍不住和他说起了自己这届带的新人。当然,也不免提到了伊维。   托雷若有所思:“听上去他以前过得很不容易,你又对他很不错,至少比别人对他好得多。他其实没道理讨厌你。”   夏丹想了想:“话虽然是这样……”   “那就很简单了。”托雷同情道:“他可能对你有点儿意思。不管是哪方面的意思。”   夏丹托腮,晃了晃酒杯,陷入了思索。   “你肯定没见过这种类型。”   夏丹摇头:“我觉得喜欢自作多情可能是alpha的普遍缺陷。”她正想说些什么,门被推开了。   湿木头的气味飘了进来。夏丹动了动鼻尖,端着酒杯走了出去。   果然是伊维。   看见夏丹,他的脸明显白了一下,然后湿木头的气味更加强烈地飘了过来:“教授……”   托雷啧了一声,走过去打开了空气循环系统:“需要什么型号的终端?”   “我……我想换个速度更快些的……”他结结巴巴道。   托雷走过去,伊维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只是把你手上的那个拆下来。”托雷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的公民信用等级可是很高的。”   “托雷。”夏丹皱眉道。   托雷耸耸肩,从货架上拿了一个终端:“你可以看看这个,不是什么新型号,但是设备本身是全新的。帛书10年前生产的款式,功能很全面,只要你不打算拿它搞数据入侵,基本上完全够用了。学生和教师很多会买这个,因为它有个资料便携模块。”他递给了伊维:“价签在上头。看在你和夏丹认识的份上,给你个九折吧,不能再低了。”   伊维居然没有还价,而是默默付了钱。托雷取下了他的终端,把新旧机器拿过去调试了。   夏丹走过去,想和他聊聊:“期末准备得怎么样了?”   伊维脸上开始发红:“啊……还好。”   夏丹看着他:“身体不舒服么?”   “没……没有。”   夏丹看着他头上沁出的汗,稍微往后退了一步:“今天又去了图书馆么?”   没想到伊维的脸再次白了下去:“不,不是……”他抬起头,目光里有一些夏丹无法理解的东西,整个人看上去也摇摇欲坠。   夏丹这下真的担心起来:“你看上去很不好,托雷这里有医疗舱……”   就在这时候,托雷走了过来,把新终端递给了他。伊维想接过来,却不知怎么反倒把终端碰掉了。   夏丹反应很快地去抓,结果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顿。夏丹感到伊维哆嗦了一下,然后这个omega无声地仰面倒了过去。   湿木头的味道再次浓烈起来。   “我的医疗舱解决不了问题。”托雷干脆道:“他这是严重的生理期综合症。”   “我也觉得。”夏丹把失去知觉的伊维扶起来:“叫医疗吧。” 第88章 夏丹 4-3   急救来得很快。医生只闻了闻空气就判定道:“生理期综合症。”而医疗人工智能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他的alpha呢?”医生打量着夏丹,问道。   夏丹摇头,表示不清楚。   对方叹了口气:“就知道是这样。”   伊维很快得到了应急救治。这种情况对omega来说其实很常见,只是药物需要在医疗机构获取。   医生建议伊维在医院观察一下,并表示最好能联系到他的alpha。因为后续治疗可能会用到合成信息素一类的东西,为免造成麻烦和误会,有些事需要向家属进行通知和说明。   夏丹对这个提议有些皱眉。   就在医生打算将病人带往医院的时候,伊维清醒过来。他坚决不肯去医院,表示他打算到胶囊旅馆去。医生试图劝说他,但在帛书,清醒的病人对是否接受医疗机构的救治拥有自主选择权。所以最后,他只能让伊维签署了一份责任书,然后给他开了支处方用的抑制剂。   伊维在医疗车走后重新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托雷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的下面:“我们不能让他留在这儿。我很久都没有和omega有过什么了。宇宙啊……他的信息素是怎么回事?闻起来简直像是颈后腺爆炸了一样……”   夏丹也在出汗和发热。医生已经给伊维戴了护颈,只是护颈能承受的信息素水平也是有限的。   “我不能把他送回学校去。”夏丹冷静道:“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提出去胶囊旅馆。”这种程度的信息素浓度会影响到学生宿舍的其他omega,而夏丹记得伊维所在的宿舍气密性并不理想。他在套间居住,那个区域有十几个omega。   她们中的大部分,夏丹如果没记错的话,对伊维也谈不上多么友善。之前因为信息素的原因,伊维已经受到过很多次投诉了。尽管这不是他的错。   托雷用手捂住鼻子:“但胶囊旅馆是个更糟的主意。”帛书虽然很安全,可是那种低档旅馆的客人构成相当复杂,这种状况的omega独自在那儿住宿,不论怎么看都是有风险的。   夏丹沉默了一会儿:“那么,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   托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以为你会是个在这方面竭力避免麻烦的人。”   夏丹坦然道:“避免麻烦不代表害怕麻烦。”她很轻松地把伊维抱起来:“下次再找你喝酒。还有,别忘了我要的东西。”   托雷抱起手臂,提醒道:“omega很麻烦。”   夏丹没有停下脚步:“人类都很麻烦。”   车子从商业城的空中通道上飞过时,伊维醒了过来。他似乎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看见夏丹,他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可是信息素的味道却更浓了。   夏丹把窗子开得更大了些,然后找出了一条细纤绒毯递给了他:“你可以在我那里暂时休息,离学校并不远。”   伊维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并紧了腿,慌慌张张地用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夏丹以为他会提出反驳之类的话。没想到伊维只是攥紧了毯子的边缘:“谢……谢谢。”   夏丹很少对什么事感到困惑,但伊维明显是那个“很少”。她在无法回避的信息素的气味里仔细看着伊维。   格鲁伊纳的后勤保障一向很好,伊维这段时间得到了充足的营养。这让他的面颊看上去丰润了些许,不再那样暮气沉沉。或许是生理期的关系,他身上的疲惫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性欲意味的脆弱。   信息素会影响人们对彼此的看法。夏丹不止一次读到过相关的研究。对于AO人群来说,在这种特殊的时期,不管是alpha还是omega都会觉得对方比平时有更多的吸引力。   生物本能就是这样的。夏丹思索着。伊维已经是这个年纪的omega了,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些东西。他一直对alpha表现得过分敏感和警觉,也证明他应当是了解这些的。   但他真的了解么?夏丹也不能完全确定。伊维的社交能力有时候会表现得还不如十几岁的少年人。他总是战战兢兢的,一副生怕自己做错什么的样子。夏丹觉得至少在来帛书以前,他的社会经验不多。不过她对这点也无法笃定,毕竟每个星系的情况都不太一样。还有一种可能是眼下的环境与伊维原来的生活环境相差太多了。   这样无休止的揣测和推断让夏丹忍不住感到好奇:伊维在想什么?然后她又不由自主地会想:自己又在想什么?   由此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环形的追问。   察觉到夏丹的目光,伊维又蜷缩了些。   那样的姿态却让夏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灼热感。现在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了:她不介意他们发生点儿什么。前提是,伊维对此不反对。当然,这种想法其实不太理性。就像她拒绝十九夜一样,她也有充足的理由不迈过她和伊维之间的那条线。   不迈过那条线,她就只是个普通的,善意的关心者。这样是最稳妥的。   不过这不能解决夏丹的困惑:“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我是做了什么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事么?”   伊维猛地抬起头,声音有些慌张:“不,从来没有……”   夏丹看着他:“那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从格鲁伊纳那会儿就是了。”   四目相对,信息素的味道更浓了。伊维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您是非常好的人。”   夏丹思索着:“所以?”   “是我的问题。”伊维慢慢道:“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生理期的问题?”   “嗯。”   “去治疗的话,格鲁伊纳和学校会承担大部分费用。”夏丹提醒道:“不过你知道,都只是缓解型的方法……”   “我有想过要不要切除掉……”   夏丹皱眉:“切除?颈后腺么?”   “嗯。”   “对健康的伤害太大了。”夏丹没办法就伊维的想法作出什么评价,只能告诉他后果:“而且会短命。”   伊维看上去又萎靡了些:“是啊。”   “其实还有个选择。”夏丹想了想:“找个合拍的临时伴侣。大部分和你一样困扰的人都会这样做。”   “可是我结婚了。”   夏丹突然感到有些不快,为伊维的固执:“有些事和是不是被标记过没什么关系。恕我直言,你都想要放弃omega的身份了,你的伴侣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发言权了。”她停顿了一下:“还没问过你家中的情况。”   “我结婚了。”伊维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道:“伴侣……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好,我只有过他。我们有过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都去世了。医生说是发育缺陷。可我们是通过红鸾结合的……这可能改变了一些事,我觉得很难过。”他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些茫然:“其实离开是很不负责任的。我的家人……还在靠他生活。”   “你也没有和家人联系。”夏丹肯定道。   “现在联系他们的话,会被知道在这里。我想,至少要等到能攒够可以负担他们生活的钱之后再……”   夏丹叹了口气:“那么你自己呢?”   “我?”伊维脆弱地抬起头。   “离婚在你们那里很难么?”   伊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离婚?”   夏丹不解道:“有什么不对么?”   “离婚……”伊维默念着这个词:“普瑞森……没有离婚的说法。”他喃喃道:“结婚,对omega来说,意味着终生属于某个人。其实我可能已经触犯了普瑞森的法律。因为离开时航空港要求提交的伴侣同意证明,我偷取了他的生物信息……”伊维的声音突兀地消失了。   夏丹转过头,在他脸上看到了羞愧和恐惧。   在认识伊维之前,夏丹根本没听说过普瑞森这个地方。七联太大了。不过这不妨碍她理解了伊维的处境:“帛书和你们那里不一样。等你毕业后,身份证明可以申请变更,成为这里的公民。恒云的学历是很有用的,格鲁伊纳的研究员身份也是。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补充道:“普瑞森的法律根本管不到帛书这里。而且那种区域性的规定实际上是违背最高法和omega保护法的。”   伊维陷入了沉默。一行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淌了下来。他伸手去擦,可是眼泪却好像越来越多了。这让伊维再次紧张起来:“抱……抱歉……”   夏丹抽了张纤维巾,递了过去。在手指相碰的一瞬间,伊维像被烫了一样收回了手。他的身体开始在车上不安地小幅扭动,而本来已经有些淡去的信息素气味再次浓烈起来。   他抖着手,拿过背包,是想找到那支抑制剂。就在这时候,终端响了起来。伊维拿过新终端,上面跳出了方才的医疗账单。   他有些紧张地想把终端关掉,可是发抖的手不知道碰到了悬浮屏的那里,终端开始回放医疗记录前的操作记录。   在付款记录闪过之后,一段影像跳了出来。夏丹看见自己在亲吻一具身体。   空气中的信息素几乎有了浓稠的实感。伊维无法自控地呻吟了一声,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神已经涣散,但还是竭力关掉了悬浮屏。   “对……对不起……”他喃喃道:“我会努力完成工作……”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我很抱歉……”   “你去了蜜屋?”夏丹看着他。   蜜屋这个词似乎刺激到了伊维。他喘息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喜欢自作多情可能是alpha的普遍缺陷,夏丹想。她也是个alpha,在这点上不能免俗。伊维失神的蓝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夏丹向他靠了过去:“真心觉得抱歉的话,是不会留下这种影像的。”   伊维向她伸出了手,可是又似乎在把手向后收。他的手指痉挛般地停留在半空中。   夏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趁人之危了。她握住了那只无处可去的手:“要考虑我的建议么?如果你想要,我是没问题的。”   伊维失魂般地呢喃着:“想……想要……”   夏丹却离开了他,声音冷静:“再考虑看看呢?”   伊维抽噎了一下,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毯子。   夏丹转过头,在饱受信息素刺激的灼热感中有些伤感地想:本能啊。 第89章 夏丹 4-4   飞车停在高层公寓外的花园上,夏丹在夜风中下了车,帮伊维打开了车门。   伊维抬起头,声音很艰难:“对不起……我好像……弄脏了座位……”   夏丹温和道:“没关系。”她向伊维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   座椅被液体沁湿了一大块,湿木头的味道扑鼻而来。夏丹闭了闭眼睛,直接关上了车门。   车被自动装置纳入了车库,现在她们站在房间外的人工花园上。建筑高层的空气寒冷而清新,很快吹淡了信息素的味道。   花园外是夜空,和灯火通明的城市。   伊维喃喃道:“这里……好……好高啊……”   “49层,也没有很高。”夏丹叹了口气:“其实我比较喜欢那种建在地面上的独栋建筑,但学校分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她无所谓道:“不过也不怎么回来住。睡实验室的时候比较多。大概等到退休时,会买套合心意的房子吧。”她打开门,屏住呼吸,搀扶着伊维走进了屋子。   机器人管家很快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夏丹给了伊维口令,让他可以把客房的门锁起来。保姆机器人会陪伴他,把他照顾得很好。做完这些事,夏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失去信息素包围,脑子好像就变得更清醒和理智了一些。夏丹想到自己路上的行为,很自我批评式地摇了摇头。   她表现得很体贴,很为对方着想,但实际上这对伊维来说仍然是一个陷阱,作为alpha,夏丹毫无疑问在趁人之危。因为被本能主导的omega无法在这种事情上作出什么理性的判断。   这可能与夏丹作为alpha的身份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人类出于利己之心会天然生出的狡诈。夏丹靠在窗边,望着外头繁华如白昼的城市,安静地想:今天不该拒绝十九夜的。交配的欲望是生物本能,就像食欲一样。人饿了需要吃东西,渴了需要喝水。可是又不太一样,因为前者是维生所需,后者不是。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后者是可以忍耐的。   话又说回来,她其实没在这种事上忍耐过。造成她长期不与omega产生肉体关系的主要原因是她的心思从来不在这方面。   眼下好像情况发生了些许变化。夏丹觉得这可以用工作压力过大,伊维的信息素浓度过高这类的理论来解释。所有的解释都很合理。但她也得承认,在看到伊维终端上那段私密的影像时,她毫不生气或者羞耻,只感觉些许几乎带着恶意的兴奋。   从某些角度来说,她或许和那些总是在侮辱伊维的人也没什么不同。本能只可以解释兴奋感,解释不了恶意。意识到这一点,夏丹感到了些许不快。她并不执着于做个彻头彻尾的好人,那违背人性。善与恶都是相对的,只产生和存在于特定的条件之下。但至少在眼下这种境况里,她希望自己能维持住某些原则和底线。   尽管这套自我反省的理论怎么想都还是有点儿欲盖弥彰。   她又想起了伊维终端里的影像。大多数蜜屋都只服务alpha,omega如果去了那里,需要支付比alpha更高的费用。有时候这个费用是alpha顾客的十几倍。伊维不像是个会乱花钱的人。最大的可能他去了几次,很可能只有一次,然后出于珍惜,才把那段影像保留了下来。   目睹自己成为他人的幻想对象是夏丹始料未及的,尤其当那个人是伊维的时候。可是这其实再正常不过了。有些人很排斥这些,夏丹也不认为自己开放到了能为此得意洋洋或沾沾自喜的地步。但这种被觊觎感似乎触发了某个开关。只要想到伊维偷偷摸摸地做过什么,思绪就完全无法停下来了。从这点上来说,伊维确实是个比十九夜更有诱惑力的对象。   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   这样思考下去是没有尽头的。夏丹看了眼时间,解开了头发。她需要早点儿休息,时间永远是很宝贵的。   淋浴洗掉了信息素在她身上的残留,当她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听到自己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夏丹维持着擦头发的姿势,瞪着那扇门。这栋房子里除了她和伊维没有第三个人。   敲门声很轻,似乎带着点儿不确定。当那声音第三次响起时,夏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伊维紧紧裹着睡衣,站在门外。他的脸像发烧一样红着,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框架眼镜不见了,他低垂着头,柔软的头发还带着潮湿的气息。信息素的味道向夏丹扑来。   “我考虑过了。”伊维的声音在发抖:“我……仔细地考虑了。我不会说出去,不会给您带来任何麻烦……”他的声音更低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请抱我吧。”   夏丹没有动:“你的婚姻呢?”   伊维抬起头。没有了老式的眼镜,夏丹第一次直接看到了他的双眼。那双雾气弥漫的蓝眼睛似乎闪过了一瞬间的绝望。   伊维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皮肤。他低下头,轻轻道:“我懂了。对不起,打……打扰了……”   在他转身的时候,夏丹忽然握住了他的胳膊:“你流血了。”   伊维僵住了。夏丹把他的身体扳过来,掰开了他的手指,然后把那根可怜的食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来上个药吧。”   伊维无法自制地呜咽了一声,几乎软倒在夏丹面前。   夏丹抱住了他,温柔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方式?”   伊维已经无法回答了。夏丹笑了:“那就我来决定。先上药吧。”   上药的过程里伊维崩溃了一次。夏丹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点落在伤口的凝胶都能让他抽噎和呻吟。可是后来她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如果可以把人生里经历过的情事做一个愉悦度排名,夏丹认为这次可以理所当然拿个第一。   结束后她靠伊维边上,抚摸着年长omega的湿透的头发。伊维的蓝眼睛半阖着,看上去像某种温顺的动物一样安静。信息素的味道像雨后的落叶,让夏丹觉得她仿佛正身处一片刚刚放晴的森林。   伊维的眼睛动了动,泪水睡着眼角再次淌了下来。夏丹很确定那不是生理性的眼泪。她不禁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点儿了怀疑:“如果我做得不太好,你可以提提意见之类的。毕竟理论就是理论,实践起来总会出现各式各样的状况……蜜屋那种系统对真人的参考价值有限。”   伊维却在泪水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些。”   夏丹笑了笑:“恭维过头了。”   “是真的。”伊维喃喃道。他身上的信息素味道淡了下去,蓝眼睛里的光芒也暗淡了些许。   夏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到伊维再开口。她下床倒了杯水,递到了伊维手边:“往后还有机会。”   伊维不确定地看着她,最终却只是低下了头。他艰难地起身,接过水杯,大口喝起了水。最后他放下杯子,低声道:“谢谢您。我想我该回去了……”   “用敬语太奇怪了。”夏丹把杯子放到了一边,向他爬了过去,开始抚摸他的脸:“真的想回去?”   伊维身上的信息素再次浓烈起来,他结结巴巴道:“我……我很满足了……”他低下头,声音有几分苦涩:“有这么一次,就该知足了……”   “说谎不是好习惯。”夏丹侧头吻了吻他的手指:“毕竟机会这么难得。”她轻笑道:“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伊维摇了摇头,有些哀求地看着夏丹:“请……请不要问了……我知道我这样做其实不妥当……”   “都说了,真心觉的犯了错的人才不会讲这种明知故犯的话。”夏丹想了想,轻声道:“还是说,其实你只想随便找个人,而刚好我出现了?”   “不是的!”伊维猛地抬起头,随后又捂住了脸:“不是的……”他从夏丹怀里挣脱,跌跌撞撞地去捡地上的衣服:“我该走了,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   夏丹从背后抱住了他:“我很可怕么?”   “不。”伊维的声音听上去沙哑极了:“您……您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alpha……”   “那可不一定。”夏丹的手顺着他的胸口滑了下去,冰凉的黑发落在伊维的肩背上:“不过你可以更自在一点。相信我,alpha和omega上个床不会导致行星毁灭。我和你一样,不过都是个普通人类罢了。你不用感到羞耻或者愧疚之类的,负罪感更没什么必要。这档子事儿虽然和吃饭有点儿不一样,可你完全可以把它当成是吃饭……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一不做二不休。所以……要再来一顿么?”   伊维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他转过身,眼睛里有迟疑也有渴望。   夏丹冲他微笑,拉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伊维深呼吸了几次,靠近夏丹,吻住了她上翘的嘴唇。 第90章 夏丹 4-5   夏丹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伊维已经不见了。整个房间里都是雨后森林的味道。   太久没有过这种事,加上伊维本身信息素的浓度,让夏丹有种饮酒过头的醺然感。她半睁着眼睛,抓了抓已经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对红茶道:“他状态怎么样?回学校了么?”   “还没。”红茶的声音一如既往:“他醒来后打扫了所有房间,替您手洗了弄脏的衣服,现在正在做早餐……他的信息素水平有大幅回落,但距离正常值还有些距离。”   夏丹打了个呵欠,戳开了悬浮屏。当她看见客厅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是我视力出毛病了么?为什么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亮了好几个色度?”   “因为他在您醒来之前清洁了所有能清洁的地方。”红茶补充道:“纯手工,没有使用机器人,用时0.76标准时。他用光了您的清洁剂。”   夏丹承认自己被震撼了:“他真的是人类么?我的意思是,人类可以用手以这种效率完成家务工作么?”   “他是人类。omega男性,根据红外线光谱分析……”   “那只是句惊叹。”夏丹轻轻道。她的手滑过屏幕,厨房里,伊维正在把食物放进餐柜。早餐在透明餐柜里,看上去丰盛又奇怪。夏丹放大了某盘远看像白色鸡蛋,近看像蚕丝壳子的食物,发现它居然是蒸出来的。   红茶解释道:“普瑞森传统早餐食品,绵果,主要由由米,蛋清,和动物脂肪构成。口感柔软香甜,制作流程稍微有些复杂。”   夏丹的目光离开了早餐,她在伊维疲惫的脸上看到了幸福而羞涩的微笑。   伊维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看上去总是疲惫,不安而憔悴,像一只羽毛被脏水淋湿的鸟。但当那种神色出现在他脸上时,夏丹觉得他比那些外表光鲜亮丽的omega更美。泥泞的外壳只是表象。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即使再聪明幸运,也绝不可能从普瑞森一路走到恒云,来到夏丹身边。   真正的伊维聪慧而坚韧,他的经历和实验室的工作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只是许多人看不到这一点。   伊维看着食物,脸上仍然挂着那种梦游一样的微笑。然而当他关上餐柜,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伊维重重拭去了泪水,急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看见夏丹仍然紧闭的卧室门,他似乎松了口气。悬浮屏里的伊维在门口留恋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抱起自己的背包,匆忙而小心地向门外走去。   夏丹打开了卧室门,冲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伊维道:“这么早就要回去了么?”   伊维似乎有些不敢看她:“期末……要……要回去复习了。”尽管有护颈在,伊维的信息素闻起来还是很浓,但味道已经变得宜人了许多。   夏丹叹了口气,抓着乱糟糟的头发走过去:“通常在我们这边,只有骗身的人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   伊维愣住了。   夏丹靠近他:“所以,我是被骗身了么?”   伊维惊慌起来:“不……不是的,我只是……我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其实我不太在乎那个。”夏丹承认道:“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讲出去。”   伊维呆了呆,随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我没有担心过那种事……”他低下头,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总之,放松点儿,这真的没什么。你可以留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下。说实话,我认为你非常需要休息。”夏丹拉住他:“在这里也可以复习。”她牵着伊维的手走进厨房:“早饭吃了么?”   伊维的肚子响亮地做出了回答。   夏丹看着他再次红起来的脸,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谢谢你的早餐。我也做点儿什么给你吃吧。不过我手艺一般,只会做饭团和三明治,希望你不讨厌这个。”   伊维显然不讨厌。他看上去饿坏了。做|/|/|/爱其实是个体力活儿,对omega来说尤其——代谢率急速上升,他们消耗总是很大。   夏丹咬着绵果和伊维做出来的奇怪的羹汤,味道都很棒。她给伊维也盛了些。   伊维红着脸道谢,然后捧起碗,开始大口喝汤。   夏丹托腮看着他:“屋子有点儿乱,辛苦了。早饭也很好吃。话说回来,你做了早饭,干嘛自己不吃呢?”   伊维看上去被噎了一下。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又喝了一大口汤,总算是把喉咙里的东西咽下去了:“啊,那个……”他的脸仍然是红的:“我想在您醒来之前离开……”他的声音低下去:“希望没有因为这件事给您带来困扰……谢谢您。”   夏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该我说谢谢才是。说了不要用敬语了。不过……话讲在前面,期末我可不会放水的。”   伊维愣了愣,随即露出了有些释然的神色:“我会努力的。”   吃过早饭,夏丹把书房借给了伊维,自己则去洗澡。托雷的消息传来过来,是第八卦限某个行星环网入口的密匙。   夏丹在水流声里对红茶道:“我今天的日程呢?”   “嗯,您需要参加一场科普讲演,出席校职工大会,还有……”   “那就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会议要出席,实验室那边也不用去……”夏丹想了想,抹去了脸上的水:“帮我请假吧,今天我有其他工作要做。” 第91章 夏丹 4-6   密钥给了夏丹获取所需信息的渠道。悬浮屏上数据跑过,夏丹点开某些项目,里面是已去世的席瓦病毒的患者生前保留下来的微生物样本。   这些样本并非属于官方的数据库,而是来自少部分家用高端医疗设备——这类设备会有微生物检验功能;还有一些级别很低的医疗部门会因为管理不善延迟处理的微生物样本。夏丹只能通过这些渠道来获取信息。   这种行为当然是违法的——不管是非法进入当地环网,还是入侵官方或非官方系统,又或者是利用医疗设备漏洞获取用户信息。一旦被发现,夏丹要面临很大的麻烦。所以她能做的也就仅仅是通过光脑的程序去搜集少量数据而已。   这些被追踪出来的,留下了医疗记录的死亡病例,每个人最初感染的症状似乎都不太一样,病程长度也全然不同。为数不多的共同特点是病程中都会出现发烧和流血的症状——这两点符合实验室已知的席瓦病毒感染特征,但同样不能排除是费瓦病毒感染。   夏丹看着越来越长的病例列表,眉头皱了起来。很多患者的各项身体指标在检验数据表里的显示是“错误”,这意味着医疗设备无法给出明确判定——这同样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她没办法获得更多信息了。除非上面能批准她的申请,允许她到疫源地去做调查和采样。人工智能在收集信息时并不总是和研究者的需求相匹配。不亲眼看看情况,一切都只是模型和猜想罢了。   治疗席瓦病毒的药品样本已经送到了格鲁伊纳,实验室也给出了分析结果,大致上来说属于针对病毒靶细胞的强化药物。简而言之,就是相当于给病毒的目标细胞穿上了防弹衣。当然,完成这个“穿上防弹衣”的过程是需要免疫活化剂的。根据军方那边的审问信息,omega腺体提取物中的某种物质可以作为活化剂。   Omega腺体液包含的激素种类太多,具体是哪一种或者哪几种在起作用,生效过程又是如何,这些都还在研究中。   夏丹知道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一旦公布出去会引发什么结果,简直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把脑袋靠上椅背,叹了口气。相关的研究项目其实已经不由她来负责了,她完全可以彻底丢开这件事,把精力花在其他地方。毕竟也有其他研究者在呼吁启动针对席瓦病毒死亡病例的筛查……   西拉斯或许是对的。她做这件事或许只是骄傲使然,不想承认自己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而且她现在确实有些疲惫。   说到底,人类就只是普通的人类,她是人类,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夏丹关掉悬浮屏,打开了门。   伊维站在门边,有些不好意思道:“您想吃点儿什么东西么?”   夏丹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书桌前坐了整整10个标准时。她赶忙站了起来:“抱歉,我现在让机器人去做点儿吃的……”   “我来也可以……”   “不,还是机器人吧。”夏丹委婉道:“家务实在是消耗性的工作,你可以多休息一下。”   伊维似乎有点儿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好的。”   红茶安排了午餐食谱,夏丹拢了拢头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还没梳。发现伊维在看,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啊,在家这样习惯了。”   伊维有些脸红:“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来么?”   夏丹有点儿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可以么?那就麻烦了。”   当她坐在镜子前时,仍然觉得这样的情况有些尴尬。镜子里的伊维倒是很认真,甚至是非常熟练。   夏丹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你好像很擅长处理这些事?”   伊维的注意力在夏丹的头发上:“嗯,家里以前有只卡米那,它的毛发需要每天打理。”   夏丹知道那个,是种非常昂贵的宠物。虽然有的人觉得它们很美丽,但在夏丹看来,它的外形与原始人用的那种叫做“拖布”的清洁工具非常相似。   这个联想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她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随即很快意识到了一件事:“你好像不习惯使用机器人?”   伊维还在耐心地分开她的头发:“是的。”   夏丹觉得很奇怪。可以养得起那种宠物的家庭,应该相当富裕,而家务机器人是很廉价的。她不解道:“为什么?”   伊维茫然道:“这个难道不是omega必须掌握的技能么?”   夏丹立刻明白自己问了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随意:“帛书这边,大家都习惯用机器人。将来或许你可以配置一个人工智能管家。”   伊维轻声感叹道:“确实节省了很多时间啊。”他有点好奇道:“我可以问个问题么?”   “嗯?”   “您……你为什么会留这么长的头发,每天打理会很花时间吧?”   夏丹沉默了一下:“算是……纪念吧。”她的目光转向了床边,那里放着一家人的液晶相片。两个小小的孩子正在拉扯母亲漆黑的长发,父亲则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孩子从妻子身上摘下来。   看上去很忙乱,可是也很快乐。每个人都笑着。   伊维顺着夏丹的目光望去,眼神黯淡下去:“教授……也很喜欢小孩子么?”   夏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伊维:“为什么这么问?”   伊维低下头:“不,就是随便问问。”   夏丹突然意识到了他可能在担心什么:“放心,你不会怀孕的。全程我都有避孕。”   “不……不是。”伊维慌乱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低下头:“没有也没关系……我已经没办法生育了。”   就在那一刻,夏丹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遇上了麻烦。伊维显然不是个能把感情与身体分开的人。   但她并不觉得后悔。   夏丹向伊维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工作不需要那个,只要有头脑就行了。”   伊维笑了笑,眼圈儿却红了:“抱歉。”   夏丹叹了口气:“总是被道歉,会让我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   伊维愣了愣:“我……”   夏丹起身,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冲伊维一笑:“谢谢你帮我整理头发,很久没有人这样做了。”   厨房飘来了食物的香气,夏丹自然道:“来一起吃点东西吧。”   两个人刚刚在餐桌前坐下,伊维的通讯忽然响了。他接通了通讯,悬浮屏那边的身穿防护服的尤妮声音惊慌:“伊维,4级保存舱里的69号席瓦病毒样本是你放置的么?”   “是啊。”伊维茫然道:“有什么不对么?”   尤妮的声音紧张极了:“你知道那个病毒是没有灭活的么?”   伊维似乎有些发懵道:“这不可能啊。我拿到的是确认已经灭活的病毒样本。格鲁伊纳送过来的……标本号VSV0069,上面有液晶和光谱标签。实验地点在第四级别的5号实验室。实验结束后标本已经按照程序放回了4级保存舱。所有的操作在光脑上都有记录……因为还有部分测试没有结束,我打算这几天回去把剩下的测试内容完成……”   “可是人工智能检测系统显示保存舱里的病毒是活病毒!标签编号就是你实验时用到的那份标本。”尤妮紧张道:“你是不是把标本弄错了……”   “这不可能……”伊维吓了一跳:“实验的时候确实是已经灭活的病毒,标签上有标明……”   夏丹示意他把通讯接给自己:“尤妮。”   “教……教授?”尤妮震惊道。   “是我。”夏丹冷静道:“这种情况很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能是灭活不彻底。所以标本才必须在四级实验室进行实验。麻烦你现在检查一下保存舱的数据,把从标本进入实验室到现在的数据全部发送给我……”   “好……好的……”尤妮似乎正在另外的几块悬浮屏上忙碌。片刻后,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夏丹道:“怎么了?”   “病毒……有点不对劲……”尤妮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它……它的结构好像发生了改变……” 第92章 夏丹 4-6   “初步判断是灭活过程里的某些因素使得病毒结构发生了扭曲或折叠,使它进入了一种失活的状态。设备只能通过统一的标准判定,很容易就把它判定为灭活了。当环境变得适宜,它的结构开始恢复。若是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张本来平整的植物纤维薄片。当你把它团成团,它的形态会在外力作用下发生改变;当失去外力,它会复原,但无法恢复到最初那种平整的状态了。”生物系主任德里克的话把夏丹拉回了现实。他是个年长的alpha,有一张令人倍感亲切的圆脸和络腮胡子:“一般情况下,会这样做出推断。”   “所以,这是小概率事件?”调查组长语气轻松道。因为实验室发生了灭活病毒的复活事件,按照有关规定,上级部门组织派人来对学校的生物实验室进行了调查和重新评估。   5号实验室和那个存放样本的四级保存舱都已经被暂时封闭,相关区域也进行了紧急消杀,所有进入过实验室和保存舱的工作人员及相关接触者目前都已经接受了全面体检。   万幸的是,并没有人感染,大家都很健康。   总体来说,只要严格遵守了实验室的安全流程,就能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对于这一点,夏丹之前也并不怎么担心。   她更需要考虑的是病毒本身的问题。   然而其他人明显不这样想。伊维接受了很长时间的调查。调查组的人怀疑他没有遵循操作规范,才导致实验室发生了生物安全风险。所幸实验室处于全息监控之下,设备上也有全部的操作记录。这些都证明了伊维与这件事无关。   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还是传了出来。   “说起来,那个叫金的omega一直都怪怪的。实验室的事故发生在他身上,真是丝毫无法让人感到意外啊……”   “Omega果然还是不要进实验室为好,真是不吉利。”   许多类似这样的话在伊维接受调查时流传着。   夏丹对此感到相当不满。不管是调查组还是实验室,参与调查的人明明都是科研工作者,可好像一旦涉及到omega,部分人类就会怪异地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   她抬起头,看到了坐在大会议室最后面,低头一言不发的伊维。   他现在看上去又是那种疲惫而憔悴的状态了。   调查员双手交叠,对夏丹道:“洛希教授,鉴于这个意外发生在你的实验室,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么?   “没有。”夏丹干脆道:“科学讲究证据,一切尚在调查和研究中。我愿意尽我所能找出原因。”   “理当如此。”调查员圆滑地说。   现在调查和评估已经结束,实验室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人违反规定,并不存在活病毒泄露的风险,但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员仍然被聚集起来,开了个会。   就是眼下的这个。   “目前还不能确定。”德里克主任慎重道:“我们还在与格鲁伊纳进行沟通,之后会继续进行调查。如果有新的情况,我们会及时向有关部分通报的。”   尽管一些实验室存在样本灭活不彻底的情况,但这份样本来自格鲁伊纳。那里制作样本的灭活流程相当严格,很难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除非这份样本原本就是有问题的。   按照样本上的信息做溯源,只能知道这份样本来自金湾。据夏丹所知,那是个繁忙的自由贸易星系,拥有众多港口。当然,因为军事防卫的缘故,现在那里已经暂停航班进出了——听说圣殿的舰队突袭了那里,眼下那边局势有些混乱。   但这一切并未对遥远星系的人们造成什么影响,毕竟自由贸易星系有很多。   “如果能再接收到更多来自同一地区的其他样本,或许这件事就会有答案了。”夏丹对调查员道:“格鲁伊纳希望能到样本的来源地进行再次采样。”   “恐怕我没有权力满足你们的要求,洛希教授。”调查员遗憾道:“如你所知,现在那里的局势出了些问题,恐怕大家都得等等看了。”   看来调查员的说法和格鲁伊纳是一致的。夏丹想。她向格鲁伊纳发送了申请,但收到的答复是样本的来源地区目前交通和其他基础社会功能受限,无法满足夏丹的要求。   也就是说,她手上又出现了一个“孤例”。   样本在后续的多次实验中呈现出一种减活的状态。这本来是件给人惊喜的事,因为其中一类疫苗的作用原理就是将减活病毒注入,刺激受注射生物对病毒产生抗体,而同时几乎不具备致病性。减活意味着给疫苗的研究带来了某种希望。但遗憾的是,夏丹手上没有足够的样本。缺乏实验材料,这项研究也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她如今能做的仅仅是把已知的信息做个记录,然后发送给在格鲁伊纳进行席瓦病毒研究的同事们。   与调查员提出这个要求只是为了和格鲁伊纳那边的说法彼此对照。事实上,她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毕竟她的各种报告已经提交过那么多次了。   好像最近不论做什么事都很不顺利。启动疫区调查和采样的申请一直没有被批复,费瓦病毒似乎完全被遗忘了。   哦,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进展。夏丹面无表情地想。在他们因为实验室出现了未灭活样本的事接受上面调查的这几天,针对席瓦病毒的药物和疫苗研发终于被正式批准了。   虽然相关研究一直在进行,且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但那份公函意味着这件事终于开始得到重视了。   不过这份批文和夏丹的奔走没有任何关系。真正的原因,是一艘飞往提亚马特的飞船被检测到有人感染了席瓦病毒。而提亚马特和盖亚的往来是很密切的。   然后批准就迅速通过了。简直就是光的速度。并且不光是批准,经费也迅速进来了,甚至很多一看就是安慰剂的所谓药物研究成果也飞快地登上了媒体。   看来其实是完全可以迅速反应的嘛。夏丹无不讥讽地想。这也是为什么恒云大学会迎来一整个调查组的原因之一——现在的状况是,哪里有关于席瓦病毒的新消息,哪里就会受到上面的关注。   不过,比起某些地方的如火如荼,作为高等学府的恒云大学,在研究成果这方面就显得要惨淡许多了。   调查员在面前的悬浮屏上翻动着资料:“贵校和格鲁伊纳关系紧密,一直都被议会和人民寄予厚望。但好像在这次有关席瓦病毒的研究上,步伐走得太过缓慢了。”   这是指责恒云的实验室没能尽快拿出成果。   夏丹刚想说什么,副主任莱茵女士在对面冲她很轻地摇了摇头。   夏丹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德里克主任歉意道:“我们对此也深感遗憾,相关的团队目前正在加紧进行研究……但您知道,过往关于席瓦病毒的研究也是很少的,我们在这方面目前仍然属于进行阶段……”   “但我听说其实你们已经有一些研究成果了?”调查员看着德里克主任,正色道。   德里克主任斟酌道:“在确切的研究成果出来时,我们一定会立刻公布,与同行共享……”   “治疗席瓦病毒的药品样本,不是已经在你们的实验室里了么?”   “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药品样本。事实上,最近我们接受到了各种各样宣称对该病毒有效的样本。”莱茵副主任语气和蔼:“我们正在加紧实验,但很遗憾,截止目前为止,并没有确切证据能证明这些药物对席瓦病毒有效……”   “您知道我指的是来自联合舰队的那份药品。”   “我们仍在对它进行研究。”莱茵女士不动声色道:“理化实验室还在对它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进行实验评估,我们会尽快提交相关的研究报告……”   “哦,莱茵教授,您知道,我说的不单单是那份药品样本。听说贵校已经确认了omega的腺体提取液是抑制病毒的有效成分。”   “我们尚未做出这样的确认……”莱茵女士脸色微变。   “但确实有了初步结论,不是么?”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认为谈论初步结论也为时尚早……”   “太好了。”调查员露出了笑容:“我就说嘛,贵校这样的顶级研究机构,怎么会拿不出有重大价值的研究成果呢?如果这个消息能及时向公众披露,那么肯定会让人感到安心。”   莱茵女士不安道:“先生,科学研究讲究证据。在未有全面,充实的研究结论前,我认为公开这种不确切的消息可能会引发公众误解,反而加剧社会恐慌……”   “是这样没错。”德里克主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一切都只是大胆的猜测。从专业角度来说,我们还在探求其他的研究方向。因为一旦研究材料涉及到人体器官,会面临许多法律和伦理的风险,这些都是需要充分考虑的……”   “这个倒是不用担心。”调查员安慰道:“omega性腺实验项目的重启目前正在议会讨论中,预计很快就会通过了。”   空气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几分。   “很抱歉,我不认为重启这种实验是有必要的。”德里克的主任的腰背挺直了些:“我想现在仓促进行这些讨论为时尚早,我们应该把更多注意力集中在……”   “总之,希望贵校能立刻出具一份研究成果相关报告,这应该并不难。”调查员站了起来,向德里克主任微微点头:“我们现在非常需要这个。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有一堆报告要写,就先告辞了。”   德里克主任深吸一口气:“再见。”   “真是荒谬。”负责分子毒理研究的一位教授恼火道:“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愚蠢?他们难道不明白这种没头没脑的消息公布出去会发生什么吗?这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糕,恐慌的人们才不管那个。哦,我身边有个人,只要在他脖子上剜下来一块儿肉,我就能活下来,那我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干呢?”   “谢尔盖……”莱茵教授用息事宁人的声音道:“我们不是一定要发布这个消息。他没有权力逼迫我们这么做。”她叹了口气:“但是就算我们不说,或许也会有其他研究机构发布这些信息的。你收到的其他药物样本的情况怎么样了?”   “大部分全是破烂儿。吃下去搞不好还会让病人的情况变得更糟。”谢尔盖教授愤然道:“有一份宣称可以让病人止血的药物其实有效成分只是维生素粉。全部都是骗子!假如病人觉得好点儿了,那只不过是心里作用加上他们的免疫系统在努力工作罢了。这些才是我们应该赶紧发布的报告。他不是要一份研究成果报告么?那么这个就是了:市面上目前没有任何药物对席瓦病毒有效,患者主要依赖辅助和支持治疗。就这样发布吧。”   温德教授摆动着自己长长的腕足:“可以遇见发布后的狂风暴雨……事实上,我觉得这样太莽撞了。也许我们可以讲讲有希望的研究方向。重要的是,给人希望……”   几位教授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夏丹向温德和莱茵教授告别,往会议室后面走去。   她的助手们站了起来。尤妮不安道:“教授……”   夏丹扫了一圈儿:“伊维呢?”   “他刚刚收到了一个通讯,好像是学生事务处那边那边着急找他,所以他就过去了。”   夏丹啧了一声:“这有点儿不像他。对了,那份样本后续还要拿来继续做一些实验。这段时间,观察和记录的工作就交给你和韩森了。其他人在考试结束后也有工作。我看看……还有三个标准时就要考试了,去吃东西,然后尽快把考试内容完成吧。晚上实验室还有些资料需要你们了解。”   夏丹披上了外套,打算去图书馆查点资料。就在这时候,她的终端亮了。   是一份来自学生事务处的文件。标题是《伊维·金停学申请书》。 第93章 夏丹 4-8   夏丹赶到学生事务处的时候,那里看上去可比平时热闹得多。七八个明显来自校外的人正松散地站在办公室里。   夏丹很快通过衣着辨认出,这些人中既有公民事务局的办事员,也有安全局的人。一个留着短髭,身穿纹绣旅行服的中年alpha神色不耐烦地坐在沙发上,他身边是几个身材高大的保镖。   一位律师模样的beta男性正在向学生事务处的工作人员凯迪先生提要求:“……我们的意思不是停学,是退学。”   “我们有严格的流程。”凯迪先生坚持道:“提交停学申请,需要导师同意才能开始停学。在停学超期或确认实在无法完成学业后,才能申请退学。金先生目前并不符合退学要求。”   “他不会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手续还是一次性办完是比较合适。”   “恒云大学没有这种先例……”   “并且。”律师毫不理会凯迪先生的话,反而加重了语气:“我们认为贵校涉嫌人口拐卖和协助犯罪,希望相关负责人可以配合安全局和公民事务局完成调查。”   凯迪先生皱眉道:“金先生是通过极其严格的公开考试进入恒云大学就读的。你们说他涉嫌伪造和盗用身份证明,需要暂停学业和工作任务配合调查。我们虽然认为这不是完全合理的要求,但出于对公共事务的配合,已经向他的导师发送了停学申请书。具体问题还需要更多时间来沟通。但恒云大学作为高等学府,涉嫌人口拐卖和协助犯罪这类罪名显然是荒谬的指责……”   “拉赫先生完全理解贵校对声誉的重视。事实上,我们也认为,贵校是受到了有心人的蒙蔽。拉赫夫人并非是通过正常渠道进入贵校的,拉赫先生今日赶来,正是为了纠正这个错误。在普瑞森,监护人对被监护人负有全责。而根据七联星系公约,当双方都持有普瑞森的公民身份证明时,不管在七联的任何地方发生纠纷,一律按普瑞森的法律原则进行裁决。可以说,这件事本质是拉赫先生与拉赫夫人之间的事,与贵校无关。如果贵校一意孤行,那么我们只能采取法律手段维护拉赫先生的权利和尊严了。”   夏丹越过那些高大的身影,在凯迪先生身后的角落里看到了低头不语的伊维。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平静道:“伊维。”   听到夏丹的声音,伊维抬起头。出乎夏丹意料,他看上去虽然紧张不安,可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恐惧。见到夏丹,他快步走了过来:“教授……”   保镖模样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夏丹对安全局的人道:“我想我有权和我的学生说话,对么?”   那个alpha礼貌道:“当然。”   保镖不情愿地让开了。   “如果你继续在这里发呆下去,考试就要迟到了。”夏丹淡淡道。   “我知道。”伊维低声道:“谢谢,我这就过去。”他没有回头,而是快步向外走去。   “他的学业已经中止了。”沙发上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保镖向伊维奔去,却被夏丹挡住了:“我想您不太了解什么叫停学申请书。没有导师确认的停学申请书是无效的。”夏丹抱起手臂:“顺便说,在学校内内对学生和教师动粗视同破坏公共安全,量刑起点很高。”   “他不会在这里继续就读了。”拉赫先生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我不会为他支付学费。如果您对他的去留有决定权,那么希望您尽早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夏丹看着那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alpha:“决定权不在我这里。金先生是成年人,不管您和他是什么关系,都无权干涉他的选择。”   拉赫先生看了夏丹片刻,忽然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快的微笑:“我明白了,选择权在他本人手里对吧。”他施施然地向外走去:“那么,打扰了。”   夏丹皱眉看着他带人离开,而公民事务局和安全局的人却没有走。他们打开光脑,对夏丹道:“教授,关于伊维·拉赫,我们有些问题想要问您。” 第94章 夏丹 4-9   应付询问花了点儿时间。夏丹据实说明了伊维在学业和工作上的努力,凯迪先生也按照规定调取了伊维的入学资料——不管过去如何,至少在来到恒云之后,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伊维存在违法行为。   “所以他身边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对么?”   “如果您认为学校和实验室会存在可疑人员的话。”夏丹平淡的。   对方尴尬地关掉了悬浮屏。   夏丹安静片刻,反问道:“我不太明白,一个普通学生,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调查。在我看来,你们更该去查查那个自称是他丈夫的男人。他要从高等学府里强行让一个普通学生退学并将人带走,这难道不才是最反常的事么?”   “拉赫先生来自普瑞森。”公民事务局的办事员略显局促地解释道:“他们的社会状况和风俗习惯与帛书不同。这涉及到许多复杂的地方性法律法规,一般来说,我们会充分考虑当事人本身的身份……”   “您的意思是他们的风俗和伴侣相处方式可以凌驾在七联的基本法之上?享有人身自由可是七联每个公民的基本权利。”   “没有您说的那么夸张。”办事员赶忙道:“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外人,今天应拉赫先生的申诉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完成常规工作。他们是合法伴侣,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不管怎么说,做决定的最终还是拉赫夫人自己,他完全拥有自由的选择权。”   “我很怀疑拉赫夫人最终的决定是否出于他本人的自由意志。如果你们把受到胁迫时作出的选择也称为自由选择的话。”   “拉赫夫人是成年人。”一位年长的安全局调查员对夏丹道:“能进入贵校学习,说明他显然也有着极佳的头脑。”   夏丹心思飞转,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我理解您作为教师对学生的爱护。”那位头发花白的的调查员诚恳道:“但人性是复杂的。事实上,我们确实收到了来自普瑞森那边提供的证据。拉赫夫人采用了一些非法手段才得以离开普瑞森——包括但不限于伪造通关证件和盗用公民身份信息。”   夏丹沉默了片刻:“根据我对普瑞森的了解,拉赫夫人……不,金先生的求学之路相当不易。如果仅是以求学为目的……”   “事实上,拉赫夫人身上还存在一些其他的法律纠纷。我们怀疑他有恶意移民的倾向。作为omega,他可以通过获得新伴侣的方式留在恒云。普瑞森不存在离婚的说法,想要解除原来的伴侣关系非常困难,需要借助外力。虽然成功率不高,但依照普瑞森的法规,一旦原来的伴侣关系解除,他们就会和新人缔结伴侣关系,届时他身上的种种法律纠纷,负债和其他的责任会由新伴侣来承担,而并非他自己——听上去很不公平,但在移民手续完成前,他是个普瑞森人,一切纠纷都要按照普瑞森的方式解决。事实上,对大部分星系来说,来自普瑞森的omega都是很不受欢迎的移民。他们的犯罪率很高,善于通过各种手段控制和利用目标alpha。等借助对方处理完烂摊子,他们拿到新身份,这段虚假的伴侣关系也就结束了——本质来说,这可以称之为利用或者诈骗。所以,出于对这种普遍存在的社会实际情况的考虑,请您理解我们对他的警觉。”   夏丹若有所思:“按照您的说法,拉赫先生真是个负责任的好公民。为了避免让更多的alpha受害,会从遥远的普瑞森星系赶到恒云,将自己具有犯罪倾向的伴侣带回去……确实非常令人感动。”   调查员似乎有片刻的失语:“拉赫先生本身也是受害者,不过出于感情原因,他个人也表示了,如果拉赫夫人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选择回头是岸,那么他会放弃追究伴侣的法律责任。”   “所以如果金先生不退学,他就要吃官司了?”夏丹沉思道:“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威胁行为吧。”她抬起眼睛:“调查员先生,您认为呢?”   调查员站了起来:“我们的工作是接到报案后进行调查和收集证据,站在维护规则的角度对他的违法行为进行处理。当然,受害人的态度和证据的成立与否会影响到惩罚的轻重。总而言之,目前我们的调查暂时结束了,感谢您的配合。”   夏丹支肘托腮,喃喃道:“原来胁迫绑架和非法拘禁可以被表述得这样理直气壮啊。” 第95章 夏丹 4-10   调查员已经离开了。夏丹肚子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思索了片刻,对红茶道:“omega在普瑞森要怎样离婚?”   红茶很快给出了答案:“普瑞森没有离婚的说法。omega婚后,除非伴侣去世,否则没有恢复单身的权利……”   “奴隶制?”夏丹思索道:“那如果不想在一起生活要怎么办?”   红茶声音平平道:“可以采取分居。”   “如果实在是想和伴侣断绝关系呢?”   “需要找到新的伴侣。并且新伴侣需要和原来的伴侣进行决斗,胜者作为omega的伴侣。”   夏丹皱眉道:“决斗?”   “决斗。”红茶肯定道:“决斗存在一定的死亡率。参与者生死自负。”   夏丹决定先把震惊放在一边:“所以就是自始至终非要有一个伴侣,除非伴侣死了对么?”   “是的。”红茶确认道。   “所以逃跑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夏丹得出了结论:“头脑正常的人都会想要逃脱这种见鬼的生活。”   “但这种行为仍被视为背德和有罪。”红茶提醒道:“这是由当地的社会环境和传统习俗决定的。顺从和忍耐才是美德。”   “少数者总是被视为离经叛道。”夏丹起身,向外走去:“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她去了一趟实验室,与格鲁伊纳那边的同事通了电话。出来的时候,估摸着考试已经结束了,夏丹打算去找伊维谈谈这件事。退学是不可能的,她想,不管是出于哪种考虑。但伊维那个伴侣看上去不是容易善罢甘休的人。虽然帛书是文明社会,可是如果对方采取了什么非常手段对待伊维,也确实是令人头痛的事。   夏丹赶到考试中心时,离伊维他们那批学生考试结束还有些时间。她去了旁边的茉莉简餐厅,打算在那儿吃点儿东西,顺便处理工作。   餐厅没有什么人,夏丹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那个位置很隐蔽,刚好能看到窗户外面,但不论是从窗外还是店里,都不容易发现这里还有个位置——绿植,半面隔墙以及高高的椅背把这个位置挡住了大半。   夏丹给格鲁伊纳写完邮件,考试中心的人流也涌了出来。结束考试的学生纷纷走出大楼。她从绿植的缝隙里远远看见伊维和尤妮并肩走在其他人身后。尤妮似乎在安慰伊维。伊维看上去有些疲惫,可人似乎还算平静。   他们走到小雕像那里时,伊维忽然停下了脚步。夏丹看见拉赫先生带着一群人正等在那里。尤妮立刻紧张起来,打开了自己的终端,但伊维拦住了他。   他平静地跟着拉赫先生离开了。他们并没有走远,伊维走在前面,把拉赫先生一行人带入了茉莉简餐厅。   夏丹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了——他想和拉赫先生谈谈,但这件事显然有风险,所以他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公共场所。餐厅是很合适的。毕竟这个时间,餐厅几乎没有什么客人。   “所以你现在只能到这种餐厅来了。”拉赫先生施施然地坐了下来:“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外面的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这是我消费过的最好的餐厅。”伊维的声音不高,消费那个词却被他说得格外清楚。   “看来你忘了很多事。”拉赫先生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带你去过的那些地方,你所享受到的生活,还有你那些贪得无厌,像寄生虫一样的家人……我不想用忘恩负义来评价你,我们毕竟是红鸾认可的伴侣。”   “我想你同样忘了很多事。”伊维似乎鼓起了一些勇气:“你的情人们怎么样了?”   “这与我们今天的谈话有关么?”拉赫先生反问道:“事实上,你很清楚我为什么不得不去养情人。伊维,你在这件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所以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伊维低声道:“你有情人,我存在或是不存在,并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他语气里多了几分哀求:“我离开,并不会改变什么……”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合法伴侣。”拉赫先生打断了他。   伊维安静了片刻,慢慢道:“我是你的合法伴侣,没错。被你丢在城市中心旧宅的伴侣。比起伴侣,我可能更像一件旧的装饰品。当你想起来的时候,会用上一用,比如需要带伴侣出席某些场合……只是这样而已。”   拉赫先生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恼火:“所以你是在不满么?听着,伊维,我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而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不能生育就算了,你甚至也从不好好打扮自己,礼仪和待人接物上也一塌糊涂……”拉赫先生提高了声音:“除了令我蒙羞,你还做过什么?”   “所以为什么你能不放过我呢。”伊维在他的声音里瑟缩了一下:“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不是么?我不再年轻,也无法生育了。有其他人可以满足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吃力地寻找谈话的支点:“而且……我之所以能顺利离开,是因为你几乎不来看我,即使在我生理期,最需要有alpha在身边的时候。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他哽咽起来:“我曾经非常感激你,如果你能就这样放过我的话,我会永远感谢你……”   “放过你?那么我呢?”拉赫先生冷酷道:“我的名誉呢?以及……”他隔着桌子,咄咄逼人道:“你的家人呢?你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呢?”   伊维抽噎了一声。   拉赫先生声音软了几分:“不要闹了。想想看吧,一个omega在外面多么辛苦。你想获得我的注意和关心,只是用错了方法……我明白。等你回去,我会每个月再多给你一些信用点。要知道,不是我不愿意让你过得好一点,是你的家人总是从你身上把我给你的东西拿走。虽然我们结婚时签了针对你母亲和弟弟的赡养协议,但我不打算给他们更多——这些年他们已经得到不少了,不是么。”   “我不会回去的。”伊维吸了吸鼻子:“我要上学。”   “哈?”拉赫先生用他短促的笑声表达了一切。   “我不会退学。”伊维重复道。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进入这所学校的。”拉赫先生的声音充满了怀疑和鄙夷:“但我劝你最好有点儿自知之明——你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蠢货。我们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就算是走了大运来到了这里,你和这里的人也完全不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心软:“而且你需要我,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以后不会了。我会留在这里。”伊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空气安静了片刻,拉赫先生忽然起身,隔着桌子猛地凑近了他。   伊维全身紧绷,但没有后退,就那样任凭拉赫先生在自己身上乱嗅。   下一秒,拉赫先生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这个婊子。”   一直暗中观察的夏丹绷紧了身体,把餐刀悄悄握在了手中。   “难怪,所以一切都说得通了……凭你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法离开普瑞森。你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你是个omega……说吧,你傍上了哪个alpha?”他的眼睛睁大了:“或者说,不只有一个?”   伊维艰难地挣开他的手,瑟缩在座位上,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   伊维声音沙哑:“我不再属于你了。我的事也与你无关。请让我离开吧。”   “好啊……好啊。”拉赫先生很快冷静了下来:“既然你干出了这种事,那就是决心不回头了。那么按照我们的传统,你总得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伊维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一言不发。   “我总会知道的。”拉赫先生站了起来:“我会报案,你和你的姘头等着赔钱和坐牢吧。顺便说,对方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一个大麻烦?我简直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他对伊维愤怒道:“我给过你机会,而你没有珍惜。那么教训才是你应得的东西。”   伊维沉默着。   “你的母亲和双胞胎弟弟,我不会再付给他们哪怕零点一个信用点的赡养费。他们会流落街头,有朝一日会失去公民身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背叛了你的伴侣,做出了一个普瑞森人所能想到的最无耻的事。你会付出代价的,我保证。”   伊维抬起头,颤抖道:“没错,我无耻极了。我从来没有那么快乐和满足过!从普瑞森到恒云,这一路上我和无数人做过无数次,次数多到我以为自己会怀孕!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怀孕的,我会生一个真正健康的孩子。而你,你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罢了!”他的脸色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我睡过的每一个alpha都比你好千千万万倍!而且他们给了我所有我想要的!”   伊维喘息着,看着保镖们涌上来,竭力控制拉赫先生。   他深吸一口气,声嘶力竭道:“总之,我受够了!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alpha!祝你早日去死!而我会有无数情人!整个普瑞森都会知道,你是个世上最没用的alpha!因为你甚至没法让伴侣高潮!你这个丁丁只有小手指大小的软蛋!”   拉赫先生气喘吁吁地挣开保镖们的控制,飞快的打开了自己的终端,输入了一串指令:“你家人的赡养费账户冻结了,我今天就要把他们从房子里赶出去,他们会失去公民身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的信用点账户我也会冻结,你会一无所有地死在这里……”   “等一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律师忽然焦急地制止道:“先生,您不能现在冻结伴侣的账户。”   “你说什么?”   “你们目前仍是合法伴侣。在没有提交有效证据前,这样突然冻结伴侣的账户是违法的。”律师提醒道。   拉赫先生冷酷道:“不,如果确认会与他未来的伴侣进行决斗就不违法。我随时恭候那位的到来。”他似乎找回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话说回来,真的有人会愿意为你决斗么?如果那个人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出现,你的后半辈子都要用来还债了。百分之七十的收入。”他靠近伊维:“我给过你机会,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贱人。”   一把餐刀贴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拉赫先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好几步。保镖们立刻将他围了起来。   夏丹起身走了过去:“抱歉手滑了。”   伊维猛地转过头来。   夏丹对伊维道:“实验室那边的活儿还有挺多呢,这么悠闲的话,进度就完不成了。”   伊维呆呆地看着她。   餐厅里的安保机器人向他们围了过来。老板也走了出来:“客人,我们这里可不能大声喧哗……”   拉赫先生的目光盯在夏丹身上片刻,转身向外走去:“等着收决斗文书吧。”   不速之客离开了。   伊维的终端亮了。他打开信息,是一封语音信息,某个苍老的声音在餐厅内回响:“拉赫先生冻结了我们的赡养费账户!你又做了什么惹恼了他?”   伊维关掉了终端,泪水掉了下来。   夏丹向老板道:“两杯红茶,谢谢。”她轻轻拍了拍伊维:“别担心。”   “我没担心。”伊维在泪水里微笑了一下:“他上当了。那个赡养协议没有到期,他在我们的关系结束前提前中止协议,成了违约方,需要补偿我的家人一大笔财产。他身边的律师是新来的,不知道这件事。”   夏丹不知道他口中的赡养协议具体是什么,但显然,伊维是做了个局,并且成功了:“恭喜你。”   伊维看着她,悲伤地微笑了一下:“这样就可以了。”他擦干了泪水:“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那你们说的那个决斗……”   “嗯。正式工作后,我会付给他百分之七十的收入。”伊维平静道:“这是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事。”   夏丹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所以,我是被利用了么?”   伊维避开了她的眼神。   “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你需要在他到来之前找到一个alpha,随便是哪个alpha,在你身上留下信息素。”夏丹冷静道。   伊维的眼睛又红了:“抱歉。但我对您……我对您确实……”他喃喃道:“请您原谅我。”   “我没有生气。”夏丹淡淡道:“你也不用愧疚。”她喝了一口机器人端上来的红茶:“所以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很高兴,我的疑问都得到了解决。”   伊维茫然而愧疚地看着她。   夏丹托腮看着窗外的云。   所以alpha果然格外容易自作多情,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轻松之余,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   至于那个决斗。夏丹想,虽然听上去很蠢,但她想到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第96章 歌利亚 4-1   “您来得不巧,莱斯特先生今天出席了议会。”莱斯特议员的第二秘书对歌利亚彬彬有礼道。   很多议员都不止有一位秘书。莱斯特议员也不例外,他有一个秘书团。眼前这位首席秘书基本相当于议员的三分之一个大脑。所以尽管他的语气如此不讨人喜欢,歌利亚还是不好直接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示意雷蒙向秘书展示一个精致的盒子:“先生上次在议会闲暇是偶然提到他很想看看大销毁前的人类神话故事,而我这里恰好得到了一本这样的书。我想莱斯特先生大概会对此很感兴趣。”   “恐怕他今天没有这个闲暇,先生,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年长的beta秘书努力牵起向下耷拉着的嘴角,声音听上去圆滑而真诚——歌利亚非常熟悉这种“真诚”,配以秘书的职业假笑,对方的态度显而易见:“或许我可以代为转交?”   歌利亚向雷蒙轻轻挥手:“我希望能向莱斯特先生当面请教一些问题。”   他们在莱斯特公馆的客厅里。莱斯特议员不在,按照秘书的说法,眼下他正在议会处理工作。这是很少见的事,意味着今天的议会有重大事项需要讨论。   而这样重要的议会,歌利亚却没能出席,甚至也不知道任何消息。想到这里,他轻轻抿了抿嘴唇。   秘书站在歌利亚面前,仪态上倒是丝毫让人挑不出错来:“您看……”他看了眼时间:“根据我最近了解的情况,恐怕议会会延时。这说不好。也许他很快就能回来,也许要几天后才会回来……讨论重大事项的会议总是开得很长,您是知道的。”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其他事。”歌利亚冲秘书笑了笑:“我就在这里等等好了。”   秘书的表情微微一僵。但他仍然很尽责地招呼机器人给歌利亚上了一杯茶。   歌利亚端起来,喝了一口。茶的品质不坏,但实在不能算是好喝。   秘书离开了。   歌利亚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雷蒙站在他身旁,用非常轻的声音道:“您今天恐怕见不到莱斯特先生了。”   歌利亚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没有说话。   袭击事件出来之后,歌利亚的声誉受损,加上出于为己方阵营的考虑,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在公众面前露面了。支持率下跌带来了一系列麻烦,比如其他议员们明显开始不买他的帐。   有一些议员还算厚道,比如斯宾森先生。至少当歌利亚拜托他利用飞船制造业的关系查询一些记录和数据时,他毫不犹豫地帮了忙。还有哈莉特议员,她有定期委婉地向歌利亚转达议会和其他议员的情况。   而歌利亚表面上在养伤,实际上并没有闲下来。在这段远离议会的时间里,他通过斯宾森先生提供的数据进行了多方调查。绿仙兰商队的失踪案很快有了结论——它们不是唯一出现失踪案的商队。事实上,在近两年的时间里,类似的失踪案数据多到令人震惊。   远距离跨文明的星际航行确实存在很高的风险。大部分进行这类航行的都是商队,而商队的性别构成以alpha为主。比起普通的职员,这份工作的平均薪酬相对更高些,而且存在一夜暴富的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多人还是乐于去赌赌运气。   歌利亚不觉得船员的所谓高薪资能弥补他们在域外航行时承担的风险。何况这份高薪资也没有多高——据他所知,一个普通船员的收入大概是船队所属地普通职员的两倍,但风险等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绝大部分时间,他们与家人都是分离的。不过那是另一回事。眼下要紧的是,当商队出事,这些船员的家庭往往也就随之失去了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收入来源。   几乎没有保险公司愿意为商队提供保险——不是完全没有保险,保险仅仅针对货物,而不是人。按照规定来说,如果商队的船员死亡,可以向交通和商业部门申请援助金,但申请需要证明死亡责任不在亡者本人身上。而其他针对普通公民的援助金则需要证明申请人没有劳动能力。各类援助金是不能同时领取的,只能由当事人自己作出选择。   歌利亚如果想要帮助到失踪商队的遗属,要么需要找出证明交通和商业部门对失踪负有责任的证据;要么需要去向议会提案,改变援助金的申请条件。   后者显然会帮助到更多的人,但花费的时间更长,而且涉及到omega的援助和福利已经在让公众普遍不满了。   前者的操作并不容易,但他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权完成对求助者的帮助。就短期来说,是解决掉眼前问题的好办法。只是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后续可能会有无穷的麻烦。   他最终还是打算通过正常程序解决问题,所以他的候选提案又多了一个——在这种已经一团乱麻的情况下。   不得不说对方来寻求帮助的时间很不恰当。但即便是在袭击事件发生前出事,歌利亚恐怕也很难在这件事上帮助到对方什么——他手上有其他更要紧的提案。   “或许你们可以去寻找omega权益促进会。”他提议道:“他们能提供一些及时的解决方案。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但确实没法保证自己能在这件事上帮到什么忙,只能试试。如果事情有进展,我会联系您的。”   他向求助者提供了一笔钱,希望能帮助对方暂时渡过眼前的难关。面对金钱,那位夫人犹豫了许久,一开始并没有接受。   “我不是为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她悲伤道。   “我知道。”歌利亚安抚道:“只是一点心意。我为您丈夫的去世感到遗憾。希望您能振作起来。毕竟想要解决问题,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精力。”   “这不在您的职责范围内。”阿芙拉女士为此严肃地批评了歌利亚:“您一开始就应该让她来促进会寻求帮助。   “但omega权益促进会多久才会给她她想要的答复呢?”歌利亚理性道。   阿芙拉女士沉默了。促进会的案件堆积如山,经常因为效率低下和解决问题的结果不能令人满意而受到社会的质疑。工作人员对此没有任何办法。结构性的不公如果得不到改善,他们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累死。   想到这里,歌利亚感到疲惫。他又喝了口茶。   新闻上说第八卦限的瘟疫影响范围正在扩大,议会上层批准了许多有关药物研究的提案。而那个重启omega性腺实验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又被提上了日程。而雷蒙之前提到过的卡戎存在非法代孕和人口交易的事,歌利亚也十分在意——如果能启动调查,这将是近十年间最大的omega权益案件。问题是他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   他还记得自己在向其他同阵营的议员透露这个消息时得到的消极反应。议员们的关注点在支持率和换届大选上,何况又恰逢僵持不下的战争和令人担忧的瘟疫。相比之下,omega权益之类的事就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事有轻重缓急。omega的事永远都不可能是最重要的。   而对歌利亚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回到议会。所以他得取得一些人的支持。   托德在袭击事件之后与歌利亚的联系频率明显降低了不少。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也帮助歌利亚看清了一些事。   以他的资历,并没有什么力量去培植自己的亲信。但被动地做一颗用过既弃的棋子绝对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尽管有风险,但他可以试着把手伸得更远一点。趁着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完蛋的时候。这本来应当是他积累到更多资本时,才会考虑的行动。而现在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任何导致七联社会状况恶化的事件,总是最先伤害到omega的权益。取得成果那么难,可摧毁它们却太容易了。   莱斯特议员德高望重,是个滑不溜手的中立派。但据歌利亚所知,他与现任议长有持续数十年的立场对峙,对托德也有一定的影响力。   同一阵营的议员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既紧密又松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心思。歌利亚手里刚好有几张莱斯特议员可能感兴趣的牌。   就在他默默思索的时候,客厅外响起了门铃声。   歌利亚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在听见来客的脚步声时站了起来。   出乎意料,跟随机器人一同进门的却不是莱斯特议员,而是一个有着紫罗兰色眼睛的omega男人。他身材修长,眼角含水,小小的短礼服上衣卡在腰间,恰到好处地凸显了他纤细的腰身。但他的身姿非常挺拔,把那些因为外貌中的妩媚恰到好处地平衡了。   在某个瞬间,他让歌利亚想起了海茵。   帕佩·西里议员确实是个迷人的omega。可是当他开口向歌利亚说话,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您一定就是希尔议员吧?”   歌利亚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西里议员。他脑海里瞬间转过了很多疑问:为什么西里议员会在这里?缺席重要的议会真的没有关系么?他目前作为己方阵营的omega代表,真的有在好好履行责任么?   不过歌利亚还是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我想您就是西里议员了。”   西里议员微笑点头:“听说您身体抱恙,我正打算前去探望。可议会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   歌利亚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脑海中转过了好几句客套的说辞。   而这时候,门又一次响了。一个高大的中年alpha走了进来。   秘书带着热情的神色迎了上去:“欢迎回来,小莱斯特先生。”   歌利亚没有见过他,但能猜到他是谁——莱斯特议员有个alpha儿子。   小莱斯特先生身材高大,留着短短的黑色胡须。他一面将外套甩给佣人,一面来回打量着客厅里的两个omega。   很快,他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二位真是稀客。有美光临,鄙公馆今日蓬荜生辉。”   雷蒙不动声色地向歌利亚靠近了几分。 第97章 歌利亚 4-2   小莱斯特注意到了雷蒙,神色里多了几分玩味:“你有个不错的保镖。”   歌利亚没有看雷蒙,而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团队安排的人。不过还是感谢您的提醒。”他冷静而得体地向小莱斯特行了一礼:“很高兴见到您,莱斯特先生。”   小莱斯特点点头,目光转向了西里议员。西里议员立刻向他行了一个十分优雅的维珍屈膝礼。   小莱斯特先生笑容满面地接受了这个礼节。他点头回应,冲西里议员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招呼歌利亚。   西里殷切而得体地赞美了莱斯特公馆的装饰。看得出,他受过良好的艺术和语言学教育。小莱斯特先生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的脸和身体。而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说“似乎”,是因为歌利亚本人非常熟悉这种omega常用的姿态。看来西里先生确实相当擅长在alpha为主的圈子里进行社交。或许这就是托德选择了他的原因——不管他本人的真实政见如何,他起码是个非常好的演员。   甚至不光是针对小莱斯特,西里的余光也没有放过歌利亚身边的雷蒙。他的眼睛冲向了小莱斯特,可身体却优雅地斜坐着,修长的腿正冲向雷蒙的方向。而雷蒙显然像小莱斯特一样被吸引了注意力。   歌利亚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小莱斯特先生并不是议会的成员。据说他本人对议会的事务丝毫不感兴趣,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探险和享受人生上。可以说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贵人。   莱斯特议员有三个孩子,另外两个一个是beta,另一个是omega。从后代的性别构成来说,莱斯特议员也巧合地反映出了“绝对中立”的态度。   至于这个“绝对中立”是否真的是巧合,又或者是莱斯特议员故意打造出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尽管莱斯特家族的直系成员看上去全都与议会毫无关系,但他们的父亲的地位决定了,他们仍然是不可小觑的存在。   他是不太清楚为什么西里议员会在这里。看上去这位年轻的议员与莱斯特一家谈不上熟悉。作为己方的人,西里在面对歌利亚时一点儿也没有同盟者的自觉,甚至还带着几分敌意。大概率是把歌利亚当成了竞争对手。那么他今天来到这里,十有八九也是出自他人的授意。看来大家都很想搭上莱斯特议员这条线。   秘书适时地在聊天间隙走上前来,附耳在小莱斯特先生旁边低语了几句。小莱斯特眼神闪烁,对来客道:“阿巴尔议员今日办了场私人酒会,地点离公馆不远。既然二位恰巧来此,不妨一同过去喝杯酒水。”   西里似乎毫不意外。他微笑道:“乐意之至。”   歌利亚最近并不打算出席任何公开的场合。但现在就离开似乎也并不合适。他思索片刻,最终选择带着雷蒙跟了上去。   阿巴尔议员的私宅与莱斯特家的公馆相距不远。酒会地点是艘由游览飞船改装的花厅,漂浮在豪宅后面的河谷上,不管是它的豪华程度还是存在本身,都让人很难忽视。   作为一名拥有高支持率的议员,在这种议会讨论重大事项的时候,不去出席议会,反而办这种酒会,实在是无法让歌利亚产生什么好感。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批判,因为他本人也是这场酒会的参与者。   像大多数高级社交活动一样,酒会极尽奢华,又带着几乎称得上艺术的夸张气息。歌利亚在人群中随意扫了一眼,就认出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和声音,其中不乏一些本来该去出席议会的人。但他对此也无法完全确定——大概是出于对隐私的保护,酒会向参与者提供了许多可以遮住上半张面孔的眼罩式面具。   西里议员一路上都在和小莱斯特先生漫无边际地聊天。看得出,他在争取小莱斯特先生的好感。小莱斯特先生始终微笑以对,直到西里议员自己开始感到尴尬,转身去取酒水。   他一离开,小莱斯特先生就转向了歌利亚,饶有兴味道:“看来新闻和传言总是不尽不实。”   歌利亚保持微笑道:“这话怎么说?”   小莱斯特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回避了这个问题:“家父这把年纪,对繁冗的公务确实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了。当然,他还是很乐意欢迎朋友来家中做客和聊天。或许,希尔先生今天也带来了一些趣事可以分享?”   歌利亚拿不准这是否是见到莱斯特议员前的考验。据他所知,小莱斯特和他父亲关系一直不错。他斟酌了片刻:“只是不知道您对哪方面比较感兴趣。”   “你这样问,我也很难回答。”小莱斯特先生饶有兴味地看着歌利亚:“众所周知,我感兴趣的东西很多。”   歌利亚思索了一下:“您常年在星际间往来,想必和商队非常熟悉。”   小莱斯特先生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不免微微一顿:“不错。”   “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行商的失踪。”   小莱斯特略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意识到歌利亚的态度后,他思索道:“是非常正常的事。机遇总与风险相伴。”   “但近两年的失踪案件似乎有些多。”歌利亚谨慎道。   小莱斯特把目光转向了歌利亚:“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您对这方面感兴趣,我愿意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统计和分析数据。”歌利亚不动声色道:“交通和商业部门应该会用得上这些东西。”   小莱斯特安静了片刻,忽然道:“天平两边的砝码差太多了,可不好办呢。”   “砝码总要一点一点放的。”歌利亚冲他诱惑地笑了笑。   小莱斯特喝了一口酒,叹气道:“你倒很爽快。”他思索片刻:“我知道你的目的。不过我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他向歌利亚遗憾地摊开手:“人人都认为我对父亲有影响力,事实上那完全是臆测。”他上下打量着歌利亚,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也许你得想想别的法子了。”说着,他靠近歌利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你很美。如果我有可以和你交换的东西,我想我会毫不犹豫的。实在遗憾。”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歌利亚在原地停留片刻,发现西里议员正在不远处四处张望,于是也离开了。   酒会上到处是人。他在通讯中对雷蒙道:“你把礼物收好了么?”   “已经交给奎尔放回车上了。”雷蒙的声音还算轻松:“我在您左侧。”   歌利亚回头,看见一头闪亮的金发,就在离自己身侧五六步远的地方。但如果不是雷蒙提醒他,他自己都没发现——明明他刚刚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看来今天要无功而返了。”歌利亚喃喃道。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油滑的声音:“希尔议员?”   歌利亚回头,发现身穿华丽长袍的瓦希德议员正站在自己身后。 第98章 歌利亚 4-3   瓦希德议员年轻时是个十分英俊的人物,眼下中年发福,腮上挂了肉,把本来偏细的眼睛挤得更细。这让他看上去老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尽管如此,他仍然是个漂亮人。事实上,绝大部分历史悠久的权贵家族成员容貌都无可挑剔。除去红鸾的因素不提,他们有钱也有渠道去做各种基因手术,足以让自己看上去比普通人更完美。   这样看来,那些出身平凡,容貌却格外出众的人,在这个年代似乎就更加少见和珍贵了。想到这里,歌利亚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雷蒙。   雷蒙站在机器人后面,手里端着一杯酒,看上去正在兴致勃勃地欣赏大厅的装饰——阿尔玛藏在人群中保持在警戒时也会这样做。雷蒙戴着面具,他的金发和露出来的半张脸似乎足够让人误会他的身份,把他当作一位受邀的客人而非保镖。事实上,已经有人走过去向他搭话了。雷蒙应付得相当从容——从容地说服对方离开了,并且对方在离开时看上去心情很好。   看来人风流些也没什么坏处。歌利亚收回目光,感到了一丝安心。   瓦希德议员已经走了过来。歌利亚回过神,露出了一个面具式的微笑。瓦希德议员是议会里少部分从不为支持率发愁的议员——因为他在自己的领地上基本和土皇帝差不多。   歌利亚和瓦希德议员曾在议会上就性别问题有过争执。毫无疑问,他们压根儿不是一路人。不过瓦希德本质来说与任何议员都算不上同盟。他在议会中是个唯利是图的投机派,哪里有利可图,哪里就有他。虽然拥有很高的支持率,但有支持率和有实权毕竟是两码事。   据歌利亚所知,瓦希德议员一直在为己方人士谋求一个贸易方向的实权位置。为此,他首先需要把现任商务部门的在位者挤下去才行。商队失踪的事似乎可以作为一个火药的引线。未必有用,不过歌利亚作为消息的提供者,理所当然会有几分人情在。至于瓦希德议员自己打算怎么做,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并不是太要紧的事。   假如瓦希德议员成功了,那么他的阵营会在下次大选时如愿得到一个商务部门的实权位置,赚到更多的钱,但又不足以改变整个商务系统的运行方式;假如瓦希德议员失败了,那么商队失踪的事也会经由他的手曝光出去,那些失去家庭支柱的可怜人会得到社会关注,帮助也会随之而来。   不管议员做得是否合格,又是否拥有足够的实权,瓦希德议员在议会和民众中都有相当程度的舆论关注度。而歌利亚需要挽回的正是舆论的态度。似乎在这种情况下,但凡不是尖锐对立的敌人,都可以成为某种讨价还价的对象。眼下歌利亚需要助力,不管是明面还是暗中。只要那些拥有关注度的议员愿意稍微公开表态给予宽容和支持,他的处境就会好上很多。   瓦希德议员向歌利亚走来,压低了声音,暧昧道:“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身体好些了吧。”   歌利亚仍然微笑着:“看来我运气还算不错。”   “哎呀,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嘛。”瓦希德议员的口气半真半假:“可要怎么说呢,能借此机会得到休息,也算是不错的事。”他和歌利亚并肩向会场边缘走去,在墙边停了下来:“您看上去总是一副过度操劳的样子。对omega来说,劳累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毕竟你们没有alpha和beta那么耐折腾。”   歌利亚耐心道:“多谢您的好意。”机器人顶着酒具从他们身边经过,歌利亚主动道:“您要喝点儿什么么?”   瓦希德议员的笑容更大了:“我若是对别人讲,希尔议员曾在聚会上帮我拿酒,想必没有人肯信我。”   歌利亚的手微微一顿:“比起这个,我以为您会更关注议会上的表决。”   “哦,那个。”瓦希德议员主动接过歌利亚手里的酒杯,手指暧昧地擦过歌利亚的皮肤:“反正有人会做好决定的。”他喝了口酒,圆滑道:“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过度的自谦是一种傲慢。歌利亚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有时候,沉默和回避才是最好的手段。作为投机派,瓦希德确实非常精明。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决定单刀直入:“虽然旁观有旁观的轻松,可总是旁观,也会错过机会。”   “比起关心我,您这会儿应该更关心自己吧。”瓦希德意有所指。   “关心您就是关心我自己。”歌利亚直白道:“商务部门似乎清闲太久了,连对信息的敏感度都下降了不少。”   瓦希德议员的目光变得精明起来:“哦,这话怎么讲?”   歌利亚微笑,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提出交换条件了。   商队失踪的事其实可大可小。具体的大与小取决于有心者愿意深挖到什么程度。瓦希德议员果然对此很感兴趣。歌利亚没有多说,有些话点到为止。而瓦希德议员反应也很迅速。   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人情可不好欠呢……我明白您的意思……明白……可是您也得知道,凡事都要有个权衡,我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   歌利亚的笑容淡去了。他就知道这事儿没有那么容易。公开表达对自己的支持,以为着就成了其他人的反对者。对于瓦希德这样圆滑的人来说,确实不是明智的事。   “……不过也不是不能考虑,您知道……”瓦希德先生靠近歌利亚:“说实在的,我之前同您并不熟悉,要是您愿意给我个机会……”   歌利亚心中冷笑,脸上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我们不是正在聊么……”   “不是在这里……”瓦希德先生像打量一件艺术品那样用目光摩挲着他:“我的意思是说,更深入地了解一下……”   歌利亚的笑容消失了。他今天因为是打算去见莱斯特先生,所以没有戴护颈——怕对方认为自己不礼貌。而酒会这种场合也很少有人会戴那个。现在看来,这是个失误。   瓦希德靠得太近,富有冲击性和诱导性的信息素让他觉得身体有些无力。抛开议员的身份,作为一个alpha,显然他在面对omega这件事上是个饱经风月的老手了。   “您用了香么?”瓦希德先生贴近他,歌利亚简直怀疑他下一刻会把口水滴到自己脖子上。   “我没有。”他冷淡地退开了一步:“这与我们在谈的事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如您所知,我们需要交流……”瓦希德先生暧昧而贪婪地微笑着:“在盖亚,这似乎是很寻常的社交方式。”   “您似乎对盖亚的社交方式存在误解……”   “我的私人飞船就在外面……”瓦希德并不在意歌利亚的语气:“今晚,随时……也许您可以重新让我见识一下盖亚的社交方式……”   瓦希德离开了,留下歌利亚一个人站在那里。他转身向大厅外走去。飞船改装的大厅外,有个相当宽广的室外平台。大概因为夜风太过寒冷,平台上除了安保机器人,几乎看不到什么客人。   歌利亚在一根矮立柱前停下脚步,有些疲惫地靠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装着清水的酒杯递了过来。歌利亚抬起头,发现雷蒙靠在立柱的侧面,全息眼镜在他面前闪烁着淡淡的蓝光——他仍然在警戒着四周。   “谢谢。”歌利亚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瓦希德信息素带来的不适感立刻消失了。   “你要去见他么?”雷蒙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当然不。”歌利亚皱眉道:“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去见他?”   “但你不是想要借助他……”雷蒙稍微有些意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   歌利亚不解之余,又觉得有几分不快:“你觉得我是那种靠身体关系爬上来的?”   “当然不是。”雷蒙赶忙道。见歌利亚一副不信的样子,他耸耸肩,诚实道:“好吧,我倒是一度怀疑过,不过在见你第一面时就否认了这个想法。毕竟按你的脾气来看,那实在不太可能。”他调整着全息眼镜,歌利亚能看见人来人往的大厅正在雷蒙眼前移动着。   歌利亚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雷蒙似乎很擅长开这种恰到好处的玩笑,轻佻,又不至于惹人反感。“那么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去呢?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呢?”   “我肯定会去啊。”雷蒙理所当然道:“那种事本来就是愉快的事,如果顺便还能有其他收获,怎么想不都是很划算的事么?”   歌利亚明白了:“即使对方不是你喜欢的对象?”   “嗯哼。反正我又不吃亏。”   “如果你是omega的话,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歌利亚思索了一下:“不,对我个人而言,这件事和性别的关系倒也没有那么大。是我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也有很多其他的考量,比如一旦做了,就等于将把柄落在对方手上,未来可能会被陷害之类的……”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么?”   “哪里矛盾?”   “我提出要去蜜屋那会儿,和提出要和德怀特约会那会儿,你表现得很反感。我以为你是那种双重标准的守贞派——希望omega都能洁身自好之类的。”   雷蒙诧异道:“怎么会这么想?”   “事实上不就是那样的么?”   “当然不是。”雷蒙叹气:“我那会儿刚接手工作,而你的选择看上去没有一个是安全的。蜜屋总是出事,至少在我知道的星系都是,一个omega到那种地方去,基本就是告诉周围的alpha,自己做好了被强暴的准备。而对于德怀特这种对象,一般是要经过调查的……”   歌利亚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他现在不得不承认,雷蒙是对的。看来自己之前确实误会了很多:“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在盖亚,蜜屋通常是不会出现你讲的那种极端情况的。”   雷蒙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可不那么觉得。顺便说,我看上去就那么像是守贞派么?说真的,要是omega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我们这样alpha可怎么办?而且我讨厌蜜屋那种系统,和全息投影搞的感觉差劲透了……”他的声音低下去,言语里带上了些自嘲:“不过现在连那个都没得享受了,说这些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   歌利亚忽然生出了几分好奇:“真的一点都感受不到了么?” 第99章 歌利亚 4-4   话一出口,他又有几分后悔:“抱歉……这算是隐私了。你要是不想回答的话……”   “不……”雷蒙似乎有些口拙:“没什么。只是我自己也……很难用一两句话说得清楚。”他沉默了一下,含混道:“我不知道……反正以前的方式都不能用了……毕竟……”   属于雷蒙的信息素味道飘了出来,虽然似有似无,可是那种特殊的香脂气味在冷空气里还是格外清晰好闻。   歌利亚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可雷蒙的信息素味道好像在引诱他纵容自己的好奇心跨过某些边界。这不好。歌利亚警告自己。这很不尊重人。   雷蒙瞥了他一眼,压抑里有几分故作轻松:“说起来,除了医生,你是第一个问起这些的人。”   “如果这让你不快……”   “不。我几乎找不到机会和别人聊这些。”雷蒙的视线离开了人群,有一瞬间的放空:“说实在的,这令人特别不习惯。毕竟我以前几乎天天都想着这档子事……”   假如换一个人对歌利亚说这些,大概歌利亚会毫不犹豫把这种话当成骚扰。可是由雷蒙来说,一切似乎都很坦荡和自然。这真是奇怪的事。更奇怪的是,他自己竟然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和雷蒙讨论这些:“天天?我希望这只是个夸张的修辞。”   “是客观描述。”雷蒙怀念道:“快活事儿就那么多,是不是?美食,美酒,还有这事儿。服役时我因为军种特殊不能喝酒,要塞的伙食也并不总是尽如人意。所以就只剩这个了……alpha在一起时都聊这个……”   “聊什么?”歌利亚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轻松:“颈后腺?信息素?”   雷蒙笑了起来:“比那些下流得多。”他摇了摇头:“你听完会生气的。”   “可你都还没说。”歌利亚生出了些许罪恶感,因为他知道自己在逗弄雷蒙,而这对眼下的雷蒙来说有些残酷。   可雷蒙好像并未察觉歌利亚的意图。他舔了舔嘴角:“很多很多……信息素的味道,呻吟声,液体,发情时的模样……还有进入的感觉……”他猛地沉默下来。   歌利亚的呼吸也随之一顿。空气中,雷蒙的信息素味道似乎变浓了。   “抱歉。”雷蒙深呼吸了一下:“口无遮拦惯了。我想去方便一下,叫凯特过来陪您吧。”   “不。”歌利亚的双腿有点儿发软:“我想我也需要过去一趟。”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露台。歌利亚穿过人群,脑海里却是雷蒙隐忍的脸。不知道他做那种事时的神色是怎样的。   私人飞船改装的会场,洗手间没有做性别分类。雷蒙尽责地检查了隔间后,才允许歌利亚进入。而歌利亚在隔间中解决问题的时候,雷蒙就在门外等待。   歌利亚并不想让雷蒙等太久,可惜因为几次受到alpha信息素的刺激,他用于隔绝气味的内垫有些湿了。在忙着整理和更换的时候,隔间外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   歌利亚敏感地停下了动作。   来人似乎很不客气:“喂,让一让,不要挡路。”   “中间那个坏掉了。”雷蒙声音低沉。   那人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水声伴随着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人走到歌利亚的隔间外门外,突然道:“等等,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雷蒙没有回答。   那人自顾自道:“哦……让我想想,我当然见过,金发的废物……布兰德特,你是那个布兰德特。”他的声音幸灾乐祸起来:“怎么,挂满勋章的英雄先生这次又找到了一份刷厕所的工作?”他顿了顿:“衣服还不错嘛。”   “与你无关。”雷蒙冷淡道。   “说真的,我那时候一直在困惑,你干嘛不傍个人呢?虽然你是个废物加醉鬼,可毕竟脸还不错。”那人自顾自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哈哈……”他靠近雷蒙,声音恶意:“你的老二长出来了么?”   外面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那人阴阳怪气道:“真是可怜……”   歌利亚听不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极其甜美的声音呻吟道:“雷米……”   外面的人惊道:“有人?”   歌利亚催促道:“雷米!你在害羞什么……快进来啊……”他打开隔间的门,从门缝里伸出了一只手。   雷蒙似乎愣了一下,才拒绝道:“这不合适。”   “快点……”歌利亚呻吟道:“帮帮我……我等不了了……”   雷蒙终于挤进了隔间,迅速关上了门。   他打开了全息眼镜,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那个人终于走了。   “你在做什么?”雷蒙斥责道。   歌利亚一边慢慢整理着衣服,一边平复呼吸。雷蒙的信息素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将他包围了起来,这让他有些腿软。alpha在生气,而歌利亚的体质一向太过容易受到信息素的影响。   “你刚才居然没生气。这会儿却又生气了。”歌利亚低头整理着裤子,感到自己刚刚的内衬白换了。   “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就是没有。你不必替我圆这个场。”雷蒙生硬道。   歌利亚感到一阵恼火和难堪:“行吧,算我多管闲事。”他正要推门出去,雷蒙却拦住了他:“等一会儿,凯特说那人还在外头呢。不能让他看见你。”   歌利亚明白。一旦被看到了,传出去又是一桩丑闻。   他放下了手,感到后颈开始发热。不稳定的生理期又来了,有欲望在缓缓升腾。而雷蒙拦住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他的手那么热,揽在歌利亚的腰上,让歌利亚感到头晕目眩。   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实在没有办法。歌利亚有些沮丧地想。   出乎意料的是,不太对劲的不只他一个人。   雷蒙松开手,呼吸渐渐粗重,有些难耐地抵住了墙壁:“抱歉,你介意我现在方便一下么?我实在忍不住了……”   隔间不算宽敞,也不算狭小,歌利亚背过身去。   浓重的alpha信息素立刻将他淹没了。   歌利亚几乎站不住了。他抓住门上的扶手,催促道:“好了么?”   “没有。”雷蒙的声音听上去很羞耻:“稍等……”他似乎在弄什么东西,盒子哗啦啦地响:“这个……拿不出来,卡住了……”   他说的是放置一次性防护和卫生用品的小盒。歌利亚想起来,那个是只供omega使用的,蓝光灯会扫过使用者的手指确认性别。雷蒙当然拿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雷蒙的声音才正常了些:“好……好了……谢谢。”   可是歌利亚已经站不住了。在他即将软倒的时候,雷蒙从后面伸手扶住了他。   “你的老二和你的信息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歌利亚昏头涨脑地抱怨道:“alpha被动发情时也就这个信息素浓度了。”他转过身,看见了雷蒙通红的脸,也听见了对方仍然急促的呼吸。   歌利亚用仅剩的理智确认道:“怎么了?”   雷蒙猛地退开一步,用手捂住了脸。过了好半天,他才放下手,用已经冷静下来的声音对通讯道:“凯特,来接希尔先生。” 第100章 歌利亚 4-5   歌利亚很热。保镖们把他弄到了车上,打开了通风和过滤装置。奎尔是个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所以替代了雷蒙,留在歌利亚身边陪伴他。   歌利亚有些昏沉地躺在座位上,心中对此感到非常不满。糟糕的一天。他想。没什么收获,还惹了点儿小麻烦。他想去蜜屋,但如同雷蒙所说的那样,这不是个理性的决策。   如果德怀特下手晚一点儿就好了。他甚至非常不负责任地涌起了这种念头。至少我们可以先搞一次。离自己上次和活的alphagotobe多久了?   雷蒙的想法是对的。全息投影就是一团垃圾。   大概是考虑到歌利亚的身体状况,雷蒙更改了路线,使得他们能够更快地回到宅邸。   歌利亚很快被妥帖地送回了卧室,而保镖队长没有再出现。   这一次的生理反应不算特别严重,医生建议歌利亚不要用药。想要改善耐药的手段之一就是合理地停止用药。尽管这会让歌利亚感到不适。   年轻的omega靠坐在床上,房间里静悄悄的。他解开了领口,忍不住对人工智能道:“雷蒙埃德呢?”   “在浴室,先生。您找他有事么?”   “不,没什么事。”歌利亚把手臂放在了自己额头上,忍受着一波一波潮水般的热度:“有议会那边的消息么?”   “没有,先生。”人工智能的声音甜美而机械。   歌利亚叹了口气。每到这种特殊的时刻,他就会产生奇怪的脆弱感。干嘛不抛开这个身份做个普通人呢。他想。他年轻,有资产,出身良好。如果不是这个身份,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拥有情人。可能会被唾骂,但至少不需要忍耐。   在他打算送给莱斯特议员的那本书上,有许多关于古地球时代人类社会的故事。歌利亚知道有一种职业叫“圣女”。她们是那时候的雌性,被供奉在祭坛上,终身都是处子。尽管很不一样,可他仍然觉得自己和那种存在有许多相似之处。   圣女未必真的是贞洁的。他想。自己也不是。一个本性轻浮多欲的人或许不该选择这个职业。这当然不是歌利亚自己的错。但社会就是这样要求他们的。保守的势力比想象中要顽固得多。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想回头实在太不负责了。假如有个比他更优秀的omega能替代他,歌利亚问自己,你会考虑退出么?   答案是即肯定又否定的。他确实产生了动摇,萌生了退出的想法。但他也知道,除了自己,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omega很容易被利用——这与他们是否聪慧机敏无关——各种各样的事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就拿他们阵营的魁首托德来说,歌利亚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就是颗棋子。托德花心思支持他,不过是想要歌利亚身后那些年轻的omega的选票。   歌利亚清楚这一点。如果说他以前还多少抱着一点对同盟的信赖和幻想的话,那么现在,曾经那些天真的想法终于彻底消失了。   容易被利用,容易被蛊惑,也容易被抛弃——不是因为omega本身有多么软弱和愚蠢,而是因为这个性别本身就没有话语权。它被视为alpha的附属性别,一直以来都是。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歌利亚现在发现自己很容易动摇。他确实有更轻松的选择。   是激素的问题。他告诫自己。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   然而自我规劝毫无意义。他现在感到委屈和沮丧。同时很想要。   雷蒙。他蜷缩在枕头上。昏昏沉沉地想,那个真的没有么。明明信息素的味道那么浓烈好闻。承认这件事没什么丢脸的,歌利亚想,雷蒙确实是很吸引人的类型。一个相当不错的幻想对象。   这挺下流的,不过没人会知道,歌利亚呻吟了一下,把手探了下去。   莉莉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绮念:“阿尔玛的通讯请求,先生。”   歌利亚收回了手,叹了口气:“接通吧。”   通讯那边的阿尔玛看上去有几分憔悴。怀孕这件事显然对他的身体造成了相当大的负担。   “你看上去不太好。”歌利亚打起精神,关切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的上忙的……”   “不。没什么。”阿尔玛安慰道:“我毕竟已经是这个年纪了。比利一直在我身边。倒是你,还好么?”   “实话是还好。”歌利亚笑了笑:“不是在安慰你,确实还好。我终于难得有了假期。”   “我能想象得到你的处境,虽然阿芙拉女士不愿意说太多。我想说的是……不要太着急。只要保持着议员的身份,什么时候翻盘都不晚。”   “哪怕垂垂老矣?”   “哪怕垂垂老矣。”阿尔玛肯定道:“例子很多,你肯定比我更了解。”   “我确实可以等,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本等下去。”歌利亚叹息道:“议会的决策影响太大了。”   阿尔玛叹了口气:“我很抱歉。”   “不,没什么好道歉的。”歌利亚宽慰道:“你的话很有道理。毕竟等待机会确实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所有的求助都没有奏效呢?”   “那么我只能赤手空拳回到议会去。”歌利亚无奈道:“你知道,高高扬起头,就那么走进去,假装无事发生过。当然在那之前,我会到支持者中间去做些宣传——假如我还有支持者的话。”   “看来你已经有计划了。”阿尔玛松了口气:“雷蒙在其他地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会保证你的安全。我听说了,他做得不错。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安慰,你知道,为了弥补歉疚……”   “他很好。”歌利亚犹豫了一下:“他和我说了些过去的事。关于他的经历。你是基于这个原因才选择了他,对么?”   “不完全是。主要是他的能力。身体原因算是……意外。但除了少了那个器官外,他完全是健康的……不良嗜好也戒除了。他很珍惜这份工作。”阿尔玛迟疑道:“如果你对他仍然有顾虑,我可以保证……”   “不,没什么顾虑。”歌利亚突然有几分好奇:“他是你的什么朋友么?”   “是比利曾经带过的战士。”阿尔玛惋惜道:“如果没有那件意外,他现在应该拿到更多荣誉,生活也会很幸福。你知道么,他曾经是拉夏尔教授的匹配者。所有匹配者里最年轻的一个。”   歌利亚震惊道:“这听上去简直……”   “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可惜见面之前出了那场意外。”阿尔玛苦笑了一下。   歌利亚沉思片刻,忽然道:“布利萨克家族知道他的存在吧?”   “这个我不清楚。”阿尔玛低声道:“但那是布利萨克家族啊,你觉得呢。”   “意外啊……”歌利亚黯然道。他想到了雷蒙灿烂的金发,和迷人的信息素。 第101章 歌利亚 4-5   “雷蒙自己知道这件事么?”歌利亚犹豫道。   “我没有问过。”阿尔玛摇头:“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如今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么?”他叹了口气:“也许不知道还好一点。”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联系你,是有另外几件重要的事要说。”他严肃道:“你知道第八卦限交战区转移的事么?”   歌利亚点头:“听说了些。考虑到战略部署问题,开辟了两处新的交战区。因为席瓦病毒的影响,很多交通点都关闭和限行了。那边的部分星系目前处于戒严状态。哈莉特说其他要塞目前正在向交战区附近的要塞增兵。我手上有数据,补充兵源有相当的比例来自于密尔星区……”他黯然地摇了摇头:“看样子有人找到了某种让社会恢复稳定的办法。”   “你怎么看?”阿尔玛追问道。   歌利亚有些意外。他的专长是统计分析,一直以来直专注于omega权益。军事是另一个领域了。歌利亚在议会上从不在那个议题上发表任何声音。他深知人的知识领域是有限的,贸然开口带来的后果难以预料。他的支持率很宝贵,并且确实已经所剩无几了。   歌利亚思索了片刻,犹豫道:“看来这一次巴兹尔是想把圣殿的势力彻底消灭啊……”他黯然了一下:“说实话,军事方面我不太了解,但总觉得情况没那么简单。圣殿的问题不是现在才有,背后也牵扯着很多势力……我们已经和星际海盗断断续续打了快两百年……想一举消灭他们,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他忧虑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一次军事行动的规模比预想大太多了。”   “问题就在这里。你没有觉得这一次议会和联合舰队的动作都太大了么?”   “是为了支持率吧。”歌利亚理性道:“密尔的动乱影响到了圆桌的支持率。选举在即,他们需要一个提高支持率的理由。战争能帮他们得到选票。而对军方来说,主战派需要一个获得物资和金钱的理由。你知道……其实这些年支持战争的呼声一直很高,我想红鸾的规则对某些意识也有影响……还有议会和要塞之间的联系……”他喃喃道:“我不知道……托德向来避免和我谈起这个。西里议员在酒会上提到了想要组织艺术家到要塞去进行表演的事……我想那意味着这次战事会持续很久。”   “他确实那样说了?”   “是的。”歌利亚不解道:“有什么不对么?”   “看来托德也没有太把他当回事。又或者这人确实是个草包无误了。”阿尔玛严肃道:“但现在最重要的事其实并不是战争,你知道么?提亚马特的039号航空港所在的卫星被封锁了。是秘密封锁的,这个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到议会。”   歌利亚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席瓦病毒的事吧。”阿尔玛的语速变快了:“听说在第八卦限的交战区,这种病毒的蔓延速度比想象要快。他们开辟新的交战区并不是出于什么外交安全考虑——新的交战区事实上让外交风险加大了。”   “我不明白……”歌利亚困惑道:“等一下,我需要理一理这些事……”   “瘟疫很严重。”阿尔玛忧虑道:“比我们能想象到得更严重。否则提亚马特的039号航空港不会关闭。阿芙拉大概没有和你说起捐赠物资已经无法进入第八卦限的事。”   歌利亚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段时间没有见到秘书女士了。他忙于调查飞船失踪和向莱斯特议员示好的事,错过了很多重要的消息。   不……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议会了。盖亚是中心,议会是中心的中心。一旦离开那个中心,他就永远都会被落在后面。   “瘟疫很严重……”歌利亚重复着这句话:“所以他们如临大敌,关闭了提亚马特的某个航空港。那么……”   “那么第八卦限的情况只会更加严重。”阿尔玛严肃道:“严重到超乎我们想象的地步。”   “可是战争没有停下来……”歌利亚的思路慢慢清晰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了:“舰队……那些战士……他们会被埋葬在那片星区……这说不通……看上去就像是把我们的战士驱赶到那里去送死一样……”   双方在通讯两端陷入了沉默。   好半天,歌利亚才慢慢道:“圣殿,舰队,自由贸易星系……那里还有什么?”   “新的交战区离安森很近。”阿尔玛轻轻道:“如果战争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埋葬在那里——不是埋葬于炮火,就是埋葬于瘟疫。”   “但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任何根据。”歌利亚揉了揉额角:“所以,最糟糕的结果不一定会发生,不是么?”   “我有一种预感。”阿尔玛低声道:“不管是这次的战争,还是瘟疫,在未来的许多年间,可能会改变七联。又或者说,这是七联发生改变的机会。你该仔细想想,想得更远一些。至少要让目光从眼前的困境离开……”   通讯结束了。   歌利亚陷入了沉思。阿尔玛总是很敏锐,且善于收集信息。与其说是保镖,不如说他是自己的情报官。   如果瘟疫真的那么严重,那么歌利亚或许可以赶在所有人之前把精力集中在那个方向做些准备。   然而他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假如……与安森的局势变得紧张,甚至不可挽回,或许议会上的那些老家伙们会重新想起海茵……   千头万绪。歌利亚有些颓然地向后倒在床上。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可是似乎又根本完全找不到头绪。也许等到莱斯特议员离开议会,他该再去见他一次。未来如果需要,不管是倒戈还是背叛托德,他都不会产生什么愧疚感。这大概是这次事件留给歌利亚的一件小小的礼物。   如果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把万千不知情者的性命送去填埋宇宙黑洞,那么背弃曾经的同盟者与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第102章 歌利亚 4-6   阿尔玛劝说他保持谨慎,等待机会——有些事是持久战,一时的起落决定不了永远。歌利亚想,但是时间真的允许他一直等待下去么?   他起码得想办法快点回到议会去,不然什么都慢人一步知道,也就没法做出更多决策了。但同阵营的议员都默认他不会回去,如果他贸然走进议会大厅,只会给所有人一个信号:他背叛了自己的阵营。   而事实上也没有新的阵营会接收他。莱斯特的线始终搭不上,歌利亚在议会中孤立无援。孤立无援意味着人人都可以打击他,而看他不顺眼的人一直以来都太多太多了。最坏的结果是,用不了一年,他就要被从议会中清除出去了。   一旦他离开,所有由他坚持推进和坚持抵抗的提案势必会受到影响。而那些提案关乎无数omega的生存和生活。   热度又一次袭来,歌利亚呻吟了一声,意识重新变得混沌起来。真该死,他想,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歌利亚也想强壮,精力旺盛,即使有这方面需要只要花一杯咖啡的时间就能解决。然而现实是,他要忍受不规律的生理期和生理反应——它们不光是占据了很多宝贵的精力和时间,还成了社会嘲笑和攻击他的把柄。   要是没有这些破事,他不甘心地想,我在议会的路平坦得多……我现在肯定还好好地坐在议会的椅子上呢。   他抚摸着自己的后颈。切掉颈后腺——这个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那改变不了什么。一个理性的声音说。手术并不能让你改变性别,你仍然是个omega,并且从一个健康的omega变成了一个不健康的omega。   但手术会让烦人的生理期消失。另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就足够了,不是么?   歌利亚的手指慢慢滑过后颈,感觉自己又有失控的征兆。他自嘲地想,像自己这样贪恋作为omega的肉体快乐的人,恐怕永远也没勇气去做那个手术吧。否则早在他步入政界那会儿,就应该已经做完那个手术了。   他伸手在床头抽屉里摸索,想吃一片安定剂。这次情况不是很严重,只要睡一觉大概就能过去了。   然而抽屉里并没有安定剂。歌利亚这才想起来,为了防止他在生理期意识不清时胡乱服药伤到自己,雷蒙拿走了一部分药品。   他有些烦躁地起身。阿尔玛那时候也会这样,但需要的东西不在身边会让歌利亚感到不快。他对莉莉道:“雷蒙呢?”   “ 在书房的露台值班。”   我可以顺便去喝一口玫瑰露……不不不,要珍惜一点儿。那瓶酒快喝完了。歌利亚很舍不得地想,想买到那个年份的玫瑰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就喝点气泡酒。他安慰自己,只喝半杯。配上安定剂,足够睡到后天。醒来后他会重新打起精神,看看能不能见到莱斯特先生。   莉莉在他耳畔说道:“有一条关于您的新闻。”   歌利亚裹紧睡衣,皱眉道:“又怎么了?”   “是您离开酒会时,被记者拍到了。”   悬浮屏在歌利亚眼前打开,画面上的他被保镖搀扶着,脸色红润,目光迷离,水润的嘴唇微微张着,一副引人犯罪的模样。   “查到了记者的资料。这位摄影记者在业内非常知名,以跟拍omega明星见长……”   “拍得是挺不错。”歌利亚烦躁又恼火:“这下好了,我又有机会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既然他爱拍omega明星,为什么不去找明星来拍呢?我只是个快要被赶出议会的倒霉议员……”   “因为您在公众舆论里的讨论方向与明星类似……并且有更高的话题度……”   “我当然知道。”歌利亚有时候觉得人工智能很智障,因为它们永远听不出牢骚和真实想法的区别,就像它们听不出玩笑和严肃讨论的区别一样。当然,这也不全是人工智能的错,毕竟有的人类在这方面还要更钝感一些。   而莉莉的聒噪还在继续:“阿芙拉女士说他会处理舆论方面的事,请您不要担心。但接下来希望您在外出参与什么活动时能提前和她沟通,以便作出合理的安排……她现在非常忙碌,同时也很担心您……”   阿芙拉女士曾经为歌利亚的父母工作。她是顶尖的秘书,万能的事务处理者,她当然坚定不移地支持和爱护着歌利亚。可是有些时候对歌利亚来说,她比人工智能还令人想叹气。   于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了:“好了,请你不要再跟我讲话了。”   莉莉安静下去。   情况好像变得更糟了一点儿……不不不,不会更糟了。就算更糟也是后天的事了,他现在只想冲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歌利亚忍受着腿间的粘腻感,裹紧睡衣,穿过偌大的宅子,走进了书房。   门一打开,雷蒙信息素的味道就飘了过来。alpha的信息素平时通常很淡,几乎没有。只有在情事或者一些特别的情况下才会这样。   歌利亚脚下一软,感觉下面涌出了一股热流。他几乎对雷蒙有点儿生气:“阿尔玛没和你说么,控制信息素的散发是基本礼仪……”   后半截话他没能说出来,因为雷蒙像如梦初醒一样抽出手,飞快的转过身来。   歌利亚迟钝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手刚才在哪里:“你……”   雷蒙尴尬地低下头:“请您不要站在正对着门的位置。”   歌利亚感到身体在发热,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又一次冒头了。他走到书柜前,从暗柜里翻出了一瓶气泡酒:“我的安定剂在你那里吧?”   雷蒙愣了愣:“在您书桌抽屉里。”   液晶锁打开,歌利亚取出了药。雷蒙提醒道:“您如果需要服用那个的话,最好不要喝酒……”说话间,他的通讯响了。   雷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沉稳:“……阿芙拉女士……是……”他打开了悬浮屏,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是……我下次会注意的……抱歉……因为当时急于离开,只检查了周围可能存在的武器和爆破物……”   通讯简短地结束了。   歌利亚不用猜就知道阿芙拉和雷蒙说了什么:“被记者拍到的事?”   雷蒙捂了捂眼睛:“抱歉,我当时……”   “这没什么。”歌利亚安慰道:“就算是阿尔玛也挡不住那些记者。要是你好奇,可以搜搜看,关于我的这种新闻一直都有。”   雷蒙放下手,警觉地扫视了一眼外面,然后合上了帘子。悬浮屏在他面前打开。他看着屏幕上的人,喉结动了动,可是很快,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   歌利亚知道他在看什么,是那个最新出来的新闻。恼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调侃的心思:“很多人在骂,对不对?念来听听?”   雷蒙沉默了下去。   歌利亚催促道:“没关系,我还挺想听听的……”   雷蒙关掉了悬浮屏:“我还以为只要离开了布兰德特,就再也见不到这种程度的污言秽语了。”他探究地看着歌利亚:“你不生气?”   “现在不了。”歌利亚抿了一口酒:“你为什么觉得我该生气?”   雷蒙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在你的想象里我是怎样的?”歌利亚微微扬着下巴,一面抿着杯子里的酒,一面略带挑衅地看着他。   “娇滴滴的,坏脾气的,假惺惺的……上等人。”雷蒙摇了摇头。   歌利亚若有所思:“这不是全部的理由,对不对?”   “你指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生气。”歌利亚慢慢道:“绝大部分alpha根本不会这么问。他们会觉得那些骂声很有道理,连很多beta和omega都那么想。不……甚至对很多alpha来说,他们不觉得那种程度的语言攻击算是在骂,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表达合理的批评……”   雷蒙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拳头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歌利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抱歉……”   “没什么。”雷蒙吐出了一口气,仿佛想开个轻松点儿的玩笑:“不得不说,摄影师拍得挺好的。”   “真的?”歌利亚挑眉道。   “真的。”雷蒙微笑道:“放在雀湖附近行星的酒吧里,会有一打alpha为你打起来的。”   歌利亚感到热度再次开始袭击自己。他坐上了书桌,欲盖弥彰地将双腿交叉起来:“那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   “不是么?”雷蒙不解道:“我以为对omega来说,这是挺不错的称赞。”   “但如果那位omega本人对这一打alpha都不感兴趣呢?”   雷蒙仿佛陷入了思索。   “所以……你也会是那其中一个么?”歌利亚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有些神迷地开口道。   雷蒙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意图。他靠近歌利亚,低头看着他:“会……会把他们都揍趴下,如果那个omega表示他愿意跟胜利者来一发的话。”   安全距离消失了,暧昧的呼吸在两个人之间纠缠着。雷蒙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欲望,与之相伴的还有痛苦。他低声道:“这算是……老天给我的惩罚么?”   歌利亚稍微清醒了一点:“抱歉……”   “不……”雷蒙深深呼吸着,露出了一个轻佻和苦涩交织的笑容:“那一次,你在车上说得没错。我确实有过那种念头。要是那根玩意儿现还在的话,我肯定会想方设法勾引你……不管你是酒吧里翘着脚的omega,还是高高在上的议员大人……”   “然后呢?”歌利亚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因为这样明显就是在戳雷蒙的痛处:“你会得出一个,所有的omega都是贱货的结论?”   雷蒙看上去清醒了一些。他退开了些,声音里有隐隐的伤心:“这算是在报复我么?”   歌利亚知道问出这种问题很恶意,他正在把一些不满发泄在无法反抗他的雷蒙身上。可他却好像无法控制自己。就像在发情期那会儿一样。   他喜欢alpha,同时在心里又对他们怀有某种仇视。不管他是否承认,这些年的议员生活确实逐渐扭曲了他。   雷蒙似乎不想再忍耐下去了。他扭开头,可歌利亚却伸手挡住了他偏开的脸:“你说你不是双重标准的守贞派,那话也是随口讲来糊弄人的?用来讨好我?”   “我确实不是。”雷蒙似乎被歌利亚的气息弄得有些心烦意乱:“我自己又不是什么处子。我说过,要是全天下的omega都决定把自己关起来不出门,我这样的人会死在自己撸出来的精液里。就是这么一回事。玩笑开够了么?吃了药就去睡觉吧。”   歌利亚抚摸着他的金发,发现他的头发柔软光滑得不可思议。雷蒙有些难耐地呻吟了一声:“别闹了……”他困惑又痛苦地看着歌利亚:“你到底想干什么?”   歌利亚的目光滑过他漂亮的眉骨和挺直的鼻子,最后落在了他的唇珠上:“你刚刚在做什么?”   雷蒙不说话了。属于alpha的信息素包围了歌利亚。而歌利亚呻吟了一声:“所以还是有感觉的,对么?”   四目相对,雷蒙有些迟疑地靠近歌利亚:“你知道么?你真的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歌利亚也觉得自己很疯狂。但信息素在催促着他做一些危险的事。他挑衅地看着雷蒙:“害怕了?”   雷蒙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喃喃道:“我没有那个,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信。”歌利亚的腿悄悄缠上了他的腰:“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丰富得多……”他靠近雷蒙的耳朵:“试试又不会怎样,对不对?”   “阿尔玛会杀了我的。”雷蒙吞咽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从没试过……”   他扭头打开了视野屏。歌利亚知道,他在确认环境安全。   “好了么?”歌利亚踢掉了拖鞋,用脚轻轻磨蹭雷蒙的屁股。   雷蒙终于重新让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们彼此沉默了片刻,随即疯狂地吻在了一起。   歌利亚知道omega有时候会因为集体发情而出现一些很亲密的行为。他们彼此抚摸,皮肤贴着皮肤,像聚团取暖的小动物一样贴在一起磨蹭。   但他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尝试这种事,会是和一个alpha。   雷蒙很热切。热切而痛苦。歌利亚觉得他快要把自己揉碎了。这肯定不是正常的accouplement,但它比预想中要刺激得多。光是久违的肌肤相贴,就足够让书桌上的落下湿漉漉的一滩。   后来他们索性直接滚到了地毯上。   这场古怪又超乎常理的苟合持续了很久。雷蒙的喘息和吼声肯定传到了外头,但他们谁也顾不上了。最后雷蒙像个omega那样哆嗦着,瘫软在了歌利亚身上。   情潮消退。歌利亚也逐渐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干出了一件如果被外界知晓可能会再次引爆舆论的事。但他发现自己此刻心平气和,思维清楚——不正常的生理期这么多年一直影响着他,让他几乎忘掉了这种清醒又冷静的感觉。   就像研究所说的那样,真正安抚到omega的是信息素和高潮。至于高潮是怎么得到的,那一点儿都不重要。   歌利亚下意识地去抚摸雷蒙柔软的金发,却发现alpha正在哭泣。   雷蒙咬着手腕,泪水无声无息地淌落在地毯上。他哭得那么用力,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随着泪水汩汩而出。   “还是……不行么?”歌利亚不太确定。雷蒙的信息素浓度并没有下降,整个房间里充斥着属于alpha的气味,比之前还要浓烈得多。而一般来说,当这些事结束,信息素的浓度应该会下降。   雷蒙却忽然抬起身体,把歌利亚的手腕钳住了:“我能再来一次么?”   歌利亚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等等……我要拿一条护颈……”   雷蒙难耐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这是两回事。”歌利亚爬起来,打开了抽屉。刚把护颈带好,雷蒙就扳过他的脸,再次吻了上来。   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尽。雷蒙把歌利亚抱起来,走进了浴室。   身边的保镖都是可信的,也签了协议。即使有人知道了什么,也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就算透露了出去,也没有人会信,因为按照人们的常识来说,这件事听起来就很离奇——omega议员和没有升职器的保镖发生了关系。瞧,多么像一句疯话。   歌利亚坐在宽敞的浴池里,困倦而满足看着雷蒙。除了少了点儿东西,雷蒙看上去就是那种健康漂亮的alpha。所以假如当真有那种许多alpha需要争夺一个omega的情况下,歌利亚确信他其实并不需要和别人动手。   他托腮看着雷蒙,懒懒道:“身材很好嘛。”   雷蒙似乎仍然沉浸在某种恍惚里。他站在浴缸边上,低头看着歌利亚,目光迷离:“啊,alpha的肌肉会比较多。”   “那可不一定。”歌利亚支肘望向他:“我见过很多满肚子肥油的alpha,很多很多……”他轻笑道:“即使那样,红鸾也会给他们分配到一个对象,理由是基因匹配。所以有时候我会想,那个人工智能大概有自己的意识,它的目标就是慢慢毁掉人类。”   “看不出来,你比我还要反社会……”雷蒙似乎终于从恍惚里回过了神。他在浴池边缘坐了下来,扭头看向歌利亚。他大概仍然有些在意在歌利亚面前展示自己残缺的身体。   “我没有反社会。”歌利亚漫不经心道:“红鸾不合理罢了。有时候我觉得它特别像一个辅助猎杀的系统。”想起雷蒙的经历,他猛地沉默下来。   “猎杀omega么?”雷蒙摇了摇头:“如果你指这个,其实根本用不着红鸾。”他叹了口气:“我有过一个很不错的匹配者,就那么一个。听说是个外交官。你知道,我以为红鸾会给我匹配个更普通一点儿的对象,毕竟我的社会信用记录摆在那里……当然啦,还没等见到他我就走了背字。”   歌利亚欲言又止。   雷蒙轻笑道:“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那种身份的omega本来也是轮不到我这种人的。我只有这一个匹配对象,对方大概会有很多。某些志在必得的人是一定会把竞争者排除掉的。”   歌利亚压下心底的震惊:“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雷蒙淡然道:“我甚至可以肯定我的某个竞争者就在我那一群上司里。战场永远是排除异己的好地方,因为我们的小命总是很容易丢在那里,不是么?”   歌利亚不再说话了。雷蒙敏锐得超乎他的想象。   战场永远是排除异己的好地方。他默念着这句话,脑海里似乎划过了什么念头,却又一时没能抓住。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浴池里哗啦一声水响。歌利亚抬起头,发现雷蒙向他靠了过来。   “怎么了?”他不解道。   雷蒙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能吻你么?”   歌利亚笑了笑:“友谊之吻?”   “算是吧。”雷蒙靠过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第103章 毕方 4-1   毕方醒来时,房子里空荡荡的。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发现周围的一切家具仿佛都放大了好多倍。而他对此好像并不意外。他蹒跚地穿过屋子,手上还拖着一个巨大的布鸟玩偶。   玩偶很干净,是刚刚洗过的;毕方很不高兴,因为那上面满是清洁剂讨厌的味道,他自己的气味和母亲的气味都闻不到了。   奥莱特女士正在外面指挥机器人干活儿。毕方知道她只要一扭头,就能从窗外看到自己。接下来她肯定会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把自己塞进一堆布料,然后送回幼儿房,在自己身边放三个机器人,阻止自己离开那个房间。毕方不会让她得逞的。他钻到桌子底下,用杂物筐挡住自己,然后开始啃咬玩偶,把口水留在玩偶上。这又得花上很久。他想他或许可以在玩偶上撒尿,那样效率会更高点儿。可是一旦他那样做了,机器人又会冲过来,把他心爱的玩偶再次拿去洗上一通。   奥莱特女士的声音远了,清洁机器人和保姆机器人都向他靠了过来。毕方厌恶地踢开它们,他知道怎样能让它们停止活动,可机器人不动了,奥莱特女士就会发现他没有在幼儿房乖乖睡觉了。所以他只是拖着玩偶跑出了桌下。   毕方讨厌幼儿房。几天前,那个银色头发的男人回到了这座房子,把毕方从母亲身边带走,送进了那个房间。   “你不是小婴儿了。”他揉了揉毕方的头发,声音平静温和,却又带着一种难言的压迫感:“要学着独立了。”   毕方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讨厌他的灰眼睛和他身上的气味。眼前的男人很强大,强大到令年幼的毕方感到生气。他可以单手就控制毕方,毕方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男人还在母亲身上留下了气味,把毕方自己的气味严严实实的盖住了,就好像毕方根本不存在一样。毕方曾经为此哭闹,赌气,砸坏各种东西。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所以后来毕方改变了方法——当那个男人不在的时候,他就悄悄钻进母亲的衣橱里去,把口水留在母亲的每一件衣服上。   毕方讨厌那个男人,他直觉那个男人也不怎么喜欢自己。有时候他会用那双森冷锐利的灰眼睛长久凝视自己,喃喃道:这算是你的报复么,亚伦。   毕方不知道谁是亚伦,也不在意。他只在意母亲。于是他爬开了那个他应该称呼为“父亲”的银发男人的视线,蹒跚着跑去找母亲了。   他在母亲面前总是很乖,既不哭,也不闹,更不会像在奥莱特女士面前那样无故弄坏东西。母亲有时候会病得很厉害,毕方就乖乖呆在她怀里,还会咿咿呀呀地给她唱歌。母亲总是会温柔地微笑,笑过后就把毕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毕方是她唯一的安慰。   当她的病好起来时,偶尔会带毕方去些陌生人很多的地方。毕方知道,她不想去,又不得不去。每到那时候,她看上去心情都很不好。她总是让毕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肯把毕方交给那些抱着其他幼儿的机器人。毕方对此十分满意,因为他同样不想离开母亲身边。周围的目光大多不是特别友善,不过他不在乎。如果有人伸手来抱他,又抱得太久,他会用还没太发育好的牙齿狠狠咬上对方一大口。惊叫,哭声,乱七八糟的大裙摆,打翻的杯子和食物,男人女人们脸上晕开的画彩——一切都很滑稽。毕方总是眨着无辜的眼睛,在母亲怀里看着这一切。   当他学会走路后,他常常会悄悄爬到母亲身上,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毕方最喜欢趴在母亲肩膀上,因为母亲脖子后面闻起来很香甜。太香甜了,像花朵也像蛋糕,所以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去舔咬,结果屁股上总是得到一顿拍打。   拍屁股不痛,所以毕方不哭,只会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被母亲抱在怀里,嘴巴里塞上一个别的东西——同样柔软香甜。毕方趴在母亲胸前高高兴兴地吃奶,母亲会亲他红彤彤的头发,小声唱歌——歌声永远轻柔甜蜜。   但当有脚步声靠近时,这些甜蜜就没有了。母亲会急匆匆掩上衣服,擦掉毕方嘴上的奶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毕方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这种假装并不总是顺利,因为有时候他会打起奶嗝来——他吃奶总是吃得太大口,仿佛永远都吃不饱一样。   后来有一次,她没能来得及把衣服掩好。来人惊叫,大笑。母亲的脸色阵红阵白,最后抱着毕方匆匆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带毕方去那种陌生人很多的地方了,毕方也一度被剥夺了在她怀里吃奶的权利——机器人代替了母亲。毕方讨厌它们。   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暂。母亲还是坚持把毕方抱回了自己怀里。她时刻都和毕方在一起,即使有时候她看上去病得很厉害。   直到那个灰眼睛的男人把他和母亲分开。   毕方跳起来,打开了母亲卧室的门,拖着布偶钻了进去。房间里全是那个男人的味道。毕方扁了扁嘴,爬进了母亲的衣柜里。   衣服上残留的气味很淡,他蜷缩在那些柔软的织物上,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些奇怪的动静。毕方睁开眼睛,看见那个灰眼睛男人正站在母亲身前。而母亲看上去很痛苦地蜷缩在床上。   毕方担心地想,她又病了么。   灰眼睛的男人俯身抱住了她。母亲哭了起来。   讨厌的气味和喜欢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毕方看见那个男人冲母亲的后颈咬了下去。   衣柜的柜门砰地一声巨响。毕方像一枚小小的炮弹般尖叫着冲了出去,一口咬在了那个男人的小腿上。   天旋地转,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坪上。一个银色头发灰色眼睛的小男孩,正趴在母亲肩上睡得香甜,口水甚至都沾到了母亲的脖子上。   白泽这会儿这么小么?毕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不在焉地想,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他坐起来,最年幼的弟弟也醒了。小小的婴孩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开始就近用小小的乳牙啃咬起母亲的脖子。   毕方飞快地起身,将他一把从母亲肩上拎了起来。 第104章 毕方 4-2   白泽灰色的眼睛半睁着,仿佛还没醒。他在毕方手里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口水顺着他胖嘟嘟的脸颊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流到了毕方的手上。   尽管这是梦,但毕方一瞬间仍然非常想把他扔出去。   母亲回头,冲毕方微笑。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健康,笑容也明亮极了,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任何琐碎的折磨。   毕方在那笑容里有片刻的眩晕。记忆里母亲很少有这样快乐无忧的时刻。她明明十分美丽,但生理期和生育,加上那些没完没了的社交恶评总是让她看上去憔悴而忧郁。   而本该陪伴她的父亲永远都不在。要塞,要塞,要塞。毕方讨厌要塞。那个男人总是很久才回来一次,而当他远在天边时,母亲要留在地上独自面对一切。这不是她熟悉的生活和熟悉的世界。她始终无法融入这里,那份格格不入一直在伤害着她。   父亲从牧神星带走了她,却没能照顾好她,只是任凭她在这里痛苦地生活。   毕方有时候甚至希望他干脆死在外面算了。因为他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分别。那个男人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给毕方带来更多的弟弟。   这个家根本不需要父亲。他冷酷地想,有我就够了。   他拎着白泽靠近母亲,在草地上蹲了下来,柔声道:“妈妈。”   林夫人逗弄着白泽,对毕方道:“你弟弟真可爱,是不是?”   可爱么?毕方嫌弃地想。头发那么白,眼睛的颜色也那么奇怪,成天只知道吃和睡,有什么可爱的。   可是面对母亲,他还是露出了一个违心的笑容:“是,可爱极了。”   林夫人把白泽接了过去,白泽又睡着了。   毕方从后面悄悄嗅了嗅母亲的后颈。白泽的口水味留在了那上面。毕方皱了皱鼻子。   他的另外两个弟弟,苍夔和青鸾正在草地上嬉闹。两个孩子银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毕方同样不怎么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真的很吵,简直没有一刻是消停的。相比之下,不哭不闹只知道睡觉的白泽简直是个绝佳宝宝了。不过当这个小家伙再长大些,他大概同样会变得十分吵闹。   毕方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自己的弟弟们。但母亲爱所有的孩子。有时候这会让毕方感到不快,不过既然母亲喜欢,那他也乐于当个好哥哥,让母亲开心些。   天气很好,毕方有种久违的安心感。他几乎快要忘记这是个梦了。他在母亲膝盖上躺了下来,很希望自己也能变回那个小小的婴儿。什么都不想,没有忧虑,只是沉浸在无限而纯粹的爱意里。   妈妈。他在心里默念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骚动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母亲挡在他身前,愤怒而惊慌地用枪指着来人:“不可以……你们不能带走他!”   “夫人,令公子作为受试者参与红鸾的医疗检查,既是精英家庭的社会责任,也是一件高尚的,有益于社会的事……您和您的丈夫当初签署了志愿协议书。”   “我们没有!”林夫人绝望道。   “协议是附加在婚姻条款上的。众所周知,公民在享有红鸾系统特殊优待的同时,也有义务配合红鸾完成日常性的统计和研究。艾因哈尔中学所有在信息素谱系表中得到高分的学生都接受了相关检查。这是一项荣耀,是优秀alpha的证明。令公子是个非常珍贵而特殊的样本,配合医疗检查是他的义务。这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请您相信,我们是出于对社会的责任才来履行职责的……”   “我要我的儿子退出!”林夫人声音虽然在发抖,握枪的手却很稳:“他在检查中受到了伤害。自卫是他的权利。我们不会再参加什么见鬼的医疗检查了……”   “这恐怕不是您能决定的……”来者露出了一个皱眉的表情:“夫人,这是红鸾适格者的公民义务。往大了说,是为了整个社会;往小了说,也与令公子的前程息息相关……”   “我看不出一个让他感到痛苦甚至需要逃跑的检查对他的前程有什么帮助。”林夫人咬牙道:“请你们离开,我已经联系了安全局。”   “我们有规定,今天必须完成对他的检查。”   “他不会去的。我会到法院去起诉你们,如果那是正常的抗议流程的话。”   “这只是红鸾系统正常的例行检查,夫人,请您相信我们……”   草坪和弟弟们都不见了。毕方起身,发现自己穿着睡衣,一只手上缠满绷带。平静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心中现在充满了疯狂的怒火。   医疗检查。他想起来了。   艾因哈尔高级公学针对适龄学生的基因和身体发育检查。他作为嵌合体,情况特殊,除了常规检查外还接受了其他测试。包括神经功能和生物力场检测。检测让毕方感到十分痛苦。他要求退出。但在场的工作人员没有理会他的要求。所以他砸碎测试室的玻璃,殴打了工作人员,并威胁要杀人,这才中止了测试。   所有人都对他的不配合表示震惊,因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这件事的影响很恶劣,校方严厉谴责林夫人管教不严,毕方毫无一个精英子弟应有的教养。作为出身军事高级将领家庭的毕方,本来应该是全校学生的表率。但他蔑视校方和红鸾中心的研究者,这成为了一个恶劣的意外事件。   毕方解释他当时很害怕,很恐慌,测试造成了他的意识混乱。可那全都是在撒谎。事实上,他并不为此感到愧疚。   因为他本来就不想忍受那种检查。他知道对方只是想研究他,因为他是特殊的。可他不想被研究。这太奇怪了,凭什么有人要求研究他,他就得乖乖坐下来被人研究?   人类的社会有很多规则,社会里的小社会又有更多的规则。无穷无尽的规则像网一样束缚着所有人。   有一些规则,毕方可以理解。   比如开飞行器时要保持有序。因为这样能保证绝大多数驾驶者的安全。虽然他很确信即使没有这种规则,自己也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如果一项规则能保护大多数人,又不会对少数者造成什么伤害,那么毕方觉得这样的规则没有什么不好。他不见得有多么乐意遵守,可他不反对适应一下。   他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规则伤害了少数人,少数人却必须要选择忍耐。这太不公平了。谁制定了这样的规则?这样的规则又是为了谁?它真的必要么?   当他坐在测试仪器上,感受到人造的力场波侵袭自己的生物力场,神经锐痛到极点时,愤怒地想着。我要宰了他们。   这不公平,谁也不能让我忍受这个。他们都得去死。   “……身体素质堪称卓越……简直是一个顶尖的兵器。非常适合从事机甲驾驶员的工作……”他在混沌中听到了模糊的声音:“顶尖的……但可能不好训练。他的人格发育和心理测试结果不正常……或许是嵌合体带来的先天畸变……最好能做一下基因矫正……”   去你的。毕方想。去死吧。我要扼住你的喉咙,狠狠地掐断它……他的生物力场在锐痛中向外猛然扩散,意识在恍惚的暴怒中陷入了短暂了空白。   当他重新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在用碎玻璃一下一下地捅着地上的人。   血到处都是。毕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试图辨认地上的那个人是谁。当他认出这是自己试图反抗时给自己打了镇定剂的人时,他丢开了玻璃片,开始用拳头击打对方的脑袋。   恨意的释放会得到快意。毕方很久之前就发现了这个事实。   可以杀了他么?他问自己。   干嘛不呢?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回响。这个人让我遭了罪,那么他理所当然应该去死一死。   但他如果死了,我会给母亲带去麻烦的。她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毕方停了下来,审视着身下人那满头满脸的鲜血,往旁边轻轻唾了一口。原来是个alpha,真臭。   针枪的声音破空而来,毕方在失去意识前冲着开枪的人冷笑了一下。   下次轮到你。他想。   “诶,我们有相同的基因标记啊!”青鸾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远远地传了过来。   毕方在愤怒中回头。实验室不见了,被他殴打的口鼻冒血的工作人员也不见了。   他正坐在母亲的卧室里。几个年幼的弟弟都在身边。母亲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狂躁慢慢平静。属于母亲的信息素安抚了他。   毕方慢慢清醒了过来。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没有血,没有绷带,没有枪和伤痕。   是梦。他对自己说。这个梦太长了,我差不多应该离开了。   但久违的信息素气味令人留恋,那点短暂的清明感很快消失无踪。   青鸾正拿着一张基因检测单在看。上面是一些基础的检测结果。   因为自己的缘故,家里的其他孩子也都被要求提前接受了红鸾的检测。   毕方看着那几分报告单。连走路还在摇晃的白泽也有。   “第13号基因标记——冷静冒险者。最古老同时也是最罕见的alpha基因标记之一。拥有该基因显性表达的alpha,精神力远超常人,神经系统发育卓越,对恐惧感阀值极高,近乎无法检测。部分携带者会表现为性格冷漠。适合从事危险性极高的工作。beta不携带该基因。omega可携带该基因,但不表达。omega携带者神经系统发育极佳,感情相比于一般人更加丰富,有精神异常的风险。考虑该基因标记的优势,系统对其标注为‘风险’,但不划分为‘异常’和‘病态’。”   “第99号基因标记——狩猎者。最古老的alpha基因标记之一。父母系双方均可遗传。携带该基因的alpha拥有极强的嗅觉,缺陷是易受他人信息素的影响。beta不携带该基因。omega可携带该基因,表现为过度警觉和强烈排斥alpha。考虑该基因标记的优势,系统对其标注为‘优秀’。”   “第297号基因标记——狂战士。最古老的alpha基因标记之一。由父系单向遗传,在遇到整体基因匹配度极高的母系基因时发生表达。拥有该基因的alpha信息素浓度远超平均值,其信息素对其他alpha具有足以致命的毒性。携带者体能十分优秀,抗打击能力极强,在受到致命伤害时有更高的生存率。同时,携带者大部分具有显著的暴力倾向。考虑该基因标记的优势,系统对其标注为‘良好’。”   报告单上有一系列的基因标记。所谓基因标记,就是相对比较特殊的基因。   这几个基因标记,是他们四个兄弟都有的。   毕方翻了翻基因弟弟们的基因检测结果。除了共有的基因标记,其他的每个人都不一样。苍夔和青鸾的基因标记大都是“优秀”和良好“,毕方自己的”异常“和“病态”标记很多。他有“1537号筑巢综合症基因标记”,“2136号意识暂停综合症基因标记”,“3118号无道德基因标记”,“5260号失控者基因标记”,甚至还有一个“9333号性瘾基因标记”,这意味着当他发育结束后,可能成为一个色情狂。   毕方挑了挑眉毛。他至今还没有对omega展现出什么特别的冲动。身边的omega看上去也很普通。太普通了,以至于根本无法吸引他。他看他们和看beta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何况学校里omega一直都在刻意和alpha们保持距离。毕方和他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好在基因判定结果有问题的不止毕方一个。白泽的异常结果也不少。他同样有一个“筑巢综合症基因标记”。除此之外还有“759号信息素敏感基因标记”和“883号困兽基因标记”,前者意味着白泽会对omega   伴侣存在高度依恋,后者意味着受伤会导致他的信息素浓度极速上升以至于失去理智。这两个基因标记都被系统评价为“病态”。他还有一个“1388号睡眠基因标记”——这个标记会导致携带者嗜睡,同样被红鸾判定为‘病态’,所幸还达不到睡眠综合症的范畴。   毕方瞥了一眼趴在母亲床上睡觉的白泽。看样子这个最小的弟弟长大了也不会很吵闹。这是好事情。   毕方放下检测单,看了一眼时间。他该去学校了。   来访者正在客厅里与父亲和母亲谈话:“……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毕方。这孩子的基因测试结果有问题。红鸾显示他有严重危害社会的倾向。可能和嵌合体发育时的畸变有关……当然,他的其他生理测验结果都是非常优异的,所以红鸾不会把他排除在外。成年后可以进行基因矫正手术,这会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   “对他的测试可以中止么?”林夫人打断了来访者的话。   “还有最后几项测试要做。包括耐药性试验,免疫系统强度试验……”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得退出那些测试,你们不能强迫他去接受那些试验……”   “这些试验不是您想的那样……”那位专家安抚道:“他只是提前接受了成为一名精英战士的检验。他是少数,但不是孤例。这些测试正常来说是要在他加入军事院校后进行的,只是我们将它提前了。从结果上来说,这是好事情,有助于帮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为什么他不可以退出那些测试。”林夫人冷漠道:“是否参加更高一级的测试难道不应该是自愿的么?你们至今没有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这是规定,夫人。”   “如果我们一定要退出呢?”   “很抱歉,他无法退出。我们有规定。”来访者交叉手指:“事实上,您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提出这样要求的监护人。”他不再看向林夫人,而是转向了林少将:“您知道,要塞需要年轻人。这是他们的责任和义务。艾因哈尔高级公学隶属于军方,这里的年轻人享有比普通人更多的权利,也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   “他接受了基础性的测试!”林夫人激烈道:“他没有逃避责任!可你们在拿他做实验!别以为我不知道机甲驾驶员的测试是什么样的!他根本不够年龄,何况这本来应该是自愿而不是强制……”   “如果我们坚持想让他退出测试呢?”一直默不作声的父亲忽然问道。   “那么您需要亲自向上面提出申请。”来访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恕我直言,这不是什么理性的决定。规则就是规则。您身为要塞的指挥官,更应当以身作则。”   父亲安抚地拍了拍母亲,口气却很笃定:“那么,至少在申请得到回复前,他可以不去接受测试了。我知道前线驾驶员紧缺,我也清楚军人的责任和荣耀。但我的儿子还很年幼。他应当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他顿了顿:“何况,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其他人,包括我们的家人,可以不用去面对那份残酷么?”   “恕我冒昧,您作为指挥官,拥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相当危险……”   “我选择我的人生,我的孩子选择他自己的。毕方现在还是个孩子,还没有成熟到能够自己做出负责任的选择。所以我也希望,其他人不要代替他做选择。”父亲沉稳道:“我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限,希望您听懂了。”   毕方想,如果自己的人生里有为数不多觉得父亲不那么讨厌的时刻,这一刻算是其中之一。   他的父亲确实是个很强大的男人,各方面都是。虽然自己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对待母亲的方式。母亲根本不需要有一个alpha伴侣,她有许多孩子就够了。夫妻两个这么多年的疏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来访者离开了,毕方走到母亲跟前,抱了抱她:“我去学校了。”   林夫人抚摸他的红发,声音担忧:“也许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会更好……”   毕方有些贪恋地嗅了她一下,低声道:“没关系。别担心。”   他其实很想一头扎进林夫人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母亲不松手。只有那样,他内心的狂躁才会得到安慰。可父亲的信息素近在咫尺,他只能不甚情愿地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毕方直起身,看到了父亲几乎称得上尖锐的目光。   毕方知道自己应该避开那道视线。可他还是忍不住挑衅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在看到更多反应前,脚步轻快地向外走去。   父亲一定察觉到了。自己那隐秘的,不正常的贪恋。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   毕方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会后悔刚才维护自己么?也许对父亲来说,把自己送去要塞才是理性的选择。可他如果那样做了,母亲只会离父亲更远。   风景在车窗外不断闪过,毕方靠在座椅上,一瞬间有些恍惚。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希望取代父亲么?似乎是,但也不是。这种感情很奇怪,他仿佛生来就对父亲和兄弟们充满敌意。   专家说这是“异常”。但毕方不觉得。他只是想拥有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温柔。这份温柔只能属于自己,其他人哪怕分走一点都会让他觉得不快。准确来说,贪婪才是他的本性。 第105章 毕方 4-3   疾驰的飞车终于停了下来。毕方从混沌里睁开了眼睛,看见许多学生排着队,一一通过机器人的检查,迈进大门。   艾因哈尔高级公学。毕方恍惚而焦躁地想,战士预备营,军校的输血处。一所要求严格,到处都是规则的学校——从衣服,到领结,到头发的长度,甚至走路和跑步的速度。这里有森严的等级制度,低年级要尊重高年级,年轻人要向年长者低头——哪怕对方是个蠢货。   学校里的alpha学生比例很高,大部分出身优越。也有少量平民家庭的学生,多是beta和omega。性别之间泾渭分明——主要是其他性别和alpha之间泾渭分明。   校方说这是为了学生考虑。但毕方知道其实另外两个性别的学生在这里远比alpha们要守规矩得多——因为他们面临的规矩比alpha要多得多。隐形的规矩就在那里,远比明文写出来的要复杂。   很多公共设施是alpha之外不可以使用的。比如武器室,重力训练室,全息投影自习室……校规上当然不会写出这些,只是除了alpha确实很少有人会去这些地方。   如果有一个莽撞的beta或者omega走了进来,幸运的话只会承受一些古怪的目光。而如果倒霉的话,就什么事都可能会遇到了。一顿臭骂是最轻的。   针对这样的欺凌行为当然会有处罚。可处罚一般没什么用,只会引起alpha们的不满。而那个害了alpha们倒霉的人可能会遇上更加糟糕的事。   毕方不怎么喜欢这里,但他没有其他学校可以去。红鸾决定了他要到哪里念书。他必须和一群所谓的“精英alpha”们呆在一起。因为他的分级也是“精英”。毫无疑问,将来他的弟弟们也会来读这个狗屁“精英”公学。   他知道有的学校alpha很少。他在上学的途中遇见过另一所,据说只是普通的平民学校。但那里的学生看上去可比这里的学生自在多了。承认这点没什么好丢脸的,毕方有点儿羡慕他们。beta虽然普普通通,但远没有alpha令人讨厌;omega也是——他们小小地挤做一团,安安静静,像树枝上一串美丽的小鸟。他们都让毕方感到平静。   而在艾因哈尔,他实在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同学。这里的omega和beta通常离alpha们很远。毕方身边围绕着一群蠢兮兮的alpha,这些青春期的家伙个个都以为自己是闪耀的恒星。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因为种种原因打起来,把信息素臭烘烘的味道弄得到处都是。那让毕方同样非常想揍人。   不幸的是,他很难逃脱这种暴走的本能。大概率最后同样会莫名其妙地和对方打起来。当然他是聪明人,总能在机器人和老师赶来之前收手,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想被关禁闭。   久而久之,毕方练就了一击必中的本事。他想赢往往只要一击就够了。   Alpha很奇怪,他们抱团,又在抱团的同时彼此争斗。毕方不喜欢和他们靠得太近,可离得太远也不是什么好办法,那样可能会导致自己被排挤。他很微妙地维持着一个与众人若即若离的状态,更多的时候选择做一个旁观者。   “杂种!”有人冲他高喊道。   毕方毫无反应。这种挑衅太幼稚了。   “听说你妈被好多个alpha标记过?”有人嘻嘻笑道。   毕方没有回头。他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毕方揍过他。显然,那混蛋好了伤疤忘了疼。   毕方懒得理他。alpha都很臭,揍他们一回,味道好多天都洗不掉。太麻烦了。   他无动于衷,对方也很快放弃了挑衅他,转头去冲路过的omega们吹口哨了。   毕方穿过人流,走进了体能馆内的重力训练室。他不太喜欢这里,因为气味太过难闻。   不过眼下的情况还不坏。他们这次可以和其他性别的学生一起上课。   这个年纪的omega发育刚刚开始,他们闻起来有点儿甜,是让人心情很好的味道。只是来上课的所有人都戴着护颈。omega们一直都很小心。   有个绿色眼睛红色头发的omega男孩子站在毕方旁边。毕方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有点儿笨拙的omega,看上去瘦弱而憔悴。他漂浮起来时手脚挣扎的样子很好笑。事实上,很多人都笑了。   Alpha们有些兴奋地窃窃私语:“看到了么……他的内裤露出来了……”   毕方不知道内裤有什么好值得议论的。不论是谁,穿着那样的护具飘起来都会露出内裤的。   他在飘浮中远远看着那个omega。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记得他的名字的,阿依达。   年轻的omega无助地向毕方飘了过来。他已经是倒立的姿态了。周围的alpha们笑得很大声。   阿依达飘到了毕方身前。他戴了护颈,但那条护颈有点儿旧了,非常淡的信息素气味拂过毕方的鼻尖——有点像青杏子。毕方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扶正,然后轻盈地飘开了。   无聊的课程很快结束。毕方看见老师在训斥阿依达:“你应该在短裤的裤腿上绑固定带!”   “我有绑,它脱落了……”   “那就停下了再绑一次!”   “可您说过中途不能离开……”   毕方向外走去。快要抵达走廊尽头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和自己一样有着红色头发的少年也正远远望着自己。看见毕方回头,他冲毕方行了一礼——是表达谢意的意思。   毕方没有理会,离开了那里。   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阿依达在不久之后就死了。   死在图书室的角落里。尸体是清早被发现的,身上布满了体液和伤痕。有人绑住了他的手脚和嘴,使得他不能离开和求救。不过即便是可以求救,他仍然活不下来。   他死于重复强制标记造成的器官衰竭。   很多事毕方都是通过新闻知道的。他知道了当时在场的alpha至少有六个,知道少年死前曾相当顽强地挣扎过。   图书室里青杏子的味道很久都没有散去,不管喷了多少清洁剂。   微小的信息素分子渗入到了每一个角落。一个omega在短时间内释放了自己一生的信息素,单凭清洁剂和空气循环系统是没办法让这些痕迹快速而彻底地消失的。   阿依达出身平民。调查甚至都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知名的高级公学总会为了维护声誉做出一些掩饰。这件事本来确实也可以轻易被掩盖掉。   直到他的母亲,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omega,从学校的高塔上跳了下来。她死得非常决然,甚至用全息投影技术放大了自己死亡的瞬间。   整个街区都目睹了这场自杀。于是事情再也无法被掩盖,迅速进入了公众视线。   调查的结果始终没有公布。但为表校方对此事的重视和加强管理,一部分基因检测存在异常的alpha被强制戴上了束具。   毕方就是其中之一。 第106章 毕方 4-4   束具戴在嘴上,和那种限制宠物咬人的装置一般无二。佩戴者只能把嘴张开一点点,用来喝水和吃东西。   “常见装置”,“对未成年人管理的进步”,“为了防止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所采取的必要手段”,校方给出了很多这样的说辞。   “我们耻于与人渣为伍。”高年级的alpha学生代表慷慨激昂道:“这让所有人感到安全,有助于消除不同性别学生间的隔阂……”   毕方在台下冷笑。他看不出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而且戴着这个让他感到烦躁——他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了。与之相伴的还有难言的愤怒和屈辱感——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打算对omega和beta做什么。   毕方感到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梦境里重新经历那段往事,另一个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承认有些事是注定要发生的。   比如他早晚有一天会开始杀人。因为红鸾给他指明了这样的道路——他终有一日得到要塞去。   但少年时代的毕方没想到这件必然之事会来得如此荒诞。   他只是无意间在浴室中闻到了青杏子的味道,想确认一下罢了。他想看看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戴着束具。   答案令人失望。那个人没有,他身边的那群人也没有。alpha们懒散地聚集在浴室的热能池上方——那也是整个学校的热能供应中心,在热量和能源液的沸腾声里商量着要不要去欺负一个beta。   还是beta好,可以随意咬。反正又不会被标记,只要小心一点,别留下什么就行了。这样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他们。   早说过不要去碰omega。Omega太容易死了。有beta难道还不够么?   Beta哪有omega好呢。   好什么好,那小贱人根本不像个omega。他要是肯老实一点儿,也不会出那么大的麻烦了……为什么他的信息素还在我身上。一个alpha略带不安地说道。   过几天就没了。那种omega根本做不到反向标记alpha。再说有什么关系,我们未成年啊。当局针对未成年的调查本来就受限,就算查了出来也不能处罚……   再说这根本不怪我们。是他故意在发情期戴一条破护颈的。他还冲我笑。一个红头发的高年级alpha模仿着omega的声音道:可……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哈哈哈哈哈……   毕方在阴影里捏紧了拳头,他听到了自己小关节轻微的咔哒声——那是属于alpha的肌肉和骨骼在为攻击做准备。杀人的念头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只有一瞬,然后他想起了母亲同样是红色的头发。他不可以那么做。有更好的,更妥当的处理办法。   可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那些人发现了他。   过量的,令人失控对alpha信息素让毕方有短暂的意识丧失。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围栏已经损毁了,此起彼伏的惨叫从下方传来,又很快归于安静。那个模仿阿依达声音的红头发alpha一只手抓着摇摇欲坠的栏杆边缘,痛哭流涕地哀求毕方拉自己上去。   束具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开了。毕方用力扯下它丢在一旁,抹掉了脸上的血。   他活动着脖子和下巴,然后低头看向那个人。   我们竟然有一样颜色的头发。毕方讽笑了一下。   是啊,是啊……那个人哭泣道:拉我上去吧,求你了……   他也这样求过你们的,是不是?   下方的alpha眼睛睁大了。   毕方走过去,让坚硬的靴底缓缓碾上了那个人的手指。 第107章 毕方 4-5   那是毕方第一次杀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了,没想到梦境还原了一切。沉浸的恍惚中有片刻清醒,他试图抽离自己的意识,然而迎接他的只是一段又一段本该早已被抛在身后的记忆。   少年时代的那次事件以四死二重伤告终。因为年龄不够,毕方在审判结束后被转出了高级公学,从此头也不回地向地狱走去。   红鸾判定他“具有重要价值”,所以在离开公学后他被送去了特殊训练学校,那是他偏离普通人生轨迹的开端。等待他的是实验和测试,还有一群比公学里的alpha们更凶恶的少年凶手。   毕方在那里仅仅呆了不到三百个标准日,这段生活就因为他炸毁了红鸾测试中心的生物力场实验室而告终。那个喜欢在他身上做各种神经刺激试验的研究员被他钉在火海里烧成了一截焦炭。而在那场事故里一同死掉的还有几个总是试图折磨和欺侮他的少年犯。   即便这样,毕方的终点也不是卡戎。他只是被提前送到了红鸾本来就建议他去的地方——要塞。不是雀湖要塞,而是位于七联边缘,靠近不可航行区和宇宙海盗势力的阿萨辛要塞。   他在那里接受了严格而残酷的训练,成为了一名“亡灵战士”。   所谓“亡灵战士”,就是部分要塞记名可以随时派遣去执行牺牲任务的战士——不能退役,直至战死。这个群体绝大多数由毕方这样人组成——身负重罪,但因为法律原因达不到服刑标准,同时拥有系统认可的卓越天赋,是某一方面的人才。他们中的另一部分是因为种种原因立志赴死的战士。   小小的特殊金属牌被嵌入的皮肤,代表着他们的身份。总而言之,获得这个身份,就意味着他们成为了在战场上注定被牺牲的那批人。但求生毕竟是人类本能的意志,这使得这个群体完成任务的概率远比普通战士要高,甚至在绝境中仍然保留着惊人的生存率。   这个处于灰色地带的群体面对的永远是各种意义上最残酷和惨烈的任务。而很多时候,他们的任务甚至是无耻和见不得人的。身边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是官方认可的消耗品,不需要被怜悯,也不会被纪念。   毕方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作为战士执行任务。他们乘着一艘故障频频的小型商用飞船,在一颗属于原巨蠊的星球上接到了上司发布的猎取母虫的命令。   那是个荒诞的任务,他们唯一的武器是佩戴在指尖上的合金尖刃,理由是如果使用其他武器会被安森发觉——那颗星球是安森一处极为偏远的属地,而那个星系也是数个域外文明的航行中转点。宇宙海盗和安森当时刚刚停止交火,双方的密密麻麻的战舰停泊于星系外围,据说正在协商签署停战协定。而在星系外缘,斯特拉联邦的战舰正在自家边境对着交战的双方虎视眈眈。   原巨蠊是一种恐怖的类虫生命,而那颗星球对人类来说毫无价值。与以往的任务不同,这一次,他们没有后援,没有武器,全员乘坐的是商用飞船。没有等级足够的防护装备和武器,他们绝对不可能活下来——原巨蠊分泌的酸液会让所有人直接化成一滩黑水。   毕方很快就意识到了他们在这次任务中扮演的角色——导火索。他们会以平民的身份死在这里,然后引爆一个刚刚被勉强压制住的火药桶。   长时间在死亡边缘游走早就让他变得麻木。既然他可以夺走他人的生命,那么谁都可以来夺走他的,这是他所认可的公平。   只是这一次,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恼火。他不想这么死,至少不是因为某些人的野心,像虫子一样去死。他想死得稍微光荣一点,因为金属牌和阵亡信会被回寄到母亲手上——她会知道自己死在哪里,又是怎么死的。   自己已经不可能令母亲感到骄傲了,但至少不可以让她更加屈辱。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长官询问了任务的结果。   我们会以怎样的名义死去?   英雄,当然,虽然你们其实全是人渣。长官的神色冷漠而充满嘲笑。   毕方看了对方片刻,忽然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我要实话。告诉我,我们会以怎样的名义死去?   作为亡灵战士中为数不多服役期已经超过六个标准年的战士,当毕方想要压制或杀死谁时,容易得就像踩扼死一只小鸡。   他终于得到了实话——他们会以逃兵的名义死去。没有阵亡抚恤金,没有荣耀铭刻,只有一个金属牌会被送回亲人手上。   毕方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他已经不可能回家了,但他也不想成为阵亡信上的“逃兵”。   那么他只有做个真正的逃兵。银河系是很广阔的。   他冲长官笑了一下,然后收紧了手指:抱歉了。 第108章 外篇-雷蒙 裂谷(上)   如果你在恒星沉落之后,站在雀湖6,也就是红莺星的夜幕之下,会看见璀璨的星海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梭形裂隙——那里比其他地方要黑,看不见半颗星星,好像是星空深深的伤口。   雀湖的人把那条黑带称作“裂谷”,它是暗物质带,也是不可航行区,就横亘在雀湖通往外域的其中一条交通线上。要塞对新来此地的战士进行培训的时候讲过。雷蒙听不大懂那些高深的理论——在成为一名战士前,他一天学都没有上过。所以他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不要进入那里,如果不得不进入,那就多带几个敌人一起下地狱。   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对雷蒙来说,它是相当寻常的事。尽管如此,雷蒙也从不会像某些同僚那样高声宣称自己不怕死。是人都怕死,但他确实对死亡本身已经麻木了。   在布兰德特-7上,死亡是街角偶尔会出现被荒兽围住撕咬的尸体,是突然塌方的岩胶树坑,是任何人手上沾血的武器,也是时不时悬挂在窗子上的影子。   后来当他通过了审核和体检,走上星舰之后,死亡就变成了燃烧和爆炸。吓破胆的新战士为数不少。雷蒙在他们之中显得有些特别——他对此相当适应,不管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   长官说他是个天生的好战士——反应快,脑筋好,体质强健,适应力强。事实证明要塞的生活确实很适合他,他学什么都很快,吃什么都很香,从不喊苦喊累,永远睡得好极了——睡眠舱可比岩胶树坑里的沙粒和石子舒服多了。   他辗转在三个要塞服役过。从要塞新兵,到普通的星舰舰员,到战舰驾驶员,再到低级机甲驾驶员。当他把要塞最后一台老旧的机甲完好无损地从战场上带回来之后,红鸾和长官都认为他需要换个地方了。   所以他来到了雀湖,在这里他有了新的机甲,新的长官说他得去读指挥官课程。   新机甲令人愉快,指挥官课程令人头疼——来雀湖三年了,它们仍然是最让雷蒙感到麻烦的事。   不过眼下,他可以暂时不去思考那些麻烦。   他在红莺的某间酒吧里,身边萦绕的是令人亢奋的香气——美食,美酒,和年轻omega。   休假就是享乐。   年轻美丽的omega站在雷蒙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你在看‘裂谷’么?”   “我更愿意把它称为‘女神的发箍’。”雷蒙冲他微笑。   “嗯哼,黑色的发箍。看来这位女神的品味很奇特。”omega略带挑剔地看了眼雷蒙:“如果你把我当作那种可以随意攻陷的对象,那你就错了。”   “我没那么想。”雷蒙轻松道:“是你问的,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他笑着瞥了眼星空:“毕竟女神也有可能是位寡妇,对不对?”   “我不懂你的意思。”   雷蒙喝了口酒,向夜空举起了酒杯:“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把无尽的星空当作伴侣。但我们又偏偏很容易死掉。你说,这样一来,星空女神不就成了寡妇么?”   美丽的omega有片刻的动容。他掩饰般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我认得你。你上次来这里时,我看到了。”   “不胜荣幸。”   “但他们说你……你不愿意保持稳定关系。”omega扯了扯领口,语气有些含混了。   “我不能让美丽的人为我担惊受怕。”雷蒙闻着空气中的信息素,感到自己有几分蠢蠢欲动,眼前的人似乎快要到发情期了。他晃了晃酒杯,让自己的信息素包围了对方:“所以……留一点儿愉快的回忆就足够了,不是么?”   Omega明显在犹豫。他夹紧了腿,呻吟道:“对我来说,一点儿愉快的回忆是远远不够的。”他艰难地退开了一步:“我……我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雷蒙有些失望。但仍然点了点头,非常绅士地退开了些许:“很高兴和你聊天,酒和点心都算我的。需要我叫机器人么?”   离开了信息素的包围,年轻的omega似乎松了口气。他的声音正常了些:“我已经付了账。顺便说,你真的非常英俊。再见。”他向雷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杯子和只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在了小桌上,快步离开了。   露台空了下来,雷蒙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有的alpha会追上去,再努力试试。不过他不太在意这些,也不会去做更多的挽留。因为他知道下一个omega很快会凑到他身边来——也许没这个诱人,但总会有一个的。omega就是这样,他们会被alpha吸引,会主动凑过来,为的只是躺在alpha下面呻吟。   “今天不太走运,嗯?”路过的侍应调侃道。   雷蒙耸耸肩:“不会总是走运的。”   同僚曾经直言不知道为什么雷蒙愿意这么费劲地花时间和那些人聊天。酒吧里钓人的omega太多了,他们年轻漂亮,姿态高傲,面对示好的alpha,会毫不客气地点最贵的酒和食物。他们撩得那些头脑发热的alpha无法走路,然后又飞快地跑掉,甚至会在搞完了之后反咬对方强迫……   对alpha来说,去乐园那种地方更方便。什么样的对象都有,明码实价,只要出钱就行了。   雷蒙比谁都清楚这些,但他从来不会靠近乐园。不止一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有时候他会不屑地说因为xxxx的omega遍地都是,不值得他花钱去买;有时候他会嬉笑着说花钱maichun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那都不是谎话,但也不完全是真话。   他从未说过的是,乐园会让他想起布兰德特-7上的游吉。   布兰德特-7上的omega少得可怜,基本上不会抛头露面,他们大多永远藏在那些高高的,漂亮的窗子后头,有时会在夜幕中俯视窗外的街道。布兰德特-7上有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和笑话——发情,偷情,生孩子……无外乎是这些主题。   地上的人们会无法克制地垂涎他们,又忍不住要去憎恶他们。在热季的夜晚,窗子会打开,那些令人发疯的信息素便飘了出来。总是有人企图爬上那高高的窗子,结果却成了贴在高压砖上的焦尸。而窗子里那些散发着信息素的罪魁祸首,只会恐慌又嫌弃地关上窗子。   年长的人们对此嗤之以鼻。他们告诉年轻人,窗子后的一切只是幻影,一旦他们离开了窗子,就会暴露自己真实的样子。   雷蒙知道老人们的意思。他曾在游妓中见过几个omega——他们衰老,憔悴,身上布满了红斑,永远渴望alpha。别的游吉做这行是为了换取生存所需,而他们往往会沉迷在sexualintercourse里,忘记自己需要什么。   他们都不会活太久。总是短暂地出现在暗巷和岩胶树根下,又飞快地成为被荒兽围住撕咬的尸体。   不过没人在乎这些。对那些一辈子也见不到omega几次的alpha们来说,当这些omega出现,不管他们看起来有多糟,也是过节一样的美事。他们成群结队地嗅着信息素奔过去,只为了能享受到可能一生仅有一次的欢愉。 第109章 外篇 雷蒙 裂谷(下)   “关于昨天的事。你得向你的同僚道歉,然后等回到要塞之后,你要面临一天的反思,并被扣掉五天的津贴……”   “我不会道歉的。”雷蒙单手把外套甩上肩头,轻佻地笑着:“扣我十天的津贴吧,我想再揍他一顿。”   “雷蒙埃德上尉。”比利·伊尔森准将严肃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的言行与你的前途息息相关呢。”   “打架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雷蒙无所谓道:“alpha聚堆的地方就会这样,是不是?在要塞是这样,在要塞外也是这样。你从前不是也经常打架么。”   “那是另一回事。他和我说你无故发疯打了他。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雷蒙靠在露台的围栏上:“他在乐园睡了个o,然后赖账。”说着耸耸肩:“我刚好心情不大好,就顺手揍了他一顿。”   伊尔森准将安静了片刻:“雷蒙,有些事不值得,也没有意义,而你可能会为那些不值得和没意义的事失去很多。”   雷蒙轻笑,看向天空:“你知道么,红莺老是让我想起布兰德特-7。可能因为这里的日落也是蓝色的……”他沉默了片刻:“没什么值得不值得。在我的老家,会有人为了一片奶酪去死。我和你讲过么?我有个同伴,他只是想送朵岩胶花给omega,然后他就被激光网烤成了焦炭……你不能说这些事都是不值得的。当生活里没有其他值得的事时,任何事都是值得的。”他笑了笑:“那让我们确信自己活着。”   伊尔森准将极深地叹了口气:“对不起,雷蒙。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得到更多。坦白说,你甚至比布利萨克少将的资质更好。等你到了他那个年纪,你说不定会比他……”   布利萨克。雷蒙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谁——雀湖要塞太大了,何况他一直对同性有轻微的脸盲。   “我得到更多了。”雷蒙笑嘻嘻道:“omega多到撩不完……”他嗅了嗅自己:“他们可真香。”   伊尔森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看着他:“不管怎么说,这个假期你本来应该留在学校里,你的语言学基础理论又拿了个不及格……”   “饶了我吧。”雷蒙惨叫道:“我宁愿开着机甲把敌人撞入燃烧的恒星也不想再去上什么见鬼的语言学基础理论和银河系文明简史。”他抱怨道:“我没想做长官,也不打算和外星人谈判……”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得有点儿上进心。”伊尔森准将严厉道:“你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雷蒙埃德上尉!”   伊尔森准将从不称呼雷蒙为“布兰德特”,这是雷蒙最初对他感到亲近的原因。他是雷蒙机甲训练的教练,也是雷蒙唯一在雀湖由衷敬佩的良师和友人。   伊尔森准将——雷蒙叫他比利——的想法很不错,雷蒙也承认。但他认为有些事不由任何人说了算。   “得了,看开点儿。”他息事宁人道:“我可能在下次出任务时就死了也说不定,毕竟去年我就差点儿死了。”   这份职业就是这样的。有的人会想方设法调去更安全的要塞,或者回到地面。也有的人选择尽量愉快地度过每一天,不去想太多。   雷蒙显然是后者。   每一次休假,他都会到红莺来。这是雀湖星系的一颗后勤保障星球——最初是。要塞在这里建立基地,开采能源,进行种植和养殖,生产食品和日用品,也作为星系的一个贸易点。而如今,这里有全雀湖最繁荣的商业区。   雷蒙对其他都不感兴趣。他来这里的目标只有一个——享受欢愉。   美食,美酒,还有美人。   伊尔森准将显然和他不是一类人,所以雷蒙也不指望他能理解这些。尽管他们是朋友。   “红鸾为你分配匹配者的时间应该快到了。”伊尔森准将低声道:“你不能再这样放浪形骸下去了。我看过你的基因检测报告。你可能会被匹配到一位相当出色的伴侣。就算你不在意前途,至少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幸福……”   雷蒙轻笑:“宇宙啊……我竟然从一个退出红鸾系统的人嘴里听到这种话。我现在明明就挺幸福的。”他托腮,笑笑地看着伊尔森准将:“你自己都不信赖红鸾,不然也不会退出系统找beta结婚……而且说真的,你要我怎么去相信,一个从出生起就给我最低社会信用记录的系统,会给我配一个好伴侣呢……何况伴侣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omega太麻烦了,当个乐子也罢,别的就算了。”   “我自己是另一回事。”伊尔森准将严肃地看着他:“我要退役了,雷蒙。”   雷蒙愣了愣:“是因为……晋升之类的事么?”   “不。”伊尔森摘下了手套,露出了银灰色的机械手。他在雷蒙眼前艰难地活动了几下手指:“我已经很难胜任教练的任务了。”   机甲驾驶员对神经和身体的要求相当高。伊尔森在五年前的局部战争中因为驾驶舱遭遇敌方生物入侵而失去了手臂。那是一次惨烈的战争。他曾是个非常出色的机甲驾驶员和指挥员,雀湖要塞不愿意失去他,他的上司破格让他晋升,给了他准将的军衔,使他得以在撤出一线战斗部队后仍然能够继续留在要塞,在后方负责训练其他机甲驾驶员。   因为伤口被异星生命体污染和寄生,他的仿生手臂和身体融合得并不好。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去进行新的手术。与他一同在战斗中活下来的战士中,曾有人为此自杀。   “医生建议我到恒云去做进一步治疗。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但这确实是个离开的好理由。我的伴侣……他的生育期就快要过去了。我们一直聚少离多,他希望能有个孩子。beta想要生育不太容易,我希望能陪伴他,照顾他……这些年我欠他太多了。”   “但你热爱这里。”雷蒙不解道:“你已经在要塞生活了将近五十年……离开这里后你就再也摸不到心爱的机甲了,也无法再穿梭在星际间了……”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事。”   “确实。”伊尔森笑了笑:“我爱这里,但我也爱我的爱人。是时候去过另一种生活了。”他拍了拍雷蒙,语重心长道:“在新教练官面前,记得谦虚谨慎一点儿。”   雷蒙点点头,潇洒地笑了:“放心,他会喜欢我的。没人不喜欢我。”   伊尔森也笑了:“真不知道世上为什么有你这样既讨人喜欢又惹人讨厌的家伙。”   “因为我技术好吧。”雷蒙笑嘻嘻道:“各种意义上的。”   伊尔森笑着咒骂一句,握住了他的手:“保重,雷蒙。”   准将离开了。雷蒙招呼机器人,又要了一杯加冰的酒。   星河看久了会令人感到目眩。但雷蒙还是着迷地望着他们。直到有陌生的通讯传了进来。   是红鸾。匹配者的照片就在信息里。雷蒙挑剔地看了片刻,很快就有了结论:冷淡,无趣又古板的保守派——是雷蒙在猎艳时避之不及的那种对象,因为这种人会把什么都当真,并带来一大堆的麻烦。   但看上去真的很温柔。   我要有一个omega了。这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让雷蒙不自在起来。只要见了面,他肯定会喜欢我,那当然有点儿麻烦,可是好像也不是很糟。   他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对方的履历。履历很长,字多得让雷蒙头大。他能看得懂星舰的仪表和屏幕,但始终没法阅读大段的长文字。最后他失去耐心,关掉了终端,也就没能看到履历的最后——目前担任第七星域联盟驻安森外交大使(即将卸任)。   终端再次亮起,是对方的通讯信息。雷蒙瞪眼片刻,还是打开了。   出乎意料,措辞礼貌而简单,并没有什么文法和修辞,是雷蒙这种文化程度的人都能看得懂并感到舒适的。   对方说近期会有一次出行,在离雀湖交通距离非常近的某个商业行星,希望可以见上一面。   雷蒙想了想,回复道:没问题。   终端暗了下去。有陌生的omega端着杯子走过来,雷蒙刚想露出笑容,通讯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次是要塞。通往不可航行区的交通线上爆发了不明异星生命体入侵,上司要雷蒙立刻结束休假,返回基地。   雷蒙叹着气咒骂了一句,不得不把别的事都先抛到一边。   他抓起外套,从露台上一跃而下,背对着星空,匆匆向不远处的飞行车站跑去。   裂谷仍然无声地横亘在天际。那时的雷蒙尚不知道,命运正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